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十天時間改寫《空氣蛹》,一部嶄新的作品總算完成,交給小鬆之後,平靜的日子又回到了天吾身邊。每周三天去補習學校教書,和身為有夫之婦的女朋友幽會。另外的時間花在做做家務、散散步、寫寫自己的小說上。就這樣,四月過去了。櫻花凋謝,新芽綻放,木蓮盛開,季節依照次序推移,時光有條不紊、順暢無奇地流逝。這才是天吾夢寐以求的生活——一個星期和下一個星期完美地連為一體。


    但從中可以看出一個變化,一個良好的變化。寫作小說之際,天吾發現自己內心生出了新的泉源。並沒有大量的泉水噴湧而出,更像岩石問的涓涓細流。盡管水量不多,泉水卻滴落不息從無間斷。不必急於求成,也不必焦躁不安,隻要耐心地等待它積滿岩石上的凹坑即可。等到泉水積滿,就可以用手掬起。剩下的便是坐在桌前,把手中的東西轉換成文章的形式。於是,故事便能自然地向前推進。


    或許因為經曆了聚精會神、心無雜念地改寫《空氣蛹》的過程,以前阻塞泉源的岩石被清除了。至於為何會這樣,天吾自己也不太明白。但這種如釋千斤重負的感覺的確存在。他覺得身體變得輕盈,仿佛從狹窄的角落裏走了出來,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肢體了。可能是《空氣蛹》這部作品,巧妙地刺激了原本就潛藏在心中的某種東西。


    天吾猜想是自己心裏生出了激情一類的東西。這正是他生來從不記得自己擁有過的東西,是他從高中到大學常被柔道隊的教練和學長們批評的東西。“你既有資質,又有力量,訓練也刻苦。但是你沒有激情。”或許這話沒錯。不知為何,天吾“非贏不可”的欲望十分淡漠。所以,他能打進半決賽甚至決賽,但在關鍵的重大比賽中常輕易地敗下陣來。不隻是柔道,無論做什麽事情,天吾都有這種傾向。或許該稱為穩重吧,總的來說他欠缺拚搏的姿態。他的小說也同樣。文字寫得不錯,也能編出很有趣的故事,卻沒有不顧一切地向讀者的心靈傾訴的強悍。讀完後總會留下“還少點什麽”的遺憾。所以盡管進入了最後一輪評審,卻得不到新人獎。正像小鬆指出的那樣。


    但天吾在改寫《空氣蛹》之後,有生以來頭一次體會到了懊悔之情。在改寫過程中,他完全沉湎於這項工作,隻管動手,不想別的。但寫完原稿交給小鬆後,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這種無力感告一段落後,一種類似憤怒的情緒又從心底湧上來。這是對自己的憤怒。我借用別人的故事,進行和詐騙一樣的改寫,而且競遠遠比寫作自己的作品熱心。這樣一想,天吾便為自己羞愧。難道不是得找出潛藏在自己心中的故事,把它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才能算一個作家嗎?難道你不覺得可悲?這種東西,隻要你願意寫,你應該也能寫出來呀。難道不是嗎?


    但他必須證明這一點。


    天吾毅然決定把從前寫的稿子全部廢棄。然後從零開始,寫作全新的故事。他閉上眼睛,久久地傾聽自己心中那個小泉眼的滴水聲。不久,語言自然地浮現出來。天吾把它們一點一滴地花時間整理成文章。


    到了五月,久無音訊的小鬆打來了電話。時間是晚上九點。


    “定下來啦!”小鬆說。從他的聲音中能隱約聽出一縷興奮。這對小鬆來說,可是少見的事情。


    起初,天吾未能理解小鬆在談什麽。“您在說什麽?”


    “什麽‘您在說什麽’呀!就在剛才,新人獎決定授予《空氣蛹》啦。全體評委一致通過,沒有任何爭論。這也是當然的,作品具備充分的實力嘛。先別說閑話,總之事態有很大進展。到了這個地步,今後咱們倆可就是同生死、共患難了。大家都要好好幹啊。”


    天吾瞟了一眼牆上的掛曆。這麽說今天就是召開新人獎評審會的日子。他隻顧埋頭寫作自己的小說,甚至喪失了時間感。


    “那麽,今後會怎麽樣呢?我是問日程安排。”天吾說。


    “明天,這個消息將在報紙上公布,全國性的報紙一齊報道。弄不好還會刊登照片。十七歲的美少女,憑這一點就足夠成為不得了的話題。這話說出來有點那個,比方說,和一個長相像冬眠剛醒的狗熊、年屆三十的補習學校數學教師摘取新人獎相比,新聞價值可大不相同啊。”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天吾說。


    “五月十六日要在新橋的賓館裏舉行頒獎儀式。記者見麵會就在那裏召開。”


    “深繪裏要出席嗎?”


    “那總得出席吧,不過僅此一回。新人文學獎的頒獎儀式上,獲獎人總不能不露麵。隻要這一次不出大事,以後咱們就采取徹底的神秘主義。實在抱歉,作者本人不喜歡在公眾場合露麵。咱們就巧妙地堅守這條底線。這樣就不會露出破綻。”


    天吾試著想象深繪裏在賓館大廳會見記者的情形。排列成行的麥克風,閃個不停的閃光燈。那景象他想象不出。


    “小鬆先生,您真的打算搞記者見麵會?”


    “總得搞一次吧,不然說不過去。”


    “肯定會出亂子的。”


    “所以,不讓它出亂子,就是你的使命。”


    天吾對著話筒沉默不語。不祥的預感仿佛昏暗的雲朵,湧現在地平線上。


    “喂,你還在嗎?”小鬆問。


    “在啊。”天吾說,“到底是什麽意思,我那個使命?”


    “哦,就是把記者見麵會的提問方向和對策之類的紮實地教會深繪裏。這種場合記者提的問題,一般大同小異。所以事先針對可能的提問預備好回答,讓她全部背誦下來。你在補習學校教書,對這一套應該很熟悉吧。”


    “這也要我去做嗎?”


    “啊,當然呀。深繪裏不知為何對你很信任,你說的話她會聽的。這事不能由我來幹,因為她現在還不肯見我。”


    天吾長歎了一口氣。他想盡量和《空氣蛹》的問題斷絕關係。讓他幹的事也幹完了,接下來他想集中心思做自己的事。但他有預感,隻怕不會那麽順利。而不祥的預感應驗的概率,總是比好的預感高。


    “後天傍晚你有時間嗎?”小鬆問。


    “有。”


    “六點鍾,在新宿那家咖啡館。深繪裏會去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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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小鬆先生,我可幹不了這種事。我又不知道記者見麵會是怎麽回事。那東西我連看都沒看過呢。”


    “你不是想做小說家嗎?想象一下嘛。想象從未見過的東西,不正是作家的分內事嗎?”


    “可是小鬆先生,隻要改寫一下《空氣蛹》,別的什麽都不必做了,其餘的事全交給我,你隻要退到場外悠閑地觀看比賽的進展就行了。這話不是您說的嗎?”


    “天吾君啊,我能做到的,我當然樂意自己去做。我也不願巴巴地央求別人呀。不就是因為我做不了,才拜托你嗎?如果比作順流直下的小船,我這會兒正忙著操舵呢,兩手騰不開。這才把船槳交給你。如果你說幹不來,隻怕小船就要翻,我們全都身敗名裂,包括深繪裏。你大概也不願落到這個下場吧?”


    天吾再次長歎。為什麽自己總是被逼進無法推拒的絕境? “明白了。我會盡力而為,但無法保證一定成功。”


    “拜托了。感激不盡啊。要知道深繪裏好像抱定了主意,隻和你一個人說話。”小鬆說,“還有一件事。我們要創辦一家新公司。”


    “公司?”


    “事務所,工作室,製作所……叫什麽名字都無所謂,總之是處理深繪裏著述活動的公司。當然隻是一家皮包公司,表麵上由公司向深繪裏支付報酬。公司代表請戎野老師擔任,天吾君你也是這家公司的員工,頭銜什麽的怎樣都無所謂,總之是從這裏領取報酬。我也以不公開姓名的形式參與其中。如果有人知道我牽涉在內,可真要成大問題了。咱們就這樣分配利益。你隻要在文件上蓋上幾個圖章就行了,其餘的由我來妥善處理。我的朋友裏有手腕高強的律師。”


    天吾對此考慮了片刻。“我說小鬆先生,能不能別把我算在內?


    我不要報酬。改寫《空氣蛹》非常快樂,我從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深繪裏得了新人獎當然是件大好事。我會盡量安排妥當,爭取讓她安然度過記者見麵會。這些事我會做好的。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和那個麻煩的公司扯上關係。那麽幹簡直是有組織的詐騙。”


    “天吾君,現在已經無法抽身了。”小鬆說,“有組織的詐騙?你這麽一說,也許的確如此。這麽叫大概也不是不行。隻不過,這種事你可是從一開始就明白呀。我們當初的目的,不就是要製造出一個半虛構的作家深繪裏來哄騙世人嗎?對不對?其中當然會牽涉金錢,於是需要一個處理這種事情的有效體係。這可不是兒戲。事已至此,你再說什麽‘太嚇人了。我不想和這種事情扯上關係。錢我不要啦’,這種做法可行不通啊。想下船的話,應該早一點,在水流還很平緩的時候就下去。現在已經太晚了。而且創辦一個公司,名義上也需要湊足一定人數,現在又不能把毫不知情的人拉進來。無論如何也得請你加盟,整件事都是在把你包含在內的前提下運作的。”


    天吾開動腦筋,好主意卻一個也沒有冒出來。


    “我有一個問題。”天吾說,“聽您的口氣,好像戎野老師準備全麵參與這個計劃,他好像同意創辦這家皮包公司,並且擔任代表。”


    “老師作為深繪裏的監護人,對全部情況都表示同意和理解,並且開了綠燈。上次聽了你介紹的情況後,我立刻給戎野老師打了電話。老師當然記得我,他好像隻是想從你口中聽聽對我的評價。他感歎你對人的觀察很敏銳。關於我,你對老師都說了些什麽?”


    “戎野老師參與這個計劃,到底能從中得到什麽東西?我不認為他是為了金錢才這麽做。”


    “完全正確。他可不是為這幾個微不足道的小錢動心的人。”


    “那他為什麽要參與這項危險的計劃?他會得到好處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這是個捉摸不透的人。”


    “連小鬆先生您都捉摸不透的話,他可真是深不可測。”


    “是啊。”小鬆說,“表麵上看,不過是個尋常的無辜老人,實際上卻是個高深莫測的角色。”


    “深繪裏對這些知道多少?”


    “她對幕後的情況一無所知,也沒有知道的必要。深繪裏信任戎野老師,對你懷有好感。所以我才請你再次幫忙嘛。”


    天吾把聽筒換到另一隻手上。必須設法追上事態的進展。“可是,戎野老師已經不再是學者了吧?辭去了大學的教職,書也不寫了。”


    “是啊,已經和做學問斬斷關係了。他本來是個優秀的學者,但對學術世界好像沒有特別的依戀。他原本就和權威、組織之類的東西不合,更像一個異類。”


    “他現在以什麽為職業呢?”


    “好像是個股票商。”小鬆說,“如果嫌股票商這個詞太舊,就叫投資顧問好了。從別人那兒籌來充足的資金,進行運作,賺取差額利潤。他躲在山上,發出買進或拋售的指令。這人悟性高得驚人,擅長分析信息,創造出了一整套自己的體係。開始隻是憑興趣幹著玩,後來這竟然成了他的本行。情況據說就是這樣。在那~行似乎相當有名。有一點可以斷言,他絕不缺錢。”


    “文化人類學和股票究竟有什麽聯係,我實在搞不懂。”


    “一般而言是沒有的。但對他來說有。”


    “而且深不可測。”


    “完全正確。”


    天吾用手指久久地按著太陽穴,然後放棄了努力,說:“我後天傍晚六點,在新宿那家咖啡館和深繪裏見麵,和她商量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記者見麵會。這樣行了吧?”


    “計劃是這樣。”小鬆說,“天吾君啊,這會兒你別把事情想得太複雜。隻要順其自然就好了。這樣的事,一生中也難得一遇呀。簡直是一個華麗的流浪漢小說的世界。不如橫下心,好好地享受一下惡的滋味!享受一下在瀑布中漂流!而且,從瀑布頂上摔下去時,就讓咱們倆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


    兩天後的傍晚,天吾在新宿的咖啡館中見到了深繪裏。她身穿胸形清晰可辨的夏季薄毛衣,配纖細的藍色牛仔褲。頭發又直又長,皮膚光潤。周圍的男人不時朝她這邊偷瞟。天吾感覺到了這些視線,但深繪裏似乎渾然不覺。的確,這樣的少女要是摘取了文藝雜誌的新人獎,隻怕會引起小小的轟動。


    深繪裏接到了《空氣蛹》獲得新人獎的通知,已經知道了此事。但她好像並不顯得高興,也沒有興奮的樣子。新人獎能不能得到,都無所謂。這是個讓人想起夏天的日子,她卻要了熱可可,而且雙手捧著杯子,仿佛無比珍惜似的喝。要舉行記者見麵會的事,事先沒有通知她,但她聽後沒有任何反應。


    “你知道記者見麵會是怎麽回事吧?”


    “記者見麵會。”深繪裏重複道。


    “會有很多報社和雜誌社的記者來,向坐在台上的你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還要拍你的照片。弄不好電視台也會來。你們的問答會在全國報道。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獲得文藝雜誌新人獎是非常罕見的事,在社會上會成為新聞。全體評委一致強烈推舉也成了話題,因為這不多見。”


    “提問題。”深繪裏問。


    “他們提問題,你來回答。”


    “什麽問題。”


    “各種各樣的問題。關於作品、你自己、私生活、興趣愛好、今後的計劃。如何回答這些問題,最好現在就作準備。”


    “為什麽。”


    “因為這樣更安全啊。這樣就不至於答不出來,也不會說出招致誤解的話。做好一定的準備不會有壞處。就像預先彩排一樣。”


    深繪裏一言不發地喝著可可。然後用一種似乎在說“這種東西我可沒興趣,不過要是你認為有必要的話”的眼神望著天吾。和她的話語相比,她的眼睛有時更為雄辯,至少能說出更多的句子。但不可能隻用眼神舉行記者見麵會。


    天吾從提包裏拿出紙,攤開,上麵寫著記者見麵會上可能提出的問題。這是天吾前一天晚上花了很久絞盡腦汁做出來的。


    “我來提問。你就當我是新聞記者,回答我的問題,好不好?”


    深繪裏點點頭。


    “你已經寫了很多小說嗎?”


    “很多。”


    “什麽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很久以前。”


    “這樣就很好。”天吾說,“簡短回答就行。不用說多餘的話。這樣就很好。就是說,是請阿薊幫你記錄下來的,是嗎?”


    深繪裏點點頭。


    “但這個你不要說出來。這是我和你兩個人的秘密。”


    “這個不說出來。”深繪裏說。


    “你投稿應征新人獎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會得獎?”


    她微微一笑,沒有張口。沉默持續著。


    “你是不想回答嗎?”天吾問道。


    “對。”


    “很好。不想回答時,你就沉默不語,微微一笑好了。反正是無聊的問題。”


    深繪裏再次點點頭。


    “《空氣蛹》的故事,是從什麽地方獲得靈感的?”


    “是從瞎眼山羊身上。”


    “瞎眼山羊’不好。”天吾說,“說‘眼睛看不見的山羊’更好。”


    “為什麽。”


    “‘瞎眼’是個有歧視意味的詞,使用這種詞匯,新聞記者中說不定會有人發作輕度心髒病。”


    “有歧視意味的詞。”


    “解釋起來話就長了。總之,別說‘瞎眼山羊’,改用‘眼睛看不見的山羊’,好不好?”


    深繪裏稍微頓了頓,然後說:“從眼睛看不見的山羊身上。”


    “很好。”天吾說。


    “‘瞎眼’不能說。”深繪裏確認道。


    “對。你剛才的回答非常好。”天吾繼續提問,“學校裏的同學對你這次得獎,都說了些什麽?”


    “我不上學。”


    “為什麽不上學?”


    沒有回答。


    “今後還繼續寫小說嗎?”


    還是沉默。


    天吾喝光了咖啡,把杯子放回碟子裏。從嵌在店堂天花板上的揚聲器裏,輕輕地傳來弦樂器演奏的《音樂之聲》插曲。雨點,玫瑰,貓的胡須……


    “我回答得不好。”深繪裏問。


    “沒有不好。”天吾說,“沒有任何不好。這樣很好。”


    “太好了。”深繪裏說。


    天吾的話是真心的。雖然一次隻說出一個句子,雖然缺少標點符號,但她的回答在某種意義上是完美無缺的。最令人滿意的,是她回答迅速。而且她直直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問題。這證明了她是在誠實地回答。不是有意輕蔑對方而答得簡短。再加上,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其實誰都不可能正確地理解。這正是天吾希望的。給人誠實的印象,卻讓對方糊裏糊塗。


    “你喜歡的小說是什麽?”


    “《平家物語》。”


    回答得精彩!天吾心想。“喜歡《平家物語》的什麽地方?”


    “全部。”


    “此外呢?”


    “《今昔物語》。”


    “你不讀現代文學嗎?”


    深繪裏想了一會兒。“《山椒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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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彩。森鷗外寫《山椒大夫》是在大正初期,這就是她認為的現代文學。


    “你的興趣愛好是什麽?”


    “聽音樂。”


    “什麽音樂?”


    “巴赫很好。”


    “最喜歡的是什麽?”


    “從bwv846到bwv893。”


    天吾思考了片刻,然後說:“《十二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部和第二部。”


    “對。”


    “為什麽你用序號回答呢?”


    “這樣容易記。”


    《十二平均律鋼琴曲集》對學數學的人來說,簡直是天國的音樂。均衡地使用全部的十二音階,以大調和小調分別創作前奏曲和賦格曲。總共二十四支樂曲。第一部和第二部合計四十八支曲子。形成一個完美的圓。


    “另外還有什麽?”


    “bwv244。”


    bwv244是什麽,天吾一時想不起來。序號有印象,樂曲名卻想不出來。


    深繪裏開始哼唱。


    buβ’undreu’


    buβ’undreu’


    knirschtdassundenherzentzwei


    buβ’undreu’


    buβ’undreu’


    knirschtdassundenherzentzwei


    knirschtdassundenherzentzwei


    buβ’undreu’


    buβ’undreu’


    knirschtdassundenherzentzwei


    buβ’undreu’


    knirschtdassundenherzentzwei


    daβ’dietropfenmeinerz|hren


    angenehmespezerei


    treuerjesu,dirgeb|ren.


    天吾一時說不出話來。音程不算太準確,但她的德語發音十分清晰,而且驚人地正確。


    “《馬太受難曲》。”天吾說,“你背得出歌詞啊。”


    “我沒有背。”那位少女說。


    天吾想說什麽,詞句卻浮不上來。無奈,隻好把目光投向手中的紙片,轉而問下一個問題:“你有男朋友嗎?”


    深繪裏搖搖頭。


    “為什麽沒有?”


    “因為我不想懷孕。”


    “有了男朋友,也不一定得懷孕啊。”


    深繪裏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眨了幾下眼睛。


    “為什麽不想懷孕呢?”


    深繪裏依舊緊閉著嘴唇。天吾覺得似乎問了個愚蠢至極的問題。


    “咱們就到這裏吧。”天吾把問題集收進皮包,“誰也不知道他們實際上會問什麽,那些問題你怎麽高興就怎麽回答好啦。你能行。”


    “太好了。”深繪裏好像放了心,說。


    “你大概覺得應付采訪時的回答這種事,怎麽準備也沒用吧?”


    深繪裏微微地聳了聳肩。


    “我也讚成你的意見。我也不是因為喜歡才這麽做的,隻是受了小鬆的委托。”


    深繪裏點了點頭。


    “但是,”天吾說,“我改寫了《空氣蛹》這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你明白吧?”


    深繪裏點了兩次頭。“是我一個人寫的。”


    “總之,《空氣蛹》是你一個人的作品,不是別人的作品。這從一開始就是明確的事。”


    “是我一個人寫的。”深繪裏重複道。


    “我給你修改過的《空氣蛹》,你讀過了嗎?”


    “阿薊念給我聽了。”


    “怎麽樣?”


    “你寫得非常好。”


    “這麽說,你喜歡它?”


    “就像我自己寫一樣。”深繪裏說。


    天吾看著深繪裏的臉。她捧起杯子喝可可。他費了好大的勁才不讓視線滑向她胸前美麗的隆起。


    “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天吾說,“改寫《空氣蛹》是件非常快樂的事,當然也很辛苦,因為我要注意不損害《空氣蛹》是你一個人的作品的事實。完成的作品能不能讓你喜歡,對我非常重要。”


    深繪裏無言地點點頭,然後仿佛要確認什麽,把手伸向小小的、形狀美麗的耳垂。


    女服務生走過來,給兩個人的玻璃杯裏添了冷水。天吾喝了一口冷水,潤潤喉嚨,然後鼓起勇氣,將剛才起一直藏在心裏的念頭說了出來:


    “我有一個私人的請求,當然,得要你同意才行。”


    “什麽事。”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穿著今天這身衣服去出席記者見麵會?”


    深繪裏露出不解的神情望著天吾,然後逐一查看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穿的是什麽。


    “我穿著這身衣服去那裏。”她問。


    “對。你就穿著現在這身衣服去出席記者見麵會。”


    “為什麽。”


    “因為你穿了很好看。就是說,胸脯的形狀顯得非常漂亮。這隻是我的猜測——新聞記者們恐怕會不由自主地衝著那裏看,這樣他們就不至於向你提刁鑽古怪的問題了。但是,你要是不願意也沒關係,我並不是要求你一定得這樣做。”


    深繪裏說:“衣服都是阿薊挑選的。”


    “你不為自己挑選嗎?”


    “我穿什麽都無所謂。”


    “你今天這一身也是阿薊替你挑選的?”


    “是阿薊挑的。”


    “這身衣服很好看。”


    “穿這身衣服胸脯形狀好看。”她抽去了問號問道。


    “就是這個意思。該怎麽說呢,顯得醒目。”


    “是這件毛衣和這個胸罩搭配得好。”


    在深繪裏直直的凝視下,天吾感覺自己臉紅了。


    “搭配的問題我不清楚,總之,該怎麽說呢,帶來的效果很好。”他答道。


    深繪裏仍然直直地凝視著天吾的眼睛,然後認真地問:“會不由自主地衝著那裏看。”


    “不得不這麽承認。”天吾慎重地挑選著用語,答道。


    深繪裏拉開毛衣的領口,像要把鼻子伸進去似的,探看著內部。恐怕是在確認今天穿的是什麽內衣。然後望著天吾漲紅的臉龐,仿佛看著一件少見的東西。“我照你說的做。”她過了一會兒說。


    “謝謝。”天吾道謝。於是,談話結束了。


    天吾把深繪裏送到新宿車站。許多人脫了外衣走在街道上。甚至還看到身穿無袖衫的女子。嘈雜的人聲和喧囂的車聲交雜在一起,製造出都會特有的開放性的聲音。初夏清爽的微風吹過街道。究竟是來自何方的風帶著如此爽朗的氣息吹過新宿街頭的呢?天吾覺得不可思議。


    “你現在要趕回那個家去嗎?”天吾問深繪裏。電車擁擠不堪,回家路上的時間又漫長得不可理喻。


    深繪裏搖搖頭。“在信濃町有房間。”


    “時間晚了就住在那裏?”


    “因為二俁尾太遠。”


    直到走到車站,深繪裏仍像上次那樣一直握著天吾的左手,簡直像小女孩握著大人的手。盡管如此,被她這樣美麗的少女握著手,天吾自然也心跳不休。


    深繪裏在到達車站後,鬆開了天吾的手。然後在自動售票機上買了一張到信濃町的車票。


    “記者見麵會你不要擔心。”


    “我沒擔心。”


    “不用擔心我也能做好。”


    “我明白。”天吾答道,“我根本不擔心。一定會很順利的。”


    深繪裏沒再說什麽,就消失在檢票口的人群中。


    和深繪裏分手後,天吾走進紀伊國屋書店附近的一家小酒吧,要了一杯金湯力。這裏是他經常光顧的酒吧,裝潢古典、不播音樂這兩點讓他喜歡。獨自坐在吧台前,若有所思地望了一會兒左手。就是深繪裏剛才還握著的手,手上還留著少女手指的觸感。然後想起了她胸脯的形狀。那形狀美麗的胸脯,甚至因為太端正太美麗,幾乎喪失了性的意味。


    這樣胡思亂想著,天吾忽然想給年長的女朋友打電話。什麽話題都無所謂。養育孩子的牢騷也好,中曾根政權的支持率也好,不管什麽都行。就是渴望聽到她的聲音。如果可能,想立刻和她找個地方見麵做愛。但他不能往她家裏打電話,接電話的也許是她丈夫,也許是她的孩子。他不能主動打電話給她。這是他們的約定。


    天吾又要了一杯金湯力。在等待侍者送來的時候,他想象自己乘坐小船順急流而下的景象。“從瀑布頂上摔下去時,就讓咱們倆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小鬆在電話裏這麽說。但是,他的話能不能全信呢?他會不會在眼看就要抵達瀑布的時候,自己縱身跳上旁邊的岩石逃命?還要丟下一句:“天吾君,對不起了。我忽然想起還有件事得去辦。後麵就拜托你了。”於是無處可逃、痛痛快快地從瀑布頂上摔下去的,隻有我自己——也許這就是結局。並非不可能。相反,甚至極有可能。


    回到家裏,睡覺,做了個夢。許久沒有的印象鮮明的夢境。夢中,自己變成了巨大拚圖中的一個小塊。不是固定在一處的小塊,而是一個時時刻刻都在變幻形狀的小塊,因此任何位置都不能容納他。這也是當然。另外,在尋找自身位置的同時,他還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把定音鼓的分譜撿拾起來。這些樂譜被狂風吹散,七零八落,他必須一頁頁地拾起,確認頁碼,按照順序整理成冊。做這些事時,他自己還像阿米巴原蟲一樣不斷地變幻形狀。事態變得無法收拾。後來深繪裏不知從哪兒趕來,握住他的左手。於是天吾停止了變形,風也驟然停下,樂譜不再飄散。這下好啦。天吾心想。但同時,規定時間也將結束。“到此結束。”深繪裏小聲宣告。依舊隻有一個句子。時間戛然而止,世界在此終結。地球緩緩地停止轉動,所有的聲音和光芒都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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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睜開眼時,世界安然無恙,還在繼續。並且事物已經向前運轉起來。就像印度神話中把前方所有生物統統碾殺的轉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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