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傍晚,六點十五分時天吾出現在了公寓的玄關。走出去之後突然停下了腳步,像是在尋找什麽似的四下張望。從右到左,然後從左到右的移動著視線。看著上空,看著足跡。可是在他的眼裏沒有任何和平時不同的景物。然後快步的走到街道。牛河從窗簾的縫隙間看著這一切。


    牛河這次沒有跟在天吾的身後。沒有帶行李。他那兩隻大手插在卡其布褲的褲兜裏。高領的毛衣外麵,是穿舊了的橄欖綠燈芯絨上衣,頭發造型惡劣。上衣的口袋裏裝著厚厚的文庫本。大概是打算去附近的店裏吃東西吧。就這麽由他去就好。


    禮拜一天吾有好幾節課。牛河提前給補習學校打過電話確認了。是的,川奈先生的課下周開始按照課表進行,負責的女性這麽說。很好。天吾明天開始終於回歸到了日常的作息。從他的性格來看,恐怕今夜不會出遠門(如果這時尾隨了天吾的話,牛河就會知道他去四穀的酒吧和小鬆見麵)。


    八點牛河穿上外套卷上圍巾,深深的拉下針織帽,觀察著四周快步離開了公寓。這個時間天吾還沒有回家。就到附近吃飯來說,時間有點長了。離開公寓的話也許會和回來的天吾碰個正著。可是不管是冒著怎樣的危險,今夜的這個時刻牛河也要外出,還有沒有完成的事。


    記憶在他的腦海裏轉個好幾個拐角,在穿過幾個標誌建築,一陣迷茫之後,終於到了兒童公園。昨日強勁的北風業已停止,十二月裏難得的溫暖夜晚,晚上的公園裏還是空無一人。牛河再一次環望四周,確認過沒被誰盯著之後,爬上了滑梯的階梯。在滑梯的頂端坐下,背靠在扶手上,仰望著夜空。大致和昨夜相同的位置上浮著月亮。三分之二大的明朗的月亮。四周一絲雲也不可見。然後在那個月亮的邊上,並添浮著的是多少形狀歪斜的綠色的小月亮。


    不是看走眼了,牛河想。他歎口氣,輕輕搖頭。也不是做夢,也不是錯覺。大小兩個月亮,在葉已落盡的櫸樹上清晰的漂浮著。看起來這兩個月亮像是在等待牛河的歸來,從昨夜起就一動不動似的。它們是明白的。牛河回到這裏的事。它們像是約定好了一般,周圍一片沉默,飽含著暗示的沉默。然後月亮們,向牛河尋求著,共有這一份沉默。這件事對誰也不能說噢,它們這麽告訴牛河。落上淡淡薄灰的食指輕壓在櫻唇上。


    牛河在那裏坐下,各個角度活動著臉上的肌肉。那裏有什麽不自然的感覺,以防萬一再次確認和平時的不同之處。沒有發現不自然的地方。好也罷壞也罷就是自己平常的臉。


    牛河將自己看做是個現實主義的人。而且實際上他就是現實主義。他追求的不是形而上學的思想。如果那裏實際上存在著什麽的話,道理上說不通也好,邏輯不能通用也好,隻有將其首先作為一個現實接受。這是他基本的思考方式。不是因為原則和邏輯的存在才有的現實,首先現實存在,之後才產生了相應的原則和邏輯。所以天空上並排浮著兩個月亮的事,牛河下決心首先將其作為事實接受。


    之後的事慢慢考慮就好,不要抱著多餘的想法。牛河無意識的眺望、觀察著這兩個月亮。大的黃色月亮,小而歪斜的綠色月亮。他自己還沒有適應這幅光景。就這麽接受下來,他對自己說道。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呢,解釋不了。可是現如今不是深入探尋這個問題的時候。該怎麽應對這個狀況,才是這個時候的問題。首先必須抽出邏輯整個接受這幅光景。事情從這裏開始。


    牛河大概在那裏待了十五分鍾。他靠在扶手上,幾乎一動不動,讓自己適應這幅景象。像是慢慢花著時間讓身體順應水壓變化的潛水員一樣,將身體沐浴在月亮散落的光輝裏,浸染肌膚。這麽做是很重要的,牛河的本能告訴著他。


    之後有個歪斜腦袋的小個子男人站起身來爬下滑梯,難以名狀的思慮奪取了他的意識,步行著返回公寓。周圍種種的風景感覺多少和來時有了一些變化。也許是月光的緣故,他想。月光將事物的映象稍稍改動。正因為這樣好幾次拐錯了彎。進玄關之前抬頭看著三層,確認天吾的房間窗戶裏沒有點燈。大個子的補習學校老師還沒有回家。好像不是去了附近的店吃飯。也許是在哪裏和誰會麵吧。可能對方是青豆。或者是深繪裏也說不定。難道我錯過了重要的機會。可是現在想來也是於事無補。尾隨天吾外出實在太過危險。哪怕一次被天吾看見自己,狼和孩子可就都沒了。


    牛河回到房間,脫下外套圍巾和帽子。在廚房打開鹹牛肉的罐頭,夾在小甜麵包裏,這麽站著吃了。喝了不冷不熱的罐裝咖啡。可是哪個吃起來都沒滋沒味兒。雖然有吃進東西的實感,卻沒有味覺。其中的原因是在食物那方麵,還是在自己這方麵呢,牛河無法判斷。或者是映照在瞳孔深處的兩個月亮的錯。什麽地方的門鈴響了,能微微聽到鍾琴的聲音。不久之後門鈴第二次響起。可是他沒有在意。又不是這裏。是在遠處的什麽地方,恐怕是其他層樓的門吧。


    吃罷三明治,喝完了咖啡,為了讓腦子回到現實相位,牛河慢慢的抽了一根煙。自己在這裏必須幹些什麽,也在腦子裏再次確認。然後走到窗邊在相機前坐下。打開電暖爐的開關,在橙色的光前伸出兩手取暖。禮拜日的晚上九點前。幾乎沒有進出公寓玄關的人。可是牛河還是想要確認天吾回家的時刻。


    不久穿著黑色羽絨夾克的女人離開玄關。一次都沒有見過的女人。她用灰色的圍巾遮住臉龐。戴著黑邊眼鏡和棒球帽。這是為了避人耳目,遮住本來麵目的打扮。空著兩隻手,步伐很快。步幅也很大。牛河神經反射的按下開關,自動拍照相機拍下了三次。他想必須弄清楚這個女人的去處。可是還沒站起身來時女人已經離開小路,消失在了黑暗中。牛河皺起臉,放棄。就那個走路方式,現在穿上鞋去追也追不上的。


    牛河將剛才看見的情景在腦海中再現。身高在170厘米左右,纖細的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哪一件著裝都奇妙的嶄嶄新新。年齡恐怕在二十過半到三十歲。頭發放在衣領裏,看不出長度。因為膨脹的羽絨夾克也看不清身材。從腿的樣子來看應該很瘦。姿勢良好而輕快的步伐,宣示著她的年輕與健康。大概日常也在做些運動吧。這些特征哪條都和他所知道的青豆相吻合。雖然沒有確證那個女人就是青豆。不過她像是戒備著被誰撞見。緊張充滿著全身。如同怕被狗仔隊追蹤的女明星一樣。可是就常識來說,很難認為被八卦雜誌追著跑的大牌女星會出現在高圓寺的破爛公寓裏。


    首先假定那是青豆。


    她是為了和天吾見麵而來的。可是天吾現在外出。房間的燈還滅著。青豆來找他,沒有回應就放棄離開了。也許那遠處的兩次門鈴就是。可是就牛河看來,這又是一個說不通的事。青豆作為一個被追蹤的身份,為了躲避危險應該盡可能的在不被人注意的情況下生活著。如果想見天吾的話,首先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在不在才是通常的做法。這樣的話就不用冒著無謂的危險了。


    牛河坐在相機前思考著,卻沒有想到一個能說得通的推論。那個女人的行動——似像非像的變裝後,從躲藏的家裏出來特地走到公寓——完全不符合牛河知道的青豆的性格。她應該是更慎重更警惕的。這讓牛河的頭混亂起來。也許是自己將她帶到這裏的可能性,完全沒有出現在牛河的腦中。


    不管怎麽樣,明天到車站前的衝印店去,把拍過的膠片都衝洗出來。那裏應該拍下了謎之女郎。


    十點過後繼續在相機前監視著,自從那個女人離開後,沒有一個進出公寓的人。像是因為不上座而取消的公演,被任何人遺忘拋棄的舞台一樣,玄關空無一人,四下一片寂靜。天吾是怎麽了,牛河歪起腦袋。就他所知,天吾這麽晚還在外麵的情況很少見。明天開始明明還有補習學校的講課。或者是在牛河外出的時候已經回家,然後早早的睡了嗎?


    時鍾指向十點時,牛河注意到了自己深深的疲倦。他感到幾乎睜不開眼睛般強烈的睡意。晚上發困對牛河是很難得的。平常的他如果有必要,什麽時候都能醒著。可是就隻有今夜,睡魔如同古代棺材的石蓋一般毫不留情的壓在他的頭上。


    也許是我看兩個月亮看的太久了,牛河這麽想。也許是月亮太過深入皮膚了。大小兩個月亮模糊的殘像還存留在他的視網膜上。那昏暗的輪廓麻痹著大腦中柔軟的部分。和一種蜂刺在毛蟲後加以麻痹,在其體表產卵一樣。孵化後蜂的幼蟲不消動手就能吸取眼前的營養,隻要活著就貪婪的吃個不停。牛河皺起臉,將不詳的想象從腦中趕走。


    哎就這樣吧,牛河對自己說。沒必要老老實實的等著天吾回家。什麽時候回來,是那個男人的事。反正回來也會馬上睡覺。而且除了這間公寓,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回去。大概。


    牛河有氣無力的脫掉褲子和毛衣,隻穿著長袖襯衫和棉毛褲,鑽進了睡袋裏。然後將身體蜷成一團睡著了。睡眠極其的深,幾乎接近於昏睡。睡到一半的時候,似乎感覺聽到了敲門聲。可是意識的重心業已轉移到了別的世界。事物也不能很好區別。勉強加以區別的話全身都會紊亂。所以他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再去尋求那個聲音的意義,再次沉浸在睡眠深深的泥沼裏。


    天吾和小鬆分開回到家是在牛河深深睡去的三十分鍾之後。天吾刷牙,將沾滿煙味的上衣掛到衣架上,換上睡衣睡著了。淩晨兩點電話鈴響,被告知了父親的死。


    牛河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禮拜一的早晨八點過後,那時天吾已經坐在了開往館山的特急列車上,為了彌補睡眠不足而深深睡去。牛河在相機前坐下,等待天吾離開公寓前往補習學校。可是當然沒能見到天吾的身影。時鍾指向午後一點牛河放棄了。到附近的公用電話給補習學校去了電話,詢問還進不進行今天預定的川奈先生的課。


    “川奈先生的講課今天暫停。昨夜,家裏人突然不幸去世。”接電話的女性說道。牛河道謝掛斷了電話。


    家裏人去世?說起天吾的家裏人就隻有nhk收費員的父親。那個父親進了遠處的療養所。天吾為了照顧他而暫時離開了東京,兩天前才剛剛回來。那個父親死了。因為這樣,天吾再次離開東京。恐怕是在我睡熟的時候離開的吧。真是的,我怎麽會睡的這麽死呢?


    不管怎樣天吾已經成為孤獨一人了,牛河想,本來就是孤獨的男人,現在更為孤獨。完全是一個人。母親在他兩歲時在長野縣的溫泉被勒死。殺人犯現在也沒被捉住。她拋棄了丈夫,帶著還是嬰兒的天吾和年輕男人【逐電】。【逐電】是個很古老的詞。現在幾乎沒有任何人會說這樣的詞。但是卻很貼合這樣的某種行為。為什麽那個男人要殺掉她呢,原因不明。真的是那個男人殺的也不清楚。在旅館的一個房間,女人在夜裏被睡衣帶子勒死,一塊的男人也不見了蹤影。怎麽想那個男人都很可疑。就是這樣。父親接到聯絡從市川趕來,領走了丟在那裏年幼的兒子。


    也許我該告訴天吾這件事。他當然有知道事實的權利。可是他說不願意從像我這樣的人的嘴裏聽到母親的事。所以沒有說。沒辦法。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他的問題。


    不管怎樣,即使天吾不在,也隻能繼續監視這間公寓。牛河對自己說道。昨夜看見了疑似青豆的謎之女郎。雖然沒有確證那就是青豆本人,但是可能性極其的大。這個歪斜的腦袋是這麽告訴我的。外表雖然不怎麽樣,可那裏有著最新銳雷達的敏銳觸感。而且如果那個女人是青豆的話,她最近肯定會再來拜訪天吾。天吾父親去世的事,她還應該不知道。這是牛河的推測。天吾大概在夜裏被告知,然後早晨出門了。而且兩個人像是沒有取得電話聯係的樣子。不管怎樣她一定會再來這裏的。她有即使是冒著危險,也必須特地來到這裏的重要的事。而且這次,不管怎樣都要找出她的去處。為此需要綿密的做好準備。


    這樣的話,為什麽這個世界存在著兩個月亮的秘密,某種程度上能加以解密也未可知。牛河非常想要知道。不,這不過是次要的案件。我的工作不管怎樣,首先是找出青豆潛伏的地方。然後漂亮的將她雙手奉送給那個令人反感的二人組。月亮有兩個也好,隻有一個也罷,對我並不實際。不管怎麽說,我是作為我的強者。


    牛河到車站前的衝印店,遞給店員五本三十六張膠卷。然後帶著衝印好的膠卷進到附近的家庭餐廳,一麵吃著咖喱雞一麵按照日期看著。幾乎都是司空見慣的住戶的臉。能讓他多少感到有興趣的,隻有三個人的照片。深繪裏和天吾,還有昨夜離開公寓的謎之女郎三個人。


    深繪裏的目光讓牛河緊張起來。即使是在照片裏,那個少女從正麵一直看著牛河的臉。沒錯,牛河想。她是知道的,牛河在那裏,監視著自己。空怕也知道用隱藏相機拍照的事。她那一雙澄澈的目光是這麽說的。那曈曨像是將一切都看透了一般,絕對不寬容承認牛河的行為。那份筆直的視線毫不留情的刺穿了牛河的心。讓他對自己幹下的事完全沒有辨明的餘地。可是同時,她卻沒有對牛河定罪。也沒有輕蔑。某種意義上,那美麗的眼睛寬恕了牛河。不,也許不是寬恕,牛河重新想。那眼神看起來毋寧於憐憫著牛河。知道了牛河行為的不淨之後,給予他的憐憫。


    那是僅有的一點時間裏發生的事。那個早上深繪裏現實看了一會電線杆的上麵,然後快速回頭盯著牛河躲藏的窗戶,直直的看著隱蔽照相機的鏡頭,越過鏡頭凝視著牛河的眼睛。然後快步離去。時間凍結,之後再次啟動。最多不過是三分鍾。這樣短的時間裏,她卻角角落落看遍了牛河其人的靈魂。正確的看穿了其中的汙濁和卑劣,給予無言的憐憫,然後消失了蹤影。


    看著她的眼睛,還能感覺到肋骨間針刺一般銳利的痛。才想到自己是這樣一個歪斜醜陋的東西。但是沒有辦法,牛河想。因為我實際上就是歪斜醜陋的東西。可是即使如此,深繪裏瞳孔中浮起自然,而且透明般憐憫的顏色,還是深深的浸染了牛河的心。告發也好,蔑視也好,痛罵也好,定罪的話也都好。就算是用棒球球棒狠狠的毆打也行。這些都可以忍耐。可是隻有這個受不了。


    比起來天吾是個遠遠輕鬆的對手。照片中的他站在玄關,視線向著這邊。和深繪裏一樣警惕的觀察著四周。可是那眼裏什麽都沒有。他那無垢而無知的眼神裏都沒有發現窗簾的陰影裏隱藏的相機和牛河的身影。


    之後牛河看著【謎之女郎】的照片。照片有三張。棒球帽,黑邊眼鏡,卷到鼻子的灰色圍巾。五官不清楚。哪一張照片的采光都很弱,再加上棒球帽帽簷的陰影。可是這個女人卻和牛河腦中想象的青豆的形象完全吻合。牛河拿著三張照片在手裏,像是在確認撲克牌似的反複觀察。越來越覺得這個隻能是青豆。


    他叫來侍者,尋問今天的甜點有什麽。侍者回答有桃子派。牛河點了那個和咖啡的續杯。


    如果這個女人不是青豆的話,牛河等著派端上來的時間裏對自己說道,也許我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和青豆見麵。


    桃子派遠比預想的要好。又酥又脆的皮上,放著甜蜜多汁桃肉。當然是罐頭的桃子,可是作為家庭餐廳的甜點來說絕對不壞。牛河漂亮的吃完了派,喝幹咖啡,帶著滿足的心情離開了餐廳。順路去超市買了三天分量的食品,回到房間再次在相機前坐下。


    從窗簾的縫隙中監視著公寓的玄關,不時在日光中靠在牆壁上睡了幾次午覺。可是牛河不是特別在意這樣的事。睡著的時候應該也沒有錯過什麽重要的事。天吾因為父親的葬禮離開了東京,深繪裏也不會回到這裏。她知道牛河在監視。那個【謎之女郎】在白天造訪這裏的可能性很低。她警惕頗深的行動。開始活動也要在四周昏暗之後。


    可是太陽落山後也沒有見到【謎之女郎】的身影。隻有老熟人們午後出去買東西,傍晚出去散步,下班回家的人們帶著比離開時更為疲憊的臉回來。牛河用眼睛追視著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沒有按下相機的快門。除此之外都是無名無姓的過路人。為了解悶,牛河還擅自取了外號來稱呼他們。


    “毛先生(那個男人的發型和毛澤東很相似)工作辛苦了。”


    “長耳大爺,今天很溫暖最適合散步了。”


    “沒下巴女士,又是買東西嗎。今天晚飯的內容是什麽呀?”


    十一點牛河繼續監視著玄關。然後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喝了保溫壺裏的綠茶,吃了幾塊餅幹,吸了一根煙。在洗漱間刷牙後,試著伸出大大的舌頭照鏡子。好久沒有看看自己的舌頭了。那裏生著像苔蘚一樣厚厚的東西。而且和真的苔蘚一樣帶著一些綠色。他在燈光下仔細的查看著苔蘚。令人作嘔的東西。而且堅固的附著在舌頭表麵,怎麽樣也弄不下來。這樣下去也許我會成為苔蘚人也說不定,牛河想。從舌頭開始全身這裏那裏的皮膚都長出苔蘚。像是在沼澤地裏度日的烏龜殼一樣。光是想象就讓人心情灰暗。


    牛河不出聲的歎了一口氣,不再考慮和舌頭有關的事,關掉了洗漱間的燈光。在黑暗中悉悉索索的脫掉衣服,鑽進了睡袋。拉上拉鏈,像蟲子似的蜷起身體。


    睜開眼睛時周圍一片黑暗。想看看時間回過頭去,鍾卻不在本應該在的地方。牛河一瞬間混亂了。為了在黑暗中也能馬上確認時間,睡前他一定會確認鬧鍾的位置。那是常年養成的習慣。怎麽鍾不在了呢?從窗簾的縫隙中漏下了一些光亮,卻也隻能照亮房間的一個小角落。周圍都被包裹在午夜的黑暗之中。


    牛河注意到心髒劇烈的跳動。為了將分泌的腎上腺素輸送到全身,心髒拚命的活動著。鼻孔呼吸的氣息也亂了起來。像是做著令人興奮的栩栩如生的夢,然後中途醒來一樣。


    可是這並不是在做夢。現實中發生了什麽。枕邊有誰在。牛河能感到這個氣息。黑暗中浮起淡淡的黑影,那是在俯視牛河的臉。背肌變得僵硬了。一秒的幾分之一的時間內意識再次編成,他反射性的想要拉開拉鏈。


    不知是誰在一瞬間勒住了牛河的脖子。沒有給他機會發出叫聲。牛河脖子上的肌肉能感覺到,那是長期訓練過的強韌的男人的肌肉。那手臂勒的緊緊的,如同老虎鉗一般向上拉扯。男人一言不發。也聽不見氣息。牛河在睡袋裏彎曲身體,不斷掙紮翻滾。在尼龍的內袋裏兩手不停的抓撓,兩腳亂蹬。使勁的想要發出喊聲。可是這些行為都沒有如願。對方一旦在榻榻米上固定姿勢,之後就隻需一動不動,階段性的加大手臂的力量。非常有效果。與此同時牛河的氣管被壓迫著,呼吸也漸漸細不可聞。


    在這樣絕望的狀況中浮現在牛河腦海裏的,是這個男人怎麽進到屋子裏來的疑問。門鎖縮上了。從裏麵還掛上了鏈條。窗戶也關的萬無一失。可是怎麽會進到房間裏來的呢?插進鑰匙的話一定會發出聲響,聽到那個聲音,自己一定會醒過來的呀。


    這家夥是專家,牛河想。必要時能毫無猶豫的結果人的性命。為此不斷積累訓練。是【先驅】派來的人嗎?那些家夥決定對我進行處分了嗎?斷定我已經不再有用處、是個障礙般的存在了嗎?我還差一步就追蹤到青豆了。牛河想要發出聲音告訴那個男人。請先聽聽我說的話吧。可是卻發不出聲音。那裏沒有能使聲帶震動的空氣,舌頭和喉嚨像是石頭一般堅硬。


    氣管的每個角落都被塞住了。一切的空氣都不能進入。雖然肺部誓死尋求著新鮮的氧氣,卻怎麽也找不到。能感覺到身體和意識分割開來。身體在睡袋裏是一方麵,他的意識卻被拉拽向了粘糊糊沉甸甸的空氣層中。雙手和雙腳急速的失去感覺。為什麽呢,他在稀薄的空氣裏詢問著。為什麽我必須在這麽難堪的時刻,以這麽難堪的樣子死去呢。當然不會有回答。終於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天花板上落下,包圍了一切的一切。


    重回意識的時候,牛河已經在睡袋的外麵。雙手和雙腳都沒有感覺。他知道的是眼睛被蒙住了,臉頰上有榻榻米的觸感。已經不再被勒住喉嚨了。肺部發出像風箱一樣的聲音收縮著吸入新鮮的空氣。寒冷的冬天的空氣。獲得了氧氣而製作出新的血液,心髒將這鮮紅溫熱的液體全速輸送到神經的末端。他不時激烈的咳嗽,集中所有的神經呼吸。終於雙手和雙腳徐徐地恢複了直覺。耳朵裏也能聽見心髒堅硬的跳動聲。我還活著,牛河在黑暗中想。


    牛河被放到在榻榻米的地板上。兩手別在背後,用像柔軟的布似的東西捆綁著。腳腕也被綁著。這是不太堅固卻非常上手而有效的捆綁方法。除了滾動之外身體不能做出任何動作。對於自己還活著並且呼吸的事,牛河感到不可思議。那並不是死。雖然十分痛苦接近於死,卻還並不是死。喉嚨兩側尖銳的劇痛還像瘤子一樣殘留著。尿液浸在內褲上開始變冷。可是那絕對不是令人不快的觸感。毋寧說是讓人歡迎的感覺。痛和冷,是自己還活著的標誌。


    “不會那麽簡單就死的。”男人的聲音說道。簡直像是看穿了牛河的心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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