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恐怕已經失去了恢複影子的可能性。”大校邊啜咖啡邊說。如同長年習慣於向別人發號施令的人所大多表現的那樣,他說話時也是正襟危坐,下頦拘謹地向內收起。但他沒有強加於人的意味。長期軍旅生涯賦予他的,僅僅是一絲不苟的姿勢、循規蹈矩的生活和堆積如山的回憶。作為鄰居,大校可說是理想人選。他和藹可親,沉靜內向,國際象棋也下得不俗。


    “確實如看守人所說,”老大校繼續道,“不論在理論上還是在現實中,你收回自己影子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隻要你身在這個地方,就別想擁有影子,也別想離此而去。這鎮子就是軍隊中所說的單向地穴,隻能進不能出。除非鎮子從圍牆中解脫出來。”


    “我壓根兒沒想到將永遠失去影子,”我說,“以為不過是暫時性措施罷了。誰也沒告訴我竟是這樣。”


    “這鎮上任何人都不會告訴你什麽。”大校說,“鎮子以鎮子特有的方式運轉。至於誰知道什麽或不知道什麽,全與鎮子無關。我也覺得你有點可憐。”


    “影子以後到底會怎麽樣呢?”


    “怎麽樣也不會怎麽樣,無非呆在那裏,直到死。那以來可見過影子?”


    “沒有。去了幾次,看守人就是不難見。說是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


    “那怕也是奈何不得的事。”老人搖搖頭道,“保管影子是看守人的任務。全部責任由他一人承擔。我也是愛莫能助。看守人原本就是個脾氣暴躁、剛愎自負的人,別人說什麽都幾乎充耳不聞。隻能耐住性子,靜等他回心轉意。”


    “就按你說的做。”我說,“可他究竟擔心什麽呢?”


    大校一口喝幹咖啡,把杯放回碟子,從衣袋裏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手帕也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樣舊,一樣久經沙場,但愛護得很好,幹幹淨淨。


    “擔心你和你的影子合為一體。那一來就得從頭返工。”言畢,老人把注意力重新收到棋盤上。這國際象棋的棋子種類和走法同我所知道的多少有所不同,一般總是老人獲勝。


    “猴取僧正,不要緊麽?”


    “請請。”說著,我移動壁,擋住猴之退路。


    老人頻頻點頭,死死盯著棋盤。其實勝負基本大局已定,老人篤定製勝。然而他死活不肯長驅直進,還在深思熟慮。對他來說,下棋並非要打敗對方,而是向自己本身的能力挑戰。


    “同影子分別並使之死去是令人難過的。”說著,老人斜走騎士,巧妙地將壁與王之間堵死。於是我的王實質上成了光杆司令。還差三步即全軍覆沒。


    “難過對誰都一個滋味,我也不例外。如果在還不懂事的小時候,在相互還沒交往的時候同影子分開任其死去倒也罷了,而等上年紀以後,可就吃不消了。我的影子是在我65歲那年死的。到了那把年紀,回憶也多得數不勝數。”


    “影子被剝離之後還能存活多久呢?”


    “因影而異。”老人說,“有的影子生機勃勃,有的死氣沉沉。但不管怎樣,一旦被剝離開來,在這鎮上是活不長久的。這兒的水土不適合影子生存。冬季漫長難熬。幾乎沒有哪個影子能活到第二個春天。”


    我凝視一會棋盤,終於放棄了取勝希望。


    “還有五步呢,”大校說,“拚一下還是值的吧?五步之間很能找出對方的閃失。勝負這東西,隻有到最後關頭才能見分曉。”


    “那就試試看。”


    我思考的時間裏,老人踱到窗前用指頭稍稍撥開厚布窗簾,從狹窄的空隙觀賞外麵的景致。


    “往後一段時間,對你是最難熬的日子。同換牙一樣:舊牙沒了,新牙尚未長出。我說的意思你可明白?”


    “是指影子雖被剝離卻還沒有死掉吧。”


    “正是。”老人點了下頭,“我也有過體驗。過去的和未來的無法很好地保持平衡,所以才不知所措。但新牙長齊之後,舊牙就會忘掉。”


    “你是說心的消失?”


    老人啞然不答。


    “對不起,光是一個勁兒提問了。”我說,“可我對這鎮子還一無所知,以至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鎮子以怎樣的機製運轉,不知何以有那般高的圍牆,不知為什麽每天有獨角獸出入,不知古夢是怎麽回事,總之沒有一樣不令人費解,而能問的對象又惟有你一人。”


    “我也並非對事物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老人沉默地說,“有些事情還無法言喻,有的則不便言喻。但你什麽也不必擔心。在某種意義上,鎮子是公平的。關於你所需要你所應該知道的,鎮子以後將一一在你麵前提示出來。你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它們一個個學到手。記住,這裏是完全的鎮子。所謂完全,就是說無所不有。但是,假如你不能充分理解,那麽就一無所有,完全的無。這點要牢記在心。別人傳授的東西即傳即滅,而以自身努力學得的東西,則終生相隨,並給你以幫助。你要睜大眼睛側起耳朵開動腦筋來揣度鎮子提示之物的含義,你要是有心,那麽就趁有心之時讓它發揮作用。我能教給你的隻有這些。”


    如果說女孩居住的職工區是往日的輝煌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的場所,那麽鎮子西南邊的官舍區則是在幹澀的光照中正在失去輝煌的地段。春天帶來了生機,而夏天則將其分解,冬日的季風將其吹幹。兩層高的白色官舍,鱗次櫛比地排列在被稱為“西山”的徐緩而廣闊的斜坡上。原本是按每棟住三戶的標準設計的,惟獨正中突出的門廳由各戶共有。無論外牆上鑲嵌的杉木板還是窗框,抑或狹窄的簷廊和窗上的欄杆,一律塗以白漆。放眼望去,白白的一片。西山坡上,大凡白色無所不有:剛剛塗得近乎不自然的閃閃耀眼的白,被太陽長期曬得發黃的白,仿佛在風吹雨淋中失去一切的虛無的白。凡此種種,無不沿著環山沙路無盡無休地綿延開去。官舍沒有圍牆,隻在狹窄的簷廊下有一道1米來寬的細長花壇。花壇修剪得井然有序,春天開番紅花、三色紫羅蘭和金盞草,秋天開大波斯菊。花開時,建築更加形同廢墟。


    往日,想必這一帶堪稱灑脫優雅的地段。在山坡悠然漫步之間,不難覓出其過去的光景。路兩旁想必兒童嬉戲,琴聲悠揚,蕩漾著晚餐溫馨的香味。我可以在肌膚上感受到這些記憶,猶如穿過幾道透明的玻璃門。


    所謂官舍亦非徒有其名,以往確實有官吏們住在這裏。官吏的地位雖不很高,但也不是下級職員,而屬中間階層。他們力圖在這裏保持風平浪靜的生活。


    然而這些人已不複存在,一去杳然。


    後來者都是退役軍人。他們丟掉身影,如同附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的牆壁的蟬殼,在季風勁吹的西山坡各得其樂地打發時光。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東西需要保衛。每棟樓裏住著6~9名年老的昔日軍人。


    看守人指定我住的,便是這等官舍中的一室。我這棟官舍住有一名大校一名少校一名中尉,另有一名中士。中士做飯打雜,大校發號施令,一如軍營生活。老人們往日一味忙於備戰、作戰、停戰,忙於應付革命、反革命,以至失去了成家的機會。一群孤獨者。


    他們每天早早醒來,習慣性地三口兩口吃罷早飯,便自動自覺地投入各自的工作。有的用小竹板樣的東西刮建築物的舊漆,有的拔前院的雜草,有的修理家具,有的拉車去山下取定量供應的口糧。老人們如此把早上的工作幹完,之後便聚在朝陽的地方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裏。


    分配給我的是二樓朝東的房間。一山橫前,視野不大開闊,但仍可望見邊上的河流和鍾塔。房間看樣子經久未用,白灰牆壁到處是黑乎乎的黴斑,窗欞落了一層泛白的灰塵。裏麵有一張舊床、一張小餐桌和兩把椅子。窗口垂著發出一股黴氣味兒的厚窗簾。木地板已磨得相當厲害,每走一步都吱呀作響。


    清晨,隔壁的大校進來,兩人共進早餐。下午便在這拉合窗簾的昏暗房間裏下國際象棋。晴朗的午後,除下棋外,別無消磨時間的辦法。


    “這麽大好天氣還拉著窗簾憋在黑房間裏,對你這樣的年輕人肯定難以忍受吧?”大校道。


    “是啊。”


    “對我來說,有人陪我下棋自是求之不得。這裏的人幾乎都對下棋興味索然。如今還想下棋的,怕隻有我這樣的人。”


    “你是為什麽拋棄影子的呢?”


    老人盯視自己被窗簾空隙射進的陽光照亮的手指,須臾離開窗口,往餐桌我這邊走來。


    “問得是啊!”他說,“大概是因為保衛這鎮子時間太長的緣故吧?一旦離開這裏出去,我覺得我的人生恐怕就要徹底失去意義。咳,事到如今,倒是怎麽都無所謂了。”


    “拋掉影子後,可感到後悔過?”


    “不後悔。”老人搖了幾下頭,“一次也沒後悔。因為沒有什麽可值得後悔。”


    我用壁將猴壓死,打開一條可供王活動的通路。


    “妙手妙手!”老人道,“可以用壁防角,王也重獲自由。不過與此同時,我的騎士也可大展身手嘍!”


    在老人慢慢思考下一步的時間裏,我煮了壺開水,加進新的咖啡。我思忖,以後無數個


    午後都將如此度過。在這四麵圍有高牆的鎮上,沒有什麽可供我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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