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這天夜裏,鼠一滴啤酒未沾。這絕非好的征兆.他因而一口氣喝了5杯冰鎮吉姆威士忌。


    我們在店鋪的幽暗角落裏玩彈子球來消磨時間。這玩藝兒實在毫無價值可言:花幾枚零市,換取它提供僵死的時間。


    然而鼠對什麽都一本正經。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贏上兩局幾乎近於奇跡。


    “喂,怎麽搞的?”


    “沒什麽。”鼠說。


    我們返回餐桌,繼續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兩人幾乎沒有交談,隻是默默地、不經意地聽著自動唱機繼續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來呀孤獨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開口道。


    “什麽事?”


    “希望你去見個人。”


    “……女的?”


    鼠略顯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麽求我?”


    “舍你有誰?”鼠快速說罷,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裝和領帶?”


    “有。可是……”


    “明天兩點。”鼠說,“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麽活著?”


    “皮鞋底。”


    “哪裏會!”


    25


    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剛出鍋的熱蛋糕。他將幾塊重疊放在一個深底盤內,用小刀整齊地一分為四,然後將一瓶可口可樂澆在上麵。


    我第一次去鼠家裏,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陽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裏邊衝灌這種令人反胃的食物。


    “這種食物的優點,”鼠對我說,“是將吃的和喝的合二為一。”


    寬敞的院子裏草木蔥籠,各色各樣的野鳥四麵飛來,拚命啄食灑滿草坪的爆米花。


    27


    談一下我睡過的第三個女孩。


    談論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年紀輕輕便死去的女郎。她們由於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華。


    相反,苟活於世的我們卻年複一年、月複一月、日複一日地增加著年齡:我甚至時常覺得每隔一小時便長了一歲。而可怕的是,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絕對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這種說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不是長得對她來說相得益彰的那種類型的美人。”


    我隻存有她一張照片。背麵寫有日期,1963年8月,即肯尼迪總統被子彈射穿頭顱的那年。她坐在一處仿佛是避暑勝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點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頭發剪得很短,頗有賽巴格風度(總他說來,那發型使我聯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身穿下擺偏長的紅方格連衣裙。她看上去帶有幾分拘泥,卻很美,那是一種似乎能夠觸動對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輕輕合攏的雙唇,猶如纖纖觸角一般向上翹起的鼻頭,似乎自己修剪的劉海不經意地垂掛在寬寬的前額,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臉頰之間,散在著粉刺淡淡的遺痕。


    她14歲,是她21載人生中美奐美侖的一瞬間,旋即倏然逝去——我隻能這樣認為。究竟那種事是由於什麽、為了什麽而發生的,我無法捉摸,別人也全然不曉。


    她一本正經地(不是開玩笑)說她上大學是受天的啟示。


    當時還不到淩晨四點。我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我問所謂天的啟示是怎麽回事。


    “那怎麽曉得呢,”她說。稍頃,又補充道:“不過,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從天而降。”


    我想象天使的翅膀飄落大學校園的情景。遠遠看去,宛如一方衛生紙。


    關於她為什麽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懷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了。27


    我做了個惡夢。


    我成了一隻碩大的黑鳥,在森林上空向西飛去。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著塊快發黑的血跡,西天有一塊不吉祥的黑雲遮天蓋地,四周飄蕩著隱隱雨腥。


    許久沒做這樣的夢了。由於時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夢境。


    我從床上翻身下來,擰開淋浴噴頭衝去全身討厭的汗膩。


    接著用烤麵包片和蘋果汁對付了早餐。由於煙和啤酒的關係,喉頭竟有一股被舊棉花整個堵塞的感覺。把餐具扔進水槽之後,我挑出一套橄欖綠布西裝,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燙工整的襯衣,和一條黑針織領帶,抱著它們坐在客廳的空調機前。


    電視裏新聞播音員自以為是地斷言今天將達到本夏最高溫度。我關掉電視,走進隔壁哥哥的房間,從龐大的書山裏麵找出幾本書,歪在客廳沙發裏讀起來。


    兩年前,哥哥留下滿屋子書和一個女友。未說任何緣由便去了美國。有時她和我一起吃飯,還說我們兄弟倆實在相似得很。


    “什麽地方?”我驚訝地問。


    “全部。”她說。


    或許如她所說。這也是我們輪流擦了10年皮鞋的結果,我想。


    時針指向12點。想到外麵的酷熱,心裏不免有點發怵,但我還是係上領帶,穿好西裝。


    時間綽綽有餘,加之無所事事,我便開車在市內緩緩兜風。街市細細長長,細長得直叫人可憐,從海邊直往山前伸展開去。溪流,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磷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古舊的圖書館,夜來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園——城市總是這副麵孔。


    我沿著山麓特有的彎路轉了一陣子,然後沿河畔下到海邊,在河口附近下得車,把腳伸到河水裏浸涼。網球場裏有兩個曬得紅撲撲的女孩,戴著白帽和墨鏡往來擊球。陽光到午後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兩人的汗珠隨著球拍的揮舞飛濺在網球場上。


    我觀看了5分鍾。隨後轉身上車,放倒車座的靠背,閉目合眼,茫然聽著海濤聲和其間夾雜的擊球聲,聽了好一會兒。柔和的南風送來海水的馨香和瀝青路麵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體的溫存,過時的搖擺舞曲,剛剛洗過的無袖衫,在遊泳池更衣室吸煙時的甘美,稍縱即逝的預感——一幕幕永無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夢。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時來著?),那夢便一去遝然再也不曾光臨。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隻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紮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問。


    鼠悄然合上書,鑽進車,戴上墨鏡: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歎口氣,鬆開領帶,把上衣扔到後排座席,點上支煙。


    “那麽,總得有個去處吧?”


    “動物園。”


    “好啊。”我應道。


    28


    談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長、並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覺的城市。


    前麵臨海,後麵依山,側麵有座龐大的港口。其實城市很小。從港口回來,如果驅車在國道上急馳,我是概不吸煙的。因為還不等火柴擦燃車便馳過了市區。


    人口7萬略多一點,這個數目5年後也幾乎沒變。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帶有小院的二層樓裏,都有小汽車,不少家有兩輛。


    此數字並非我的隨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統計科每年底正式發表的。擁有二層小樓住房這點確實夠開心的。


    鼠的家是三層樓,天台上還帶有溫室。車庫是沿斜坡開鑿出來的地下室,父親的“奔馳”和鼠的“凱旋trm”相親相愛地並排停在那裏。奇怪的是,鼠家裏最有家庭氣氛的倒是這間車庫。車庫甚是寬敞,連小型飛機都似乎停得進去。裏麵還緊挨緊靠地擺著型號過時或厭棄不用的電視機、電冰箱、沙發、成套餐具、音響、餐櫃等什物。我們經常在這裏喝啤酒,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對鼠的父親,我幾乎一無所知,也沒見過。我問過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幹脆:年紀遠比他大,男性。


    聽人說,鼠的父親從前好像窮得一塌糊塗,此是戰前。戰爭快開始時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學藥物工廠,賣起了驅蟲膏。效果如何雖頗有疑問,但碰巧趕上戰線向南推進,那軟膏便賣得如同飛了一般。


    戰爭一結束,他便把軟膏一古腦兒收進倉庫,這回賣起了不三不四的營養劑。待朝鮮戰場停火之時,又突如其來地換成了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25年前,在新幾內亞島的森林裏,渾身塗滿驅蟲膏的日本兵屍體堆積如山;如今每家每戶的衛生間又堆有貼著同樣商標的廁所用管道洗滌劑。


    如此這般,鼠的父親成了闊佬。


    當然,我的朋友裏也有窮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有錢的公共汽車司機也未必沒有,但我朋友的父親卻屬於窮的那一類。因為他父母幾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時常去那裏玩。他父親不是開車就是在賽馬場,母親則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成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來我身旁解開褲口。我們沒有交談,差不多同時結束,一起洗手。


    “喂,有件好東西。”他一邊往褲屁股上抹手一邊說:


    “噢。”


    “給你看看?”他從錢夾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原來是女人的裸體照,其中間部位竟插著一個瓶子。“厲害吧?”


    “的確。”


    “來我家還有更厲害的哩!”他說。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這城市裏住著各種各樣的人。18年時間裏,我在這個地方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它已經在我心中牢牢地紮下根,我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同它聯係在一起。但上大學那年春天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卻從心底舒了口長氣。


    暑假和春假期間我都回來這裏,而大多靠喝啤酒打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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