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是作好了準備進森林的。指南針和刀、水壺和應急食品、軍用手套、在工具庫找到的黃色噴漆、小柴刀——我把這些裝進小尼龍袋(這也是在工具庫找到的),帶進森林。裸露的皮膚噴上了防蟲劑,穿長袖衫,脖子用毛巾圍上,戴上大島給的帽子。天空一片陰暗,溽暑蒸人,看樣子很快就要下雨,於是把防雨鬥篷裝進尼龍袋。鳥們互相招呼著穿過灰雲低垂的天空。


    我像往次那樣很快走到圓形開闊地,用指南針確認大致向北之後,進一步踏進了森林深處。這回用噴漆隔三岔五地往路過的樹幹上塗黃色,隻要循此而行,即可返回原地。噴漆不同於《亨塞爾和格蕾特爾》中做記號的麵包,不必擔心被鳥吃掉。


    由於做了這一係列準備,我所感覺的恐怖不像上次那麽強烈了。緊張當然緊張,但心跳平穩得多。驅使我的是好奇心,我想知道這小路前麵有什麽。假如什麽也沒有,知道什麽也


    沒有也好。我必須知道。我小心翼翼地把四周的景物印入腦海,一步步穩紮穩打。


    哪裏不時響起莫名其妙的聲音:“咚”一聲什麽掉在地上的聲音、地板承受重壓時咯吱咯吱的聲音、以及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奇異的聲音。我不知曉那些聲音意味著什麽,想象都很困難。它們既像從很遠地方傳來的,又似乎近在耳畔,距離感仿佛可以伸縮。頭頂有時響起鳥撲楞翅膀的聲音,聲音響得出奇,估計被大大誇張了。每有聲音傳來,我馬上停住腳步,側耳傾聽,屏息等待什麽發生,但什麽也沒發生。我繼續前行。


    除卻這些時而傳來的突發性聲響,四周基本上萬籟俱寂。無風,頭頂無樹葉搖曵聲,傳入耳中的唯我蹚草前進的足音。腳一踩上落地的枯枝,“嚓”的一聲脆響便四下回蕩。


    我右手提著剛在磨石上磨過的柴刀,沒戴手套的手心裏有刀柄粗糙的感觸。時下還沒出現刀具派上用場的情況,但它恰到好處的重量給我以自己得到保護的感覺。我被保護著——到底被什麽呢?四國森林裏應該沒有熊沒有狼,毒蛇也許有幾條。但細想之下,森林中最有危險性的恐怕是我自己。說到底,我無非對自己的身影戰戰兢兢罷了。


    盡管如此,在森林裏走起來,我還是有自己被看著、被聽著的感覺。有什麽從哪裏監視著自己,有什麽屏住呼吸埋伏於背景中盯視我的一舉一動,有什麽在遠處什麽地方傾聽著我弄出的動靜,並且在推測我懷的是什麽目的、去的什麽地方。但我盡量不就它們思來想去。那大約是錯覺,而錯覺越想就膨脹得越厲害,越想就形狀越具體,很快會不再是錯覺了。


    我吹口哨填埋沉默。《我的至愛》、約翰·科特倫的高音薩克斯。不用說,我不熟練的口技不可能縷出密密麻麻鋪滿音符的複雜的即興曲,無非把腦袋裏想出的旋律在某種程度上變成聲音而已,但總比什麽也沒有強些。看表,早上十點半。大島此刻想必在做開館準備。今天是……星期三。他往院裏灑水,用抹布擦桌子,燒水做咖啡——我在腦海中推出這些場景。那本該是我做的事,可我現在置身於森林,並朝著更深的地方行進不止,誰也不知曉我在這裏,知曉的隻有我,加上它們。


    我沿那裏的路前行。稱之為路或許勉強,大概是水流花了很長時間衝出的自然通道。森林裏每下一次大雨,頗有速度的水流便急劇地衝剜去泥土,卷走雜草,露出樹根,遇上巨石就繞彎而下。雨停水息之後,遂成為幹涸的河床,形成人可以行走的路。那種路徑大多為羊齒和綠草所覆蓋,稍不注意就迷失不見。有的地方坡很陡,須手抓樹根攀登。


    不覺之間,約翰·科特倫已不再吹奏高音薩克斯。耳朵深處正在回響馬克·泰納(oytyner)的鋼琴獨奏,左手刻錄單調的節奏模式,右手一摞黑黑厚厚的和音。它將某人(沒有名字的某人、沒有麵部的某人)黯淡的過去被像拉腸子一樣從黑暗中拉出的光景巨細無遺地描寫出來,宛如描寫神話場麵。至少在我耳裏聽來是這樣。我將不屈不撓的循環反複一點點切割成現實場景予以重新組合,那裏隱約有催眠的危險氣味,一如森林。


    我邊走邊用左手拿著的噴漆在樹幹上輕輕地留下標記,並屢屢回頭確認那黃色標記是否看得清楚。不要緊,表示回程路線的標記如海上的浮標參差不齊地首尾相連。為慎重起見,我又用柴刀不時在樹幹上砍出痕跡。這也是一種標識。並非任何樹幹都那麽容易留痕,我這把小柴刀完全咬不動的也有。每當碰上不甚粗又似乎軟些的樹幹,我就在它身上砍下一刀,留下嶄新的刀痕。樹默默地承受了這一擊。


    大大的黑蚊子時不時如偵察員一樣飛來,企圖紮進我裸露的肌膚。耳畔“嗡”一聲響起振翅聲。我用手趕開或把它拍死,拍時“喀哧”一聲,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手感。有時它吸足我的血,癢感隨後襲來。我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揩去手心沾的血。


    過去在這山裏行軍的士兵們若是夏季也難免為蚊子煩惱。不過,所謂“全副武裝”究竟有多重呢?鐵疙瘩般的舊式步槍,為數不少的子彈、刺刀、鋼盔、若幹手榴彈,當然還有糧食和水、挖戰壕用的鐵鍬、飯盒……估計有二十公斤左右。總之重得要命,和我這尼龍袋不可同日而語。我不由得幻想自己在眼前樹木茂密的拐角處撞上那些士兵們,但士兵們早已消失,消失六十多年了。


    我想起在小屋簷廊裏讀的拿破侖遠征沙俄。一八一二年夏天朝著莫斯科長途行軍的法軍士兵也該被蚊子折騰得好苦。折騰他們的不光是蚊子,法軍將士必須同其他許許多多困難殊死搏鬥,饑渴、泥濘的道路、傳染病、酷暑、襲擊拖長的補給線的哥薩克遊擊隊、缺醫少藥,當然還有同俄國正規軍進行的幾場大會戰。好歹進入居民逃光已成空城的莫斯科的部隊人數由最初的五十萬驟減到十萬。


    我停住腳步,用水筒裏的水濕潤喉嚨。手表上的數字正好變成11時。圖書館開門的時刻。我想象大島開門和坐在借閱台裏的身影,台麵應該一如平時放有削尖的長鉛筆。他不時拿起鉛筆團團旋轉,用橡皮頭輕輕頂住太陽穴。如此光景真真切切地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而那場所卻距我那般遙遠。


    大島說,我沒有月經,乳頭無動於衷,但陰蒂有感覺,性行為不是通過xx道,而是通過肛門進行。


    我想起大島在小屋床上臉朝牆睡覺時的身姿,想起那裏殘留著的他或她的氣味。我在同一張床上、在那氣味的擁裹中睡去。但我不再想下去了。


    我想戰爭,想拿破侖的戰爭,想日軍士兵不得不打的戰爭。手中有柴刀確實的重感,剛磨出的鋒利的白刃耀眼眩目,我不由得移開眼睛。為什麽人們要打仗呢?為什麽數十萬數百萬人必須組成集團互相殘殺呢?那樣的戰爭是仇恨帶來的,還是恐怖所驅使的呢?抑或恐怖


    和仇恨都不過是同一靈魂的不同側麵呢?


    我往樹幹上砍了一刀。樹發出聽不見的呻吟,流出看不見的血。我繼續行進。約翰·科特倫又拿起高音薩克斯。反複切碎了現實的場景,重新組合。


    我的心不知不覺地踏入夢的領域。夢境靜靜返回。我抱著櫻花,她在我懷中,我在她體內。


    我再也不願忍受讓各種東西任意支配自己、幹擾自己。我已殺死了父親,奸汙了母親,又這樣進入姐姐體內。我心想如果那裏存在詛咒,那麽就應主動接受。我想迅速解除那裏麵的程序,想爭分奪秒地從其重負下脫身,從今往後不是作為被卷入某人的如意算盤中的什麽人、而是作為完完全全的我自身生存下去。我在她體內一瀉而出。


    “即使是在夢中,你也是不該做那種事的。”叫烏鴉的少年向我說道。


    他就在我背後,和我一同在森林行走。


    “我那時很想勸阻你來著,你也應該明白這點,應該清楚地聽到我的聲音。可是你不聽我的話,徑自向前邁進。”


    我不回答,也不回頭,隻管默默移動腳步。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吧?可結果是那樣的麽?”叫烏鴉的少年問道。


    可結果是那樣的麽?你殺死了父親、奸汙了母親、奸汙了姐姐。你把預言履行了一遍。你以為這樣一來父親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即告終止,然而實際上什麽也沒終止,什麽也沒擺脫,莫如說詛咒在你精神上的烙印比以前更深了。對此你現在心裏應該清楚,你的遺傳因子裏至今仍然充滿著那個詛咒,它化為你呼出的氣,隨著八方來風撒向世界。你心中黑暗的混亂依然故我。對吧?你懷抱的恐怖、憤怒和不安感絲毫沒有消去,它們仍在你體內,仍在執拗地折磨你的心。


    “記住,哪裏也不存在旨在結束戰爭的戰爭。”叫烏鴉的少年說,“戰爭在戰爭本身中成長,它吮吸因暴力而流出的血、咬噬因暴力而受傷的肉發育長大。戰爭是一種完完全全的活物。這點你必須了解。”


    姐姐!我脫口而出。


    我是不該奸汙櫻花的,即使是在夢中。


    “我該怎麽辦呢?”我看著前方的地麵詢問。


    “是的,你必須做的大約是克服你心中的恐怖和憤怒。”叫烏鴉的少年說,“引來光明,融化你那顆心的冰凍部分。這才算真正變得頑強。隻有這樣才能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我的意思你可明白?現在開始還為時不晚,現在開始你還可以真正找回自己。動腦筋思考,思考何去何從。你絕對不蠢,思考應該不成問題。”


    “我難道真殺死了父親?”我問。


    沒有回音。我回頭看去,叫烏鴉的少年已不在那裏。我的問話被沉默吞噬。


    在深邃的密林中我一個人孤苦伶仃,覺得自己徹底成了空殼,覺得自己成了大島有次說過的“空幻的人”。我身上有個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至今仍在一點點繼續膨脹,它迅速吃掉自己身上殘存的內核,我可以聽見它吃的聲音。自己這一存在越發變得無可理喻。我的確山窮水盡了。這裏沒有方向,沒有天空沒有地麵。我想佐伯,想櫻花,想大島,但我距他們所在的場所有幾光年之遙,如倒看望遠鏡,無論手伸出多遠都無法觸及他們。我孤單單地置身於幽暗的迷宮。大島叫我傾聽風聲,我傾聽風聲。然而這裏絲毫無風。叫烏鴉的少年也不知去了哪裏。動腦筋思考,思考何去何從。


    可是我再也思考不了什麽。不管思考什麽,我到達的地方終歸隻能是迷宮的盡頭。我的內核究竟是什麽?那是同空白對立的東西不成?


    我認真地想:假如能徹底抹殺自己這一存在該有多好!在這厚厚的樹牆中、在這不是路的路上停止呼吸,將意識靜靜埋入黑暗,讓含有暴力的黑血流盡最後一滴,讓所有遺傳因子在草下腐爛。恐怕唯有這樣我的戰鬥才能結束,否則,我勢必永遠殺害父親、奸汙母親、奸汙姐姐,永遠損毀世界本身。我閉目合眼,凝視自己的內心。覆蓋那裏的黑暗淩亂不堪,粗糙無比。烏雲裂開時,山茱萸的葉片迎著月光,如千萬把刀刃熠熠生輝。


    這時,皮膚裏麵好像有什麽被替換,腦袋裏哢嚓一聲響。我睜開眼睛,深深吸氣,把噴漆罐扔在腳下。扔掉柴刀,扔掉指南針。所有東西發出聲音落在地麵。這些聲音仿佛來自極遙遠的地方。我覺得身上一下子輕了許多。我拉下背上的尼龍背袋一並扔在地上。我的觸覺遠比剛才敏銳。周圍的空氣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氣息變得更濃了。約翰·科特倫仍在耳底繼續著迷宮式的獨奏。那裏無所謂終止。


    隨後我轉念從尼龍袋中取出小獵刀揣進衣袋。這是從父親書桌裏帶來的利刀,必要時可以用來劃開手腕血管,讓我身上所有的血流去地麵,以此破壞自己這一裝置。


    我把腳踏入森林的核心。我是空幻的人,我是吞噬實體的空白。正因如此,那裏已沒有值得我怕的東西,全然沒有。


    於是,我把腳踏入森林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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