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陰天的下午,我來到看守人小屋跟前。我的影子此時正在幫看守人修理木板車。兩人把車拉到廣場正中,拆下舊墊板和側板,正把新的換上。看門人用熟練的手勢把新木板刨光,影子則用錘子敲打。看來影子的模樣較之與我分別時幾乎沒什麽變化。身體情況也不像很糟。但動作總好像有點不大自然,眼角現出似乎不快的皺紋。


    我一走近,兩人停手抬起臉來。


    “有什麽事?”看門人問。


    “嗯,有句話要說。”


    “工作馬上就完,在裏邊等一下。”看門人往下看著剛才刨的木板說道。


    影子一閃瞟了我一眼,旋即繼續工作,估計對我滿肚子意見。


    我走進看門人小屋,坐在桌前等待看門人返回。桌麵一如往常地亂七八糟。看門人收拾桌麵隻限於磨刀之時。髒乎乎的碟盤、水杯、煙鬥、咖啡末兒和木屑一片狼藉。惟獨壁架上排列的刀具井然有序,倒也賞心悅目。


    看門人好久都沒返回。我胳膊搭著椅背,百無聊賴地望天花板消磨時間。鎮上時間多得令人忍無可忍,人們也就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各自打發時間的方法。


    外麵,刨木聲打錘聲一直響個不停。


    又過了一會,門開了,但過來的不是看門人,是我的影子。


    “沒工夫慢慢談,”影子在我身旁邊走邊說,“隻是來倉庫取釘子。”


    他打開裏麵的門,從右側倉庫取出釘盒。


    “注意,好好聽著,”影子一麵比試盒中釘子長度一麵說,“先繪一張鎮子的地圖。不要問別人,要用你自己的腳自己的眼睛實地勘察。大凡眼睛看到的,一律繪下,不得漏掉,哪怕再微不足道。”


    “可要花時間的喲!”我說。


    “趕在秋天結束之前交給我。”影子快速說道,“再配上文字說明。尤其要注意圍牆的形狀、東麵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就這些,記住了?”


    言畢,影子看也沒看我一眼,徑自開門離去。影子走後,我將他的話複述一遍:圍牆的形狀、東麵的森林、河的入口和出口。繪製地圖——主意的確不錯。這樣既可把握鎮的基本結構,又能有效地利用剩餘時間。更可欣慰的是影子仍在信賴我。


    稍頃,看門人來了。他進屋先用毛巾擦了把汗,又擦去手上的汙垢,這才一屁股坐在我對麵。


    “那麽,什麽事啊?”


    “來見見影子。”我回答。


    看門人連連點頭,給煙鬥裝滿煙,劃火柴點燃。


    “現在不行。”看門人說,“抱歉,還為時太早。時下這個季節影子還很有力氣。要等白天再短一點才成,我不會虧待他的。”


    說罷,他用手指把火柴杆折為兩段,扔進桌上的碟子裏。


    “這也是為了你好。要是在中間階段同影子藕斷絲連,日後有很多麻煩。我見過好幾個這樣的例子。我不至於為難他,你就再忍耐些日子。”


    我默默點頭。一來我說什麽他都不會理睬,二來反正我已同影子大致談過了。往下隻消等待看門人給我機會就是。


    看門人從椅子欠身立起,走到水龍頭前用大大的瓷杯喝了好幾杯水。


    “工作可順利?”


    “啊,一點點習慣了。”我說。


    “那就好。”看門人接著說道,“做工作最好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工作不踏實人難免想入非非。”


    外麵繼續傳來影子打釘的聲音。


    “如何,不一塊散散步去?”看門人提議,“讓你見識一下有趣的東西。”


    我隨著看門人走到門外。廣場上影子正在車上敲打最後一塊木塊。除去支柱和車軸,車已煥然一新。


    看門人穿過廣場,把我領到圍牆瞭望樓下。這是個悶熱而陰沉的午後。從西麵鼓脹上來的烏雲遮掩了圍牆上空,看情形馬上就要下雨。看門人身上的襯衫已被汗水整個浸透,緊緊裹著他巨大的軀體,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這是圍牆。”看門人用手心像拍馬一樣拍了幾下牆壁。“高7米,把鎮子團團圍住。能翻越它的隻有飛鳥。出入口僅這一道門。過去還有東門,現在已被封死,你都看見了,牆是用磚砌的,但不是普通磚,任何人都甭想碰傷它毀壞它,無論大炮還是地震、狂風。”


    說罷,看門人從腳下抬起一截木棍,用刀削尖。刀快得簡直富有詩意,轉眼間木棍就成了小楔。


    “好麽,注意看著。”看門人說,“磚與磚之間沒有粘合物,因為無此必要。磚塊相互緊貼緊靠,其縫隙連一根頭發絲都別想伸進。”


    看門人用銳利的楔尖在磚塊之間戳了戳、竟達一毫米也戳不進去。繼而,看門人扔開楔子,用刀尖劃著磚塊表麵。聲音尖銳刺耳,卻留不下絲毫傷痕。他看了著刀尖,折回放入衣袋。


    “對這圍牆任何人都奈何不得。爬也爬不上。因為這牆無懈可擊。記住:誰都休想從這裏出去,趁早死了那份心思。”


    隨後,看門人把大手放在我背上。


    “曉得你心裏不好受。但這過程任何人都要經曆,你也必須學會忍耐。那以後就會時來運轉,就再也不會煩惱不會痛苦,四大皆空。什麽瞬間心情之類,那東西一文不值。忘掉影子,我不會為難他。這裏是世界盡頭。世界到此為止,再無出路。所以你也無處可去。”


    如此言畢,看門人又拍了一下我的背。


    回來路上,我在舊橋正中靠在欄杆上,眼望流水思索看門人的話。


    至於我是何以拋棄原來世界而不得不來到這世界盡頭的,我卻無論如何也無從記起,記不起其過程、意義和目的。是某種東西、某種力量——是某種豈有此理的強大力量將我送到這裏來的!因而我才失去身影和記憶,並正將失去心。


    水流在我腳下發出舒心愜意的聲響。河中有塊沙洲,上麵生著柳樹。依依長垂的柳枝隨著水波得意地搖曳不止。河水嫵媚多姿,晶瑩澄澈,深處的岩石附近,遊魚曆曆可數。看河時間裏,我不知不覺地恢複了平素沉靜的心情。


    橋下是石階,可以下到河中沙洲。柳樹陰下放有一凳,周圍常有幾頭獨角獸歇息。我時常下到那裏,掏出衣袋裏的麵包,撕成一塊塊喂它們。它們幾經遲疑,終於悄然伸長脖子,從我手心舔起麵包屑。而這往往隻限於年老者或幼小者。


    隨著秋意日深,它們那使人聯想到一泓深湖的眼睛漸漸增加了悲哀之色。樹葉退綠,百草凋零,告訴它們忍饑挨餓的漫長冬季正一天天逼近。而且如老人所預言的,對我恐怕也是漫長而難熬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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