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電站的年輕管理員將我們兩人領進小屋,進屋他就查看爐火,拿起煮沸的水壺走去廚房,又端茶折回。我們已給森林的寒氣凍透全身,能喝上熱茶委實求之不得。喝茶時間裏,風聲一直響個不停。


    “茶葉是森林裏采的。”管理員說,“用整個夏天陰幹,足夠喝一冬。既有營養,又暖和身子。”


    “好喝得很!”女孩說。


    清香四溢,帶有質樸的甜味。


    “是什麽植物的葉片?”我問。


    “啊,名稱還真不曉得。”年輕人說,“森林裏的一種草。因味道好聞,就試著采來當茶。草很矮,綠色,7月開花。開花時掐小葉曬幹。獨角獸喜歡吃花。”


    “獨角獸也來這裏?”我問。


    “嗯,直到初秋。冬天一臨近它們就再不靠近森林。暖和時候三五成群地趕來同我玩耍,我分東西喂它們吃嘛。但冬天不行。即使知道能得到吃的,它們也不接近森林。所以我整個冬天都孤單單一個人。”


    “可以的話,一起吃午飯好麽?”女孩說,“帶來了三明治和水果,兩人吃像是多了些。怎麽樣?”


    “那當然好。”管理員說,“好久沒吃過別人做的東西了。我這裏有用林裏蘑菇做的燉菜,嚐嚐如何?”


    “恕不客氣。”我說。


    於是三人吃女孩做的三明治,吃燉蘑菇,吃飯後果,喝茶。吃喝時我們差不多沒有開口。沉默起來,風聲仿佛透明的水浸入房間,淹沒沉默。刀叉碟盤相碰的聲音夾雜在風聲裏,聽起來似帶有某種非現實的韻味。


    “不走出森林麽?”我問管理員。


    “不走出的。”他靜靜搖頭,“這是早已安排好的:我始終守在這裏管理發電站。或許遲早有人前來接替。什麽時候自然不曉得,但隻有那時我才能離開森林返回鎮子。一步也不能走出森林,在此等待每三天來一次的風。”


    我點頭喝掉杯裏的剩茶。風聲響起到現在沒有多長時間,估計還將持續兩三個小時。如此靜聽風聲,恍惚覺得身體都被一點點拖往那邊。一個人在林中空蕩蕩的發電站裏聽這種風聲,想必寂寞難耐。


    “對了,二位恐怕不是為看發電站才來這裏的吧?”年輕人問我,“剛才也說過,鎮上的人一般是不來這裏的。”


    “我們是來找樂器的。”我說,“別人告訴說來你這裏可以知道樂器在什麽地方。”


    他點了幾下頭,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盤子上疊放的刀叉。


    “不錯,這裏是有幾件樂器。很老了,不知能不能用,要是能用,盡管拿去就是,反正我也不會彈拉,擺著觀賞罷了。看一下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說。


    他拉開椅子立起,我也隨之起身。


    “請這邊來。在臥室裏擺著。”


    “我在這兒收拾碟碗,煮點咖啡。”女孩說。


    管理員打開通往臥室的門,拉亮電燈,把我讓進裏邊。


    “就這兒。”他說。


    沿臥室牆壁擺著各種各樣的樂器。全都舊得堪稱古董。大部分是弦樂器:曼陀林、吉他、大提琴、小豎琴等等。幾乎所有的弦都已生紅鏽、斷開或全然不見。鎮子上恐怕很難找到替代品。


    其中也有我沒見過的樂器。有件木製樂器儼然洗衣板,立著一排指甲樣的突起物。我拿在手裏試了一會,毫無聲音發出。還擺著幾個小鼓,甚至帶有專用鼓錘,但似乎不可能擊出鼓點。也有狀似低音管的大型管樂器,看樣子我無能為力。


    管理員坐在小木床上,注視我一件件查看樂器。床單枕頭都很幹淨,收拾得整整齊齊。


    “可有能用的?”他搭話道。


    “啊,怎麽說呢,”我應道,“畢竟全是舊的。找找看。”


    他欠身離床,去門口關門轉回。臥室沒有窗口,關門後聲音變小了。


    “我收集這些東西,你不覺得蹊蹺麽?”管理員問我,“鎮子上沒人對這東西感興趣。鎮上的任何人都不對東西懷有興致。當然生活必需品是人人都有的,如鍋碗菜刀床單衣服之類。但即使這類東西隻要有也就滿足了,夠用即可,誰都沒有更多的欲望。可我不是這樣,我對這些東西極感興趣,為什麽我也不知道。偏偏被東西迷住——形狀精致的或漂亮好看的。”


    他一隻手放在枕頭上,另一隻手插進褲袋。


    “所以說實話,這發電站我也喜歡。”他繼續道,“喜歡風扇喜歡各種儀表和變壓器。或許我身上原本就有這種傾向,所以才被派到這裏。也可能來後在單獨生活的過程中染上了這一傾向。來這裏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以前的事早已忘到九霄雲外。所以我有時覺得自己恐怕很難重返鎮子。估計隻要我有這種傾向,鎮子就絕不會接納我。”


    我靠起一把僅剩兩根弦的小提琴,用手指彈了下弦,發出一聲幹巴巴的斷奏聲。


    “樂器從哪裏搜集來的?”我問。


    “四麵八方。”他說,“是托送糧人找來的。很多人家的抽屜裏倉庫中都往往藏有樂器。大部分都已派不上用場,被當做木柴燒了,但仍有小部分剩下,我就托他找到帶來。樂器這東西形狀都那麽精美。我不懂使法,也不想使,但光是看就足以叫人動心。巧奪天工,恰到好處。我時常坐在這裏呆呆欣賞。僅此足矣。這種感受你不覺得奇怪?”


    我目光落在大提琴和大鼓之間躺著的一把手風琴上,便拾起查看。式樣很老,用按鈕代替鍵盤,蛇腹管已經硬了,到處布滿細小的裂縫,不過看上去不至於漏氣。我把手插進兩頭的皮帶,伸縮了幾次。雖然用力比預想的要大,但若鍵不出問題,看樣子還能使用。手風琴這東西隻要不漏氣,很少有其他故障,即使漏氣也容易修好。


    “可以弄出聲音麽?”我問。


    “請請,隨便。本來就是幹這個用的。”年輕人說。


    我把蛇腹管左右伸縮著,從下端依序按鍵,其中有的隻能發出低音,但音階基本準確,我再次從上往下按了一遍。


    “不可思議的聲音。”青年饒有興味地說,“聲音簡直像變色了似的。”


    “按這個鍵發出的聲音波長不同。”我說,“每一個都不一樣。因波長有的吻合有的不吻合。”


    “吻合不吻合這點我不大明白。吻合是怎麽回事?互有所求不成?”


    “是那樣的。”說著,我按了一段和音。盡管音階不甚準確,但還不算刺耳。至於歌曲卻無從記起,隻能按和音。


    “這就是吻合的音?”


    我說是的。


    “我是外行,”他說,“聽起來這聲音還不僅僅是不可思議。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不知道怎樣表達才好,既不同於風聲,又不同於鳥叫。”如此說罷,他雙手置於膝頭,比較似的看著手風琴和我的臉。“反正這樂器送給你就是,隨你用多長時間。這東西還是放在懂得使用的人手上最好。我拿著也無可奈何。”說到這裏,他側耳聽了一會風聲。“我再去看一眼機器,每隔30分鍾就得檢查一次,看風扇轉動是否正常,變壓器運作有無問題。在那邊房間等我好麽?”


    青年出去後,我返回餐廳兼臥室,喝女孩端上的咖啡。


    “這就是樂器?”她問。


    “樂器的一種。”我說,“樂器五花八門,聲音各不相同。”


    “活像風箱。”


    “同一原理嘛。”


    “可以摸摸?”


    “當然可以。”我把手風琴遞過去。她像對待容易碰傷的幼小動物似的用雙手輕輕接住,細細打量起來。


    “真有點不可思議。”她不安地微微笑道,“不過還好,總算搞到了樂器,高興吧?”


    “算是不虛此行吧。”


    “那個人沒能完全去掉影子,還剩有一點點。”她小聲說,“所以在森林裏。他膽子不很大,不敢走進森林深處,可又不能返回鎮子,夠可憐的。”


    “你以為你母親也在森林裏?”


    “也許,或者未必。”她說,“實情不得而知,一閃之念罷了。”


    七八分鍾後青年回到小屋。我感謝他贈送的樂器,打開皮箱,取出裏邊的禮物擺在桌麵:小旅行鍾,國際象棋,充油打火機,都是從資料室旅行箱裏搜羅的。


    “這是樂器的回禮,請收下。”我說。


    一開始青年固辭不受,終歸還是收了下來。他看了鍾,看了打火機,又一個個看了國際象棋子。


    “用法知道嗎?”我問。


    “沒關係,沒耶個必要。”他說,“隻這麽看著就覺心曠神怡,用法慢慢自己會摸索出來的,最富有的就是時間嘛。”


    我說該告辭了。


    “那麽急嗎?”他有些不舍地說。


    “天黑前要趕回鎮子,睡一覺好開始工作。”


    “倒也是。”年輕人說,“明白了。送到門口吧。本該送到森林入口,但工作當中,脫不開身。”


    三人在小屋外麵告別。


    “以後請再來,也請讓我聽聽那樂器的聲音。”年輕人說,“隨時恭候。”


    “謝謝。”我說。


    隨著遠離發電站,風聲一點點減弱。快到森林出口時便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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