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牛河像昨天一樣在窗邊的床上坐下,繼續從窗簾的縫隙中監視著。和昨天傍晚回家時大致相同的臉,或者說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臉離開了公寓。他們麵色灰暗,弓著背。麵對新的一天,在幾乎還沒有開始的時候,看起來就已經累的不行,那群人中沒有天吾的身影。可是牛河還是按下相機的快門,將通過的一個一個人臉記錄下來。膠卷還有很多,為了拍的更好實踐的聯係是必要的。


    早上上班的高峰結束,目送應該出門的人離開後,牛河離開房間到附近的公用電話亭裏。然後撥通代代木補習學校的電話,詢問天吾。接電話的女性說“天吾先生十天前請了假。”


    “是因為生病了麽?”


    “不是。因為家人情況不太好,去了千葉縣。”


    “什麽時候能回來呢?”


    “這邊不太清楚。”女人說,


    牛河道謝掛斷電話。


    說起天吾的家人,就隻有父親。曾經是nhk收費員的父親。母親的事天吾一無所知。而且就牛河所知,天吾和父親的關係一貫都不太好。可是這樣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天吾請了十天以上的假。這點多少有點在意。究竟是為什麽,天吾對待父親的反感突然間軟化了呢。父親又是因為什麽病,住進了千葉縣的醫院呢?想要調查看看,可是肯定得花費半天的時間。期間監視就得中斷。


    牛河迷茫起來。如果天吾離開東京的話,監視這間公寓玄關就沒有意義了。一旦監視中斷,也許向別的方向摸索才是明智的。調查天吾父親的住院地址也可以。或者推進一下關於青豆的事也行。見見大學時代的同學還有公司工作過的同事,也能聽到些個人信息吧。也許能發現什麽新線索。


    可是這麽想了一會,最後還是下決心繼續監視這間公寓。首先中斷監視的話,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生活步調就會被破壞掉。一切都必須重新開始。要是現在搜尋天吾父親的去向或者青豆的交友關係,辛辛苦苦之後必定收獲很少。花盡功夫調查之後得到一些要點後,就會不可思議的僵在那裏無法繼續。牛河對那樣的事有經驗。第三是牛河的直覺,強烈的要求他留在這裏不要動。不要動就這麽坐在這裏,一個也不漏過的繼續監視。牛河那歪歪斜斜的腦袋裏,從過去就直截了當的直覺這麽告訴著他。


    即使天吾不在,暫時還是繼續公寓的監視。留在這裏,在天吾回來之前,一個不落的記住玄關日常出入的住戶的臉。明白了誰是住戶的話,很容易的,誰不是住戶也就一目了然。我可是肉食獸,牛河想。肉食獸必須任何時候都忍耐力強。和場所一體化,確保得到了一切有關獵物的情報。


    十二點前,牛河在人的進出最少的時候出門了。為了多少能遮擋些臉帶上了針織帽,圍巾也卷到了鼻子下麵,即使這樣他的形象還是相當引人注目。淺駝色的帽子戴在他那大腦袋上,像蘑菇的小傘蓋一樣的大。綠色的圍巾在下麵卷著看起來像條大蛇。就變裝來說效果全無。何況帽子也好圍巾也好完全不搭。


    牛河去到車站前的衝印店,拿回兩本相冊。然後進蕎麥店點了天婦羅蕎麥麵。真是許久沒有吃到溫熱的食物了。牛河珍惜的一邊品嚐天婦羅蕎麥麵的味道一邊吃著,連最後一滴湯都喝得一幹二淨。吃完之後出了汗,身體也變暖了。他又戴上針織帽,往脖子上卷上圍巾,走回公寓。然後一麵抽著煙,一麵將衝印好的照片擺在床上整理。對比回家的人和早上出門的人,重合的臉歸納到一邊。為了方便記憶給每個人安上適當的名字。用尖頭萬能筆寫在將名字寫在照片背後。


    早上上班時間結束,幾乎沒有進出公寓玄關的住戶。肩上背著挎包的大學生模樣的男孩,上午十點急匆匆的離開。七十歲前後的老人和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出門,各自抱著超市的購物袋回來。牛河也拍了他們的照片。午前郵遞員來了,將信件分配好塞進玄關的郵箱裏。抱著瓦楞紙紙箱的宅急送快遞員進到公寓,五分鍾後空著手離開。


    一小時後牛河從相機前離開,做了五分鍾的肌肉伸展。期間監視雖然中斷了,可是一個人就像覆蓋所有的進出時不可能的。比起來不讓身體麻痹更為重要。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肌肉會退化,有什麽萬一時也不能快速做出反應。牛河像蟲子那樣,將圓溜溜彎曲曲的身體在床上靈巧地活動著,盡可能的舒展肌肉。


    為了打發時間用耳機聽am廣播。白天的廣播節目都是以主婦和老人為受眾群。出演的人嘴裏開著無聊的玩笑,發出毫無意義的笑聲,陳述平凡愚笨的見解,播放完全不想進入耳朵的音樂。然後高聲宣傳著誰也不想要的商品。至少牛河是這麽感覺的。即使這樣牛河還是想聽聽人說話的聲音。所以強忍著聽這樣的節目。人們怎麽會製作這麽蠢的節目,還特地用電波傳送,在這麽廣泛的地域上散布不可呢?


    可是牛河從事的也不是特別高尚的工作。縮在便宜公寓的一個房間裏,躲在窗簾的陰暗角落,偷拍人們的身影。可不是能站在高處自以為是批判別人行為的立場。


    可是也不僅局限於現在。當律師的時候情況也類似。記憶中似乎就沒有做過對社會有用的事。一等顧客是和暴力團夥勾結的中小金融業主。牛河考慮怎麽讓他們的儲備金得到最有效的分散,為其製定計劃。總之就是巧妙的洗錢。也負責一部分地麵上的工作。將以前就住在那裏的居民趕走,騰出空地,再賣給房地產開發商。巨額的報酬滾滾而來。為逃稅嫌疑人的辯護也很拿手。對一般律師來說,這樣的雇主大部分都是畏畏縮縮形跡可疑的人。牛河的話隻要有委托(一定程度上還要有足夠的錢)不管對方是誰都不會猶豫。手段也高。結果也都不錯。所以工作上幾乎沒有吃力的時候。和教團【先驅】的關係也是那時候開始的。領袖不知為什麽對他個人很中意。


    如果像世上普通的律師那麽幹普通的工作,牛河肯定養不活自己吧。大學畢業立馬通過了司法考試,也取得了律師資格,可是既沒有能依靠的關係,也沒有後盾。因為這個外表也沒能被有名的律師事務所聘用。開個自己的事務所,幹些普通的工作肯定也不會有委托。高薪特別雇傭像牛河這樣外貌不同凡響的律師的人,世界上絕對不多。恐怕是電視的法庭肥皂劇的錯,世上一般人都認為優秀的律師長著一張知性的端正的小臉。


    所以自然而然,他就和黑社會勾結上了。黑社會的人對牛河的外貌完全不在意。毋寧說因為這個特異性,成為了牛河受到他們信賴的一個原因。從不被正常社會接納這一點來看,他們和牛河的境遇相似。他們很認可牛河腦子的運轉速度,優秀的實操能力還有口風極緊,花大價錢(可是不能公開)委托工作,氣度不凡地支付成功後的報酬。牛河迅速掌握了要領,深諳如何打著法律擦邊球從審判官那裏保全自身。他的直覺好,也很警醒。可是某時,可以說是鬼使神差吧,暴露目的急於求成,越過了那條微妙的線。最後被東京律師會除名。


    牛河關掉收音機,吸了一根七星。將煙深深的吸進肺部,再緩緩吐出。將吃光的桃子罐頭當做煙灰缸使。繼續這樣的生活方式,死大概也不是什麽壞事。走到不遠的外麵,在什麽陰暗的地方一個人倒下。即使現在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應該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在黑暗中發出悲鳴,那個聲音也傳遞不到任何人那裏去。可是即使這樣,死之前也不得不苟且活著,活著的話也隻能以我的方式。不是自誇,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生存方式。而且不是特意要往自己臉上貼金,牛河在這世上幾乎比誰都能幹。


    二點半時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少女從公寓的玄關出來。她沒拿東西,快速的橫穿了牛河的視線。他慌慌張張地按下相機的快門,拍了三次。看見她還是第一次。瘦瘦的,身材纖長,五官漂亮的少女。姿勢也好。看起來像芭蕾舞女演員。年齡十六或者十七,穿著褪色的藍牛仔褲和白色的運動鞋,套著男式的皮夾克。頭發都塞在套頭運動衫的前襟裏。她走出玄關幾步站住,眯起眼睛仰視了一會正麵的燈柱上方,然後視線重新落回地麵,再邁出步子。向路的左側轉去從牛河的視野中消失了。


    那個少女和誰有點像。牛河知道的某個人。最近看到過的某個人。外表看也許是電視演員。可是牛河最近除了新聞節目沒看電視,也不記得對美少女演員有什麽興趣。


    牛河記憶的加速器踏遍了每一個角落,在腦袋裏全速運轉著。眯起眼睛,像擰抹布那樣攪著腦細胞。神經一抽一抽的作痛。然後突然,明白過來那個某人不就是神田繪裏子麽。他沒有見過深田繪裏子的真人。隻見過報紙的文藝欄上刊登的照片。即使那樣那個少女身上與生俱來的超然的透明感,和那小小的黑白臉部照片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她和天吾當然因為改寫《空氣蛹》的事見過麵。她和天吾個人變得親密,藏身在他的公寓裏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牛河這麽一想,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戴上了針織帽,穿上深藍色的雙排扣軍服式外套,將圍巾咕嚕咕嚕的卷上脖子。然後從公寓的玄關離開,跑向少女離去的方向。


    那孩子走的相當快,也許追不上。不過少女兩手空空。那就是她不打算去很遠的標誌。與其冒著尾隨被對方發現的風險,乖乖在這裏等著她回來才是上策。這麽想著,牛河卻不得不去追著她。那個少女毫無理由的撼動了牛河的什麽。像是在黃昏的瞬間,帶著神秘色彩的光,喚起了人心中特殊的記憶。


    稍微前進之後,牛河再次看見了少女的身影。深繪裏在路邊上站著,熱切的望著小小的文具店前的擺設。大概那裏擺著什麽惹起她興趣的東西吧。牛河迅速背對著她,站在自動販賣機前,拿出零錢,買了溫熱的罐裝咖啡。


    不久少女再次出發。牛河將喝了一半的罐裝咖啡放在腳邊,注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看起來少女對走路這個行為集中神經。那像是橫穿在沒有一點波紋廣闊的湖麵上的走法。這麽特別的走的話,應該能既不下沉也不沾濕鞋子的走在湖麵上吧。就像是習得了這樣的秘法似的。


    那個少女確實有什麽。有著普通的人沒有的特殊的什麽。牛河這麽感覺。深田繪裏子的事他幾乎是一無所知。說到現在知道些什麽,她是領袖的獨生女,十歲的時候一個人逃離了【先驅】,寄住在知名學者戎野先生的家裏長大,不久前寫了名為《空氣蛹》的小說,借川奈天吾之手成了最佳暢銷書。現在行蹤不明,警察也下了搜查令。


    《空氣蛹》的內容似乎對教團【先驅】有什麽不利的地方。牛河也買了那本書仔細的一點一點讀了,小說裏哪個部分有不利的地方,完全鬧不明白。小說本身有趣,寫的很不錯。文章通俗易懂而又流暢大方,甚至一部分非常動人心弦。可是結局不就是純潔的幻想小說麽,他這麽想。應該這也是世間一般的感想吧。從死去的山羊嘴裏出來的小小人製作空氣蛹,主人公母體與子體分離,月亮成了兩個。這樣的幻想童話究竟什麽地方,隱藏著不能為世間所知的情報呢?可是教團的家夥們下決心對這本書出手。至少曾經一段時間是這麽考慮的。


    話說在深田繪裏子飽受世間矚目的時候,不管以怎樣的方式對她出手都是很危險的。所以取而代之(牛河推測)作為教團外部的探員拜托他去和天吾接觸。命令他和那個大個子的補習學校老師建立關係。


    就牛河來看,天吾隻不過是全部暗流中的一支罷了。被編輯拜托將小說《空氣蛹》改寫的更為流暢易懂。工作本身完成的很好,但也隻不過是輔助的作用。為什麽他們對天吾抱著這樣的關心呢,牛河至今也不理解。說來牛河隻不過是下屬的小兵。接受命令說著“好,明白了”然後實行。


    可是牛河絞盡腦汁想出的漂亮提案,被天吾啪的一下回絕了。和天吾之間建立聯係的計劃就這麽受到頓挫。還想著,那麽接下來該出什麽招的時候,深田繪裏子的父親領袖死了。所以事情成了這樣。


    現在【先驅】向著什麽方向,謀求著什麽,牛河完全不明白。失去領袖之後,是誰掌握著教團的主導權,這個也不清楚。可是總而言之他們在努力找出青豆,弄清殺害領袖的意圖,搞清楚其中的背後關係。恐怕是為了嚴厲的處罰和報仇吧。而且他們下決心不讓司法參與。


    深田繪裏子那邊怎麽樣呢。教團現在對小說《空氣蛹》是怎麽想的呢。這本書對他們來說還是繼續構成威脅麽?


    深田繪裏子的步調沒有放緩,也不曾回頭看,就像是歸巢的鳩似的向著哪裏一條直線的前進。不過很快就清楚了那個“哪裏”是一家叫【丸象】的中等規模的超市。深繪裏在那裏拿著籃子在一列一列之間巡視,挑選著罐頭和生鮮食品。買一個萵筍,拿在手裏由各個角度細細地玩味著。一定會很花時間,牛河想。所以走出店外,到馬路對麵的巴士站區,裝作等巴士的樣子監視著入口。


    但是怎麽等都不見少女出來。牛河漸漸擔心起來。難道是從別的入口出去了。可是牛河看到的,那個超市隻有麵向馬路的那一個入口。也許是買東西花時間吧。牛河想起少女考慮著手上的萵筍時奇妙而缺乏質感的認真的目光。於是強忍著性子等著。巴士走了三輛。隻有牛河還留在那裏。牛河後悔著怎麽沒帶報紙。打開報紙就能遮住臉了。尾隨某人的話報紙和雜誌是必需品。可是沒辦法。誰讓自己慌慌張張的跑出房間呢。


    深繪裏終於從店裏出來時,手表指向了三點三十五分。少女的目光沒有停留在巴士站的方向,快速的走向了來時的路。牛河過了一會開始追著她。兩隻購物袋看起來相當沉,少女卻輕輕巧巧地抱在兩隻手腕裏,像是走在水塘上一般輕飄飄的走在路上。


    不可思議的女孩,牛何在身後守望者背影再次這麽想。簡直像是在凝視珍稀的異國蝴蝶一樣。隻是看就好。可是無法伸出手去。一旦觸碰到手裏,自然的生命力就會喪失,本來的鮮活也會消失不見。就像異國之夢結束了一般。


    應該把發現深繪裏的行蹤的事通知【先驅】的團夥麽,牛河在腦中飛快的計算著。很難判斷。現在就交出深繪裏的話,也許能獲得相應的得分。可是這也成不了重彈情報。接下來繼續活動,取得一定的成果之後再出示給教團。可是將深繪裏的事卷進來的話,也許會錯過本來的目的,讓青豆逃掉。那樣可就是丟了孩子也沒套著狼。怎麽辦呢?他將兩手插在軍服式雙排扣外套的口袋裏,鼻尖埋進圍巾,保持著長長的距離跟在深繪裏的身後。


    我跟在這個少女的身後,也許就是想看那個背影。牛河突然這麽想。僅僅是看著抱著購物袋走在路上的她,他的胸口就重重的緊縮起來。像是被夾在兩道牆壁之間動彈不得一般,進退維穀。就像是置身在溫熱的突然刮起的狂風中一般,呼吸困難。迄今為止還未體驗過的奇妙的心情。


    至少現在,暫時放過這個少女,牛河在心裏下定決心。和最初的計劃一樣將焦點鎖定在青豆身上。青豆是殺人犯。不管是基於什麽理由,都應該接受懲罰。將她交給【先驅】牛河完全不會感到心痛。可是那個少女,是生活在森林深處的,柔軟無言的生物。有著靈魂的投影般淡淡色彩的羽毛。隻這麽遠遠的看著就好。


    深繪裏抱著紙袋的身影在公寓的玄關消失之後,過了一段時間牛河才進去。回到房間裏摘掉帽子和圍巾,再次坐在相機前。風吹過的臉頰變得冰冷。吸了一根煙,喝了礦泉水。嗓子就像吃了什麽辣的東西一樣,渴得不行。


    黃昏降臨。街燈亮起,人們回家的時間近了。牛河就這麽穿著外套,手裏握著相機的快門遙控,視線凝注在公寓的玄關。午後陽光的記憶稀薄,空曠的屋子急速變得寒冷。也許是個比昨日更冷的夜晚。去車站前的電器用品量販店買個電暖爐吧,牛河想。


    深田繪裏子再次離開公寓玄關的時候,手表的指針指向四點四十五分。黑色的高領毛衣和藍色牛仔褲。和剛才一樣的打扮。可是沒穿皮外套。合身的毛衣,將她胸的形狀鮮明的凸顯出來。細細的軀體,rx房卻很大。從鏡頭望過去那份美麗的膨脹,讓牛河再次感到束縛一般的呼吸困難。


    從沒穿上衣這點來看,應該不會去多遠。少女和上回一樣在玄關門口停住,眯起眼睛仰視電線杆子。周圍漸漸昏暗,眯起眼睛還能分辨清楚事物的輪廓,她在那裏搜尋著什麽。可是沒有發現什麽想看到的東西。然後她不再仰視電線杆,像鳥那樣扭著脖子環顧四周。牛河按下相機快門,拍下了她的照片。


    像是聽到了這個聲音一般,深繪裏突然轉向相機的方向。然後透過鏡頭牛河和深繪裏的視線重合了。從牛河這裏看深繪裏的臉當然很清楚。他是透過望遠鏡頭。可是同時深繪裏也,在鏡頭的那一側一直凝視著牛和的臉。她的眼鏡在鏡頭的深處捕捉著牛河的樣子。濕潤而漆黑的眸子裏清晰的映出牛河的臉。就是那樣奇妙而直接的觸感。他吞口唾沫。不,不可能那樣。從她的位置應該什麽也看不見。望遠鏡頭也做了掩飾,用毛巾包好消聲後的快門聲也不可能傳到那裏去。即使那樣,少女仍是站在玄關前,望著牛河藏身的方向。欠缺感情的視線毫不動搖的凝視著牛和。宛如星辰的光輝灑在無名的岩石上。


    長長的時間裏——有多長牛河也不知道——兩人互相對視著。然後突然她扭過身體向後轉去,快速進到玄關裏。像是該看的東西都看到了一樣。少女的身影一消失,牛河的肺突然成了空殼。花了一會的時間才重新注滿新的空氣。冰冷的空氣成了無數的荊棘,刺著肺的裏側。


    人們回到家裏,像昨晚那樣陸陸續續穿過玄關的燈下。牛河不再透過相機鏡頭盯著。他的手裏也不再握著快門的遙控。少女的毫無保留的率直的視線,帶走了他身體裏的所有氣力。是怎樣的視線呢。像是細細研磨過的長長的鋼針,將他的胸口筆直貫穿。深深的直插背後。


    那個少女知道。自己被牛河在暗中看著。也知道被相機在暗裏偷拍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深繪裏就是知道。恐怕是一對特別的觸覺結果了。她能感覺到那個氣息。


    特別想喝酒。如果可以想將威士忌咕嚕咕嚕倒進玻璃杯子裏,然後一口幹掉。想著到外麵買去。附近就是酒屋。可是結果放棄了。即使喝了酒,什麽都不會改變。她在鏡頭的那側看著我。潛入這裏偷拍別人的我的歪歪斜斜的腦袋和肮髒的靈魂,那個美少女看到了。這麽事實怎樣也不會改變。


    牛河離開相機前,靠著牆壁,仰望著浮起汙跡昏暗的天花板。那段時間什麽都沒想。也沒有痛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也沒有感到黑暗蔓延的昏暗。他想起了在中央林間的那棟屋子的事,想起了草坪的庭院和狗的事,想起了妻子和兩個女兒。想起了那裏照耀著的陽光。然後考慮著兩個女兒的體內有著自己的遺傳因子。有著歪斜醜陋的腦袋和扭曲靈魂的遺傳因子。


    感覺到不管做什麽都是無濟於事。所有發給他的牌都用完了。本來手段就不高明。可是不斷的努力,最大限度的利用著不充分的條件。腦子全速運轉,巧妙設置賭金。一段時間內看起來非常不錯。可是手裏已經沒有一張牌了。桌子上的燈撤掉,聚集的人們就會各自離去。


    結果那個傍晚一張照片也沒拍。靠著牆壁閉著眼睛,抽了好幾根七星。打開桃子罐頭吃了。時鍾指向九點,到洗漱間刷牙,脫了衣服鑽進睡袋裏。顫抖著入睡。寒冷入骨的夜晚。可是他的顫抖並不是僅僅因為夜晚的寒冷。冷氣是從他身體內部出來的。我究竟該到哪裏去呢,牛河在黑暗中問著自己。大概是我從哪裏來的吧。


    少女視線貫穿的痛苦,還殘留在胸口。或許永遠都不會消退。或許很久以前就一直停留在那裏,隻是我現在才發覺那個存在罷了。


    第二天早上,牛河吃了起司,鹹餅幹和速溶咖啡的早餐,收拾心情又開始坐在相機前。和前天一樣觀察著進出公寓的人,拍了好些照片。可是那裏既沒有天吾也沒有深田繪裏子的身影。隻能看見弓著背的人們,麵對新的一天邁出惰性的腳步。吹著晴朗強勁的風的一個早晨。人們口中吐出白氣,消散在風裏。


    不要去考慮多餘的事,牛河想。加厚皮膚,堅固心的牆壁,規則周正的重複每一天每一天就好。我隻不過是機械罷了。能幹又忍耐力強的無感覺機械。從一邊的口吸進新的時間,置換成舊的時間再從另一個口吐出去。存在,就是自身作為機械存在的理由。必須再一次回歸到——那純粹的運轉——不知何時終將迎來結束的永久運動。他堅定起意誌,封上心的蓋子,將深繪裏的印象從腦海裏驅逐出去。少女尖銳視線殘留下的痛已然稀薄,現在化作了不時的遲鈍的疼痛。那樣就好,牛河想,那樣就好,比什麽都強,我是有著複雜背景的單純係統。


    上午牛河到車站前的量販店買了小的電暖爐。然後在之前的那家蕎麥屋裏打開報紙,吃了溫熱的天婦羅蕎麥麵。回到房間前站在公寓的入口,看著昨天深繪裏熱切的仰視過的電線杆。可是沒有發現任何引起他注意的東西。黑乎乎粗壯壯的電線在空中像蛇一般彼此纏合,變壓器占據一方。那個少女在那裏看著什麽呢。或者是在尋求著什麽。


    回到房間裏試著打開電暖爐。打開開關後立馬散步出橘色的光,肌膚也感到了親密的溫暖。雖然稱不上是十足的暖流,有和沒有還是不一樣的。牛河靠著牆壁輕輕交叉手臂,在小小的日光中短短的睡去。沒有夢,隻是想著純粹空白的睡眠。


    終結這幸福而深厚睡眠的是敲門聲。誰在敲著這個房間的門。眼睛蘇醒時環望四周,一瞬間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哪裏。然後掃了一眼身邊的三腳架,才想起是在高圓寺的公寓裏。誰在用拳頭敲著這個房間的門。為什麽要敲門呢,牛河的意識突然集中,然後不可思議的想到。門上有門鈴。用手指按一下就行。很簡單的事。可是這個誰還特地的敲門。而且是非常用力的敲門聲。他皺起臉,看著手表。一點四十五分。當然是下午的一點四十五分。外麵很亮。


    牛河當然不會答應這個敲門聲。他在這裏的事誰也不知道。也沒有誰會問。恐怕是推銷員啊或者賣報紙的吧,就是那種事。對方也許需要牛河,牛河這邊可不需要他們。他就這麽靠著牆壁盯著門,沉默著。這段時間裏肯定會放棄然後去別的地方的吧。


    可是那個誰沒有放棄。過了一會又開始敲起門來。一連串的敲門聲,休停十秒或十五秒,然後又再繼續。沒有猶豫沒有迷茫的固執的敲門聲,聲音近乎不自然的均衡。堅持著要求牛河回答。牛河漸漸不安起來。也許門外的是深田繪裏子。也許是為了詰問卑劣的進行偷拍的牛河來的吧。這麽想著心髒的跳動加快。他粗胖的舌頭快速舔著嘴唇。可是耳朵裏聽到的,怎麽也是個成年男性硬硬的拳頭敲擊的叩門聲。不是什麽少女的手。


    或許是深田繪裏子把牛河的行為通報給了誰,這個誰到這裏來的。比如說房屋中介的負責人,或者是警察。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就麻煩了。可是房屋中間的人的話肯定有備份鑰匙。警察的話肯定也會說自己是警察。他們不會特地敲什麽門。隻要按響門鈴就好。


    “神津先生。”男人的聲音說道。“神津先生。”


    牛河想起神津這個名字是這個房間以前住戶的名字。郵箱上還這麽寫著。這對牛河來說再方便不過。這個男人認為叫神津的人還住在這個房間裏。


    “神津先生。”那個聲音說道。“我明白您就在裏麵。這樣躲在房間裏屏住呼吸,對身體可不好喲。”


    中年男人的聲音。並不很大。有些沙啞。可是那中心似乎有著內芯似的東西。仔細燒製幹燥後的煉瓦一般的堅硬。真是因為這個,聲音在整個公寓裏回響著。


    “神津先生,我是nhk的人。來收取每個月的信號費。所以您不能開個門嗎。”


    牛河當然不打算付nhk的信號費。實際上讓他看看屋子的話解釋起來就快了。看吧,沒有電視什麽的。可是牛河這樣具有特異樣貌的中年男人,白天躲在沒有一件家具的房間裏,未免太可疑了。


    “神津先生。有電視的人必須支付信號費,是法律規定的。【我沒看nhk,所以不交信號費】這樣的人也好。可是說不通道理呀。不管看不看nhk,隻要有電視就會有信號費。”


    隻是nhk的收費員罷了,牛河想。隨便你說什麽,沒有人回答的話就會離開的。可是這個屋子裏有人的事,為什麽能那麽確信呢。一個小時前回到房間後,牛河沒有外出過。也沒發出聲音,窗簾也緊緊閉著。


    “神津先生,您在房間裏的事,我知道的很清楚。”男人像是讀出了牛河的心思一般說道。“為什麽知道這樣的事呢,您覺得不可思議吧。但是就是明白。您在那裏,想著躲過nhk的信號費,屏住呼吸。我可是像看什麽似的看的明明白白。”


    敲門聲一段時間裏均衡的繼續。像是管樂器的吹管那樣之間有間隙的休止,然後再以同樣的節奏繼續叩門。


    “明白了。神津先生。您是下定決心了,好吧。今天就到這裏。我也有別的必須幹的事。不是撒謊,說是還會再來,就一定會再來的。我和這邊普通的收費員不一樣。要收到的東西在收到之前,絕不會放棄。這是早已決定的事。和月亮的陰晴圓缺,人的生死一樣。您絕對逃不過的。”


    長時間的沉默。想著是不是已經走了的時候,收費員繼續說道。


    “就在最近還會再來拜訪的。神津先生,請您期待吧。在您沒有預期到的時候,門就會被敲響。咚咚的。那就是在下。”


    沒再有更多的敲門聲。牛河豎起耳朵。注意著走廊裏離開的腳步聲。快速走到相機前,從窗簾的間隙裏注視著走廊的玄關。收費員在公寓裏的收費工作結束後,應該很快會從這裏出來。有必要確認是什麽樣子的男人。nhk收費員的話穿著製服馬上就能明白。或許那也不是真的nhk收費員。誰在假裝收費員,騙取牛河開門也說不定。不管怎麽樣,對方應該是個沒見過的男人。他右手握著快門的遙控,等待著那番摸樣的人物出現在玄關。


    可是那之後的三十分鍾裏,沒有一個進出公寓玄關的人。終於有個見過幾次的中年婦女出現在玄關,騎著自行車離開。牛河叫她【下巴姐】,下顎上的肉下垂的緣故。半個小時過去後,下巴姐的籃子裏裝著購物袋回來了。她把自行車放回到自行車停放處,抱著袋子進了公寓。之後小學生的男孩回來。牛河叫那個孩子【狐狸哥】。因為眼角像狐狸一樣上翹。可是沒有出現像是收費員模樣的人。牛河不明白。公寓的出入口隻有這麽一個。而且牛河的眼睛一秒也沒有從窗戶離開過。收費員沒有離開這裏,他還在裏麵。


    牛河之後一刻不停的監視著玄關。洗漱間都沒去。日過之後四下變暗,玄關的燈也亮了。可是這樣收費員還是沒有出來。時間過了六點,牛河放棄。然後到洗漱間長長的放出忍耐許久的小便。那個男人毫無疑問還在公寓裏。不明白是為什麽。說不清道理。可是那個奇妙的收費員還留在這個建築裏。


    寒冷漸增的風,吹過凍住的電線發出尖銳的聲音。牛河打開電暖爐,抽了一根煙。然後就謎一般的收費員進行推理。他為什麽要那樣挑釁的說話呢。房間裏有人的事,為什麽能那麽確信呢。而且為什麽不離開公寓呢。沒有離開這裏的話,現在在哪裏呢?


    牛河離開相機前,靠著牆壁長時間的凝視著電暖爐橘色的熱熱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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