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察出少女到來是在一時四十七分。我覷了眼床頭鍾,把時間留在記憶裏。比昨晚稍早。今晚我一直沒睡,專等少女出現。除了眨眼,眼睛一次也沒閉過,然而還是未能準確捕捉少女出現那一瞬間。注意到時,她已經在那裏了。她是從我意識的死角溜過來的。


    她依然身穿淡藍色連衣裙,在桌上手托下巴靜靜地注視著《海邊的卡夫卡》。我屏息看著她。畫、少女、我這三個點在房間裏形成靜止的三角形。一如少女對畫百看不厭一樣,我對她也百看不厭。三角形固定在那裏不搖不晃。可是,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佐伯!”我不知不覺地發出聲來。我沒打算叫她名字。隻是心中想得太多了,不由得脫口而出,而且聲音非常低微。但聲音還是傳入了少女耳中,於是靜止不動的三角形有一角崩潰了,無論那是不是我暗暗希求的。


    她往我這邊看。並非凝神細看,她仍然支頤不動,隻是靜靜地朝這邊轉過臉,就好像感覺出了——為什麽不清楚——那裏空氣的微顫。我不清楚少女看沒看見我。我是希望她能看見,但願她注意到我活著存在於此。


    “佐伯!”我重複一遍。我無論如何也克製不住想出聲叫她名字的衝動。少女說不定會對這聲音感到害怕或產生警覺,於是出門而去,不再回來。果真如此,我想必大失所望。不,不止是失望,我很可能失去所有方向和所有具有意義的情景。盡管如此,我還是不能不說出她的名字。我的舌和唇幾乎半自動地、自行其是地一次次將她的名字訴諸語聲。


    少女不再看畫。她看著我。至少是視線對著我所在的空間。從我這邊讀不出她的表情。雲絮遊移,月亮隨之搖曵。應該有風,但風聲傳不來耳畔。


    “佐伯!”我又叫了一次。我被一種極其刻不容緩的東西推向前去。


    少女不再手托下巴,右手拿到唇前,仿佛在說“不要出聲”。但那真是她想說的麽?如果能從旁邊切近地盯視那眸子、能從中讀出她此刻的所思所感、能理解她想通過那一係列動作向我傳達什麽暗示什麽該有多好!然而所有的意義似乎都被淩晨三時前濃重的黑暗劫掠一空。我突然一陣窒息,閉起眼睛。胸口有一團硬梆梆的空氣,就好像囫圇吞進了一塊雨雲。數秒鍾後睜開眼睛時,少女的身姿已然消失,唯有無人的空椅剩在那裏。一方雲影悄然劃過桌麵。


    我下床走到窗外仰望夜空,一時思緒紛紜。思索一去無返的時間,思索流水,思索海潮,思索林木,思索噴泉,思索雨,思索雪,思索岩,思索影。它們都在我心間。


    翌日偏午便衣刑警來圖書館。我因為關在自己房間裏,所以不知道此事。刑警問了大島約二十分鍾,問完回去了,大島隨後來我房間告訴我。


    “當地警察署的刑警,打聽你來著。”大島拉開冰箱門,拿出一瓶沛綠雅礦泉水,擰開蓋倒在杯裏。


    “怎麽曉得這裏的呢?”


    “你用手機了吧?你父親的手機。”


    我梳理著記憶,然後點了下頭。倒在神社樹林裏t恤沾血的那個晚上,我用手機給櫻花打過電話。


    “就一次。”我說。


    “警察根據通話記錄得知你來了高鬆。一般說來警察是不會一一講得這麽細的,但還是在聊天中告訴了我,怎麽說呢,我如果想熱情,還是可以做得非常熱情的。從話的前後關係分析,警察好像沒能查明你所打電話號碼的機主,或許是用現金卡的手機。但不管怎樣,你在高鬆市內這點是被把握住了。本地警察挨家挨戶查了住宿設施,結果在同ymc有特約關係的市內商務賓館查出有個叫田村卡夫卡的和你相像的少年住了一段時間,住到五月二十八日即你父親被誰殺害的那天。”


    警察未能根據電話號碼查出櫻花身份,著對我多少是個安慰。作為我不能再給她添麻煩。


    “賓館經理記得曾為你的事問過圖書館,打電話確認你每天是否真來這裏查資料。這你記得吧?”


    我點頭。


    “所以警察到這兒來了。”大島喝了口礦泉水,“當然我說謊來著,說二十八日以後一次也沒看見你。那以前天天來這裏,而以那天為界再沒出現。”


    “對警察說謊可不是好玩的。”我說。


    “可是不說謊你就更不好玩了。”


    “但作為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大島眯細眼睛笑道:“你還不知道——你已經給我添了麻煩。”


    “那當然是的……”


    “所以別再談麻煩不麻煩了,那東西業已存在。時至如今,再談那個我們也哪裏都到達不了。”


    我默默點頭。


    “總之刑警留下一張名片,說你再出現在這裏的話馬上打電話報告。”


    “我是事件的嫌疑人?”


    大島緩緩地搖了幾下頭:“不,我想你不至於成為嫌疑人。不過你是父親遇害案的重要參考人這點是毫無疑問的。我一直看報紙跟蹤破案經過,但似乎搜查沒取得任何進展,警察相當焦急。沒有指紋,沒有遺留物,沒有目擊者,剩下的線索也就隻有你了,所以他們無論如何想把你找到。畢竟你父親是名人,電視也好周刊也好都大加報道,警察不好就這麽袖手不管。”


    “可是,如果你說謊的事給警察知道了,因而不被認為是證人,那麽我那天不在現場的證據就失去了,我有可能被當成罪犯。”


    大島再次搖頭:“田村卡夫卡君,日本的警察並不那麽傻,他們的想象力也許很難說有多麽豐富,但至少不是無能之輩。警察應該早已像過篩子一樣查閱了四國和東京間的飛機乘客名單。另外,你可能不知道,機場門口都安有攝像機,逐一錄下出入的乘客,出事前後你沒有返回東京這點應該已被確認。假如認為你是罪犯,那麽來的就不是本地警察,而是由警視廳刑警直接插手了。那一來,人家動了真格,我也不敢隨便搪塞了。眼下他們隻是想從你口中了解出事前後的情況。”


    細想之下,的確如大島所言。


    “不管怎樣,暫時你最好別在人前出現。”他說,“說不定警察已經在這周圍目光炯炯地走來走去了。他們有你的複製相片,從中學生名冊上複印下來的,很難說長得像你本人,樣子好像……非常氣惱似的。”


    那是我留下的唯一相片。我千方百計逃避照相的機會,但全班集體照無論如何也掉不逃。


    “警察說你在學校是個問題少年,曾跟同學鬧出暴力事件,三次受到停學處分。”


    “兩次,而且不是停學,是在家反省。”我大大吸了口氣,慢慢吐出,“我是有那麽一段時間。”


    “自己克製不了自己?”


    我點頭。


    “並且傷了人?”


    “沒打算那樣,但有時候覺得自己身上有另一個什麽人似的,而注意到時已經傷害了人家。”


    “什麽程度?”大島問。


    我歎口氣說:“傷沒有多重,沒嚴重到骨折或斷齒那個地步。”


    大島坐在床沿架起腿,揚手把前發撩去後麵。他穿一條深藍色粗布褲,一雙白色阿迪達斯鞋,一件黑色半袖運動衫。


    “看來你是有許許多多應該跨越的課題的啊!”他說。


    應該跨越的課題。想著,我揚起臉:“你沒有必須跨越的課題?”


    大島向上伸出兩手:“跨越也好什麽也好,我應做的事隻有一件:如何在我的肉體這個缺陷比什麽都多的容器之中活過每一天。作為課題說單純也單純,說困難也困難。說到底,就算出色完成了,也不會被視為偉大的成就,誰都不會起身熱烈鼓掌。”


    我咬了一會兒嘴唇。


    “沒想從那容器中出來?”我問。


    “就是說出到我的肉體外麵?”


    我點頭。


    “是在象征意義上,還是必須具體地?”


    “均無不可。”


    大島一直用手往後壓著前發。白皙的額頭全部露出,可以看見思考的齒輪在裏麵全速旋轉。


    “莫非你想那樣?”大島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


    我再次深吸一口氣。


    “大島,老老實實說來,我一點兒也不中意自己這個現實容器,出生以來一次也沒中意過,莫如說一直憎恨。我的臉、我的兩手、我的血、我的遺傳因子……反正我覺得自己從父母那裏接受的一切都該受到詛咒,可能的話,恨不得從這些物件中利利索索地抽身而去,像離家出走那樣。”


    大島看著我的臉,而後淡然一笑:“你擁有鍛煉得那麽棒的肉體。無論受之於誰,臉也足夠漂亮。唔,相對於漂亮來說未免太個性化了,總之一點兒不差,至少我中意。腦袋也運轉得可以,小雞雞也夠耀武揚威的。我哪怕有一件都美上天了。往後會有為數不少的女孩子對你著迷。如此現實容器究竟哪裏值得你不滿呢?我可是不明白。”


    我一陣臉紅。


    大島說:“也罷,問題肯定不在這上麵。其實麽,我也決不歡喜自己這個現實容器。理所當然。無論怎麽看都不能稱為健全的物件。若以方便不方便的角度而言,明確說來是極其不便。盡管如此,我仍在內心這樣認為——如果將外殼和本質顛倒過來考慮(即視外殼為本質,視本質為外殼),那麽我們存在的意義說不定會變得容易理解一些。”


    我再次看自己的雙手,想手上沾過的很多血,真真切切地想起那黏乎乎緊繃繃的感觸。我思索自己的本質與外殼,思索包裹在我這一外殼之中的我這一本質,然而腦海中浮現出的隻有血的感觸。


    “佐伯怎麽樣呢?”我問。


    “什麽怎麽樣?”


    “她會不會有類似必須跨越的課題那樣的東西呢?”


    “那你直接問佐伯好了。”大島說。


    兩點鍾,我把咖啡放在盤子上,端去佐伯那裏。佐伯坐在二樓書房寫字台前,門開著,寫字台上一如平時放著稿紙和自來水筆,但筆帽沒有擰下。她雙手置於台麵,眼睛朝上望著,並非在望什麽,她望的是哪裏也不是的場所。她顯得有幾分疲憊。她身後的窗開著,初夏的風吹拂著白色花邊窗簾,那情景未嚐不可以看作一幅精美的寓意畫。


    “謝謝。”我把咖啡放在台麵時她說。


    “看上去有些疲勞。”


    她點頭:“是啊。疲勞時顯得很上年紀吧?”


    “哪兒的話。仍那麽漂亮,和平時一樣。”我實話實說。


    佐伯笑笑:“你年齡不大,倒很會討女人歡心。”


    我臉紅了。


    佐伯指著椅子。仍是昨天坐的椅子,位置也完全一樣。我坐在上麵。


    “不過,對於疲勞我已經相當習慣了。你大概還沒有習慣。”


    “我想還沒有。”


    “當然我在十五歲時也沒習慣。”她拿著咖啡杯的手柄,靜靜地喝了一口,“田村君,窗外看見什麽了?”


    我看她身後的窗外:“看見樹、天空和雲,看見樹枝上落的鳥。”


    “是哪裏都有的普通景致,是吧?”


    “是的。”


    “假如明天有可能看不見它們,對你來說會不會成為極其特別和寶貴的景致呢?”


    “我想會的。”


    “曾這樣思考過事物?”


    “思考過。”


    她顯出意外的神色:“什麽時候?”


    “戀愛的時候。”我說。


    佐伯淺淺地一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聯想起夏日清晨灑在小坑坑裏尚未蒸發的水。


    “你在戀愛。”她說。


    “是的。”


    “就是說,她的容貌和身姿對你來說每天都是特別的、寶貴的?”


    “是那樣的。說不定什麽時候會失去。”


    佐伯注視了一會兒我的臉。她已經沒了笑意。


    “假定一隻鳥落在細樹枝上,”佐伯說,“樹枝被風吹得劇烈搖擺。那一來,鳥的視野也將跟著劇烈搖擺,是吧?”


    我點頭。


    “那種時候鳥是怎樣穩定視覺信息的呢?”


    我搖頭:“不知道。”


    “讓腦袋隨著樹枝的搖擺上上下下,一下一下地。下次風大的日子你好好觀察一下鳥,我時常從這窗口往外看。你不認為這樣的人生很累——隨著自己所落的樹枝一次次搖頭晃腦的人生?”


    “我想是的。”


    “可是鳥對此已經習慣了,對它們來說那是非常自然的,它們沒法意識到,所以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累。但我是人,有時候就覺得累。”


    “您落在哪裏的樹枝上呢?”


    “看怎麽想。”她說,“不時有大風吹來。”


    她把杯子放回托盤,擰開自來水筆帽。該告辭了。我從椅子上立起。


    “佐伯女士,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問問您。”我果斷地開口。


    “可是個人的?”


    “個人的。也許失禮。”


    “但很重要?”


    “是的,對於我很重要。”


    她把自來水筆放回寫字台,眼裏浮現出不無中立性的光。


    “可以的,問吧。”


    “您有孩子嗎?”


    她吸一口氣,停頓不語。表情從她臉上緩緩遠離,又重新返回,就好像遊行隊伍沿同一條路走過去又折回來。


    “你為什麽想知道這個?”


    “有個人問題,不是心血來潮問的。”


    她拿起粗杆勃朗·布蘭1,確認墨水存量,體味其粗碩感和手感,又把自來水筆放下,抬起臉。


    “跟你說田村君,我也知道不對,但這件事既不能說yes也不能說no,至少現在。我累了,風又大。”


    我點頭:“對不起,是不該問這個的。”


    “沒關係,不是你不好。”佐伯以溫柔的聲音說,“咖啡謝謝了。你做的咖啡非常夠味兒。”


    我出門走下樓梯,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沿上翻開書頁,但內容無法進入大腦,我不過是用眼睛追逐上麵排列的字罷了。和看隨機數表是一回事。我放下書,走到窗前打量庭園。樹枝上有鳥。但四下無風。我漸漸弄不明白自己思戀的對象是作為十五歲少女的佐伯,還是


    1bontnc,德國產高級自來水筆商標名。2


    現在年過五十的佐伯,二者之間應有的界線搖擺不定,逐漸淡化,無法合成圖像。這讓我困惑。我閉目合眼,尋求心情的主軸。


    不過也對,一如佐伯所言,對我來說她的容貌和身姿每天都是特別的、寶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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