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見麵會後,小鬆打來電話,說一切順利,非常圓滿。


    “簡直漂亮極了!”小鬆罕見地用興奮的口氣說,“哎呀,真沒想到她竟然做得如此完美無缺。應對如流啊,給在場的每個人都留下了良好印象。”


    聽到小鬆的話,天吾毫不驚奇。雖然沒什麽具體的根據,但他並不怎麽擔心記者見麵會,他預見到了,這種事情她一個人大概能應對自如。隻是“良好印象”這個詞,聽上去總覺得和深繪裏不太相稱。


    “沒有露出破綻嘍?”天吾為慎重起見,問了一句。


    “是啊。盡量壓短時間,遇到不便回答的問題就把話題巧妙地岔開。實際上,幾乎沒有什麽刁鑽古怪的提問。對方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妙齡少女嘛,連那些新聞記者,也未必甘心扮演反派角色。當然啦,還得加上一條注釋:‘至少眼下如此。’天知道今後會怎樣。在這個世界上,風向這東西可是說變就變的。”


    天吾腦中浮現出小鬆滿臉嚴肅地站在懸崖上,在舔著手指測試風向的光景。


    “總之,這多虧了你事先彩排得好啊。萬分感謝。得獎的報道和記者見麵會的情形,明天的晚報就該登了。”


    “深繪裏穿的是什麽衣服?”


    “衣服?就是普通的衣服呀。緊身薄毛衣和牛仔褲。”


    “是不是胸脯很顯眼的衣服?”


    “哎,聽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呢。胸脯的形狀非常鮮明,簡直像是剛剛出爐,還熱烘烘的。”小鬆說,“天吾君啊,這女孩準會成為紅遍天下的天才少女作家。人長得漂亮,腦袋也很機靈,盡管說話方式有點奇妙。最主要的是她身上有種異乎尋常的氣氛。至今為止,我見證過很多作家在大庭廣眾前的首次亮相,就數這孩子最特別。我說特別,就意味著是真的特別。一個星期後,刊登《空氣蛹》的雜誌就要擺上店頭了,賭什麽都行,哪怕賭一隻胳膊一條大腿我也敢——不出三天,雜誌肯定賣得一本都不剩!”


    天吾表示謝意,感謝他特意來電通知,然後掛斷電話。他覺得多少鬆了口氣。不管怎樣,總算闖過了第一道難關。雖然根本無法預料還會有多少道難關等在前頭。


    記者見麵會的情形刊登在第二天的晚報上。天吾從補習學校下班後,在車站的售貨亭買了四種報紙的晚刊,回家後比較著閱讀,各家報紙的內容大同小異。文章篇幅不太長,但作為文藝雜誌新人獎的報道,已經是破格的待遇了。(一般而言這種報道幾乎都被處理成不超過五行。)一如小鬆所料,因為一個十七歲的少女獲獎,各家媒體一哄而上。報道中寫道,四位評委一致將她的《空氣蛹》選為獲獎作品,根本沒有像樣的爭論,評審會不到十五分鍾便宣告結束,這是極為罕見的情況。四位個性極強的作家湊在一起,大家的意見居然完全一致,這樣的事絕無僅有。該作品在業內已經聲名大噪。在舉行頒獎儀式的酒店房間內召開的小規模記者見麵會上,她“笑容可掬、明確無誤地”回答了記者們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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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針對“今後還會繼續寫小說嗎”這個提問,她回答說:“小說不過是一種表達思想的形式,這次我隻是偶然地選擇了小說這種形式,至於下次會選擇什麽形式,我還不知道。”很難想象深繪裏會一次說出如此之長、如此完整的句子。恐怕是記者把她那斷斷續續的句子巧妙地串起來,適當地補足遺漏的部分,整理成一個句子的吧。當然她也可能一下就說出了如此完整的長句子。關於深繪裏,沒有一件事是可以下定論的。


    對“喜歡的作品是什麽”,她當然回答是《平家物語》。有個記者問她喜歡《平家物語》的哪一部分,她便把喜歡的部分背誦了出來。費時五分鍾才完成長長的背誦。在場者都感慨不已,背誦結束後,片刻寂靜無聲。值得慶幸的是(恐怕該這麽說),關於她喜歡什麽音樂,沒有記者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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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獲得新人獎,誰最為你高興?”對於這個提問,她停頓了很長時間(這情景天吾也能想象),然後回答:“這是秘密。”


    隻閱讀報紙的報道,就可以知道深繪裏在回答記者的問題時,沒有說過一句謊話。她說出口的,句句都是實情。報上刊登著她的照片。通過照片看到的深繪裏,要比天吾記憶中的更為美麗。麵對麵地交談,注意力會被容貌以外的形體動作、表情變化、口中話語吸引,而通過靜止的畫麵觀看時,他才重新認識到她是一位容顏何等清麗的少女。那好像隻是一張在記者見麵會的會場拍攝的小照片(她果真穿著和上次相同的夏季毛衣),卻可以從中窺見某種光輝。那大概就是和小鬆所說的“異乎尋常的氣氛”相同的東西吧。


    天吾把晚報疊好收起,站在廚房裏喝著罐裝啤酒,開始準備簡單的晚餐。自己改寫的作品獲得一致通過,奪得文藝雜誌新人獎,在社會上聲名大振,而且今後恐怕會成為暢銷書。這樣一想,他心裏怪怪的。一方麵真誠地喜悅,一方麵又感到不安,心潮難平。盡管一切都不出所料,但事情真能如此輕易而順利嗎?


    準備著晚餐,他卻發現自己完全喪失了食欲。剛才還覺得饑腸轆轆,現在卻什麽也不想吃了。他把做了一半的菜肴用保鮮膜包好,放進了冰箱,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眺望著牆上的掛曆,隻管默默地喝著啤酒。掛曆是銀行贈送的,上麵印著富士山四季的照片。天吾從來沒爬過富士山,東京塔也不曾爬過,甚至連高樓大廈的頂層都沒上去過。他從小就對高的地方提不起興趣。這是為什麽?天吾思忖。也許因為自己一直是低頭關注著腳下悄然度日。


    小鬆的預言果然說中。刊載深繪裏的《空氣蛹》的文藝雜誌幾乎當天便售罄,從書店裏消蹤匿跡。文藝雜誌居然能全部賣光,這種事首先就極罕見。出版社每個月都背負著赤字堅持出版文藝雜誌。將上麵刊載的作品匯總起來出版單行本,以及用新人獎作為舞台發現並培養年輕的新作家,才是出版這類雜誌的目的。雜誌本身的銷路與收益從來就不被看好。因此,文藝雜誌居然在上架當天便銷售一空,簡直就像在南國衝繩竟然有雪花飄舞,本身就是引人矚目的新聞。然而,即便雜誌銷售一空,赤字的局麵依舊不會改觀。


    小鬆打來電話,把這個情況告訴天吾。


    “好事情啊。”他說,“雜誌賣光了,世人就格外會對這部作品產生興趣,想一讀為快,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印刷廠這會兒正在加班加點,趕印《空氣蛹》的單行本呢。最最優先,緊急出版哦。這麽一來,芥川獎得不得都無所謂了。趕快趁熱打鐵,把書狂賣一陣。毫無疑問,這本書肯定暢銷。我敢打包票。所以天吾君,你也抓緊時間,考慮好這錢怎麽花吧。”


    星期六的晚刊文藝欄上,登了一篇關於《空氣蛹》的報道。刊載該作品的雜誌轉眼便售罄一事,成了該文的標題。好幾位文藝評論家針對該作品暢談感想,大多是充滿好意的見解。筆力蒼勁,感性敏銳且想象力豐富,簡直難以相信竟出自一位十七歲少女之手。也許這部作品傳達了嶄新的文學風格。有一位評論家評論道:“想象力過於誇張,與現實的結合點不無欠缺之嫌。”這是天吾看到的唯一一條負麵意見。不過連這位評論家也平穩地結尾道:“這位少女今後將寫出什麽樣的作品,實在令人興味盎然。”看來目前風向很有利。


    深繪裏打來電話,是在單行本預定出版日的四天前,上午九點。


    “起床了。”她問。照例是毫無抑揚頓挫的句子,也沒加問號。


    “當然起床了。”天吾答道。


    “今天下午有空。”


    “四點後有空。


    “可以見麵。”


    “可以見麵。”天吾說。


    “上次那個地方好嗎。”深繪裏問。


    “好啊。”天吾說,“四點我趕到上次那家新宿的咖啡館。還有,報紙上的照片拍得很好。就是記者見麵會那張。”


    “我穿了同一件毛衣。”她說。


    “非常好看。”天吾說。


    “是因為喜歡胸脯的形狀。”


    “也許是。不過在這種場合,更重要的是它能給人良好的印象。”


    深繪裏在電話那端沉默片刻。是像把某樣東西放在近前的架子上凝神觀察般的沉默。也許在思考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狀的關係。而一想到這個問題,關於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狀有何種關係,天吾也漸漸糊塗起來。


    “四點。”深繪裏說,然後掛斷了電話。


    快到四點的時候,天吾走進咖啡館,深繪裏已經等在那裏。她身邊坐著戎野老師。他身著淺灰長袖襯衣、深灰長褲,腰照例挺得筆直,仿佛雕像一般。天吾看到老師的身姿,略感吃驚,因為按照小鬆的說法,他“下山”實在極其罕見。


    天吾和他們兩人相對而坐,要了一杯咖啡。還未進入梅雨季節,天氣卻已經熱得讓人想起盛夏,但深繪裏還是像上次一樣,小口地喝著熱可可。戎野老師要了杯冰咖啡,但一口也沒喝。冰塊融化了,在玻璃杯上部形成透明的水層。


    “咱們又見麵了。”戎野老師說。


    咖啡送上來,天吾喝了一口。


    “各種各樣的事情,眼下進展得好像都很順利。”戎野老師仿佛是在試音,不緊不慢地說,“你的功勞很大,實在是很大。首先得為此向你道謝。”


    “承蒙您這樣說,非常感謝。不過關於這件事,您也知道,正式來說,我是個並不存在的人。”天吾說,“一個正式來說並不存在的人,是沒有功勞的。”


    戎野老師仿佛在取暖,雙手擱在桌麵上搓來搓去。


    “不不,你不必如此謙虛。客氣話咱們不必說,在現實裏你可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要是沒有你,事情不可能進展得這樣順利。全靠你,《空氣蛹》才變成了一部如此優秀的作品。它超出了我的預想,內容既深刻又豐富。到底是小鬆君,慧眼識人啊。”


    深繪裏在他旁邊,像舔食牛奶的小貓一般,默默地繼續喝可可。她上穿一件簡潔的白色短袖襯衫,下穿一條藏青色短裙。一如平日,沒有戴任何首飾。身體前傾時,麵孔便躲進筆直的長發。


    “這話我一定得當麵說,才勞駕你專門來一趟。”戎野老師說。


    “區區小事,您不必放在心上。對我來說,改寫《空氣蛹》也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我想,得正式向你表示謝意才行。”


    “謝意不謝意都無所謂。”天吾說,“隻不過關於繪裏,我可不可以打聽幾句個人的事情?”


    “當然可以,隻要我能回答。”


    “戎野老師,您是繪裏的正式監護人嗎?”


    老師搖搖頭。“不是,我不是正式監護人。如果可能,我倒是很想這麽做。上次我也告訴過你,我根本無法和她父母取得聯係。從法律上來說,關於她,我並未擁有任何權利。我隻是在七年前收留了來到我家的她,從此就一直在養育她,僅此而已。”


    “既然如此,對您來說,恐怕是願意讓繪裏生活得風平浪靜才對呀。她像現在這樣大張旗鼓地拋頭露麵,說不定會引出什麽麻煩來,何況她還未成年呢。”


    “你的意思是,比如說她的父母會通過法律手段,要求把繪裏領回去,事態可能會變得麻煩。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弄不好卻可能被強行領回。是這樣嗎?”


    “是這個意思。我覺得無法理解。”


    “你有懷疑,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對方也有無法堂堂正正地采取行動的原因。繪裏越在社會上拋頭露麵,他們如果對繪裏采取什麽行動,就越會引起公眾的關注。這正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態。”


    “他們?”天吾問,“您說的是‘先驅’?”


    “正是。”老師說,“就是宗教法人‘先驅’。我也有養育了繪裏整整七年的事實,繪裏也明確地希望繼續留在我家。繪裏的親生父母不管出於何種理由,在這整整七年間,也是將她棄之不顧。我不可能隨便把繪裏讓給他們。”


    天吾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說:“《空氣蛹》按照預定計劃,肯定會成為暢銷書。繪裏勢必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這樣一來,‘先驅’反而無法輕舉妄動。這些我明白了。那麽,按照您的預想,以後的事態會如何展開?”


    “這個我也不知道。”戎野老師淡淡地說,“往後的事,對誰來說都是未知的領域。沒有現成的地圖。轉過下一個拐角,等待著我們的將是什麽,隻有轉過拐角後才知道。現在無從預料。”


    “無從預料?”天吾問。


    “是的。你也許覺得這話聽上去不負責任,但現在無從預料,恰恰是整件事情的要點。把石塊投進深潭裏,撲通一下,巨大的響聲傳向四方。接下去深潭裏會鑽出什麽東西,我們正在屏氣凝神地守望。”


    片刻,大家都沉默不語。各自在腦海裏浮想著水麵上擴散開的波紋。天吾估計那虛擬的波紋已經平靜下來,不緊不慢地說:


    “一開始我就告訴過您,這次我們的所作所為,是一種詐騙行為。甚至可以說是反社會的行為。今後,恐怕還會有數額不小的金錢也攪進來,謊言會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舊的謊言招來新的謊言,謊言與謊言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複雜,到最後可能誰都束手無策。於是,當真相大白時,每一個參與此事的人,包括這位繪裏在內,都將身受其害,弄不好還會身敗名裂,被整個社會唾棄。這個推論,您大概會同意吧?”


    戎野老師把手伸向眼鏡架。“怕是不得不同意啊。”


    “盡管這樣,聽小鬆說,您還是打算當他那個為了《空氣蛹》拚湊的公司的代表,這麽說,您準備全麵參與小鬆的計劃,甚至主動打算陷自己於不義。”


    “從結果來說,或許是像你說的那樣。”


    “據我理解,戎野老師您是個具有超凡的智力、掌握了淵博的知識和獨立的世界觀的人。但是,您說這個計劃前景如何不得而知,轉過下個拐角會出現什麽無法預料。像老師您這樣的人,怎麽能置身於如此不明不白、不尷不尬的局麵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過獎了,不勝惶恐,不過這話再議……”戎野老師說到這裏,略一停頓,“你想說的意思我完全明白。”


    沉默。


    “會發生什麽事,誰也不清楚。”深繪裏忽然插了一句話,然後又退回沉默中。可可杯子已經空了。


    “說得對。”老師說,“會發生什麽事,誰也不清楚。繪裏說得對。”


    “不過,其中肯定有某種程度的企圖。”天吾說。


    “是有某種程度的企圖。”戎野老師說。


    “我可以推測一下這個企圖嗎?”


    “當然可以。”


    “通過公開發表《空氣蛹》這部作品,也許能弄清繪裏父母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從而使真相暴露。這就是把石塊扔進深潭裏的用意嗎?”


    “你的推測基本正確。”戎野老師說,“如果《空氣蛹》成為暢銷書,媒體就會像池裏的鯉魚一樣,一擁而上。老實說,現在就已相當熱鬧了。記者見麵會以來,雜誌、電視的采訪請求絡繹不絕。當然我們全部拒絕了,但今後隨著作品成書、出版,事態肯定會更熱烈。如果我們始終不接受采訪,他們大概會使出全部手段查出繪裏的身世。繪裏的境遇早晚要曝光。她父母是誰,她在何處長大,教養如何,現在又是誰在照料她。這些勢必成為誘人的新聞。


    “我也不是因為喜歡才來幹這種事的。我在山裏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時至今日,早已不想和這種令世人矚目的俗事發生糾葛。這種事做了也是一無所得。但我倒想巧妙地將誘餌撒出去,把媒體的興趣引誘到繪裏的父母身上。他們人在何處、境況如何?就是說讓媒體取代警察,去幹警察無法幹或不願幹的事情。我想,如果幹得巧妙,或許可以借此機會把他們解救出來。總之,深田夫婦對我來說——當然對繪裏來說更是如此——極其重要。不能任由他們一直下落不明。”


    “但深田夫妻就算人在那兒,又是為了什麽一定得把他們拘禁七年之久呢?這可是漫長的歲月啊。”


    “這個我也不清楚,隻能進行推測。”戎野老師說,“就像上次我告訴過你的,作為革命性的農業公社而起步的‘先驅’,在某個時間點和武鬥派集團‘黎明’分道揚鑣,大幅度地修改了公社路線,搖身一變為宗教團體。由於‘黎明’事件,警察曾經進入教團內部進行搜查,卻發現他們同該事件毫無關係。打那以後,教團便穩紮穩打地鞏固了地位,不不,與其說是穩紮穩打,不如說是突飛猛進才對。話雖如此,他們的活動本質卻幾乎不為世間所知。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我一無所知。”天吾答道,“我這人從來不看電視,連報紙也很少讀,恐怕不能把我作為世間的標準。”


    “一無所知的並非隻有你一個。他們行動鬼鬼祟祟,盡量不讓世間察覺。其他的新興宗教團體大多行動招搖,以利於盡可能地增加信徒。‘先驅’卻不幹這種事,因為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擴大信徒數量。一般的宗教團體力圖增加信徒人數,是為了收入的穩定。‘先驅’似乎沒有這樣的必要,他們需求的不是金錢,而是人才,是擁有明確的目的、具備各種專業技能、健康而年輕的信徒。因此他們從不死乞白賴地勸誘別人加入,也不是來者不拒。他們在前來申請加入的人當中,采用麵試方式進行甄選。或是主動招募有能力的人。結果形成了一個士氣高昂、素質優秀、具有戰鬥性的宗教團體。他們表麵上一邊經營農業,一邊致力苦修。”


    “他們到底是一個基於何種教義的宗教團體?”


    “隻怕沒有特定的教典。即便有,大概也隻是七拚八湊的東西。籠統地說,這是一個密宗係的團體,並非由瑣細的教義,而是由勞動與修行構成了他們生活的中心。而且非常嚴格,絕不是徒有其名。於是,追求這樣一種精神生活的年輕人,聽說了他們的名聲,便從全國各地紛紛趕來。他們內部非常團結,對外則一貫實行秘密主義。”


    “他們有教主嗎?”


    “表麵上不存在教主。他們排斥個人崇拜,在教團的運營上采取集體領導製。但內情如何並不明朗。我也在盡量收集信息,但泄漏到高牆外的信息微乎其微。唯有一點可以斷言,該教團在穩步發展壯大,而且資金似乎非常充裕。‘先驅’擁有的土地愈來愈多,設施愈來愈充實,環衛著其土地的高牆也變得愈加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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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先驅’原先的領袖深田的名字,不知何時從表麵的舞台上消失了。”


    “你說得對。一切都很不自然,無法理解。”戎野老師說著,看了一眼深繪裏,隨即轉眼注視著天吾,“‘先驅’內部隱藏著某種重大的秘密。毫無疑問,在某個時間點,‘先驅’內部發生了地殼構造般的變動。我們不知詳情,但‘先驅’因此徹底轉變了方向,由一個農業公社蛻變成一個宗教團體。並且以此時為界,它從一個開放性的穩健團體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采取秘密主義的嚴格的團體。


    “我猜想,很可能就在此時,‘先驅’內部發生了類似政變的事件,深田恐怕被卷了進去。以前我就告訴過你,深田是一個沒有絲毫宗教傾向的人,是個徹底的唯物論者。他絕不是眼見親手締造的共同體要變成宗教團體卻袖手旁觀的人,肯定會傾盡全力阻止。可能就在此時,他在爭奪‘先驅’內部主導權的鬥爭中落敗了。”


    天吾思索了一會兒。“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過假定是這樣,不是隻要把深田從‘先驅’中驅逐出去就行了嗎?就像和‘黎明’友好地分離時那樣。沒有特地把他們倆監禁起來的必要吧。”


    “你說得完全正確。在一般情況下,的確沒必要采取監禁這種麻煩的手段。可是,恐怕深田手頭掌握了‘先驅’的秘密,比如說不方便公之於眾的東西。所以隻把他驅逐出去並不能解決問題。


    “深田是原先那個共同體的創始人,長年累月地發揮了實質性的領導人作用。迄今為止他們做過什麽,他全都看在眼裏。他也許成了一個知道得太多的人。而且深田在社會上頗為知名,深田保的名字是那個時代的一種時代現象,在某些方麵仍然發揮著精神領袖的作用。假如深田離開‘先驅’,他的一言一行必然喚起公眾注意。這樣,就算深田夫妻倆希望脫離,‘先驅’也不可能輕易將他們放走。”


    “所以您打算讓深田保的女兒繪裏作為作家轟轟烈烈地登場,把《空氣蛹》搞成暢銷書,以激發社會大眾的關心,從側麵搖撼這種膠著狀態。”


    “七年是非常漫長的歲月,而在這七年間,無論我怎麽努力都沒有效果。如果現在不采取大膽的手段,隻怕永遠也解不開謎底了。”


    “您是打算用繪裏做誘餌,把老虎從密林裏哄出來。”


    “究竟會跑出什麽東西來,誰也無法預料。也不一定就是老虎。”


    “但從事態的推移看來,老師您在心裏設想的好像是某種暴力性的東西。”


    “這種可能性大概存在。”老師沉思著,說,“恐怕你也知道,在一個封閉的同質性集團中,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凝重的沉默。在這沉默中,繪裏開口了。


    “因為小小人來了。”她小聲地說。


    天吾看著坐在老師身邊的繪裏。她的臉上一如平時,毫無表情。


    “你是說小小人來了,所以‘先驅’內部的某種東西改變了,是嗎?”天吾問深繪裏。


    深繪裏沒有回答,用手指撥弄著襯衣領口的紐扣。


    戎野老師仿佛是將深繪裏的沉默接了過去,說:“我不理解繪裏描繪的小小人究竟意味著什麽,她自己也無法用語言說明小小人到底是什麽,也許她並不打算說明。總而言之,在‘先驅’由農業公社急劇轉變為宗教團體的關鍵點上,小小人好像起了什麽作用。”


    “或者是小小人般的東西。”天吾說。


    “完全正確。”老師說,“那究竟是小小人呢,還是小小人般的東西,我不得而知。但至少,繪裏讓小小人在小說《空氣蛹》裏登場,看來是要講出一個重大的事實。”


    老師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雙手,然後仰起臉說:“喬治‘奧威爾在《1984》裏,你也知道的,刻畫了一個叫‘老大哥’的獨裁者。這固然是對極權主義的寓言化,而且老大哥這個詞從那以後,就成了一個社會性的圖標在發揮著作用。這是奧威爾的功勞。但到了這個現實中的1984年,老大哥已經變成了過度有名、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假如此刻老大哥出現在這裏,我們大概會指著他說:‘當心呀,那家夥就是老大哥。’換句話說,在這個現實世界裏,老大哥已經沒有戲了。但取而代之,這個小小人登場了。你不覺得這兩個詞是很有意思的對比嗎?”


    老師目不轉睛地望著天吾的臉,浮出一絲笑意。


    “小小人是肉眼看不見的存在。它究竟是善還是惡?究竟有沒有實體?我們甚至連這些都不知道。但它好像確實正在挖空我們的地基。”老師在這裏頓了一頓,“想知道深田夫妻倆或繪裏身上發生了什麽,也許我們必須先搞清楚小小人究竟是什麽。”


    “那麽說,您是打算把小小人給哄騙出來,是不是?”天吾問。


    “一個連有沒有實體都不清楚的東西,難道我們有本事哄騙出來嗎?”老師說,笑意依然浮在嘴角,“你說的那個‘老虎’,也許更現實一點吧。”


    “不管怎麽樣,繪裏是誘餌的事實沒有改變。”


    “不對,誘餌這個詞不能說很貼切。製造旋渦這個意象更接近事實。大概過不了多久,周圍的東西就會隨著這個旋渦開始旋轉。我正在等待這一刻。”


    老師讓指尖在空氣中旋轉,繼續說道:


    “在這個旋渦中心的是繪裏。在旋渦中心的,不需要動。動的是她周圍的東西。”


    天吾默默地聽著。


    “假如借用你那個嚇人的比喻,那麽不隻是繪裏,也許我們個個都是誘餌。”老師眯起眼睛望著天吾,“包括你在內。”


    “我本來是改寫完《空氣蛹》就沒事了,說起來就是個打打下手的技術人員。這是一開始小鬆找上門要我充當的角色。”


    “是的。”


    “不過事情進展到半途時好像逐漸變味了。”天吾說,“就是說,小鬆原來製訂的那個計劃,老師您進行了修正,對不對?”


    “沒有,我並沒有修正。小鬆君有小鬆君的意圖,我有我的意圖。眼下這兩種意圖的方向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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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你們兩位的意圖現在正騎著同一匹馬,推動著計劃展開,是不是?”


    “也許可以這麽說。”


    “兩個人的目的地不同,卻騎著同一匹馬前行。到途中的某個地點為止,兩人跑的是同一條道,可那以後就不知道了。”


    “你不愧是個作家,表達得非常巧妙。”


    天吾喟然長歎。“我可覺得前途不太光明。不過,不管怎麽說,好像已經沒有回頭路走了。”


    “就算還有回頭路,想退回原來的場所,隻怕也難上加難啊。”老師說。


    交談到此結束,天吾再也找不到該說的話了。


    戎野老師先離席,說是有事要在附近跟人見麵。深繪裏留了下來。天吾和深繪裏相對而坐,兩人一時無言。


    “肚子不餓嗎?”天吾問。


    “不覺得餓。”深繪裏說。


    咖啡館開始嘈雜起來,兩人也說不清由誰先提議,走出了這家店,然後漫無目的地在新宿街頭閑逛。時間已近六點,許多人步履匆匆地往車站趕,但天空依然很明亮,初夏的陽光籠罩著都市。從位於地下的咖啡館裏走出來,不可思議地覺得那種明亮竟像人工製造的。


    “你接下來要去什麽地方?”天吾問。


    “沒有什麽地方要去。”深繪裏答道。


    “我送你回家吧?”天吾說,“送你去信濃町的住所。今天你住那兒吧?”


    “我不去那裏。”深繪裏說。


    “為什麽?”


    她未作回答。


    “你是覺得不去那兒好嗎?”


    深繪裏默默地點頭。


    他很想問問她為什麽感覺不去那裏好,又覺得她反正不會正麵回答。


    “你回老師家嗎?”


    “二俁尾太遠了。”


    “那你還有別的地方去嗎?”


    “我今晚住在你那裏。”深繪裏說。


    “這可能不大合適。”天吾謹慎地挑選著字眼答道,“我家很小,我又是獨身一人,戎野老師大概也不會允許。”


    “老師無所謂。”深繪裏說,隨後做了個聳肩的動作,“我也無所謂。”


    “可是我也許有所謂。”天吾說。


    “為什麽?”


    “就是說……”說了半句,後麵的詞兒出不來了。天吾想不起自己究竟準備說什麽。在與深繪裏交談時,他常常這樣。會在一瞬間忽然迷失說話的脈絡。像是忽然刮來一陣狂風,將正在演奏的樂譜吹得無影無蹤。


    深繪裏伸出右手,仿佛安慰天吾似的,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還不太明白。”她說。


    “比如說不明白什麽?”


    “我們兩個成了一個。”


    “成了一個?”天吾驚奇地問。


    “我們一起寫了書。”


    天吾的手心感覺到了深繪裏手指的力量。雖然不強,卻很均衡、明確。


    “的確是那樣,我們一起寫了《空氣蛹》。就算被老虎吃掉時,我們也會在一起吧。”


    “老虎是不會出現的。”深繪裏罕見地用嚴肅的聲調說。


    “那太好了。”天吾說,但他並未因此感到幸福。老虎也許不會出現,但究竟會出現什麽東西,卻不知道。


    兩人站在新宿站的售票處前。深繪裏仍然握著天吾的手,望著他的臉。人流仿佛滔滔江流一般,從他們倆身邊匆匆走過。


    “行啊。如果你想住在我家裏,盡管住吧。”天吾不再堅持,說,“我可以睡在沙發上。”


    “謝謝。”深繪裏說。


    從她的口中聽到道謝的話,這還是第一次呢。天吾心想。不對,也許並非第一次,但上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是什麽時候,他怎麽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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