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床拉開簾子,簾子對麵坐著一個同學,剛好我認識。他叫章立天,大一的時候一起上馬哲,有五六回坐在一起,借過筆記的。他是比較稀少的理工男,但是個人愛好居然是馬克思,上課的時候挺認真。但是那馬哲老師很扯,每天扯股票,他覺得這純粹就是水課,垃圾,老師講的每一句話他都要在下麵跟我一一反駁,說他沒有了解馬克思的精髓。後來他去隔壁班聽課了,大家也就江湖再見。印象裏是個很嘴炮的男生,嘴炮一般都很有趣,性格也挺外向的。


    現在他正捧著杯子,若有興味地看著我,似乎早就料定我會來,而且我來之前他一直挺無聊。


    我問:“你還記得我麽?”


    他笑得挺有深意,“怎麽能不記得。”


    我覺得他的笑容有點說不出的不舒服。但我還是拉來我室友的那把陪床椅,在他床邊坐下。


    我問他,“好奇怪啊,你們昨天晚上。”


    他還是保持著那種微笑。


    “你還記得你夢到什麽了麽?”


    他平淡反問我,“昨天晚上我們有怎麽了麽?”


    我一時語塞,不僅為他的神經大條感到吃驚,還在於他的口氣,雖然禮貌,卻咄咄逼人。


    我把我人人上的一篇日誌調出來給他看。是我一起打籃球的哥們,他隔壁寢室昨天全被拉到醫院去了。


    他說,昨天半夜一點鍾左右,他正在水房洗臉,他們這一層靠左麵的寢室,突然傳來很響的哭叫聲。一開始他差點嚇尿,因為他沒聽出來是人的聲音,那種聲音據他形容,更像那種狼之類的野獸在嗥叫,但是可以聽出特別恐怖,特別傷心,因為在打顫。他想想這裏也不會有什麽野獸,所以以為是哪個哥們失戀了,結果就他走到寢室的這一段路,他發現事情變得恐怖了。


    嗥的人越來越多。


    他說起來還一臉後怕,我也理解他。走道燈到那個時候一般都是關著的,整條走廊隻有幾個“安全出口”字樣的牌燈亮著,還都是綠色的,除此之外一片漆黑。兩邊的寢室門後,突然全都是狗叫,換作我也受不了。


    他說,幸虧清醒的人也不少。有很多人從睡夢裏驚醒,打開房門往外麵張望。他就乘機躲進了對麵寢室,因為他自個兒寢室居然給嚇得不敢開門了。可怕的是,那些傳來嗥叫的寢室裏,還有清醒的人,他聽到他們在說話,而且被嚇得哇啦哇啦亂叫。房間裏傳來東西摔落的聲音,不知道是清醒的人想逃,還是那些野獸一樣的人發狂。


    他們後來就報了警,警察在對麵聽到那聲音也嚇尿了,趕緊讓他們打120.昨天後來連武警都出動了,所幸沒有人員傷亡。隻是那些發狂的人,瘋起來把自己撞壞。


    我問他那些嗥叫有沒有可能有某種意思。他想了想說,應該不是,就跟動物一樣的。


    我後來也看了人人上其他同學做的統計。其實昨天半夜突然發瘋的人,遠遠不止藝術學院,哲學院、文學院,人也特別多。其他各院則比較零星,是個別現象。


    我給他介紹完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形,章立天還是挺淡定的樣子,似乎完全不以為意。我覺得他這種反應,讓我挺吃驚的。如果換做我,恐怕又得嚇得夠嗆。可能他膽子比較大吧。


    我沒有忘記我的初衷。我講了這麽多,是想問他夢裏看到了什麽。


    他沒有躲閃,而且他的回答很有趣。


    他說:非歐幾裏得幾何。


    尼瑪當時我腦袋中就一懵,非歐幾何?


    我上數學課,跟廣大同學基本上沒兩樣,除了“這什麽東西?”以外,就是“這他娘的什麽東西?”。現在我腦子就是這種感覺。夢見非歐幾何嚇哭,你當笑話可以這麽說,你真要解釋這麽多人陷入集體狂躁、歇斯底裏,有點扯。


    “你是說,你是看到那些非歐幾何,嚇得他從上鋪跳下來,踩碎了底下的塑料椅子,整條小腿都被飛濺的碎片渣得支離破碎,還骨折?”


    “很奇怪麽?”他看著我,雙手交叉在麵前,懶洋洋地笑。


    又是那種笑。


    我有點厭煩這種笑容,勉強跟他說了些客套話,站起來想走。


    這個時候,有幾個捧著花籃的年輕人經過我們這裏,問我們知不知道靳穆在哪裏。


    我整個人一愣,就在這電光石火間,記起了靳穆。我呆愣在那裏,整個人因為激動,開始發抖。


    靳穆。


    靳穆……


    靳穆是我們學校的明星人物,跟我一屆,藝術學院的在讀生,入學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發言致辭的。他在上大學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因為他的雕塑、油畫很有靈氣,在那個圈子裏評價很高,有很多畫家都對他抱有很高的期待。因此,他上了大學,即使沒有特意想揚名立萬,也時不時出現在校網首頁,或者校報上。


    這樣的人原本跟我是沒有交集的。隻是在無數次點開什麽消息的時候,看見過那張年輕卻淡漠的臉,還在偶爾趕場子作為各種大會小會的湊份子時,聽到過那幹淨、清澈的聲線。


    但是昨天晚上,我卻突然跟他有了更深層次的聯係。


    那個在夢裏給我打電話、讓我乘電梯去-1層、而且最後留給我金幣跳樓自殺的人,是靳穆!


    我幾乎當即就跳了起來,“他、他現在還好麽?”


    那些來看望他的人表情沮喪,“似乎還不太好,在重症監護室,具體情況我們也不知道。”


    我想去看看他。這種願望很強烈。我希望他早點兒醒。即使看不到他,問問大夫他現在的情況也是好的。我心裏對他有一種獨特的親近感,大概是因為,他的存在讓我覺得不孤單。我一個人遇到了很多怪事體,知道靳穆可能跟我有同樣的經曆――即使在夢中――可以解答我的某些疑惑,就覺得有點安心。用句老土的話,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於是我讓他們等我一下,我打算跟他們一起去。


    可章立天說,“你們先去吧,我和小葉一會兒過去。”


    那些人都不認識我們,聽他這麽講,就走了。我則頗有些莫名其妙,我和他並沒有這麽熟,而且他腿骨折,怎麽走。


    “要我拿輪椅推你麽?”我看了一眼他用綁帶打得厚厚的右腿。裏麵應該有兩層夾板,還有石膏。


    “你覺得我需要輪椅麽?” 他看著我,笑意更盛,還搖了搖頭,伸手把紙杯放在床頭櫃上,在我麵前,站了起來。


    我終於後知後覺,有了種很不好的感覺。


    他一直略有深意的笑容,深邃的眼睛,含糊的、意有所指的話……


    然後是無視斷腿的行走。


    我倒退一步,咽了口口水,“我先走了,有點餓,去找點東西吃。”


    他看著我,笑,不說話,一步一步往我走來。


    剛才那批人從我們這個地方經過,把病床與病床相隔的簾子全都拉開了。現在我透過那些簾子,看到更多的病人在站起來。他們全都是我的同學。他們有不同的麵貌,不同的身高,不同的性別。有些醫生認為已經可以回學校了,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衣服,而有些還穿著病號服,身上某些部位打著繃帶,甚至連著點滴。


    但是現在,他們全都,站了起來,好像約好了一樣。


    而且,他們的表情,全都和章立天一樣,帶著略微諷刺的笑,看著我。


    並不是沒有神智。並不是失心瘋。


    但是那種不約而同的動作讓我覺得更為恐怖。


    就像是這麽多張麵孔背後,其實是一個靈魂,一雙眼睛。


    我終於意識到我看到章立天時候的違和感來自哪裏。


    他的眼睛是純黑的,像是一口井。我們常常自詡為黑眼睛的炎黃子弟,其實東方人的眼睛應該是棕色的。


    人的眼睛怎麽可能是純黑的呢?


    我咽了口口水,一把拉住簾子,往外走。我就不信了,這個醫院到處都是人,走廊裏還有老人孩子、來回走動的醫生護士,我室友也快回來了,他們敢把我怎麽樣。但是他們一直跟在我背後。我聽到有護士跑過去攔住章立天,“你不能到處亂走!”但是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晃蕩著跟了上來。我從哪裏走都不行。我想從樓梯下去,下麵有可疑的同學走上樓梯,前麵的護士站也突然閃出來一個人,還朝我眨了下眼睛。我想請人幫忙,但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對於醫生來說,他們隻是一些可以出院的病人罷了。


    這一層隻有這麽幾條路而已,誰都不會相信他們是要把我圍起來做些什麽。


    於是我又要開始選擇一次:安全通道還是電梯。


    這一次我選擇了電梯。電梯剛好到我們這一層,裏頭已經擠滿了人,正要關上。我衝過去掰住要關攏的門擠進去,抱小孩的媽媽瞪了我一眼。


    我很怕它超重,但是沒有。


    電梯門平緩地合攏了,我鬆了口氣。我在滿是消毒水的轎廂裏,居然感到了久違的安全。


    但是我驀然發現,電梯裏頭的鏡子裏,有人在對我笑。


    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隔著那個抱小孩的女人。


    我知道他也有問題,但是我還是堅持,轎廂裏,這麽多人,他如何對我動手。


    這個時候電梯停了,是三樓。抱小孩的女人走了,留出一個空位。我想往裏擠,別人都罵我,而那個人,站到了我身邊。他整個人都很燙,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種令人恐怖的灼熱。


    電梯再一次合上了。


    我心中默念著,馬上就要到一樓了,再一層,再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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