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周日,又是雨天,4台自動烘幹機塞得滿滿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購物袋分別掛在烘幹機把手上。烘幹室有3個女子。一個是三十六七歲的主婦,另兩個看樣子是附近女子大學宿舍裏的女生。主婦百無聊賴地坐在電鍍椅上儼然看電視似的定定看著旋轉的洗滌物。兩個女大學生則並肩翻開《丁丁》。我進去時她們朝我這邊瞟了幾眼,旋即把目光收到自家洗滌物和自家雜誌上去。


    我把德意誌航空公司的塑料袋置於膝頭,坐在椅上排號等待。女大學生兩手別無他物,看來東西已全部投入烘幹機轉筒。這樣,4台烘幹機若有一台空出,便非我莫屬。估計不至於久等,我鬆了口氣。在這等場所眼望旋轉的洗滌物消磨一個小時——光這麽一想都令人掃興。剩給我的時間已僅有24小時。


    我在椅子上放鬆身心,茫然注視著空間中的一點。烘幹室蕩漾著衣服幹燥當中特有的氣味和洗衣粉味兒混合而成的奇異氣味。身旁兩個女大學生談論毛衣圖案。兩個都算不上漂亮。乖覺的女孩斷不至於周日午後在烘幹室裏看什麽雜誌。


    出乎意料,烘幹機怎麽也停不下來。烘幹機自有烘幹機的法則,“等待過程中烘幹機半永久性地旋轉不已”便是其一。從外麵看去洗滌物本已徹底烘幹,然而硬是不肯停轉。等了15分鍾,轉筒還是不停。這時間裏一個身段苗條的年輕女子提著一個大紙袋進來,


    將一大包嬰兒尿布塞入洗衣機,打開洗衣粉袋撒進去,合上蓋子往機器裏投硬幣。我原想閉目打個瞌睡,又擔心睡著時轉筒停轉而由後來者投入衣服。果真那樣,又要白白耗費時間,隻好勉強打起精神。


    我不由後悔:帶本雜誌來就好了。若看點什麽,便不至於昏昏欲睡,時間也轉瞬即逝。不過我弄不清快速打發時間到底正確與否。對現在的我來說,大約應該慢慢受用時間才對。可問題是在這烘幹室裏慢慢受用時間又有何意義呢?恐無非擴大消耗而已。


    一想到時間我就頭痛。時間這一存在委實過於空洞。可是,一旦將一個個實體嵌入時間性的框架中,隨後派生出來的東西究竟是時間屬性還是實體屬性又令人無從判斷。


    我不再思考時間,轉而盤算離開烘幹室後如何行動。首先要買衣服,買像樣的衣服。褲子已無暇修改,在地下決心定做的蘇格蘭呢料西裝也難以實現。固然遺憾,但隻好放棄。褲子可用短褲湊合,就買件輕便西服、襯衫和領帶算了。另外要買件雨衣。有了它去任何地方的飯店都不在話下。購齊衣服約需一個半小時。3點之前采購結束。到6點約會時還有3小時空白。


    我開始思索這3小時的用法。居然全無妙計浮上心頭。睡意和疲頓幹擾思路的運轉,而且是在我鞭長莫及的遠處幹擾。


    我正在一點點清理思緒,最右邊那台烘幹機的轉筒停止了旋轉。確認並非眼睛的錯覺之後,我環視四周:無論主婦還是女大學生都隻是朝轉筒投以一瞥,坐著巋然不動,全無從椅子上欠身的意思。於是我按照烘幹室的規則打開烘幹機的蓋子,把躺在烘幹機底部的暖乎乎的洗滌物塞進掛在門把手上的購物袋,再將我這航空袋裏的東西傾倒一空。然後關門投幣,返回坐椅。時針指在12時50分。


    主婦和女大學生從背後靜靜打量著我的一舉一動,繼而目光落在我已放入洗滌物的烘幹機轉筒裏,又瞥了下我的臉。我也抬起眼睛,看了看容納我帶來的衣物的轉筒。根本問題在於我投入的洗滌物的數量非常之少,又清一色為女人的外衣和內衣,而且無一不是粉紅色。


    不管怎麽說都未免過於惹人注目。我煩躁得不行,便把塑料袋掛在烘幹機把手上,到其他地方消磨這20分鍾。


    霏霏細雨一如清晨綿綿下個不停,仿佛向世界暗示某種狀況的出現。我打傘在街上兜來轉去。穿過幽靜的住宅地段,便是商店鱗次櫛比的馬路。有理發店,有麵包店,有衝浪器材店(我揣度不出世田穀區何以有這種商店),有香煙店,有糕點店,有錄像帶出租店,有洗衣店。洗衣店前一塊招牌寫道:雨天光顧降價一成。為什麽雨天洗東西便宜呢?我無法理解。洗衣店裏邊,禿腦袋店主正神情抑鬱地在襯衫上燙熨鬥。天花板垂著好幾條粗長青藤般的熨鬥拉線。店主居然親手熨衣服——此店顯然古風猶存。我對店主油然生出好感。若是這樣的洗衣店,想必不會用釘書器在襯衫襟上固定取衣編號。我根時厭這點,所以才不把襯衫送去洗衣店。


    洗衣店前有個長條凳樣的木台,上麵擺幾盆花。我細心看了一會,竟無一種花叫得出名。至於為什麽叫不出花名,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盆花一看就知道是隨處可見的普通品種,我覺得若是地道的人,應該一一曉得才對。房簷落下的雨滴拍打著盆中的黑土。凝神注視之間,不禁一陣感傷:在這世上活了整整35個年頭,居然叫不出一種極為普通的花的名稱。


    僅就一間洗衣店看來,自己都有不少新的發現。對花名的無知即是其一,雨天洗衣便宜又是一個。幾乎每天在街上行走,竟連洗衣店前有長條凳這點都視而未見。


    長條凳上爬有一隻蝸牛。對我來說又多了一項新發現。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蝸牛這東西僅僅梅雨時節才有。不過仔細想來,假如蝸牛惟獨梅雨時節出現,那麽其他季節它又在何處做什麽呢?


    我把10月的蝸牛投入花盆,又放在綠葉上。蝸牛在葉片上東搖西晃地擺動了一會,打斜安頓下來,一動不動地環視四周。


    接著,我轉回香煙店,買了一盒百靈鳥牌長度過濾嘴和一個打火機。本來煙5年前便已戒了,但在這人生最後一天吸一兩盒怕也無甚害處。我在香煙店前叼上一支“百靈鳥”,用打火機點燃。好久不曾吸煙,嘴唇有一種始料未及的異物感,我慢慢吸入一口,緩緩吐出。


    兩手指尖微微發麻,腦袋暈暈乎乎。


    往下我又去糕點店買了4塊糕點。哪一個上麵都帶有一長串法文名稱,裝入盒後竟想不出到底買了什麽。法語那玩藝兒一出大學校門便忘個精光。西式糕點店的店員清一色是冷杉樹一般高個子女孩,和服帶子的紮法實在慘不忍睹,我還從未碰到過個高而手巧的女孩。不過我不曉得這一理論能否世間通用。僅僅是我個人的巧合也未可知。


    相鄰的錄像帶出租店是我常去之處。店主夫婦年紀同我相仿,太太長得甚為漂亮。店門口一台27英寸電視熒屏正在播放沃爾特·希金的《拳擊者傳奇》。查爾斯扮演拳擊手貝爾,古姆茲扮演其經紀人。我進去坐在沙發上,看拳擊場麵來打發時間。


    裏麵櫃台內,店主太太一個人值班。見她一副無聊的樣子,我勸其吃塊糕點。她挑了洋梨餡餅。我撿了塊夾心乳酪餅,邊吃邊看查爾斯同禿腦袋大漢對打的場麵。觀眾大多數以為大漢獲勝,我因幾年前看過一次,堅信查爾斯必勝無疑。吃罷糕點,開始吸煙。吸到半截,查爾斯便將對方徹底打翻在地。看清之後,我離開沙發。


    “再慢慢看一會嘛!”太太勸道。


    我說很想看,但洗滌物已經放進了投幣式自動烘幹機,不能不管。一看表,已經1點25分。烘幹機早已停轉。


    “糟糕糟糕!”我連聲叫苦。


    “沒關係,肯定有人好好取出收進袋子,絕對沒人偷你的內衣內褲。”


    “那倒是。”我頹然應道。


    “下周來時,會有三部希區柯克導演的舊片子進來。”


    走出錄像帶出租店,我沿同一路線返回烘幹室,所幸裏麵已空無一人,隻有我放的衣服躺在烘幹機底部靜等我的歸來。4台烘幹機僅有一台在轉。我將衣服收進塑料袋,提回住處。


    胖女郎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或許由於睡得太實,乍看我還以為她死了過去。湊上耳朵一聽,尚在微微喘息。於是我從袋裏掏出衣服放在枕邊,將糕點盒放在床頭燈旁。如果情況允許,我真想鑽到她身旁大睡一場,偏偏不能。


    我去廚房喝了杯水,又驀地想起小便。便後坐在餐椅四下環顧。但見廚房裏水龍頭、煤氣熱水器、換氣扇、煤氣灶、各種規格的鍋和壺、電冰箱、電烤箱、餐櫥、菜刀、焊接的大鐵罐、電飯鍋、咖啡豆粉碎器等不一而足。“廚房”二字說起來簡單,卻是由各種各樣的諸多器具、物品構成的。如此重新審視廚房之間,我在世界井然有序的構成上感到一種異常費解的靜謐。


    搬進這套公寓時,妻子還在。已是8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經常坐在這餐桌旁獨自看書看到深夜。妻子睡覺也十分安靜,以致我往往擔心她死在床上。盡管我這人並不完全,但也還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


    想來,我已在這公寓裏住了8年。8年前這房間裏住著我、妻子和貓。最先棄我而去的是妻,其次是貓。而今我也即將離去。我把失去托盤的咖啡杯作為煙灰缸吸了支煙,按著又喝了杯水。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住8年之久呢?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既非特別稱心如意,房租又絕對算不上便宜。太陽過於西曬,管理員也不和藹可親。況且住進之後人生並未因此而變得如花似錦,就人口而言也是急劇下降。


    但不管怎樣,這一切即將打上句號。


    永恒的生——我想。不死。


    博士說我將進入不死之國。他說這個世界的完結並不意味死,而是新的轉換。在那裏我將成為我自身,重新見到業已失去或正在失去的東西。


    或許果真如此。不,可以說是必然如此。那位老人無所不曉。既然他說那是不死的世界,篤定不死無疑。然而博士的話還是一句也不能讓我心悅誠服。那些話過於抽象,過於空洞。即使現在這樣我已十足地覺得這便是我自身。至於不死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死性這個問題實在遠遠超出我貧乏的想像力。倘若獨角獸和高牆出現更是不可想象,恐怕還是《oz國曆險記》略為現實一點。


    我到底失去了什麽呢?我抓耳撓腮地思索。不錯,我是失去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詳細開列起來,說不定有一本大學聽課筆記那麽厚。既有失去的當時不以為然而事後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繼續失卻各種各樣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征我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裏有一個命中注定的洞,任何針線都不能縫合。在這個意義上,縱令有人打開我房間窗扇伸進頭來朝我吼道“你的人生是零”,我也無法否認,沒有否認的根據。


    可我又好像覺得,即使能夠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還是走回老賂。因為那——繼續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為我自身別無選擇。哪怕有更多的人棄我而去,或我棄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繽紛的感情出類拔萃的素質和對未來的企盼受到限製以至消失,我也隻能成為我自身,豈有他哉!


    更年輕的時候,我也曾設想過成為自身以外的什麽的可能性。甚至以為能夠在卡薩布蘭卡開一間酒吧同英格麗·褒曼相識,或者現實一點——實際上現實與否另當別論——度過與我自身的自我相適相符的有益人生。為此我也曾進行變革自我的訓練,《綠色革命》讀了,《輕騎軍》也看了3遍,不料還是像彎形艇一樣終歸駛回原處。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無處可去。我自身呆在這裏,總是等待我的歸來。


    人們難道必須稱之為絕望?


    我不得而知。或許是絕望。屠格涅夫可能稱之為幻滅,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稱為地獄,毛姆恐怕稱之為現實。但無論何人如何稱呼,那都是我自身。


    我無法想象不死之國是何模樣。在那裏,也許我真的找回失去的一切,確立嶄新的自身。也許有人拍手有人祝福。也許幸福地度過同自己相適相符的有益人生。可是不管怎樣,那已是與現在的我無關的另一自身。現在的我擁有現在的我自身。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曆史事實。


    如此思來想去,終於得出結論:恐怕還是假定自己將在24小時多一點之後死去較為合乎邏輯。而若以為遷往不死之國,事情難免像《唐璜遺訓》那樣虎頭蛇尾。


    我將死去——我決定姑且這樣認為。這樣遠為符合我的性格。於是心情多少開朗起來。


    我熄掉香煙,走進臥室看了看女郎熟睡中的臉,然後確認褲袋裏是否裝有我需要的一切。不過仔細一想,對眼下的我來說,已幾乎根本不存在需要的東西。除了錢夾和信用卡,還需要什麽呢?房間鑰匙已無用處。不需要計算士執照,不需要手冊,汽車已經扔掉,車鑰匙也不需要。不需要小刀,不需要零幣。我把褲袋裏的零幣統統掏出攤在桌麵。我先乘電車來到銀座,在“波爾·斯求亞特”買了襯衫、領帶和輕便西服,用信用卡付了款。穿好往鏡前一站,形象相當不壞。橄欖綠短褲的褲線快要消失這點多少不盡人意,但一切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藏青色法蘭絨輕便西服加深橙色襯衫這一搭配,賦予我好似廣告公司年輕有為的職員那樣的氛圍。起碼看不出是剛在地下往來爬行並且將在21小時後從世上消失之人。


    擺正姿勢一看,發現輕便西服的左袖比右袖短了1.5厘米。正確說來並非衣袖短,是我左臂過長。不知何以致此。我通常慣用右臂,不曾有勉強使用左臂的記憶。店員說兩天內可將衣袖改好,勸我不妨一試。我當然加以拒絕。


    “您打棒球什麽的吧?”店員邊遞回信用卡邊問。


    我說不打什麽棒球。


    “大多數體育活動都會使身體變形。”店員告訴我,“對西服來說,最好避免過度運動和過量飲食。”


    我道謝走出店門。看來世上充滿各種各樣的法則。的的確確每步都有新的發展。


    雨仍然飄飄灑灑。我已沒心思買衣服,不再物色雨衣,走進啤酒屋喝了生啤,吃了生牡蠣。不知何故,啤酒屋居然播放勃魯克納的交響曲。聽不出是第幾交響曲,任何人一般都聽不出勃魯克納交響曲的編號。反正啤酒屋放勃魯克納是頭一遭。


    除我以外,啤酒屋隻兩桌有顧客:一對年輕男女和一個戴帽子的瘦小老人。老人戴著帽子一口一口喝啤酒,年輕男女則隻顧悄悄低語,啤酒幾乎沒動。雨天午後的啤酒屋大致如此。


    我邊聽勃魯克納邊往牡蠣上擠檸檬汁,按時針轉動方向依序吞進肚去。喝了不大不小一杯啤酒。啤酒屋巨大掛鍾的指針差5分指向3點。鍾盤下端有兩隻獅子麵對麵站著,扭著身子對抱針芯。兩隻都是雄性,尾巴卷成披大衣樣的形狀。不一會,勃魯克納長長的交響曲放完,換上拉威爾的包列羅舞曲。


    要來第二杯啤酒後,我去廁所再次小便。小便怎麽等都不結束。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小便如此之多。不過反正沒什麽急事,任其慢慢傾瀉就是。估計小便共花2分鍾左右。背後接連傳來“包列羅”。一麵聽拉威爾的包列羅舞曲一麵小便頗有些不可思議,恍惚覺得將永遠小便下去。


    完成漫長的小便,感到自己好像徹底脫胎成了另一個人。我洗了洗手,對著變形鏡照罷自家嘴臉,返回桌旁喝啤灑。想吸支煙,這時才發覺那盒“百靈鳥”忘在了公寓廚房。便叫來男侍,買盒“七星”,討了火柴。


    在這空蕩蕩的啤酒屋中。時間仿佛停止了腳步。實際上仍在一刻不停地移動。獅子繼續相對轉體180度,時針已推進到3點10分的位置。我注視著鍾針,臂肘支在桌麵喝啤酒吸“七星”。無論怎麽想,眼盯鍾針打發時間都毫無意義可言。但我又想不出替代的好辦法。人們的大多數行動,都是以自己仍將生存下去這一點為前提的。倘若去掉這一前提,便所剩無幾。


    我從衣袋掏出錢夾,逐一清點一遍:萬元鈔5張,千元鈔數張。另一側衣袋裏,20張萬元鈔同回形針混在一起。除了現金,還有美國運通卡和維薩卡。另有銀行現金支票兩張。我把兩張現金支票折為四折扔進煙灰缸,橫豎已無用處。室內遊泳池會員證、錄像帶出租店會員證和買咖啡豆時給的優惠券也同樣扔了。留下駕駛證後兩枚舊名片也一扔了之。煙灰缸中滿滿堆著我生活的殘骸。這樣,最後剩下來的便隻有現金、信用卡和駕駛證。


    時針指到了3點半時,我欠身離座,付款出店。喝啤酒當中雨已差不多停了,便索性把傘留在傘筒內。征兆不錯。雨過天晴,神清氣爽。去掉傘後,頓覺如釋重負。我很想移身別處,而且最好是人頭攢動的地方。我在索尼大廈那裏同阿拉伯遊客一起觀看一會一列列排開的電視畫麵,然後下到地鐵,買了張丸之內線去新宿的車票。剛一入座,立時睡意襲來,等睜開眼睛,電車已駛進新宿站。


    走出地鐵出站口時,想起來保管在行李寄存處的頭骨和模糊運算完畢的數據。雖然事到如今那玩藝兒已全無用場,而且沒帶取貨憑證,但反正無所事事,決定將其領出。我登上車站台階,走到行李暫存處窗口,說取貨憑證弄丟了。


    “仔細找過了?”男負責人問。


    我說找得好苦。


    “什麽樣的?”


    “帶有耐克標記的藍色運動提包。”


    “耐克標記是什麽樣的?”


    我借用便箋和鉛筆,畫出如被壓得變形的弧形飛標樣的耐克標記,在上邊注以nlke字樣。男負責人半信半疑地看罷,拿起便箋去貨架轉了一圈,片刻提著我的包折回。


    “這個?”


    “是的。”我說。


    “可有什麽能證明你的住址和姓名?”


    我遞過駕駛證,男子將其同提包上的標牌對比看了看。然後摘下標牌連同圓珠筆一起放在櫃台,叫我簽名。我在標牌上簽了名,接過提包道聲謝謝。


    東西自是成功地領出來了,但這帶有耐克標記的藍色運動包怎麽看都與我這身裝束格格不入。不可能提著耐克運動包同女孩去吃飯。買包替換倒不失為一計。問題是隻有大型旅行箱或保齡球箱那樣大的才容得下這頭骨。旅行箱太重,而若提保齡球箱,還不如索性提這耐克包要好得多。


    如此思忖之間,終於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方法而言,恐怕還是租一輛小汽車把這包扔到後座上最為地道穩妥。這樣既無提包走路的麻煩,又無需顧慮它同衣服的諧調。如果可能,最好租氣度不凡的歐洲車。倒不是我對歐洲車情有獨鍾,但畢竟是我一生中相當特殊的一天,還是相應地乘坐情趣考究的車為好。生來至今,除了幾欲報廢的“大眾”或國產微型車,還沒開過別的。


    我走進酒吧,借來按行業編排的電話號碼簿,用圓珠筆在新宿站附近的四間租車代理店的號碼處畫上記號,依序撥動電話。哪家代理店都沒有歐洲車。這種季節的星期天,一般都不會有車剩在店內,再說壓根就不備有進口車。四間店中,有兩間根本就沒剩下冠以“乘用車”字樣的車。另一間剩一輛本田思域。最後一間各剩一輛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和馬克2。服務台的女子說都是新車,車內均有音響。我再懶得打電話,決定租那輛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其實怎麽都無所謂,本來我對車也沒有多大興致。甚至新型卡利那1800gt和馬克2是何樣式都一無所知。


    接著,去唱片店買了幾盒磁帶。有約尼·瑪蒂絲的最佳選曲、傑賓指揮的阿諾德·貝爾克的《淨夜》、肯尼·巴列爾的《周日暴風雨》、迪克·艾倫多的《大家的艾倫多》、多列巴·皮諾克的《勃蘭登堡協奏曲》和鮑勃·迪倫的包括《像一塊滾石》的磁帶。這種搭配固


    然雜亂無章,但也隻好湊合——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上想聽怎樣的音樂。其實坐進車座後,想聽的說不定是吉姆斯·泰勒,或許是維娜·華爾茲,也可能是《警察》,或者是嘭嚓嚓也未可知。抑或幹脆什麽都不想聽。總之無從預料。


    我將6盒磁帶放進提包,去租車代理店看了汽車,遞過駕駛證簽了名。較之平時常用的車,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的駕駛席竟同宇宙飛船上的毫無二致。若坐慣這卡利那1800gt的人再去坐我的車,很可能看成豎井式民居。我把鮑勃·迪倫的磁帶塞進音響機,一邊聽《看水奔流》,一邊不慌不忙地逐一確認儀表盤上的開關。開車當中一旦按錯開關,那可就非同小可。


    我正在車內逐個檢查按鈕,接待我的那位態度和藹的年輕女郎離開辦公室走來車旁,問我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女郎的微笑顯得冰清玉潔,楚楚可人,極像電視上演技嫻熟的廣告模特。牙齒瑩白,口紅顏色得體,雙腮毫不鬆垂。


    沒什麽不合適的,我說,隻是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明白了。”說罷,她又莞爾一笑。她的笑容使我想起高中時代一個女生。那是個聰明利落的女孩。聽說後來同大學時代認識的一個革命活動家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而後扔下孩子離家出走,現在無人曉得去了哪裏。租車代理店的女郎的微笑使我想的便是這位高中同學。有誰能預料這個喜歡j·d薩林查和哈裏遜的17歲女孩幾年後居然為革命活動家生下兩個孩子後下落不明呢?


    “如果大家都能這樣小心駕駛,我們實在太感謝了。”她說,“近來車上的電腦式操縱盤,不習慣的人很難應付自如。”


    我點下頭。不習慣的人並非我自己。


    “求185平方根的答案,按哪個鈕合適?”我問。


    “在下一個新車型出現之前怕是難以如願。”她笑著回答。“這是鮑勃·迪倫吧?”


    “是的。”我應道。鮑勃·迪倫正在唱《一路向前》。雖說過了20年,好歌仍是好歌。


    “鮑勃·迪倫這人,稍微注意就聽得出來。”她說。


    “因為口琴比史蒂本·旺達吹得差?”


    她笑了。使她笑委實令人愜意。我也還是可以使女孩笑的。


    “不是的,是聲音特別。”她說,“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定定注視下雨似的。”


    “說得好。”我說。的確說得好。關於鮑勃·迪倫的書我看了好幾本,還從未碰到過如此恰如其分的表述。簡明扼要,一語中的。我這麽一說,她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說不好,隻是這樣感覺的。”


    “將感覺訴諸語言是非常困難的事。”我說,“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感覺,但很少有人能準確地表達出來。”


    “很想寫小說。”她說。


    “一定能寫出佳作。”


    “多謝。”


    “不過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喜歡聽鮑勃·迪倫也真是稀罕。”


    “喜歡往日的音樂。鮑勃·迪倫、硬殼蟲、多阿茲、巴茲、吉米·亨德利克斯等等。”


    “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次。”我說。


    她嫣然一笑,歪頭沉吟。腦袋轉得快的女孩曉得300種回答方法。對於離過婚的35歲男人也該一視同仁才是。我道過謝,軀車前進。鮑勃·迪倫開始唱《再度放歌孟菲斯》。遇見她我的心情好了許多。選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到底沒有白選。


    儀表板的電子表為4點42分。街上失去太陽的天空正向黃昏過渡。我以蝸牛爬行般的速度沿著擁擠不堪的路朝所住方向駛去。正值周日,加上擁擠,不巧又有一輛綠色小賽車一頭紮在載有混凝土預製塊的8噸卡車的腰部,致使交通處於近乎無可救藥的癱瘓狀態。綠色賽車嚴重變形,儼然誰不小心一屁股坐癟了的紙殼箱。身穿黑雨衣的幾名警察圍在旁邊,急救車正在連接賽車後麵的掛鉤。


    花了很長時間才穿過事故現場。距會麵時刻還有段時間,我便悠悠然吸著香煙,繼續聽鮑勃·迪倫的磁帶。並思索同革命活動家結婚是怎麽一回事。能把革命活動家作為一種職業來看待嗎?準確說來革命當然不是職業。但既然政治可以成為職業,革命也該是其變種才是。這方麵的事情我還真不好把握。


    莫非下班歸來的丈夫在餐桌上邊喝啤酒邊談論革命的進展情況不成?


    鮑勃·迪倫開始唱《像一塊滾石》。於是我不再考慮革命,隨著鮑勃·迪倫哼唱起來。


    我們都將年老,同下雨一樣明確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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