薄暮金紅,殘陽如血。


    柳岑楓從石屋走出的第一瞬間,腦中便閃過這樣一句話。附體魂魄的那一刀紮得很深,雖然沒有刺中心髒,卻割斷了心脈附近的動脈血管。血是止住了,身體的暈眩卻越來越嚴重,偶爾眼前會一片芒白,連思緒也無法自己控製。果然是一具殘破的身軀。


    柳岑楓走了幾步,耳邊充斥的是隆隆的水聲,還有那淒厲沙啞的喊叫。他冷笑著靠在一棵楓樹上瞧著前方瘦弱絕望的身影,火紅的楓葉自上而下飄落,貼著他胸前鮮紅的痕跡,有幾片沾了上去,有幾片卻落在腳邊。


    他隨手將那片楓葉拂落,隻在那一瞬間,手背上卻又沾了一片。手腕輕輕翻轉,晶瑩白皙的掌心拖著一團火般,晃著他的眼睛,刺痛卻甘之如飴。柳岑楓譏諷地一笑,手一鬆,紅楓便緩緩飄落,像一隻染血的蝴蝶。他以前,明明就不喜歡楓葉,也不愛穿白衣的,不是嗎?


    沙啞的喊叫聲慢慢停了下來,他看到那長發披散,隻著了一件單薄裏衣的女子,忽然嗚咽地念著什麽話。柳岑楓走前了幾步,卻隻聽到那一句“我去找你……”,然後她像是忘卻了周遭,忘卻自己,忘卻了天地,朝著懸崖一步步走去。


    柳岑楓隻覺心口被什麽一下下揪扯著,極痛極痛,仿佛隻要女子這一去,有什麽珍貴的東西就要徹底隨之消失了。可是盡管痛到如斯地步,他也不過是從一棵楓樹走到了另一棵離她更近一點的楓樹,以更舒適的姿勢靠在樹幹上,冷眼看著她一步步走向崩潰,走向死亡。


    也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冰藍的瞳眸已然如火燒般通紅,胸前的傷口再度崩裂開來,嘴角的笑容為何如此淒絕,如此美麗。


    “公子――――!!”幾乎是在心中警召忽生的同時,一道迅疾如閃電的青影已在他眼前掠過,伴隨著驚惶恐懼地大叫。那種距離,女子的一腳又已踏向了懸空,根本不可能追趕上吧,柳岑楓隻是這樣想著,心裏的痛稍稍緩和了幾分,隨即卻是越加撕心裂肺。


    直到青衣男子驚痛疼惜的連喊聲傳來,柳岑楓也還未從自己的痛楚中走出來。他被那一連串的喊聲驚得抬起頭來,眼睛瞥到的是那青衣男子緊緊將少女摟在懷裏,不住地用輕柔極力掩飾著恐懼的聲音道:“公子,你醒醒!”


    少女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清麗絕俗的臉在霞光下美得動人心魄,卻似一個沒有靈魂的瓷娃娃般精致而脆弱。她掙紮著,用早已沙啞的聲音道:“你放開我,我要去找子默,否則他就拋下我了。拋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好寂寞……”


    “公子!公子!”青衣男子緊緊抱住她,竟一句不問子默是誰,也沒有絲毫的懷疑,隻一遍遍念著,“公子,你別怕,我在這裏,我一直在你身邊。”


    “不要一個人!”少女掙紮不開,開始大哭大叫起來,晶瑩的淚珠順著麵頰滑落,一滴滴落在男子青色衣襟上,“我不要孤獨一人!徐冽拋下我了,孩子拋下我了,現在連子默也拋下我了,天上人間,隻餘我孤單一人,我不要!我不要!”


    青衣男子抱著她,勸著她,少女卻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隻是哭叫著要往懸崖邊走。青衣男子漆黑的眼眸忽地一陣劇烈的閃爍,變成詭異的墨綠,隨即淡淡的暗紫滲了出來。他猛地低頭吻住少女的唇,兩人的臉緊密相貼著,他單手牢牢製住少女反抗掙紮的手,另一手死死拖著她的後腦勺不讓她退卻,少女嬌小的身體被他整個裹進懷裏,像是要與他融為一體般。


    他猛地離開少女的唇,絢麗的暗紫在他眼中洶湧滌蕩,幾乎徹底遮掩了墨綠和漆黑。他兩手拽著少女的肩膀狠狠搖晃,用沙啞的聲音大吼道:“秦臨宇,醒過來,好好看著我!!”


    少女被搖得精致小巧的臉整個皺在了一起,低低□□著,水藍的眼睛卻慢慢恢複了神采,慢慢倒映進了藍天白雲火紅夕陽,最後卻完全被青衣男子所取代。薄薄晶瑩的霧氣蒙上淺藍的眼眸,她蒼白的唇顫抖著,包含著千般委屈萬般感情吐出那兩個字:“亦寒……”


    柳岑楓可以清楚感覺到,青衣男子全身那一根幾乎要將他崩斷般的弦終於緩緩鬆弛了下來,他的眼眸逐漸回複黑亮,仿如最澄淨的夜,閃爍著柔和星光。臉上還殘留著惶恐驚慌的餘悸,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種心酸的溫柔:“公子,是我。”


    “亦寒……”少女流著淚一遍遍念著他的名字,那是傷心到極點的眼淚,卻也是安心到極點的哭泣,“亦寒……我好難過……我好後悔……我真的好後悔……我沒有聽他的話……子默……子默消失了……因為我而魂飛魄散……終於拋下我一個人……”


    “公子,不會的!”青衣男子猛地抱緊了他,聲音輕柔地仿佛不願她受哪怕一絲一毫的傷害,“公子,無論如何,我都在你身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絕不會拋下你一個人。”


    柳岑楓輕顫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那個胖胖的男孩,渾身是血,背著女孩一步步走在寒冷空寂的大街上,一遍遍對昏迷不醒的她說:“藍藍,別……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絕……不!”那些久遠而幼稚的記憶,他以為他早已忘記了,原來沒有……原來從未忘卻啊!


    “亦寒……”他聽到少女用顫抖的,小心的,惶恐的聲音叫他,“你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永遠永遠都不能忘記。”


    “我知道。”青衣男子緩緩撫順她淩亂的發絲,將她瑟瑟發抖的身軀裹得緊緊,聲音清冷低沉,卻萬分堅決,“臨宇,我愛你。永遠永遠都隻會愛你一人,永遠永遠都不會離你而去。”


    少女渾身的顫抖慢慢停止下來,然後發出貓一樣的嗚咽聲,反手抱緊了他,用低啞的聲音說:“我也是……我也是……隻愛你一人,永遠永遠都不會離你……”


    柳岑楓猛地踏前一步,在背對著他的青衣男子還沒反應過來以前,狠狠一掌拍去。這一掌蘊足了他十成的內力,百分百的真元,雖是受傷之時,但其中蘊含的千鈞殺傷之力,卻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


    果然,青衣男子“噗的――”地吐出一口血,全部噴在少女潔白的裏衣和白皙的脖頸上。少女猛地瞪大了眼,秋水般的剪眸中映滿了自己猙獰絕豔的臉,以及赤紅如血的雙瞳。


    忽然,她的神情從恐懼變成了震驚,從震驚變成了痛楚,又從痛楚變成了迷亂。少女“啊――”地驚叫了一聲,蹲下去,雙手緊緊抱著頭,不斷□□哀叫,看表情像是有千百隻手在撕扯她的靈魂,糾纏她的思緒。


    柳岑楓的動作微微一頓,青衣男子已然回過頭來,第一反應便是護住身後正在掙紮□□的少女。柳岑楓冷冷一笑,這一笑當真是冷到了心底,他猛地抽出腰間軟劍,劍鋒直指青衣男子身後的少女。


    青衣男子眼中驚惶一閃而逝,來不及拔劍便以血肉之軀來擋。柳岑楓卻在那一瞬間收劍,另一隻白皙修長,骨節勻稱,仿如美玉的手掌緩緩推出,在夕陽下,楓林前,那手掌猶如透明般被紅光穿透,停留在青衣男子的胸前。


    心髒的脈動就在掌下,隻要勁力催發,心脈俱裂,即便是大羅神仙,也再難救此人一命。柳岑楓殘忍地想著,真氣以最迅捷的速度在體內被全力運行起來。可是,就在那一刻,青衣男子的身體卻直直向後倒去。隆隆的水聲掩蓋不了他驚惶地大叫:“公子――!!”


    然後,柳岑楓看到了青衣男子身後少女蒼白的臉和再沒有半分留戀及驚慌的水眸。她扯著男子的青衣往後仰,邊仰邊靜靜地看著他,帶著憐憫,帶著內疚,帶著哀傷,甚至帶著幾分祝福地看著他,沉靜而安然。就像是忽然間變了一個人般,少女的表情變得平靜而安寧,藍眸中沉沉的深不見底卻透出奇異的溫暖。隻見她沒有血色的唇開合著,無聲地對他說:“宇飛……回去吧!”然後,無論是那抹青衣,還是那片雪白都離他遠去了,沉入漫漫無際的崖底,獨留他一人在山間彷徨而立。


    柳岑楓怔怔地看著水霧蒸騰的懸崖,目光緩緩移動,從潔白染血的衣衫,到火紅的楓葉,到淒美的天空,再到望不到底端的峭壁。


    他忽然想起一句很久很久以前記住的話: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時候,無底深淵也正在回望閣下。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纖長白皙的手指撥弄著自己的發絲,用低沉魅惑地聲音道:“柳岑楓,究竟是我占據了你的身體,還是你吞噬了我的靈魂。”


    他無法看到自己此刻的笑容,自然也無法知道這個笑容有多麽絕豔,多麽震撼人心。


    眼前又浮現了少女無聲開合的唇,明明仍有仇恨,卻依舊滿懷期望地對他說:“宇飛,回去吧!”他的臉上又綻放出輕淺澄淨的笑容,心底深處忽然明亮寧和起來,讓他一時忘了身體的痛,心靈的痛,回憶的痛。


    柳岑楓輕輕張開雙手,白衣在風中獵獵作響。他身體緩緩傾前,以一個極其舒適優美地姿勢倒了下去。風吹散了他的發,水濺濕了他的衣,巨大的衝力讓每一滴濺在他臉上的水珠都如針紮般疼痛,可是,他卻輕輕笑了起來。


    藍藍,你的永遠中,可有我的一份?


    忽然,他耳中聽到一個奇異的聲音,那聲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卻悠遠清潤,仿佛極其自然地融入在大自然中一般。然而這個聲音卻不是對著他在說話:“……臨宇,很抱歉,隻有這個孤魂完全消散在此間天地,我才有足夠的真元重新蘇醒。”


    “……在金色曙光中展翼臨世,在驚濤駭浪間乘風飛翔,在熊熊烈焰下浴火重生,你我的魂魄將重新融合,然後你才能成為真正的伊修愛爾女神之子――赤非!”


    “臨宇,曆史已然改變,楊毅再不是命定的一統天下之人。命運的齒輪終於開始轉動,伊修大陸上真正的千古一帝將是……”


    柳岑楓忽覺腦中如被鈍物重重擊了一下,在意識迷離的瞬間隻看到一幅萬裏河山的水墨畫,一個銀發的男子伸手緩緩撫摸著它,然後他所有的意識消失在沉沉墜落,和隆隆水聲中……


    卷二山雨欲來風滿樓完。


    上部後記


    20xx年4月瑞士。


    “滴――滴――滴――”


    原本平穩波動的心電圖上忽然顯示出淩亂的波形,同時急促的報警音從心電圖儀器上傳出來。躺在床上的清瘦男子,俊秀的雙眉緊緊皺在一起,臉色雪一般蒼白。


    慌亂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女子猛地推門進來,口中喃喃念著什麽:“宇飛……老天保佑……阿彌陀佛……”


    被大力推開的門還在拍打著牆壁,啪啪作響。中年女子緊張地衝到床前查看兒子的身體,可是她認真地幾乎是帶著乞求地盯著心電圖許久,那波形依然是昏迷狀態時才有的平穩無波。躺在床上的男子有張瘦削的瓜子臉,五官秀氣,皮膚白皙的近乎透明,隱隱能看到肌膚下的青色血管,嘴唇蒼白而微微幹裂。可是,他的麵容卻很平靜,完全沒有方才的痛苦或眉頭皺緊的表情,就如已經死去了一般。


    中年女子滿懷希望的表情緩緩變為失望以及夾雜著絕望的哀傷。她撫摸著兒子越來越瘦的臉站起身來,眼淚啪嗒啪嗒滴在床單上。


    敲門聲傳來,中年女子忙擦掉眼淚回過頭去。隻見一個身穿藍色襯衫黑色西裝褲的年輕男子正站在外麵,關切地問道:“宇飛醒了嗎?”


    中年女子強笑著搖搖頭道:“沒有,剛剛可能是我耳鳴了。”


    年輕男子歎了口氣道:“明天我們帶他去檢查一下吧。”


    中年女子忙搖頭道:“不用了,幹嘛白白浪費錢?對了,藍藍還在睡嗎?”


    年輕男子苦笑地點頭:“她現在一天二十四小時,十二小時都在睡覺。都快成懶豬了。”


    中年女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兩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所以,他們誰也沒看到,原本心電圖顯示儀上那“點――橫線”而過的波形,忽然起了淩亂的波動,然而,也隻是短暫的一瞬,又重新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而床上的清瘦男子,仍是那般安祥地躺著,像是永遠不會醒來一般。


    上部夢裏不知身是客完。


    小佚


    20:23


    最近比較懶散……一直懶得寫瀟然續……嗚嗚,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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