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下雨之前,天吾趕回了家。從車站到家的這段路,他飛快地走著。黃昏的天空中還看不見一片烏雲。沒有要下雨的兆頭,也沒有要打雷的跡象。環顧四周,拿著雨傘走路的人一個也沒有。這是個爽朗的夏末黃昏,讓人很想就這樣趕到棒球場去喝生啤酒,然而,他從剛才起決定先相信深繪裏的話。與其不信,恐怕不如聽信為好,天吾想。並非出自邏輯,完全是根據經驗。


    瞄了一眼信箱,裏麵有一隻沒寫發信人姓名的公務信封。天吾當場撕開信封,查看內容。是通知他的活期賬戶裏匯人了一百六十二萬七千五百三十四元。匯款者為“事務所繪裏”。肯定是小鬆搞的皮包公司。也有可能是戎野老師。小鬆以前就告訴過天吾,“會把《空氣蛹》的一部分版稅寄給你當作酬金”。恐怕這就是那“一部分”。支付理由欄裏肯定寫著是什麽“協助費”、“調查費”之類的。天吾再次確認了一遍金額,把匯款通知放回信封中,塞進口袋。


    一百六十萬元對天吾來說是相當大的金額(實際上,他生來從未得到過這樣一筆巨款),但他並不喜悅,也不驚奇。眼下,金錢對天吾來說並非重要問題。他有一份說得過去的固定收入,靠著它過著毫不拮據的生活。至少眼下還沒有對將來感到不安。但大家都爭著要給他巨額錢款。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世界。


    但是,說起改寫《空氣蛹》這件事,他被卷入了這樣的困境,酬金卻隻有一百六十萬,未免覺得有點得不償失。話雖如此,假如當麵追問:“那你說,多少才算是恰當的酬金?”天吾也會不知該怎麽回答。首先,連困境是否有恰當的價格,他都不知道。無法定價的困境或無人報償的困境,世上準有很多。《空氣蛹》好像還在暢銷,今後也許還會有匯款進賬。但匯進他賬戶的金額越是增加,越會發生更多的問題。如果得到更多酬金,天吾參與《空氣蛹》-事的程度,就越發作為既成事實加深了。


    他考慮明天一大早就把這一百六十多萬寄還給小鬆。這麽做的話,可以起到某種回避責任的作用,心情大概也會舒暢一些。總之,拒絕接受酬金的事實會以具體形態留下來。然而,他的道義責任卻不會因此消失。他的行為也不會因此被視為正當。它能帶給自己的,無非是“酌情輕判的餘地”罷了。也可能適得其反,會讓他的行為顯得更可疑。人家會說:正因為心裏有鬼,才把錢退回去。


    想來想去,頭開始痛。他決定不再為那一百六十萬苦苦思索了。


    以後再慢慢想吧。錢又不是活物,這樣放著也不可能長腿逃了。大概。


    眼前的當務之急,是如何重建自己的人生。天吾順著樓梯走上三樓,在心裏琢磨。前往房總半島南端探望父親後,他大致確信此人不是親生父親,並因此站到了新的人生起跑線上。說不定這恰好是個良機,索性就這樣和種種煩惱一刀兩斷,重建一個嶄新的人生,倒也不錯。新的職場,新的地方,新的人際關係。就算還沒有能稱作自信的東西,卻有種預感,覺得或許能度過比先前更有條理的人生。


    但在此之前,還有事情得處理。他不能拋下深繪裏、小鬆和戎野老師,自顧自地忽然逃走。當然,自己和他們之間並不存在情分,也沒有什麽道義責任。就像牛河說的,就這次事情而言,天吾始終是受累的一方。但無論怎麽聲稱自己半是被強拉下水的,對背後的計謀一無所知,事實上也深陷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能說:接下去的事情和我不相幹了,諸位請便吧。無論自己今後將去何處,總希望能有個結局,希望將身邊清理幹淨。不然,他那個本應嶄新的人生,恐怕剛起步便要蒙受汙染。


    “汙染”這個詞,讓天吾想起了牛河。牛河啊,他歎息著想。牛河說過,他握有關於母親的訊息,可以告訴天吾。


    如果您想知道,我們可以把關於您母親的訊息全交給您。據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對母親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長大的。隻不過,其中說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訊息。


    天吾甚至沒有回答。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從牛河口中聽到關於母親的消息。隻要是從牛河口中說出的,不論那是什麽,都會變成肮髒的消息。不對,不管是從誰的口中,天吾都不願聽到那樣的消息。如果要將有關母親的訊息交給他,就不應隻是零星的消息,而必須是綜合。陛的“啟示”。它必須是遼闊而鮮明的,一瞬間就能縱覽無遺,如同宇宙的景象一樣。


    這種戲劇性的啟示,今後何時才會交給自己,天吾當然無從得知。


    這種東西或許永遠不會降臨。然而,需要有個能和長年以來迷惑著他、無理地困擾與淩虐他的“白日夢”那鮮明的意象抗衡,甚至淩駕於其上的壓倒性的東西降臨。他必須掌握它,從而徹底地淨化自己。零碎的消息起不了任何作用。


    這就是攀登三層樓梯之際,徘徊在天吾腦中的思緒。


    天吾站在家門前,從衣袋裏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在打開門之前,先敲三下,停一停,再敲兩下。隨後靜靜推開門。


    深繪裏坐在餐桌前,正在喝倒入高杯中的番茄汁。她身穿和來時相同的衣服:男式條紋襯衣配緊身藍牛仔褲。但和早上看見她的時候相比,感覺很不一樣。那是因為——天吾花了些時間才發現——她的頭發束起向上梳著,所以耳朵和後頸暴露出來。在那裏,長著一對仿佛是剛造出來、用柔軟的刷子刷上了一層粉的小巧的粉紅耳朵。那說是為了聆聽現實世界的聲音,不如說是純粹出於審美目的而造出來的。


    至少在天吾看來是如此。形狀纖細優美的脖頸緊連其下,仿佛一棵盡情享受著陽光照耀而生長的青菜,豔麗地閃著光澤。那純潔無瑕的脖頸與朝露和瓢蟲才相配。盡管是第一次看到把頭發梳上去的她,這幅景象卻是奇跡般親切而美麗。


    天吾反手關上門,卻久久地在門口呆立不動。她暴露無遺的耳朵和脖頸,幾乎勝過其他女子一絲不掛的裸體,震撼著他的心靈,令他深感困惑。像一個發現了尼羅河神秘源頭的探險家,天吾半晌無言,眯著眼睛望著深繪裏,手依然還抓著門把手。


    “我剛才洗了個澡。”她對著呆立在那裏的天吾,像想起了一件大事般嚴肅地說,“用了你的香波和護發素。”


    天吾點點頭,喘了一口氣,終於從門把手上鬆開手,上了鎖。香波和護發素?他抬腳向前邁去,離開了門邊。


    “後來電話鈴響過嗎?”他問。


    “一次也沒響過。”深繪裏答道,微微搖了搖頭。


    天吾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向外望去。從三樓窗口看到的風景沒有特別的變化。看不見可疑的人影,也沒有停放可疑的汽車。


    一如平時,不起眼的住宅區、不起眼的景象展現在眼前。枝條彎曲的街樹蒙著灰色的塵埃,道路護欄上處處凹陷,幾輛鏽跡斑斑的自行車被拋在路邊。牆上懸著一幅警方的標語:“酒後開車是通向人生毀滅的單行線。”(警方莫非有專門編寫標語的部門?)一個似乎賊頭賊腦的老人,牽著一條似乎蠢頭蠢腦的雜種狗。一個蠢頭蠢腦的女子,開著一輛土頭土腦的小汽車。土頭土腦的電線杆,賊頭賊腦地在空中扯著電線。所謂世界,就定位於“充滿悲慘”和“缺少歡樂”之間,由無數形狀不同的小世界聚集而成。窗外的風景便昭示了這樣的事實。


    另一方麵,這個世界上也存在像深繪裏的耳朵和脖頸那樣不容置疑的美景。很難草率地判斷該相信哪個存在。天吾就像一隻心慌意亂的大狗,在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呻吟,然後拉上窗簾,回到他自己那個小世界。


    “戎野老師知道你來這裏嗎?”天吾問。


    深繪裏搖搖頭。老師不知道。


    “你不準備告訴他?”


    深繪裏搖搖頭。“不能聯係。”


    “是因為聯係很危險?”


    “電話說不定有人偷聽。信件有可能寄不到。”


    “你在哪裏,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深繪裏點點頭。.


    “換洗衣物之類,你帶來了嗎?”


    “就一點點。”深繪裏說著,看了一眼自己帶來的帆布挎包。的確,那裏麵似乎裝不下太多東西。


    “不過我沒關係。”少女說。


    “既然你沒關係,我當然沒關係。”天吾說。


    天吾走到廚房裏,燒了一壺開水,把紅茶放進茶壺。


    “和你好的女人會來這裏嗎。”深繪裏問。


    “她不會再來了。”天吾簡短地回答。


    深繪裏默默地直視天吾的臉。


    “暫時不會。”天吾補充道。


    “是怪我嗎。”深繪裏問。


    天吾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怪誰。但我猜不怪你。可能怪我。


    也可能有點怪她自己。”


    “不過,反正她不會再來這裏了。”


    “是的。她不會再來這裏了。大概。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深繪裏自己想了一會兒。“她結婚了嗎。”她問。


    “對。結婚了,還有兩個孩子。”


    “那不是你的孩子。”


    “當然不是我的孩子。在我遇到她之前,她就有孩子。”


    “你喜歡她嗎。”


    “大概吧。”天吾答道。在一定的前提條件下。他對自己補充道。


    “她也喜歡你嗎。”


    “大概吧。在某種程度上。”


    “你們xingjiao嗎。”


    用了一些時間,才想明白xingjiao這個詞是指“性交”。這怎麽想也不像深繪裏會說出來的詞。


    “當然。她不是為了玩大富翁遊戲才每個星期過來的。”


    “大富翁遊戲。”她問。


    “沒什麽。”天吾說。


    “但是她再也不會來了。”


    “至少人家是這麽告訴我的。說大概不會再來這裏了。”


    “不是她自己告訴你的嗎。”深繪裏問。


    “不是,不是她直接跟我說的。是她丈夫告訴我的。說她喪失了,不會再來我這裏了。”


    深繪裏一口氣說出這麽多句子來,還是第一次。


    “不過在藏身處,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吃飯吧?”


    深繪裏點點頭。


    “你一直躲著的藏身處,在什麽地方?”天吾問。


    “很遠。是老師幫我準備的。”


    “你一個人都吃些什麽東西?”


    “都是方便食品。袋裝的。”深繪裏答道,“像這樣的飯菜好久沒吃過了。”


    深繪裏用筷子不慌不忙地把竹莢魚的肉從骨頭上剝下來,送入口中,花時間慢慢咀嚼。像是無比的美味。接著喝一口味噌湯,品嚐滋味,判斷著什麽,然後把筷子放在桌上,沉思起來。


    將近九點,遠處似乎響起微弱的雷鳴。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向外一看,隻見已經漆黑一片的天上,形狀不祥的雲團接連不斷地流過。


    “你說得完全正確。雲變得不穩定了。”天吾合上窗簾,說。


    “因為小小人在鬧騰。”深繪裏表情嚴肅地說。


    “小小人一鬧騰,天氣就會發生異變?”


    “要看情況。因為天氣這東西,說到底是怎樣理解的問題。”


    “怎樣理解的問題?”


    深繪裏搖搖頭。“我不清楚。”


    天吾也不清楚。他覺得,天氣說到底是一種獨立的客觀狀況。不過這個問題再追究下去,恐怕也不會得出結論。他決定問別的。


    “小小人是在對什麽發火嗎?”


    “要出事了。”少女說。


    “什麽事?”


    深繪裏搖搖頭。“到時候就知道了。”


    他們在洗碗池邊洗餐具,擦幹後放進碗櫥,然後在桌邊麵對麵坐下喝茶。天吾本來想喝啤酒,但他覺得今天最好少攝取酒精。總感覺四周的空氣中飄漾著令人不安的氣息。似乎該盡量保持清醒,以防萬一。


    “最好早點睡覺。”深繪裏說。還像蒙克1的畫中出現的那個在橋上呐喊的人一樣,把雙手抵在麵頰上。但她沒有喊叫,隻是困了。


    “好啊。你睡在床上。我像上次一樣,睡那個沙發。”天吾說,“你不必介意,我在哪裏都能睡著。”


    這是事實。天吾不管在什麽地方都能立刻睡著。這甚至稱得上才能。


    深繪裏隻是點點頭,沒表示任何意見,盯著天吾的臉看了一會兒。


    然後飛快地摸摸那對剛造出來的美麗耳朵,仿佛要確認一下耳朵是否還好好地在那裏。“能和你借睡衣嗎。我的沒帶來。”


    天吾從臥室衣櫥的抽屜中拿出備用的睡衣,遞給深繪裏。是上次深繪裏在這裏留宿時,借給她穿過的同一套睡衣。藍色棉布,沒有花紋。


    那次洗過後,便疊好一直放著。天吾為慎重起見,湊近鼻子前聞了聞,沒有任何氣味。深繪裏接過睡衣,走到衛生間換好,回到餐桌前。頭發這時放了下來。睡衣的袖口和褲腳部分像上次一樣,挽了起來。


    “還不到九點。”天吾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說,“你總是這麽早睡覺嗎?”


    深繪裏搖搖頭。“今天特別。”


    “是因為小小人在外邊鬧騰嗎?”


    “說不清楚。我現在就是很困。”


    1edvardmunch(1863-1944),挪威表現主義畫家。下文所述畫作為其代表作《呐喊》。


    “你真是睡眼朦朧的樣子。”天吾承認。


    “我上床後,你能讀書或講故事給我聽嗎。”深繪裏問。


    “行啊。”天吾說,“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可做。”


    這是個悶熱的夜晚,深繪裏上床後,仿佛要把外部世界與自己的世界嚴密地隔開,把被子一直拉到脖子那裏。鑽進被子後,不知為何,她看上去就像個小孩子,不會超過十二歲。窗外傳來的雷鳴比先前更響,看來開始在近處打雷了。每次打雷,玻璃窗就會顫抖,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奇怪的是看不到閃電。雷聲響徹漆黑的夜空,卻毫無下雨的跡象。其中的確存在某種不平衡。


    “他們在看著我們。”深繪裏說。


    “你是說小小人嗎?”天吾問。


    深繪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裏。”天吾說。


    “當然知道。”深繪裏說。


    “他們想對我們幹什麽?”


    “對我們什麽也幹不了。”


    “那太好了。”天吾說。


    “暫時。”


    “暫時,對我們還下不了手。”天吾有氣無力地重複道,“但不知道這能持續多久。”


    “誰也不知道。”深繪裏幹脆地斷言。


    “可是,他們雖然沒辦法對付我們,卻可以對我們周圍的人下手?”天吾問。


    “那很可能。”


    “他們也許會傷害這些人。”


    深繪裏就像聆聽海上幽靈唱歌的水手一樣,認真地眯著眼睛,過了一會兒說:“那要看情況。”


    “小小人也許就對我的女朋友動用了力量。為了警告我。”


    深繪裏從被窩中伸出手,搔了搔剛完工的耳朵。然後那隻手又縮回了被窩。“小小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


    天吾咬了咬嘴唇,說:“比如說,他們具體能做什麽?”


    深繪裏打算發表什麽意見,但念頭一轉,又作罷了。那意見未曾說出口,就悄悄沉落到了原來的地方。那兒不知是什麽地方,既深又暗。


    “你說過,小小人擁有智慧和力量。”


    深繪裏點點頭。


    “但是他們也有局限。”


    深繪裏點點頭。


    “因為他們是住在森林裏的人,一旦離開了森林,就不能很好地發揮能力。而且在這個世界上,存在某種能與他們的智慧和力量對抗的價值觀之類的東西。是不是這樣?”


    深繪裏未作回答。也許是因為問題太長了。


    “你遇到過小小人?”天吾問。


    深繪裏漠然地注視著天吾的臉,似乎不能理解提問的用意。


    “你有沒有親眼看到過他們的身影?”天吾又問了一遍。


    “看到過。”深繪裏答道。


    “你看到過幾個小小人?”


    “不知道。因為那用手指是數不完的。”


    “但是不止一個。”


    “有時增加有時減少。但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就像你在《空氣蛹》裏描寫的那樣。”


    深繪裏點點頭。


    天吾脫口而出,問了很久以來一直想問的問題:“告訴我,《空氣蛹》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事?”


    “真實又是什麽意思。”深繪裏不帶問號地問。


    天吾當然答不出來。


    空中響起一聲巨雷。玻璃窗微微顫抖。但還是沒有閃電,也聽不見雨聲。天吾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部關於潛水艇的電影。深水炸彈一個接著一個爆炸,猛烈地搖撼著潛水艇。然而人們被關在黑暗的鋼鐵箱子裏,什麽都看不見,隻能感覺到連續不斷的聲響和震動。


    “讀書或講故事給我聽,好嗎。”深繪裏問。


    “好啊。”天吾說,“不過我想不出什麽書適合朗讀。要是《貓城》的故事也行,我倒可以講給你聽。雖然這本書不在我手上。”


    “貓城。”


    “一個由貓統治的小城的故事。”


    “我想聽。”


    “睡覺前聽這個故事,可能有點嚇人。”


    “沒關係。不管什麽故事我都能睡得著。”


    天吾把椅子搬到床邊,坐在上麵,雙手放在膝頭,手指交叉著合攏,以雷鳴為背景音,開始講述《貓域》的故事。他在特快列車中讀過兩次這個短篇小說,在父親的病房裏還朗讀過一次,大致的情節已經記在腦子裏。故事不算複雜精巧,文章也不算華麗優美,因此,適當地對故事做些改編,他並不抵觸。他將累贅處刪除,再酌情加進一些小插曲,把這個故事說給深繪裏聽。


    故事本來不長,講完卻花去了比預想要多的時間。因為深繪裏一有疑問就提,每一次天吾都中斷講述,仔細回答每個問題。逐一說明小城的細節、貓兒們的行動、主人公的人品。如果那是書中沒有寫到的東西——幾乎都是這樣,他就酌情編造,就像改寫《空氣蛹》時一樣。深繪裏似乎完全沉浸在《貓城》的故事裏,她的眼中已經沒了睡意。不時閉上眼睛,在腦中浮想貓城的風景。然後再睜開眼,催促天吾講下去。


    當他說完故事,深繪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筆直地凝視了他片刻。


    仿佛貓兒把瞳孔完全張開,凝視著黑暗中的物體。


    “你到貓城去過了。”她像責難天吾似的說。


    “我嗎?”


    “你到你的貓城去過了。而且坐電車回來了。”


    “你這樣覺得嗎?”


    深繪裏把夏涼被一直拉到下巴,點頭。


    “你說得沒錯。”天吾說,“我去過貓城,又坐電車回來了。”


    “那你驅過邪嗎。”她問。


    “驅過邪?”天吾說。驅邪?“不,我想還沒有。”


    “不驅邪可不行。”


    “比如說驅什麽邪?“


    深繪裏沒有回答。“去過貓城回來,就這麽放著不管的話,準沒好事。”


    一聲巨雷轟響,仿佛要把天空炸成兩半。那聲響愈來愈強烈。深繪裏在被子裏縮起身子。


    “你過來和我一起睡。”深繪裏說,“我們必須兩個人一起到貓城去。”


    “為什麽?”


    “小小人可能會找到人口。”


    “是因為沒有驅邪嗎?”


    “因為我們兩個人是一體。”少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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