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一個男子粗重的語音,用土味很重的英語道出我的名字,吼道:“沒有錯吧?”


    淩晨二時,我當然正在酣睡。腦袋像大雨中的水田一片茫然,分不出邊際。床單還多少殘留午後性愛的記憶,一切事物猶如係錯扣的對襟毛衣,正一階一階失去同現實的連接點。男子再次說出我的名字:“沒有錯吧?”


    “沒有錯。”我回答。聽起來不像我的名字,但終歸是我的名字。隨後,仿佛把種類不同的空氣勉強磨合在一起的劇烈噪音持續有頃。估計是堇從希臘打國際長途。我把聽筒從耳邊稍拿開一點兒,等待她的聲音傳來。不料傳來的不是堇,是敏。“你平時大概從堇口中知道我了吧?”


    知道,我說。


    通過電話傳來的她的語音十分遼遠,且被扭曲成無機物,但仍可充分感覺出其中的緊張,某種硬撅撅的東西宛如幹冰的煙氣從聽筒流入房間,使我睜眼醒來。我從床上坐起,挺直背,重新拿好聽筒。


    “沒時間慢說,”敏快嘴快舌,“從希臘海島打的電話,這兒的電話幾乎接不通東京,接通也馬上斷掉,打了好幾次都不行,這次好歹接通了。所以寒喧話就免了,直接說事,可以麽?”


    沒關係,我說。


    “你能到這裏來?”


    “這裏——指希臘?”


    “是的。爭分奪秒地。”


    我道出最先浮上腦際的話:“堇發生什麽了?”


    敏留出一次呼吸那麽長的空白。“那還不清楚。不過我認為她是希望你來這裏的,毫無疑問。”


    “認為?”


    “電話裏沒辦法說,又不知什麽時候斷線,問題又很微妙,可能的話,想見麵談。往返費用我出。總之你飛來就是,越快越好。頭等艙也好什麽也好,買票就是。”


    十天後新學期開始,那之前必須趕回,馬上動身去希臘不是不能去。暑假期間倒是有事要去學校兩次,但應該有辦法通融。


    “我想可以去,”我說,“問題不大。那麽我到底往哪邊去好呢?”


    她講出那個島的名字,我記在枕邊書的襯頁上。以前在哪裏聽說過的名字。


    “從雅典坐飛機到羅得島,從那裏轉乘渡輪。一天隻兩班,上午和傍晚。那時間我去港口看看。能來?”


    “我想總可以去的。隻是我……”說到這裏,電話一下子斷了,簡直就像有人用鐵榔頭砸斷電纜似的,唐突地、暴力性地斷了,代之以最初那種強烈的雜音。我心想說不定會重新接通,把聽筒貼著耳朵等了一分多鍾,但傳來的唯獨刺耳的雜音。我隻好作罷,放下聽筒,翻身下床,進廚房喝了杯涼麥菜,靠在電冰箱門上清理思緒。


    我當真這就要坐上噴氣式飛機飛往希臘海島不成?答案是yes,此外別無選擇。


    我從書架上抽出大本世界地圖,查找敏告訴我的島的位置。盡管有羅得島附近這一提示,但在愛琴海星羅棋布的大小島嶼中找出它來並非易事。最終還是找到了用小號鉛字印刷的那個島名。位於靠近土耳其國境的一座小島。太小了,形狀都看不清。


    我從抽屜裏拿出護照,確認有效期尚未截止,找齊家中所有的現金塞入錢包。數額不多,天亮後用銀行卡提取就是。賬戶裏有過去的存款,暑期獎金又碰巧幾乎原封未動。還有信用卡,去希臘往返機票買得起。我拿出去體育館時用的塑膠體育包,塞進替換衣服,塞進洗漱用品,塞進準備找機會重看的約瑟夫·康拉德的兩本小說。泳衣我沉吟一下,最後決定帶上。到了島上,有可能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大家全都平安無事,太陽穩穩掛在中天,在那裏悠然自得地一路遊回——不用說,這無論對誰都是最理想不過的結果。


    作好這些準備,我折身上床,熄燈,頭沉進枕頭。三點剛過,到早上還可睡一陣子。然而根本上不來睡意。那劇烈的嘈雜聲仍留在我血管裏,那個男子在耳底叫我的名字。我打開燈,再次下床,進廚房做了杯冰茶喝了。之後把同敏的交談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在腦海再現一遍。那話說得暖昧而不具體,謎一樣充滿雙重含義。敏道出的事項僅有兩個。我把它實際寫在紙上:


    (1)堇發生了什麽。至於發生了什麽,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裏。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我一動不動盯視這張紙,用圓珠筆在“不清楚”和“認為”下麵劃一道橫線。


    (1)堇發生了什麽。至於發生了什麽,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裏。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在那個希臘小島上堇發生了什麽呢?我揣度不出,但肯定屬於不妙那一種類的事情。問題是不妙到什麽程度。就算不妙,早晨到來之前也全然無能為力。我坐在椅子上,腳搭桌麵,邊看書邊等天亮。天卻怎麽也不亮。


    天一亮,我乘中央線電車到新宿,在那裏轉乘開往成田的快車趕去機場。九點,轉了幾家航空公司的服務台,結果得知壓根兒就不存在成田直飛雅典的航班。幾經周折,買到了klm(譯注:koninklikeluchtvaartmaatschappij之略,荷蘭航空公司。)航空公司飛往阿姆斯特丹的商務艙票。從那裏可以轉飛雅典。到雅典再轉乘奧林匹克航空的國內航線直飛羅得島。klm可以代為訂票。隻要不出問題,轉乘兩次應該算是相約順利的了,至少時間上是最佳方案。回程日期隨便,從出發算起三個月內哪-天都可以。我用信用卡付了票款。


    “有托運行李嗎?”我說沒有。


    到起飛還有一段時間,便在機場餐廳吃了早餐。我用銀行卡提出現金,換成美元旅行支票。之後在候機廳書店裏買了一本希臘旅行指南。小冊子固然沒有敏所在的小島的名稱,但我需要了解關於希臘貨幣、當地情況和氣候方麵的基礎知識。除了古代史和幾部戲劇,我對希臘這個國家所知無多,如同對木星的地質和法拉利車的引擎一樣。在此之前根本都沒想過自己會有希臘之行,至少在這天淩晨兩點以前沒想過。


    快中午時我給一個要好的同事打電話,說自己一個親戚發生不幸,要離開東京一個星期,學校裏的事請她代勞。“好的。”她說。以前我們也曾這樣相互關照過幾次,不用費唇舌。“那,到哪兒去呢?”她問。“四國。”我說。畢竟不好說這就去雅典。


    “夠遠的啦。不過開學可要趕回來喲。可以的話,買點特產回來。”她說。


    “那自然。”我說。這個事後怎麽都有辦法可想。


    我走去商務艙用的休息室,賤進沙發睡一小會兒。睡得不實。世界失去了現實性的核心。色彩有欠自然,細部了無生機,背景是紙糊的,星星是銀紙剪的,漿糊和釘頭觸目可見。不對傳來播音員的聲音:“乘坐法國航空275航班飛往巴黎的旅客……”我在這沒有脈絡的睡眠中——或者不完全的覺醒中——思考著堇。我和她一起經曆過的種種時間和空間猶如舊記錄片一般斷斷續續浮上心間。但置身於這眾多旅客熙來攘往的機場的喧囂聲中,我和堇共同擁有的世界顯得寒傖淒涼、半死不活、零亂不堪。我們兩人都不具有像樣的智慧,又沒有加以彌補的本領,沒有指望得上的靠山。我們無限地接近於零,我們這一存在微不足道,不過從一個“無”被衝往下一個“無”罷了。


    不快的汗出得我睜開眼睛,浸濕的襯衫黏糊糊地貼在胸口。全身乏力,雙腿腫脹,感覺就像一口吞掉了陰沉沉的天空。臉色大概相當難看。休息室女服務員走過時擔心地問我要不要緊。“不要緊,隻是有點中暑。”我說。她問要不要拿冷飲,我想了想,請她拿啤酒來。她拿來冷毛巾、喜力啤酒和一袋鹹幹花生。擦去臉上的汗,喝去一半啤酒,心情多少有所恢複,又得以睡了一小會兒。


    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基本準時飛離成田機場,越過北冰洋,降落在阿姆斯特丹。這時間裏,為了再睡一覺,我喝了兩杯威士忌,醒來吃了一點晚飯。由於幾乎沒有食欲,早飯沒要。我懶得想沒用的事,醒著的時間大多看康拉德。


    換乘了飛機,在雅典機場下機,移去相鄰的候機廳,幾乎沒等就上了飛往羅得島的波音727。機艙裏擠滿世界各地眉飛色舞的年輕人,全都曬得可觀,身上全都是t恤、開襟背心和半截牛仔褲。男的大多留須(或忘記刮了),亂蓬蓬的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我這身打扮——米黃色短褲、白色半袖馬球衫、深藍色布茄克顯得不合場合,令人局促不安。連太陽鏡都忘了帶來。可是又有誰能責怪我呢?直到剛才我還在國立市為廚房裏剩下的生濕垃圾傷腦筋來著。


    我在羅得機場的問詢處打聽開往小島的渡輪。得知碼頭離機場不遠,即刻去可以趕上傍晚那班。“渡輪不會滿員嗎?”為慎重起見,我加問一句。“滿員多一兩個人也沒問題。”一個看不明白年齡的尖鼻子女性皺起眉頭,連連揮著手說,“又不是電梯。”


    我攔出租車趕往碼頭。我請司機盡可能開快些,但看樣子未能溝通。車內沒有空調,挾帶著白灰的熱風經大敞四開的車窗撲麵而來。途中駕駛員一直用帶有汗臭味兒的粗俗的英語就歐共體統一貨幣發表又臭又長的一家之言。我彬彬有禮地哼哈應和,實際上充耳不聞。我眯縫起眼睛,觀望窗外令人目眩的羅得島街景。天空一片雲絮也沒有,下雨的征兆更沒有。太陽烤著家家戶戶的石牆。渾身疤節的樹木沾滿灰塵,人們坐在樹蔭下或凸出的遮陽篷裏,沉默寡言地打量這個世界。眼睛持續追逐如此光景的時間裏,我漸漸沒了自信,懷疑自己是否來到了正確場所。但是,希臘文寫成的花花綠綠的香煙和葡萄酒廣告,把機場到市區的道路兩側並非神話地擁裹得水泄不通——明明白白告訴我這裏是希臘。


    晚班渡輪尚未離岸。船比預想的大,甲板後端競有裝載汽車的空間,兩輛裝有食品和雜貨箱的中型卡車和一輛舊箱形普吉奧轎車(譯注:一種法國轎車。)在那裏等待開船。我買票上船,剛在甲板席擠坐下來,將船固定在碼頭的纜繩便被解開,馬達發出租重的轟鳴。我籲了口氣,仰望天空。往下隻消等這艘船把我送往要去的小島就行了。


    我脫掉吸足了汗和灰的布外衣,疊起放進手提包。時值傍晚五時,太陽仍高懸中天,光線銳不可當。不過在帆布篷下任憑船頭吹來的風拂掠身體,我還是感覺得出心情正一點點趨於平靜。在成田機場休息室俘虜我的悒鬱念頭已不翼而飛,唯獨苦澀的餘味多少剩在嘴裏。


    我所去的島作為旅遊點看來不怎麽熱門,甲板上遊客模樣的人屈指可數。乘客大半是去羅得島辦完日常瑣事回來的本地人,多是老人。他們簡直像對待容易受傷的動物似的,把買的東西小心放在腳下,臉上不約而同地溝壑縱橫,不約而同地缺乏表情。熾熱的太陽和嚴酷的體力勞動已把表情從他們臉上劫掠一空。


    年輕士兵也有幾個,眼睛還像孩子一樣清澈,卡其軍用襯衫的背部黑乎乎地沁出汗水。兩名嬉皮士風度的遊客懷抱背囊癱坐在地板上,兩人都很瘦,腿長長的,目光咄咄逼人。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長裙希臘姑娘,眸子又黑又深,一種頗有命中注定意味的美。她任憑風拂動長發,津津有味地向身邊女友說著什麽,嘴角始終掛著柔和的微笑,儼然在暗示美好事物的所在。大大的金屬耳飾不時迎著陽光燦然一閃。年輕士兵手扶甲板欄杆,以甚為深沉的神情一邊吸煙一邊不時往姑娘那邊發送短促的視線。


    我喝著在小賣部買的檸檬汽水,眺望一色湛藍的海麵和海麵上浮現的小島。幾乎所有的島都稱不上島而更近乎岩體,上麵無人,無水,無植物,獨有白色的海鳥蹲在頂端搜尋魚影,船通過時鳥們也不屑一顧。波浪拍打岩體底端,四濺的浪花鑲著耀眼的白邊。時而也可見到有人居住的島,上麵稀稀拉拉長著看樣子甚是健壯的樹木,白牆民居散布在斜坡上。不大的海灣裏漂浮著深色鮮豔的小艇,高聳的桅杆在波濤中劃著弧形。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勸我吸煙,我用手勢表示不吸、謝謝。他代之以薄荷口香糖相勸,我高興地接過,嚼著繼續眼望大海。


    渡輪抵島時已過七點。陽光的強度到底有所收斂,但夏日的天空依然光朗朗的,或者莫如說反倒愈發亮麗。港口建築物的白牆上用黑漆漆的大字寫出島名,儼然門牌。船一靠碼頭,提著東西的乘客便一個個排隊下棧橋。港前是露天咖啡館,接船的人在那裏等待要接的人下來。


    我下船就搜索敏的姿影,但找不見像是她的女子。幾個民家客店經營者搭話問我是不是找住處,每次我都搖頭說不是,但他們還是把名片塞到我手裏。


    人們下了船後朝各自方向散去。買東西回來的人回自己的家,遊客去了某處的賓館或民家客店。接船的人也碰上要接的什麽人,擁抱或握手一陣子後結伴去哪裏消失了。兩輛卡車和一輛箱形普吉奧轎車也已下船,丟下引擎聲疾馳而去。受好奇心驅使聚集來的貓們狗們也不覺之間無影無蹤。最後剩下來的隻有閑著沒事的一夥曬黑的老人和我——提一個與場合不符的塑膠體育包的我。


    我在咖啡館桌旁坐下,要了杯冰紅茶,開始考慮下一步怎麽辦。但怎麽辦也辦不了。夜即將來臨,又摸不著東南西北。眼下在這裏我能做的事一件也沒有。若再等一會兒也誰都不來,隻能先在哪裏投宿,明天早班船時間再來此一次。我不認為敏會由於一時疏忽而讓我撲空。因為按堇的說法,她是個十分小心謹慎、中規中矩的女性。倘來不成碼頭,應有某種緣由才是。或者敏沒以為我會來得這麽快也有可能。


    肚子餓得不行,洶湧的空腹感,似乎身體的另一側都隱約可見了。大概身體這才意識到出海後光知道猛吸新鮮空氣而從早到晚還什麽都沒投入胃囊。但我不想錯過敏,決定再在這咖啡館忍耐一會兒。時而有當地人從我麵前走過,不無新奇地往我臉掃上一眼。


    我在咖啡館旁邊的書報攤上買了一本關於小島曆史和地理的英文小冊子,邊翻看邊喝味道怪異的咖啡。島上人口三千至六千,因季節而異。遊客增多的夏季人口多少上浮,冬季隨著人們外出打工而下降。島上無像樣的產業,農作物也有限,出產的無非橄欖和幾種水果而已。其餘是漁業和采海綿。所以,進入本世紀後不少居民移居美國,其中多數住在佛羅裏達,因為漁業和采海綿的經驗能派上用場。據說佛羅裏達有個名字取自他們島名的小鎮。島的山頂上有軍用雷達設施。我現在所在的民用港附近的另一小港供軍事警備艇出入。因為距土耳其國境近,要防備對方犯境和走私,所以街上可以見到軍人。若同土耳其發生糾紛(實際上也小摩擦不斷),船隻出入便頻繁起來。


    公元前,希臘文明曾包籠在曆史榮光之中——在那個時代,小島作為貿易中轉港一片繁榮,因為位於亞洲貿易的交通要道,而且當時山上樹木蔥蘢,造船業也因之興旺發達。然而伴隨希臘文明的衰退和後來山上樹木被伐盡砍光(此後潤綠再不曾返回小島),島迅速黯然失色。不久土耳其人來了,他們的統治酷烈而徹底,稍不如意,土耳其人便像修剪院子樹木那樣把人們的鼻子耳朵一削而光——書中這樣寫道。十九世紀快結束時,經過數次同土耳其軍隊的浴血奮戰,島終於獲得獨立,港口開始翻卷希臘的青白旗。不久希特勒的軍隊跑來了,他們在山頂設立雷達站監視近海,因這一帶視野最為開闊。英國飛機曾從馬耳他飛來扔炸彈,企圖將其炸毀。不僅山頂基地,還轟炸了港口,炸沉無辜的漁船,漁民也死了好幾人。在這次轟炸中,希臘人比德國人死得多,村民中至今仍有人對此懷恨在心。


    一如希臘的大部分島嶼,這座島也少有平地,而險峻無情的山嶺占據了幾乎所有麵積,人們的聚居地僅限於鄰近海港的南部沿岸。離人煙遠些的地方固然有寧靜優美的海灘,但去那裏要翻越崇山峻嶺,交通便利的地方則沒有宜人的海灘。這大約是遊客難以增加的一個原因。山裏散在著幾座希臘東正教的修道院,但修道人員嚴守清規戒律,不接待興之所至的來訪者。


    僅從導遊手冊上看,這座希臘小島實在普通得很,無甚特色可言。隻是不知為什麽,一部分英國人卻似乎對此島情有獨鍾(英國人總有不無古怪之處),他們以非凡的熱情在靠近港口的高台地帶建造了夏令別墅群。尤其是六十年代後期,幾個英國作家在這裏眼望碧海白雲寫小說,幾部作品還得到了相當高的文學評價。由此之故,這小島在英國文壇獲得了某種羅曼蒂克的聲譽。不過,島上居住的希臘人倒好像對自己島上如此輝煌的文化層麵幾乎不聞不問。


    我就這樣讀著這些記述,用來衝淡饑餓感。讀罷合上書,再次環顧四周。咖啡館的老人們儼然在進行長時間視力測試,仍在百看不厭地看海。時針已轉過八點,饑餓感此時已近乎痛感。燒肉和烤魚的香味兒不知從何處飄來,如同正在興頭上的拷問者一般緊緊勒起我的五髒六腑。我忍無可忍,欠身離座,提起包剛要去找飯店,一名女子靜靜地出現了。


    女子麵迎西邊海麵上終於傾斜下來的太陽光,搖曳著及膝白裙,快步走下石階。腳上一雙網球鞋,步子並不大,但很有活力。上身穿淡綠色無袖衫,頭上一頂窄簷帽,肩挎小小的布質挎包。由於步法甚為常規自然,又與周圍景物融為一體,起初我以為是當地女子。但她徑直朝我這邊走來,走近了看出是東方人。我幾乎條件反射地坐回椅子,又旋即站起。女子摘下太陽鏡,道出我的名字。


    “來晚了,對不起。”她說,“去這兒的警察署來著,手續真是費事。也沒想到你今天能到,以為最快也得明天中午。”


    “轉機很順利的。”我說。警察署?


    敏視線筆直地看著我,微微一笑。“可以的話,邊吃邊說吧。我很早吃完早飯,直到現在。你怎麽樣,餓了吧?”


    饑腸轆轆,我說。


    她把我領去港口後頭一家飯館。門口旁邊有個很大的炭火燒烤爐,鐵絲網上烤著一看就知是剛出海的鮮魚鮮貝。她問我喜歡魚麽,我說喜歡。敏用隻言片語的希臘語向男侍點菜。裝白葡萄酒的大紮杯、麵包和橄欖首先擺上桌麵。我們也沒怎麽寒暄,也沒說幹杯,隻管把白葡萄酒倒進各自杯中喝了起來。為緩解空腹的痛苦,我先把粗質麵包和橄欖塞進嘴裏。敏很美。這是我最初接受的明白而單純的事實。也許實際上並不那麽明白那麽單純,也可能是我的天大錯覺,或者僅僅是自己由於某種緣由而被不容改變的別人的夢之河流一口吞沒亦未可知。如今看來,我覺得那種可能性是根本無法否定的。而當時我所能斷定的隻有一點,那便是自己是把她作為美貌女子予以接受的。


    敏纖細的手指上戴著幾個戒指。其中一個是造型簡練的金質結婚戒指。在我飛快地在腦袋裏歸納她給我的第一印象的時間裏,敏不時把酒杯遞到唇邊,以和悅的目光注視我。‘感覺上不像是初次見麵。”敏說,“怕是因為時常聽說你吧。”


    “我常從堇口中聽說你來著。”


    敏莞爾一笑。隻有在微笑時眼角才生出迷人的細紋。“那麽,我就用不著在這裏自我介紹了。”


    我點點頭。


    我對敏最有好感的,是她無意隱瞞自己的年齡。堇說她該有三十八或三十九,實際看上去也有三十八或三十九歲。由於皮膚漂亮,加之身段勻稱苗條,若適當化化妝,說是二十八九歲也有人信,可是她沒有刻意那樣做。看來敏是把年齡作為自然上浮之物老老實實地予以接受的,並巧妙地使自己與之同步。


    她把橄欖放入口中一粒,手指捏著橄欖核,十分優雅地投進煙灰缸,猶如詩人清點標點符號。


    “半夜突然打電話,很對不起。”敏說,“能說得清楚些就好了,可當時心裏理不出頭緒,不知從哪裏說起。現在也沒理好,但至少混亂告一段落了,我想。”


    “到底發生了什麽呢?”我問。


    敏把十指在桌麵上叉起、鬆開、又叉起。


    “堇失蹤了。”


    “失蹤了?”


    “像煙一樣。”說著,敏吸一小口葡萄酒,繼續道:“說來話長,但我覺得還是從頭按順序說為好。否則,微妙的意味很難傳達,因為事情本身非常微妙。不過還是先把飯吃完吧。眼下並非分秒必爭的緊急關頭,再說肚子餓了腦袋也運轉不靈。況且這地方說話未免太嘈雜了。”


    飯店裏擠滿了本地客人,人們比比劃劃大聲喧嘩。為了避免大吼大叫,我和敏不得不在桌上欠起身子額碰額說話才能相互聽見。盛在大碗裏的希臘式色拉和烤好的大條白碴魚端上桌來。敏往魚身上灑鹽末,拿一半檸檬擠汁淋了淋,又滴上橄欖油。我也如法炮製。如她所提議的,是要先填滿肚皮才行。


    她問我能在這裏逗留多久,我回答一周後開學,開學前必須趕回,若不然多少有些麻煩。敏事務性地點了下頭,爾後抿起雙唇,在腦袋裏盤算著什麽,既沒說“不要緊,那之前能回去”,又沒說“恐怕很難了結”。對這一問題她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將結論塞進某個抽屜,繼續默默進食。


    吃罷飯菜喝完咖啡,敏提起飛機票錢,問那部分錢我願不願意要美元旅行支票,或回東京後轉入我的銀行戶頭也可以,問哪種方式合適。我說眼下我不缺錢用,那點兒費用還是負擔得起的。敏堅持由她支付,“是我求你來的嘛,”她說。


    我搖頭道:“並不是我客氣,如果時間再往後推,說不定我會自己主動來一趟這裏的。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敏沉吟片刻,點了下頭。“非常感謝你的,感謝你肯來這裏——我很難用語言表達。”


    走出飯店,傾注了染料一般的鮮亮亮的暮色籠罩了四周。色調是那樣的藍,仿佛一吸氣肺腑都將染成藍色。天空開始有星鬥微微閃爍。吃罷晚飯的當地人,像好容易提到步履蹣跚的夏日太陽落下似的走出家門,在港口周邊信步走動。有一家老小、有情侶,有要好的朋友。一日終了時分的海潮的清香擁裹著街道。我和敏相伴步行。路右側排列著商店、小旅館和餐桌擺上人行道的飯店,帶有木百葉窗的小窗口亮起柔和的懋黃色燈光,收音機淌出希臘音樂。路左側的海水漫延開去,夜幕下的波濤穩穩地拍打著碼頭。


    “再走一會兒就上坡了,”敏說,“坡有陡有緩。石階那邊倒是近些,走哪邊?”


    我說無所謂。


    狹窄的石階沿坡而上,又長又陡。但穿網球鞋的敏腳步不知道累,節奏全然不亂,裙擺在我眼前令人愜意地左右擺動,曬黑了的形狀嬌好的小腿肚在幾近滿月的月光下閃著光。我先累得喘不上氣了,不時停住腳,大口大口喘息。越爬越高,港口燈火隨之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了。剛才還就在我們身邊的男男女女的種種營生,已被吸入無名光鏈之中。邊夜景給人的印象很深,真想拿剪刀剪下,用圖釘按在記憶的牆壁上。


    她倆住的是一座麵臨大海的帶陽台的小別墅。白牆紅瓦,窗框塗以深綠色。房子四周低矮的石圍牆上,紅色的九重葛開得紅紅火火。她拉開設上鎖的門,把我讓進裏麵。房子裏涼絲絲的讓人舒坦。有客廳,有不大不小的飯廳和廚房。牆為白石灰牆,到處掛著抽象畫。客廳裏有一套沙發、書櫥和小音響。臥室兩問。浴室雖不大,但貼著瓷片,幹幹淨淨。家具哪一件都不特別引入注目,給人一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


    敏摘掉帽子,挎包從肩頭拿下,放在廚房的桌上,然後問我喝點什麽還是先淋浴。我說想先淋浴。我洗頭,用剃刀刮須,再用吹風機吹幹頭發,換上新t恤和短褲。於是心情算是多少恢複常態。洗臉問鏡子下麵放有兩支牙刷,一支藍柄,一支紅柄。哪支是堇的呢?折回客廳,見敏手拿著白蘭地酒杯坐在安樂椅上。她以同樣的東西勸我,可我想喝涼啤酒。我自行打開電冰箱,拿出阿姆斯特丹啤酒,倒進高腳杯。敏把身體沉進安樂椅,好半天沉默不語。較之搜索要用的語句,她更像是沉浸在無始無終的個人記憶中。


    “來這裏多長時間了?”我這樣打破沉默。


    “到今天八天,我想。”敏約略想了一下說。


    “那麽,堇是從這裏不見了的?”


    “是的。剛才也說了,像煙一樣沒有了。”


    “什麽時候呢?”


    “四天前的夜裏。”她像摸索什麽可抓的東西似的環視著房間,“到底從哪裏說起好呢?”


    我說:“從米蘭去巴黎,再乘火車到勃艮第——這以前的情況從堇的信上知道了。堇和你在勃艮第一個村莊住在你朋友莊園放大小的宅院裏。”


    “那麽,從那裏開始好了。”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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