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吃完烤肉,換個場子到卡拉ok唱歌,喝光了一瓶威士忌。盡情作樂之後,這個熱鬧的盛宴也相應地在十點前結束了。從小酒吧裏出來,天吾送年輕的安達護士到她住的公寓去。既有車站的巴士點在這附近的緣故,也有其他兩個人毫不留情這個安排的緣故。沒有人往來的路上,兩人並排走了十五分鍾。


    “天吾君,天吾君,天吾君。”她像唱歌似的念道。“真是一個好名字呢。天吾君。不知怎麽的覺得很上口。”


    安達護士應該是喝了不少酒,不過本來臉頰就紅,不管醉倒什麽程度,光看臉都是無法判斷的。詞尾明了,腳步準確。看不出喝醉。本來人就有各種不同的醉法。


    “自己倒是一直覺得是個怪名字。”天吾說。


    “完全不怪。天吾君。叫起來也很記起來也容易。是很棒的名字喲。”


    “這麽說起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大家都叫你小久倒是。”


    “小久是愛稱啦。本名是安達久美。真是不起眼兒的名字呢。”


    “安達久美”天吾念出聲道。“不壞呀。簡潔,沒有多餘的裝飾。”


    “謝謝。”安達久美說。“被人這麽說,有點成了本田civic的感覺。”


    “可是在誇你。”


    “知道的。耗油量也很好。”她說道。然後拿起天吾的手。“握著手可以嗎?這樣一塊散步的話比較開心,能安定下來。”


    “當然。”天吾說。被安達久美的手握著,他想起小學教室裏的青豆。觸感不一樣。可是其中莫名的有些共通之處。


    “不知怎麽的像是喝醉了。”安達久美說道。


    “真的麽?”


    “真的。”


    天吾再一次看著護士的側臉。“倒是看不出來喝醉的樣子。”


    “不會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的體製。但是喝得很醉了。”


    “哎,喝太多了的緣故。”


    “唔,確實喝了不少。很久沒這麽喝了。”


    “偶爾這樣是有必要的。”天吾重複著護士嘴裏的話。


    “當然。”安達久美重重地點頭。“偶爾這麽做對人來說是很必要的。盡情地吃好吃的東西,喝酒,大聲唱歌,說些無聊的笑話。天吾君也會這樣嗎。腦子什麽也不想的發泄。天吾君看起來總是很冷靜沉著的樣子。”


    天吾被這麽說,試著想了想,在這最近,做過什麽消遣娛樂的事情嗎?想不出來。從想不出來這點來看,大概沒幹。腦子什麽也不想的發泄這個觀念本身也許自己就沒有。


    “也許沒有。”天吾承認。


    “人真是各種各樣。”


    “有不同的想法和感覺。”


    “也有不同的醉法吧。”護士說著咯咯笑起來。“但是這也是必要的喲。天吾君也是。”


    “也許是這樣的。”天吾說。


    兩人暫時什麽也沒說,就這麽握著手在夜晚的路上走著。天吾多少感覺到了一點她遣詞上的變化。穿著護士製服的時候說話非常客氣。可是換上便服後,也許還有酒精的作用,突然變成了爽直的語調。這種隨和的語調讓天吾想起誰來。好像誰也是一樣的說話語氣。最近見的誰呢。


    “呐,天吾君,試過大麻脂麽?”


    “大麻脂?”


    “大麻樹脂。”


    天吾將夜裏的空氣吸進肺裏,然後吐出。“不,沒試過。”


    “那,不試一試麽?”安達久美說道。“一起試試吧。房間裏就有。”


    “你有大麻脂?”


    “嗯,和外表有點不符吧。”


    “確實。”天吾不知如何是好。住在房總的海邊小鎮,臉頰紅紅的健康年輕的護士,在公寓的房間裏藏著大麻脂。而且還勸誘天吾也一塊吸食。


    “怎麽弄到手的?”天吾問。


    “高中時代的朋友,上個月給我的生日禮物。她去了印度,是土特產。”安達久美說道。握著天吾的說像蕩秋千似的晃個不停。


    “被發現偷運大麻可是重罪。日本的警察對這樣的事很羅嗦的。還有大麻專用的麻藥搜尋犬在機場嗅著轉來轉去。”


    “才不是一一考慮這些細節的人呢。”安達久美說道。“不過總算平安地通關了。呐,一塊試試吧。純度高效果也好。稍微查了一下,醫學上來看幾乎麻藥危險性。雖然不能說沒有常習性,可是遠比香煙呀酒呀可卡因弱多了。司法當局說是上癮的話會很危險,全是強詞奪理。這樣說起來的話手槍不是更危險。也不會第二天不舒服。天吾君的小腦袋也好好發泄發泄吧。”


    “你試過了。”


    “當然。很愉快。”


    “愉快的東西。”天吾說。


    “試試的話就會明白的。”安達久美這麽說著,咯咯笑起來。


    “呐,知道嗎?英格蘭的維多利亞女王,痛經的時候不是服用止疼藥,而是吸食嗎啡呢。專屬的醫生開的正式處方。”


    “真的嗎?”


    “不是撒謊喲。書上是這麽寫的。”


    很想問問是什麽書,但是半途中因為太麻煩而放棄了。維多利亞女王痛經的痛苦場麵和話題也沒什麽關係。


    “上個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呢?”天吾岔開話題問道。


    “二十三歲。已經是大人啦。”


    “當然。”天吾說。雖然他已經三十歲了,卻從來沒有認識到自己是個大人。隻是在這個世界活了三十多年而已。


    “姐姐今天去了男朋友那裏,不在家。所以不必客氣。到我這裏來把。我明天也不當班。不必急匆匆的。”


    天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天吾對這個年輕護士有著自然的好感。她看起來也對他抱著好感。而且她還邀請天吾到房間去。天吾抬頭望著天空。可是天空被一色的厚厚的灰雲覆蓋,月亮的身影也不可見。


    “之前和女朋友一塊抽大麻的時候,”安達久美說,“是我第一次的體驗。身體好像浮在空中似的。不是很高,大概五厘米六厘米左右。而且呢,這個高度漂浮起來,真是不錯呢。真是非常好的感覺。”


    “那麽掉下來也不會很疼。”


    “唔,剛剛好。有很安心。感覺自己被保護著似的。簡直就像被空氣蛹包裹著似的。我是子體,在空氣蛹中被好好地包裹著,隱隱約約能見到外麵母體的樣子。”


    “子體?”天吾說,聲音因為驚訝而又硬又弱。“母體?”


    年輕的護士嘴裏哼著什麽歌,握著他的手使勁搖晃,走在沒有人跡的路上。兩人的身高差的很多,安達久美好像完全不在意這個。不時有車橫穿通過。


    “母體和子體。一本叫《空氣蛹》的書裏出現的。不知道嗎?”她說。


    “知道。”


    “讀過了?”


    天吾沉默地點點頭。


    “真好,那樣說起來就容易了。我呢,特別的喜歡那本書。夏天買回來就讀了三次。我能讀三次的書是很稀少的喲。然後呢,我抽著大麻的時候想,怎麽就像進到空氣蛹裏似的。自己被什麽包裹著等待誕生。母體也守護著我。”


    “你能看見母體。”天吾問。


    “唔。我能看見母體。在空氣蛹裏一定程度上能看見外麵。外麵倒是看不見裏麵。就是這樣的。不過母體的五官看不清楚。隻能模模糊糊看見輪廓。不過我知道那是我的母體。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是我的母體。”


    “空氣蛹是像子宮似的東西吧。”


    “那麽說也可以。當然我沒有在子宮裏的記憶。所以比較不怎麽正確。”安達久美說著,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那是地方城市的近郊經常能看見的二層的廉價公寓。雖然是最近建成的樣子,這裏那裏已經開始朽化了。建在外側的樓梯吱吱呀呀,門的閉合也不好。重型卡車從前方的道路通過時,窗戶玻璃噠噠噠地震動。牆壁也薄。如果在哪個房間練習吉他的話,估計整個建築都會變成一隻大音響。


    天吾對大麻並沒有多少興趣。他抱著正直的想法,活在這個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中。哪裏還會有扭曲這個世界的必要麽。而且也沒有感覺到對安達久美有什麽性欲。對這個二十三歲的護士有好感是肯定的。可是好感和性欲是兩碼事。至少對天吾來說是這樣的。所以如果母體和子體之類的詞沒有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他應該會找個合適的理由拒絕邀請,不會到她的房間裏去吧。也許中途乘上巴士,或者沒有巴士叫輛計程車。就這麽回到旅館。不管怎麽說這裏也是貓的小鎮。最好還是不要靠近危險的場所。可是聽到母體和子體這樣的詞語之後,天吾怎麽也拒絕不了她的邀請。也許安達久美是在通過什麽方式,告訴我少女模樣的青豆鑽進空氣蛹出現在病房裏的理由。


    果然是二十多歲姐妹住的公寓的房間。小的臥室有兩個。飯廳和廚房合在一塊和小小的客廳連著。家具這裏那裏的堆放著,毫無統一的情趣和個性。飯廳鋪著塑料板的桌子上,不合宜地放著蒂凡尼台燈的仿品。碎花圖案的窗簾左右拉開,從窗戶能看見田地,還有遠處黑黑的雜木林。視野很好。沒有遮擋的東西。可是從這裏看去,並不是什麽心境溫暖的風景。


    安達久美讓天吾在客廳的二人椅中坐下。造型華麗的紅色的扶手椅。正麵放著電視機。然後從冰箱裏拿出劄幌啤酒,和玻璃杯一塊放到他的麵前。


    “我去換上輕便的衣服。稍微等一下,馬上就好。”


    可是她沒有馬上回來。不時可以聽到隔開狹窄走廊的門對麵傳來的聲音。一會打開一會關上滑軌老化的櫃子抽屜的聲音。也能聽見什麽倒了似的聲音。這時天吾不得不向那邊回頭望去。確實比看起來還要醉。透過薄薄的牆壁還能聽見隔壁房間看電視的聲音。細細的台詞聽不清楚,似乎是什麽搞笑節目。隔個十秒十五秒就能聽見聽眾的笑聲。天吾對沒有立馬拒絕她的邀請感到後悔。可是同時心裏的某個角落,也知道是自己沒有回避才會到的這裏。


    坐著的椅子也是便宜貨。布料接觸皮膚感覺疙疙瘩瘩的。形狀也有問題的樣子,怎麽樣身體都找不著一個舒適的姿勢,讓他不舒服的感覺大大增加。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子上的電視機遙控器。好像是看著多麽珍稀的東西似的看了一會,終於按下開關打開電視。換了好幾次頻道之後,停在到介紹澳大利亞鐵路的nhk紀錄片上。他之所以選擇這個節目,隻是因為比別的節目安靜。背景是雙簧管的音樂,女主持人用沉穩的聲音介紹著橫貫大陸鐵路優雅的臥鋪車。


    天吾坐在讓人心情不快的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瀏覽著畫麵,想著空氣蛹的事。這篇文章實際上是自己寫的,安達久美並不知道。不過這也沒什麽。問題是具體細膩地描繪著空氣蛹的時候,天吾自己幾乎不知道實體是什麽樣的。空氣蛹是什麽,母體和子體有什麽意義,寫作《空氣蛹》的時候不明白,現在也不明白。不管怎麽樣,安達久美很喜歡這本書,重複讀了三遍。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


    介紹著餐車裏早餐的菜譜時,安達久美回來了。然後坐在扶手椅裏天吾的邊上。椅子很小,兩人坐著肩碰肩的。她換上了寬大的t恤,還有淡色的棉布褲。t恤上印著大大的笑臉圖案。天吾最後一次看見笑臉圖案是在1970年代初。還是在投幣自動點唱機裏放著grandfunkrailriad吵鬧的曲子的時候。不過t恤看起來沒有那麽舊。人們大概還在哪裏繼續生產著印有笑臉圖案的t恤吧。


    安達久美從冰箱裏拿出新的罐裝啤酒,很大聲響地打開蓋子,倒進自己的玻璃杯裏,一口氣喝下三分之一。像隻滿足的貓一般眯起眼睛。然後她指著電視機的畫麵。赤紅色的巨大的山岩間,筆直鋪設的鐵路,列車徐徐前進。


    “這是在哪裏?”


    “澳大利亞。”天吾說。


    “澳大利亞。”安達久美仿佛在搜尋記憶的深處。“南半球的那個澳大利亞?”


    “是的。袋鼠在的那個澳大利亞。”


    “好像有朋友去了澳大利亞。”安達久美用指尖搔搔眼角。“去的時候正好是袋鼠的交配期。走在街上,不知怎麽的袋鼠都在幹那個。公園也是,馬路也是。不分場所。”


    天吾想著對此該有什麽感想。可是卻想不出感想來。之後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關掉電視後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不知何時隔壁房間的電視聲也聽不見了。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前麵的道路有車通過。除此之外寧靜的夜晚。可是細聽的話,能聽見遠處有什麽含混不清的小小的聲音。是什麽聲音不清楚,非常的有節奏。時不時停下,不久又開始響起。


    “那是貓頭鷹。住在附近的樹林裏。夜晚一到就會叫。”護士說。


    “貓頭鷹。”天吾默然的聲音重複道。


    安達久美歪著腦袋靠在天吾的肩上,什麽也沒說,拿起手握住。她的頭發刺激著天吾的脖子。扶手椅還是不變的讓人心情不快。貓頭鷹在林子裏繼續著有意義似的叫聲。這個聲音在天吾聽來像是鼓勵,像是警告。像是包含著鼓勵的警告。意義多重。


    “呐,我是不是太積極了?”安達久美問道。


    天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沒有男朋友?”


    “這個問題真難呢。”安達久美一副為難的表情說道。“順眼的男人呢,基本上高中畢業去了東京。這一帶沒有什麽好學校,也沒有什麽像樣的工作。沒有辦法呀。”


    “可是你在這裏。”


    “唔。薪水不多,工作卻很辛苦。可是喜歡在這裏的生活。隻是找男朋友是個問題。想要抓住機會交往,卻沒有什麽邂逅。”


    牆上的鍾指向11點前。過了十一點的門限就回不了旅館了。可是從這把坐起來心情不快的椅子上,天吾卻怎麽也站不起來。身體使不上勁。也許是椅子形狀不好。或者是比想的要醉的多。他漫不經心地聽著貓頭鷹的叫聲,感覺著安達久美的頭發疙疙瘩瘩地掃在脖子上,凝視著蒂凡尼仿製品台燈的光。


    安達久美嘴上哼唱著什麽明朗的歌曲,準備著大麻。用安全剃刀將大麻樹脂的黑塊像魚片似的削成薄片,然後塞進扁平的專用管子,嚴肅的眼神擦燃火柴。獨特的含著甜香的煙霧靜靜地漂浮在房間裏。首先是安達久美吸食這個管子。大口大口地吸進煙霧,長時間地留在肺裏,緩緩吐出,然後用手指示天吾也做同樣的事。天吾接過管子做了一遍。盡可能的將煙長時間保持在肺裏。然後慢慢地吐出來。


    交換管子花了一些時間。這期間兩人誰也沒開口。可以聽見隔壁的住戶打開了電視開關,搞笑節目的聲音越過牆壁。比之前稍微小聲了一些。演播室裏的觀眾愉快的笑聲響起。商業廣告的時段笑聲停止。


    持續了五分鍾交互的吸食,卻什麽也沒發生,周遭的世界完全看不見變化。顏色也好形狀也好氣味也好還是那副模樣。貓頭鷹在雜木林裏呼呼地繼續叫著,安達久美的頭發還是掃得脖子作痛。二人座的扶手椅坐起來的感覺也沒變。時鍾的秒針也還是以同樣的速度前進。電視裏人們為誰的笑話大聲地笑著。不管再怎麽笑也不是幸福的笑聲。


    “什麽也沒發生。”天吾說,“也許對我不起作用。”


    安達久美輕輕地敲了天吾的膝蓋兩下。“不要緊。隻是稍微花些時間。”


    和安達久美說的一樣。終於起作用了。耳邊可以聽見秘密的開關被撥到了on。天吾的腦中有什麽再搖個不停。就像是粥倒進了鍋裏東歪西倒的感覺。腦漿在搖晃,天吾想。這是天吾第一次的體驗——感覺到腦漿作為一個物質。能體會到它的粘度。貓頭鷹深邃的叫聲鑽進耳朵裏,和粥混在一塊,瞬間溶解其中。


    “我的腦子裏有貓頭鷹。”天吾說。貓頭鷹現在成了天吾意識的一部分。難分難解的重要的一部分。


    “貓頭鷹是森林的守護神,是神通,賦予我們夜的智慧。”安達久美說。


    可是在哪裏怎麽樣尋求智慧才好呢。貓頭鷹可能在任何地方,哪裏也不在。“想不出什麽問題。”天吾說。


    安達久美握著天吾的手。“不需要提問。自己進入森林裏就可以了。這樣不是更簡單麽。”


    能聽見牆壁那邊傳來電視節目的笑聲。拍手的聲音湧起。也許電視台的助手在攝像機拍不到的地方,向觀眾舉起寫著【笑】和【拍手】之類的牌子吧。天吾閉上眼睛想著森林的事。自己進入森林。黑暗森林的深處是小小人的領地。可是那裏還有貓頭鷹在。貓頭鷹是神通,賦予我們夜的智慧。


    突然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好像是誰圍繞在身後,突然給天吾的兩耳塞進耳塞一樣。誰在什麽地方關上了一個蓋子,另外一個人在別的地方打開另一個蓋子。出口和入xx交替變化著。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吾在小學的教室裏。


    窗戶大大地開著,飛進校園裏孩子們的聲音。突如其來的微風湧動,白色的窗簾隨之搖蕩。邊上是青豆,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和平時一樣的風景——可是卻和平時有什麽不同。眼裏的一切都如同錯覺一般鮮明,栩栩如生,粒粒分明。事物的樣貌和形狀,種種細節,都能一一地看清楚。稍稍伸出手去,就能觸碰到。初冬午後的氣味大膽地刺激著鼻孔。好像覆蓋著的東西被猛然掀開一般。真是的氣味。令人心境平和,一個季節的氣味。黑板擦的味道,掃除用的洗劑的味道,校園的角落焚燒爐燒著落葉的味道。摻雜著混在一塊。將這些味道深深吸進肺裏,就會有心裏被深而廣闊地打開的觸感。身體的組成在無言的變化。心跳也不再僅僅是心跳。


    繼續一瞬間,時間的門從內側被推開。舊的光芒和新的光芒混合在一起。舊的空氣也和新的空氣混在一起。這光和這空氣,天吾想。一切都能理解了。幾乎一切的事。為什麽現在才想起來這個氣味呢。明明是這麽簡單的。明明就在這個世界裏。


    “好想見你。”天吾對青豆說。聲音幹澀發緊。可是無疑是天吾的聲音。


    “我也想見你。”少女說。和安達久美的聲音很像。現實和想象的分界線依然不能看見。越是想要區分,粥碗就越是傾斜得厲害。


    天吾說道。“我該從更早的時候開始找你的。但是卻沒有那麽做。”


    “現在也不遲。你能找到我。”少女說。


    “怎麽樣才能找到呢?”


    沒有回答,沒有用於回答的語言。


    “但是我能夠找到你。”天吾說。


    少女道:“因為我已經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了?”


    “來找我把,”少女說,“趁著還有時間。”


    白色的窗簾如同逃逸的亡靈,無聲無息地大大的擺蕩著。這是天吾最後映在眼裏的東西。


    恢複意識的時候,天吾躺在小小的床裏。沒有開燈,從窗簾的間隙中射入的街燈的光亮,微弱地照著房間。他穿著t恤和四角短褲。安達久美隻穿著笑臉圖案的t恤。長長的t恤下沒穿內衣。柔軟的rx房貼著她的手臂。貓頭鷹還在天吾的頭裏繼續叫著。現在雜木林也到了他的裏麵。他整個兒和雜木林成了一體。


    即使和年輕的護士兩個人躺在床上,天吾也沒有感覺到性欲。安達久美看起來也沒有感覺到特別的性欲。她環抱著天吾的身體。又在咯咯地笑著。天吾不明白有什麽這麽可笑。也許是誰在哪舉著【笑】的牌子吧。


    安達久美突然停下笑聲,兩手環繞著天吾的脖子。


    “我重生了喲。”安達久美溫熱的氣息吐在耳邊上。


    “你重生了。”天吾說。


    “因為已經死過一次了呀。”


    “你死過一次了。”天吾重複道。


    “下著冷冷的雨的夜晚。”她說。


    “為什麽你死了呢?”


    “為了這樣重生。”


    “你重生。”天吾說。


    “或多或少。”她非常非常小聲地呢喃著。“以各種形式。”


    天吾就這番話思考著。或多或少各種形式重生究竟是什麽樣的呢。他的腦袋又開始發重,仿佛原始的海裏滿是生命的萌芽。可是卻沒有指引他向任何地方。


    “空氣蛹是從哪裏來的呢?”


    “差勁的提問。”安達久美說。“方法。”


    她在天吾的身上扭動著身體。天吾的大腿上能感覺到她的xx毛。豐腴濃密的飲毛。她的xx毛就像她思考的一部分。


    “為了重生什麽是必要的呢?”天吾問。


    “對於重生來說最重要的問題是。”嬌小的護士像是打破什麽秘密似的說道。“人是無法為了自己重生的。隻能為了別的什麽人。”


    “這就是,或多或少以各種形式,這個意義吧。”


    “天亮之後天吾君就離開這裏。趁著出口未被堵住。”


    “天亮之後,我就離開這裏。”天吾重複著護士的話。


    她又一次在天吾的大腿上磨蹭著xx毛。好像是想在那裏留下什麽印記一般。“空氣蛹不是從哪裏來的。再怎麽等待也不會來的。”


    “你明白這個。”


    “我死過一次了。”她說。“死是很痛苦的。遠比天吾君預想的痛苦多了。而且隨處都是故居,真是令人佩服到人怎麽會這麽孤獨一般的孤獨。記住這個才好。可是呢,天吾君,歸根結底,如果沒死就不會有重生。”


    “如果沒死就不會有重生。”天吾確認道。


    “可是人也是一麵活著一麵迫近死亡。”


    “一邊活著一麵迫近死亡。”天吾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就這麽重複道。


    白色的窗簾繼續隨風搖擺。教室裏的空氣中混合著板擦和洗滌劑的味道。焚燒落葉的味道。誰在練習著豎笛。少女用力地握著他的手。下半身感覺到甜美的疼痛。可是沒有勃起。那是之後的事。【之後】這樣的詞語,與他做了永恒的約定。永恒是一隻伸展到無限盡頭的長長的棒子。碗又開始傾斜,腦袋東搖西晃。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吾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在哪。腦中回想起昨夜的經曆尚需時間。碎花圖案的窗簾縫隙中射進早晨炫目的陽光,晨起的鳥熱鬧的叫個不停。躺在窄小的床裏的他,以一種十分憋屈的姿勢睡著。這樣的姿勢真虧自己睡了一夜。旁邊有女人。她在枕頭上側著臉,睡的正香。頭發如同沾上朝露的精神的夏草一般蓋在臉上。安達久美,天吾想,剛剛迎來了二十三歲生日的年輕的護士。他的手表落在床沿上。指針指向七點二十分,早上的七點二十分。


    天吾盡可能的不吵醒護士靜悄悄地下床來。從窗簾的縫隙向窗外看,外麵能看見卷心菜田。黑黑的土上的卷心菜們列隊排好,一個個蜷縮著堅實的身子。對麵有雜木林。天吾想起貓頭鷹的叫聲。昨夜貓頭鷹在那裏叫著。夜的智慧。天吾和護士聽著那個聲音吸了大麻。大腿上還殘留著她的xx毛沙拉沙拉的觸感。


    天吾到廚房去用手捧起水喝。喉嚨渴的不管怎麽喝也喝不夠。可是除此之外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頭也不疼,身體也沒有倦怠感。意識很清醒。隻是身體裏有種通風過於良好的感覺。好像是被專家技術良好地裝上了通風管道。穿著t恤和四角短褲去了洗漱間,長長的小便。不熟悉的鏡子裏映出的臉看不出是自己的。頭發這裏那裏的翹著。需要刮胡須了。


    回到臥室撿起衣服。他脫下的衣服和安達久美脫下的衣服混在一起,零零散散地落在床邊。什麽時候脫的衣服完全想不起來。找著左右腳的襪子,穿上藍牛仔褲,穿上襯衣。中途踩到一個大大的便宜的戒指。他拾起那個放到床邊的桌上。套上圓領毛衣,手裏拿上防風外套。確認錢包和鑰匙都在口袋裏。護士的被子一直蓋到耳朵下麵熟睡著。聽不見睡時的呼吸。也許不該這樣的?不管怎樣,大概什麽也沒發生,一整晚在一張床上。想著這麽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似乎有違禮儀。可是她現在睡的這麽沉,說是今天不當班。如果叫醒了她,之後兩人幹點什麽好呢?


    他在電話機前找到便條留言本和圓珠筆。寫道【昨夜很感謝你。很高興。我回宿舍了。天吾】再加上時間。他將便條紙放在枕邊的桌上,將剛才撿到的戒指當做鎮紙壓著。然後穿上磨壞了的運動鞋,離開到外麵。


    在路上稍微走了一會就有巴士站,等了五分鍾後到車站去的巴士來了。他和熱鬧的男女高中生們一塊坐著巴士到終點去。天吾早晨八點過後,臉頰上胡須黑黑地回來,旅館的人也沒說什麽。很快的準備好了早餐。


    天吾吃了溫熱的早餐,喝著茶,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被三個護士邀請去了烤肉店。到附近的小酒吧去唱卡拉ok。去安達久美的公寓,聽著貓頭鷹的叫聲吸了印度產的大麻。感到腦子裏的液體像粥一樣攪個不停。回過神來的時候在小學的冬天的教室裏,嗅著空氣裏的氣味,和青豆談話。之後和安達久美在床上談了關於死和重生的事。有差勁的提問,還有多重意義的回答。雜木林裏的貓頭鷹繼續叫著,傳來人們看搞笑節目的笑聲。


    記憶這個那個的部分飛走了。空氣蛹的部分少了一些。可是沒有缺失的部分回想起來驚人的鮮明。口中說過的語言一點點的清醒。安達久美最後說的話天吾還記得。既是忠告,又是警告。


    “天亮之後天吾君就離開這裏。趁著出口未被堵住。”


    也許確實是離開的時候了。為了再見一次空氣蛹中十歲的青豆,工作休假,來到這個小鎮。而後近來兩周每天都到療養所去,給父親讀書。可是空氣蛹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在幾乎放棄的時候,安達久美為他準備了其他形態的幻影。天吾在那裏再一次和少女的青豆相會,說上了話。來找我吧,趁著還有時間,青豆說。不,實際說的也許是安達久美。分辨不清。不過怎麽都好。安達久美死過一次之後重生了。不是為我,而是其他的誰。天吾姑且相信了在那裏聽到的東西。那才是重要的事。恐怕。


    這裏是貓的小鎮。可是這裏手之所觸的一切都包含著危機。相信安達久美的暗示,就是一種致命的種類。什麽不吉的東西來到這裏,這才明白了拇指的疼。


    差不多該回東京去了。趁著出口未被堵住。趁著列車沒有靠站。可是在這之前必須到療養院去,必須和父親見麵告別。


    還留有必須加以確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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