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明的晚上,武當山清虛峰背的一個鬆林裏,忽然傳出了陣陣幽怨的笛聲,那聲音甚是清脆,竟不似尋常的迷竹之聲?


    何人月下弄玉笛?隨風飛舞不知寒。


    順著那細致的月光,穿過了黑密密的鬆針看去,隻見在令人生津的夜風之中,橫著一支黃脂般的玉笛。


    那六個圓圓的笛眼上,正自有六支春蔥般的玉指在上下舞著,那魔幻般的長符,便是從這笛中發出。


    慕小真幽幽的心境,仿佛已隨著口口蘭氣,脫胸而出,化在這上下抑揚的音樂中一般。


    慕小真胸中的思潮也隨樂聲而起,本來,她想把煩惱融化在音樂之中,那知反而勾起了一陣陣的遐思,把她帶到虛無的國度裏。


    慕天雕耿直的臉孔,以及仇摩那懾人的眸子,此時又在她心頭浮現。


    於是,她悶氣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笛,幽幽地長歎了一聲。


    她沉然了半晌,又緩緩地用笛子輕輕敲著左手掌。


    鬆枝婆娑地搖曳著,攪碎了月光,那破散了光華射在慕小真的道服上,隻見她的身影也和她的心一般地,是破碎的。


    月光投在一株蒼翠勁拔的鬆樹下,月兒移動了,樹影也一分一分地轉移。


    忽然在樹影旁,又添了半個黑影,靜靜地躺在地上。


    黑影靜止了半晌,方才輕輕地往有光處移了一步,於是,整個影子都暴露在月光下,那是一個穿了文士服的人。


    慕小真對著那人,但清清楚楚地見到了他的影子,她雙掌微微發抖,低下頭來輕敢朱口道:“尊駕大名?”


    那人並不作答?隻是極迅速地跨了一大步,走到了慕小真的正麵。


    小真心中多渴望這人是仇摩?她記得就在此山上,仇摩也曾意外地與她相遇過。


    她看到那人的雙腳,於是,她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漸漸由下而上,終於,停在那人的臉上。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雖然,他長得比仇摩還清秀。


    刹那間,小真內心冷卻了,她呐呐地道:“你……”她心中仍存著一線希望——神龍劍客是精於易容之術的。


    那人淺淺地苦笑了一笑,但笑得仍是何等醉人。


    但他的目光卻不如仇摩銳利,仇摩眼中那懾人的光輝,將是小真永世所不能忘的。


    她終於進出口道:“你是誰?”


    那人眼中忽然也進出了一串晶然的淚珠,上前半步,跪倒在地,啜泣道:“慕姐姐!”


    慕小真已近麻木的神經,最初是極為震動的,因為,那人是個男子啊,但聽他一出聲,竟又是個女子。


    慕小真有些手足失措,她不知如何稱呼那人才好。


    那易釵而弁的女子止住了哭泣道:“慕姊姊,我是婉兒。”


    慕小真微微吃驚,忙上前扶住她道:“你是薑小姐?”


    她曾在大難灘邊,聽喬汝安提到過薑婉,知道婉兒是伏波堡主薑百森的妹子,當然,她並不知道婉兒對慕天雕的情愫。


    婉兒猛地抬起頭,決然地道:“慕姊姊,慕大哥一定沒有死”


    她雖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一句,但慕小真不覺得異外,因為慕天雕的死一直困擾著慕小真的心,一刻也沒停過。


    慕小真一怔道:“但是,那是大難灘啊!”語氣之中大有大難天險,無人能生免之感。


    薑婉被她看地上扶起,牽著她的右手,誠懇地道:“慕姊姊,別人不關心慕大哥,就是關心,他們男人也不會相信我的話,但你一定要和我合作,慕大哥是好人,他絕對不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的,況且……”


    慕小真緊張地問道:“況且什麽?”


    她何償不希望慕天雕死不掉?


    略略一頓,薑婉方才道:“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好端端的活人?”


    慕小真還道她在說笑話,被她那付鄭重其事的樣子,反而噗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這是她近來唯一的一次笑聲。


    薑婉鄭重地一個一個字地說道:“但我曾從黃山上摔下來,現在還不是活著嗎?”


    慕小真才知道她方才問話的意思,微微地考慮了一下道:“薑姑娘你先說說你的經曆。


    薑婉望著皎潔的明月道:“我被張大哥無意推落了懸崖,當時真有茫然之感,隻覺得兩耳呼呼生風,胃中直想翻過來,下降的速度實在驚人,我本以為從萬丈石壁上翻落下來,一定沒有幸免了。


    當時心中真是千頭萬緒,也不知道平素自以為很平淡的生活中一亮有如此值得追懷的事。我本已束手待斃,忽然覺得呼呼幾聲,身子附近的空氣一陣震蕩,我覺察到是樹木落下受阻的聲音,雙手便不假思索地翻出去,牢牢的抓住那東西。


    我這才想起,我本坐在崖下的一株樹頂上,張大哥誤擊我一掌,也把樹枝大半擊折,隨著我的身形在我腳下一齊下落。


    大約是有老藤或石壁凸凹不平之處,將那些大樹枝掛了,心中真在麽幸重獲生,不料因我下降的速度太大,身形雖然受阻,但樹枝也受不了如此大的力量。


    又啪地一聲,齊齊折斷,我連思考都來不及,便直線地墜落在地上,摔昏了過去。幸好樹枝懸掛之處與地麵不遠,所以才留得性命。


    你想,旁人還不以為我是必死的麽,但冥冥中自有定數,我仍不是逃出生天了麽?慕姊姊,慕大哥難道運氣會比我差了嗎?上


    當然,薑婉的推論是可笑的,但是,少女是以直覺來有事的,而婉兒和慕小真又都是年輕的女子。


    慕小真的眼中,含著兩滴豆大的淚珠,她的內心在絞磨著,她竭力想使自己相信婉兒的話——慕天雕必能生還的!


    但是,她直覺地判斷,慕天雕又無幸還之理。


    她的雙唇一陣嚅動,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道:“婉妹妹,那不是黃山,那是大難灘呀,飛鳥不渡,雕毛不浮的大難灘”


    她曾目睹大難灘的滅容,她認為人力對大自然是無法抗衡的。


    這是拋第一次,覺得個人力量的渺小了。


    薑婉流露出沉毅不拔的目光,她低聲對慕小真道:“慕姊姊,正是因為大難灘,我才以為慕哥會生還的。”


    這話多不合情理!


    慕小真愕然了,她抬起頭來,雙目詫異地盯著婉兒那稚態猶存的臉兒。


    婉兒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地,嬌羞地淺笑道:“你想,聽說我們伏波堡有張龍涎香的藏圖,而且古來便傳是藏在大難灘中,試想有人能夠進入大難灘中藏寶,便當然有人能從其中生還,這不是很合理的麽?”


    歎了口氣,慕小真搖搖頭道:“妹妹,這機會太少了。”


    急急地薑婉大聲道:“姊姊,慕大哥是全真門下,為人又忠厚,老天一定保佑他,如果他都不能生還,天呀,又有何人能在大難灘中進出自如?”


    慕小真被婉兒的一片真誠所感動了,她不料除了自己之外,世上還有其他的女子會關心慕天雕的。


    而且,其情更勝於兄妹的手足之情。


    同時,她迷惘了,她漫不經心地把笛子放在唇邊,輕輕地吹出了一曲幽怯的調子,那是古人送別的曲子——陽間之疊。


    西出陽關無故人。


    但是,郎使在陽關之東,孑然一身的慕小真,現在又有什麽故人呢?


    唯一的哥哥慕天雕已葬身於大難灘中,而心目中寄托終身的仇摩,也失蹤了多日,可說是凶多吉少。


    她雖有師父、師姑,但是他們不是一個女人寄付感情的對象!


    她暗暗納罕,為什麽婉兒如此關切慕天雕呢?


    那天,在大難灘邊,喬汝明也曾聞訊而昏絕,難道,她們都鍾情於大哥哥麽?


    想到鍾情二字,慕小真的臉兒飛紅了。


    她是一個情懷初開的少女,她喜歡以己度人,把一切的事都用一個情字來度測她,於是,她覺得自己能深中於婉兒及喬汝明的心,因為她在掛念著仇摩。


    她低下頭去,低垂了玉笛,那淒幽的曲調忽然中斷了,這子大的山穀中反而更覺淒寒,她低聲道:“妹妹,你要我做什麽?”


    心中大喜的薑婉,激動地道:“慕姊姊,謝謝你,我知道你會和我合作的。我們明早就出發,到大難灘去,我們一定會找到慕哥哥的。”


    她抬起頭來,以一種威嚴而冷靜的目光瞪視明月,加重了語氣,重覆了一遍道:“我們一定會找到慕哥哥!”


    慕小真被她的音調所震眩了,她驚訝地發覺,薑婉不隻是一個年輕的少女,而且,也是一個意誌堅強,極有信心的女子。


    從一個垂著雙辮畏羞的大女孩,到能不惜長途跋涉去尋慕天雕的薑婉,這是何等的轉變,誰說愛情的力量不是偉大的?


    雖然,薑婉還不懂何謂愛情……口口口口口口


    “瘋子,瘋子”一群頑皮的孩子,拍著手跟在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後麵,不斷在後麵鼓躁著。


    那人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文士衣,那衣中已汙得微微發出臭味來,臉也不知多少日沒洗了,一塊黑一塊青的。


    他的發髻鬆了,幾繒長發垂壟肩上,有些枯黃。


    他的雙目大大的,但顯得一片空洞,滯重而有茫然之感的眸子,緊緊地望著自己,在地上移動著的影子,嘴中吱吱呀地唱道:“世人都說神仙好,我嫌神仙死不了,子弑父來姑毒嫂,如此世界,一死倒也圖個幹淨了。”


    他的歌詞也不大押韻,倒像樵子的山歌。


    他身後那些頑童,也紛紛拍手和著,倒引得街巷中的老老少少,都聚攏來看。忽然,那人抓住身旁的一個人問道:“大叔你可有兄弟姊妹?”


    眾人聽他問得好笑,都轟然大笑隻有被他抓住的那人,想笑也笑不出來,爭紮不脫,臉孔急得躁紅。


    旁邊有湊熱鬧的,故意怪聲道:“有又怎樣?”


    瘋子聞言用手一推,把手中這人推出十來步遠,他吭聲道:“列位老多,如有兄弟姊妹,勸你們快回去通通殺掉,以免養虎貽患,悔之莫及。”


    他說到這裏,忽然悲痛起來,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眾人被他一哭,倒也沒了興趣,便散了去,隻有那些頑童仍在他身邊十步處,直往這邊望來。


    有一個頑童牽了一條猛犬,也張牙舞爪地望著這瘋子。


    眾人那知輕重,便鼓躁著把狗放了,那猛犬呼地一聲便撲了上去。


    那瘋子哭聲未止,隨手一揮,那猛犬竟悶悶地痛吼了一聲,直在地上翻滾,一千小孩嚇得嘩然四避,其中膽小些的一亮哭出聲來。


    別人這一哭,瘋子可不哭了,他用汙穢不堪的雙袖抹了抹臉,登時臉上也變了個大花臉,他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往村子外走去。


    嘴中嘻嘻哈哈地鬼唱著:“友是敵,敵是友,哭郎是笑,笑便是哭,人若道我瘋,我便說人癡”口口口口口口


    約摸過了五六個時辰,太陽也依依地沒入了西山,黑夜籠罩著大地,明月皎潔地掛在天空中。


    有二個有色匆匆的人,走入了林子,前麵一個是書生的打扮,後麵跟著一個年輕的書僮。幸好是晚上,不然人們會覺得這一主一仆皮膚潔白的可怪。


    他們是私逃的薑婉和慕小真。


    薑婉仍扮作書生,卻讓慕小真扮了書僮,裝作考完還多的讀書人。


    看看周遭沒人,薑婉便輕輕地道:“慕姊姊,我們今天趕了不少路,可以息息吧?”


    慕小真雖不是第一次入江湖中,但可是第一次私逃下山,她心中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隻因她師父玄相道長和師姑雖偏愛她,但也不能違背祖師爺傳下的教訓的。


    慕小真在接受薑婉的鼓動時,便考慮到後果,但她有個天真的想法。


    她認為,如果此有能找到慕天雕和仇摩,她決定不回武當山去了。


    如果兩人之中連一個都找不到,而且能證實了他們的死訊,那麽,她的生命又有什麽意義了呢?


    愛情是少女的全部生命,而她隻有與慕天雕的手足之愛,以及與仇摩的……


    但等她有動了之後,才感受到事情並不太簡單,因為她若在中途為本門抓了回去,一方麵自己的幻夢固然會因之破滅,而且也一定會連累到薑婉,更而過之,可能會引起一場武林中的大戰。


    因為武當派和伏波堡都是不可一世的,況且兩家之間尚有前人爭龍涎香藏圖的宿仇?所以慕小真雖然感到疲乏,但仍把婉兒的建議否決了。


    婉兒和她又匆匆地走出了林子,逕往北麵走去。


    穿出了這座樹林,便是一條十來丈寬的大河,這條河是漢水的支流,因為地近山邊,所以水勢頗急。


    但平時多半是幹涸的,隻有在春夏之交,發山水的季節,才會有洶湧的水流。


    村中人為了渡河方便,平時又沒有水,所以在河中每隔三兩步便豎了塊大石甌,上麵鋪著一塊塊的石板,以防水漲時被衝走,如此便連成了一條狹長的石板橋。


    在河床幹涸的季節中,石板橋便像一道彩虹似地臨空而立。


    婉兒和慕小真見到前麵有林子,心中暗暗高興,鹵為宿在樹林之中,追趕她們的武當弟一子就不容易找到她們了。


    如果宿在村店或破廟之中,都不容易脫身。


    正當她們在林中搜索了一遍,而要覓個枝頭小息一會的時候,忽然在林子外邊淙淙的水聲之中,傳出了一聲尖尖的怪聲道:“此橋是我搭,此路是我開,若要過江去,留下腦袋來。


    婉兒心想這強盜可怪得緊,怎能把人的腦袋留下來,地心中一股好奇心油然而起,忙和小真躡手躡腳地挨近了林邊,輕輕地撥開了眼前的樹葉。


    隻見三五丈遠之處的河岸邊,立了一個道服的人,正揚聲道:“無量壽佛,借光借光,


    小真聽那老道的聲音,心中一個寒噤,忙用手捏捏婉兒的左掌,輕輕道:“糟了,是我大師兄來追我了。”


    話落,想抽身便走。


    婉兒正看得有趣,便一把抓住她輕道:“我們躲在這裏看看也不妨,反正你師兄要過河去,我們再換一條路走好了。”


    小真並不怕她師兄的武功,況且她師兄素來也喜歡她,當然不會動武,怕他身上一定帶了武當信符的金牌,她身為武當門下,見牌如見祖師,仍然是不能抗命的。


    遙見一個漢子,背對著道士,坐在狹橋的當中,口中自是不三不四的唱道:“若要過橋去,留下腦袋來。”


    道士顯然極不耐煩,但現在正是發水的季節,浪濤十分洶湧。


    但石橋又太窄,那瘋漢跨坐在樁上,兩條腿軟軟地掛在石板的兩側,不時在水麵上點著一付毫不在乎的樣子。


    那道士心頭火起,猛吸了一口氣,舌綻春雷地發出了洪鍾般的聲音道:“無量壽佛,借光”


    瘋漢不等他說完,忽地發出了一聲尖銳而漫長的“唷一聲,活像一個戲班子裏的醜角。


    他頭也不回地道:“道爺先別氣,我這座橋叫做免渡橋,橋上有三個規矩。第一,僧尼道娼要過這橋,必須現貨現錢,因為大家都做的是沒本錢生意,俗語說的好,光棍不擋財路”


    道士聽他竟把僧尼道和娼並列,那有耐心去聽他下麵的兩個規矩,大喝一聲,便大步走上橋去。


    那知一時氣急之下,也不知是否是眼前一花,瘋漢已背過身來,麵朝著自己,兩隻腳仍是點在水麵上。


    道士是武當門下的首徒,胸中暗抽了一口涼氣,知道是遇到了高人。心想他不吃硬,為了找到師妹,就是軟一下也算了。


    便是婉兒和慕小真也沒注意到瘋漠是怎樣轉過身來的。


    強自按下心頭火氣,道士一揚手中拂塵,長長一揖道:“小道沈清盧,本師命下山,尚請高抬貴手。”


    那人大刺刺地道:“喂,你從那裏來?”


    沈清虛見他瘋瘋癲癲的,不禁一皺眉頭,脾氣又要發作,但一轉念,又為了小師妹的下落,隻得再作一次矮人,心想:罷了罷了。


    隻得沉住氣道:“武當山。”


    那人把頭一歪,自言自語地道:“武當山,武當山,這名字好熟”說著一抬頭道:“喂,先不管你那武當山是什麽,你現在要那兒去?”


    沈清虛心中大不高興,但轉念一想,這人霸住這橋,如果師妹走的是另一條路,大約也會知道三,便道:“去找敝師妹”


    那人沒頭沒腦地加了一句道:“我怎麽曉得你去找師妹是真還是假?”


    沈清虛還當他是要放自己過去,不過是要盤問是真是假?老道宅心忠厚,忙從懷中掏出一塊金牌和一張朱諭,手一揚道:“我騙你做什麽?”那人笑道:“有理,那就拿過來看看。”


    老道正要遞過去,但轉念一想,他若把這兩件東西吞沒了,可不是要的,便一遲疑,那


    那人大笑道:“你別怕?這玩意兒送我,我還不要呢,我吞沒了你的作甚?”


    沈清虛聽他說的有理,但這是武當信物,自然未便輕易與人,但急切之間又找不到搪塞他的話來,十分狼狽。


    那人笑道:“那我自己拿了。”


    沈清虛這時手本已伸出了一半,沒縮回來,腦中正在找言語,聞言大驚,右手迅速縮回,左手拂塵往來臂掃去。


    但饒他再快,也隻覺手中一空,金牌已然被奪去,而那人兩指仍夾著朱詼口中大叫道:“你再不放手,我便撕掉這撈什子。”


    沈清虛被他一嚇,右手忙一鬆,但左手的拂塵已攻出一招、雖想撤回,已然不及,他自己心中叫苦,生怕因這一擊那瘋漢把金牌和朱論毀了。


    那知拂塵一卷一送,竟然沒有拂著他,倒使沈清虛一招遞空,重心驀然不穩,忙拿了個樁,才立穩了馬步。


    沈清虛定下神來一瞧,暗暗叫苦。


    瘋漢把金牌當作坐墊,塞在股下,還露出了個亮晶晶的金把子,雙手執著朱諭,迎著月光仔細地瞧著。


    忽然,聽他口中喃喃地念道:“慕小真,慕小真,天呀,這名字是誰,怎麽那麽熟”


    說著猛用手敲著自己的顛。


    沈清虛想乘他不注意便上前奪回信物,那知他正移動腳步,瘋漢猛地一抬頭一瞪眼道:“道爺,你師妹可是個娘子?”


    沈清虛見倫搶不成,又聽他口中仍是不幹不淨,心中雖然是不快,但現在主客形勢,自己那能再惹翻他?隻得道:“敝師妹係帶發修有。”


    那人眼中忽然浮起一迷晶然的光芒,口中喃喃地道:“她是不是很白,很會說話,眼睛又大又漂亮!……”


    沈清虛見他竟說出了慕小真一部份的特點,以為他已見過了小真,心中大喜,正要問他,但心中一轉念,暗道一聲不好,右手輕摘佩劍,怒喝道:“你把她怎樣了?”


    那人眼色一變,又恢複了茫然不明地道:“如果她是你師妹,趁早殺了便好。天下那有真的手足之情,還不是糖衣毒藥!”


    沈清虛更證實了他心中的想法,以為師妹店遭了這瘋子的毒手,不禁咬牙切齒地咒喝道:“我和你拚了!”


    話落舉起手中長劍,便要砍將下去。


    婉兒和小真遠遠在旁看了,心中不禁大驚,暗暗為這瘋漢著急。


    但見他右手一揚,一道金色光芒在月下浮起,沈清虛手中的長劍去勢頓阻。


    原來沈清虛是名門弟子,見瘋漢並不出手抵抗,所以劍勢去得並不急。


    不料瘋漢不知是偶然的,還是存心的,忽然在股下摸出了那塊金牌,逕迎著老道的手中長劍,武當弟子見金牌如見祖師,這劍豈敢劈下去?


    沈清虛長劍一收,手中按了一個劍訣,正要說詩,不料瘋漢卻若無其事地把金牌湊著月色翻了兩翻。


    口中咦了一聲道:“老道,你一這牌子是那家字號替你打的呀?隻有九成多金,還不是上好的赤貨,別給那家夥騙了去,你們化了多少錢哪?”


    他這沒頭沒腦的兩句,倒把老道心中的火頭又點起了另一火苗。


    沉清虛揚聲道:“少嚕嗉,快把金牌和朱諭還來。”


    瘋漠笑嘻嘻地道:“道爺莫生氣,我有十個字送你。”


    老道心想真倒楣,下山就遇到了武功高得出奇的瘋子,他雖是竭力想,也記不起江湖上有這麽一號的人物,隻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人咧著嘴,左手一拍石板麵唱道:“身出三界外,心在四大中!”


    這分明是笑老道的道有不夠,老道心中雖然沒得好氣,但他俊目一掃,不益心中暗抽一口冷氣。


    原來硬硬的青石板上,已現出了寸許深的一個掌印。


    他心中更加著慌,因為丟了師門信物及朱諭,-事體大,他身為首徒,平日便得戰戰兢兢,否則樹大招風,難免有人會窺伺他那掌門的資格的。


    但目不要想硬搶也是不易,所以沈清虛真是狼狽之極。


    他以武當掌門的首徒的身份,自然不能低聲下氣地去求人家,所以一時反而怔在當地,心中起了十多個念頭,但是沒可用的。


    啪地一聲,瘋漢竟用手中金牌輕輕地敲起石板來了,口中不斷地吟哦著,洋洋得意了一陣子,方才道:“老道你會不會算卦?”


    沈清虛沒好氣地道:“會又怎樣,不會又怎樣?”


    瘋漢道:“你若能算出一個問題,我便把這兩件撈什子還你。”


    老道一聽,可有意見了,但仍惡聲道:“如果不會,又怎樣?”


    瘋漢道:“那這兩件東西我也不要,到時候弄成粉碎,往江中一拋,喂王八去不就得了。”


    沈清虛心中一寒,他可知道這家夥不是唬人的,其功力已可以碎石成粉了。


    因此,老道心中暗暗盤算,反正瞎貓追耗子,聽天由命了。


    老道忙一清喉嚨道:“算卦這等功夫,真是雕蟲小技,何足道戰,道爺精五有八卦之理,前算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你有什麽疑難,靈不靈當場便知。”


    正常人一聽便知道老道在胡扯,聽得婉兒和小真直想笑,但她們那敢笑出聲來,隻得互相蓋住對方的嘴,才忍了下來。


    瘋漢聽了一翻眼白道:“你先坐了下來,我的問題難算得緊。”


    老道上過一次當,忙道:“萬一替你算出來,你還賴我,怎辦?”


    瘋漢一拍手道:“有道理,你先拿一樣回去。”


    老道暗道:“金牌是鎮山之物,朱諭雖然重要,但隻要師父成全,似可以補發一張的,他喜道:“那先還我金牌。”


    瘋漢一笑道:“不成,誰要你這張破紙,我偏不給你金牌。”


    話落從懷中袖出了紙兒一摔,那朱諭便平平地飛到沈清虛的身前,老道心中懊悔,方才應該說朱論,但此時隻得伸手去拿。


    那料到觸手之處,那紙兒竟自動落在他掌上,沈清虛大驚,不料瘋漢的算計是如此之準。


    他收好了朱諭,連多瞧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瘋漢道:“我要你算算我叫什麽名字。”


    沈清虛一怔,天下豈有讓別人算自己的名字的,這不是笑話麽,他忍不住喝道:“這算什麽話,難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人若有所思地仰頭望著明月道:“我若知道,便不要你算了。”


    老道把這人的言有前後仔細一想,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那人是患了“失心瘋”,大概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或打擊,喪失了全部或大部分的記憶力,怪不得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清楚,而且有語無倫次之感。


    老道暗道,這可難算了。


    他問道:“你先告訴我你的時辰八字,我給你排排看。”


    瘋漢拍拍腦勺道:“記不起來了。”


    婉兒和慕小真見沈清虛真的幫那人算起命來,真是愈看愈有意思了。


    她倆不知不覺之中,又挪近了一些距離,但仍藏身在樹叢之中。


    瘋人的耳目極為靈敏,雙目忽然精光霍霍地往這邊望來,小真透著樹葉和他的目光一觸,不禁一怔。


    緇中一股熱流盤旋而起,她的雙唇抖顫了,眼中的淚珠奪眶而出,婉兒從她的右手中發覺了她異樣的衝動,不禁惶然地注視著她。


    沈清虛一這時正極力思索,他想:“這人一身的打扮好像多日沒有漱洗了,但身上的衣服雖然破爛,仍能穿,可見他發瘋還不過是幾個月的事。


    而且此人又穿的文士服,一身功力如此之高。


    他端力想把近來武林中失蹤的高手的名字,一一在他心中提出來,終於沈清虛大聲道:“你是何通宇!”


    何通宇名列為武林三英之首,失蹤已近半年,其實他已葬身在天全教總舵之中,但外界隻知道,一部分圍攻天全教的人的名字,卻並不知道三英中碩果僅存的老大老二,在援救華山老拳師的時候,被蛇形令主所擒,竟投靠了天全教的這回事。


    那人牙齒輕咬下唇略略思索了一會道:“不大像是我。”


    想了一會沈清虛興奮地道:“你可是慕天雕”


    沈老道在武當山上閉關靜修,還不知道慕天雕墜入大難灘之事,也未見過慕天雕。


    那人聽了這話,驀然一震,但又迅速大搖其頭道:“這名字雖然熟,卻不是我。”


    薑婉本來在注意慕小真的異常的有動,聽得沈清虛大喊一聲慕天雕,心中嚇了一跳,忙把眼光湊向那邊。


    但她雖然隻能藉著不太明亮的月光,也一眼瞧出了那人不是慕大哥,因為那人的肩膀遠不如慕天雕大哥來得寬健。


    薑婉第一次認得慕天雕,是在慕天雕趕馬車助她的時候。


    當時,在馬車裏,婉兒隻能看到慕天雕的背部,所以慕天雕的異常結實的眉膀,在婉兒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同樣的,在慕小真而言,仇摩那攝人的光輝也至為深刻地嵌在那顆少女的心中。


    一見鍾情則未必是常事,但鍾情之後,人們對第一見總是不易忘懷的。


    沈清虛用寬大的手掌托住自己的下顎,他心中迅速出現了一連串的名字,都是近年來崛起的少年英豪。


    老實說,他對他們的近況都不大了解,他隻是一個苦修的道士,武當山上的氣候遠比天下武林大事對他還重要的多。


    婉兒聽到他報了一大串的名字,有時隔了半晌才提出一個,有時接著說出五六個,但那瘋漢頂多是偏過頭來略微想了一下,便又否定了。


    沈清虛越氣,越氣就越要猜,老道有時急得直搔頭,直咧嘴,把道冠也抓落了,發髻也抓散了,額上掛著汗珠,而人中上的汗痕也斑斑可見。


    瘋漢每想一遍,便要用力咬下唇一下,此時下唇已被咬破了,鮮血緩緩地往下滴著。


    婉兒愈看愈有意思,愈聽愈來勁,完全忘記了周遭的環境。


    忽然,老道爬了起來,背著雙手,在石板橋上踱起步來,他猛地一止身,指著瘋漢的鼻道:“你是岑謙!”


    瘋漠聞言忽然雙目通紅,兩手直拉自己的頭發狂叫道:“我不是岑謙,我是另外一個人


    婉兒震驚了,她不知道人間竟有如此的慘事,一個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


    忽然,她聽到了兩人的聲晉,卻代表了同樣的一個名字:“仇摩”


    一個是沈清虛聲嘶力竭的聲吾,隻見他雙目圓瞪,雙手指戟如劍,直指著瘋漢,活像一個正在捉妖的老道。


    另一個,使婉兒極端震驚的,竟是出自身邊的慕小真之口,其聲調是多麽的令人傷心,


    瘋漢聞言一怔,緩緩地抬起頭來,雙目圓瞪住沈清虛,嘴中反覆不已地念道:“仇摩?仇摩?仇摩?——”


    忽然,他喉嚨中暴出了一種回異於人類的聲音,他歇斯底裏地嘶喊道:“我是仇摩,我是仇摩,哈哈哈我是仇摩”


    忽然,他又靜了下來,卻迅速地站起身來,反身往那河岸奔去。


    沈清虛迷惘地注視著發瘋了的仇摩的背影,如驚鴻一瞥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方才仇摩坐著的那塊石板上,卻靜靜地躺著一塊閃閃發光的金牌。


    樹林中,婉兒抱了已然昏迷的慕小真,她的口中仍然間歇地發出囈語道:“他不認識我了,他不認識我了……”


    沈清虛披散著頭發,靜靜地站在石板橋上,他心中不知是清爽,還是增加了幾分煩惱——,失蹤的師妹和發瘋的仇摩。


    片刻之間,他心中湧起了無數的問號。


    忽然,一片烏雲遮住了明月,大地論於黑暗之中。


    在半裏多外的地方,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嘶歎之聲,依稀可辨出是:“我是仇摩”


    天空中應之而起的是一幅燦爛的電花,大雨沛然而降,這是楊柳乍綠,發山洪的季節呀,難道是天上的神龍在麽賀著人間的“神龍劍客”再現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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