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站是個巨大的車站。一天總計有近350萬的人流通過這個車站。吉尼斯紀錄官方認定jr新宿站是“世界上乘客最多的車站”。有幾條線在這一站內交匯,僅主要的就有中央線、總武線,山手線,琦京線,湘南新宿線,成田快線。這些軌道極其複雜地交叉、組合在一起,站台一共達十六個之多。再加上小田急線、京王線兩條私鐵的線路和三根地鐵線互相支線交錯著。實在是迷宮。上下班高峰,這個迷宮便人山人海。波濤洶湧、狂風怒號的人海朝著入口、出口蜂擁湧去。換乘的人群移動錯綜複雜,還會出現危險的漩渦。不論是怎樣偉大的預言家,都不可能把這片翻騰洶湧的人海分成兩半。


    一周五次,早晚兩回,這般壓倒性的巨大的人流,在人手不足的車站工作人員巧妙的引導下,居然能勉強順暢通行,這真讓人難以輕易相信。特別是早高峰,是一大問題。人們都匆忙趕赴各自的目的地,必須在打卡器(timerecorder)規定的時間趕到公司。心情也絕不愉快,困意還沒完全除去,而毫無空隙的車廂又摧殘著他們的肉體和神經。能坐上位子的隻有非常幸運的少數。作一直心生佩服,居然能夠不發生暴動,沒有事故造成流血的慘事。如果這樣極端擁擠混雜的車站和車廂,遭到狂熱的恐怖分子襲擊的話,毫無疑問會造成致命的局麵。造成的損失想必慘烈嚴重吧。對在鐵道公司工作的人也好,警察也好,當然對乘客來說也好,那都是超乎想象的噩夢。但盡管如此,到現在,預防這種慘劇的措施幾乎還沒有實施。而這樣的噩夢在1995年春天實際也在東京上演了。


    站員不斷用擴音器廣播請求,發車的鈴聲毫不停歇地響起,檢票的機器默默地讀取著車卡的龐大信息。以秒為單位出發或到達的長長列車像是訓練有素的家畜一般,規律的突出人群,再吸入一批,就連關門都嫌慢似的向下一站駛去。上下樓梯時,在擁擠的人群中被人踩了腳,甚至一隻鞋子脫落了也罷,想要回去拿根本是不可能的。鞋子就被高峰這迅速陷落的流沙所吞沒了,消失了。他或是她隻得穿著單隻的鞋子來度過這漫長的一天。


    九十年代初,日本泡沫經濟還沒破滅的時候,美國某份著名的報紙上,登載了冬日早晨高峰時,在新宿站人們上下樓梯的照片。(也許是東京站也有可能,但兩者並無二致)。照出來的上班乘客們,都像預先說好了似的一齊向下低著頭,臉色灰暗的像是在罐子裏被擠扁的魚。報道這麽寫道:“也許日本是變得富裕了,但大多數日本人看上去卻是這麽耷拉著頭,一臉不幸。”而這張照片也變得著名了。


    日本人實際到底幸不幸福呢,這作並不知曉。但人們之所以在早晨擁擠的新宿站下樓梯時,一齊低著頭的真正原因,與其說他們是不幸的,其實是在注意腳下,為了不踏空一階樓梯,為了不弄丟自己的鞋子——高峰時期,在這樣巨大的車站,這可是格外重要的課題。那張照片卻沒言及這一實際背景。而且穿著暗色外套,低頭走路的人們,大多數情況下看上去都不會怎麽幸福。當然,把一個每天上班路上都需要鞋子會不會弄丟的社會,成為不幸的社會,這在邏輯上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作試想了下,人們每天在上下班途中會耗費多少時間。平均下來單程需要一個到一個半小時,大概都是這樣的吧。結了婚後有了一兩個孩子,在市中心上班的普通上班族想要擁有一棟獨門獨戶的房子的話,無論如何都隻能搬去上班時間耗費這麽久的郊區地帶了。這樣,一天二十四小時裏,有兩到三個小時都要耗費在上下班上。在擠滿乘客的電車裏,情況好的話也許能讀讀報紙或是小開本的書。或是用ipod聽聽海頓的交響曲,學習西班牙語的會話也是有可能的。有些人也許可以閉上眼睛,沉浸於形而上的思索中。但一般程度上,一天裏的這兩、三個小時,大概很難算的上是人生中最有意義、最優質的時間吧。人的一生,有多少時間因為這沒有意義的(大概吧)移動所剝奪去了呢?而它又是多麽讓人疲憊,讓人不滿的呢?


    但是這並不是在鐵道公司上班,主要工作就是設計車站的多崎作多應該考慮的問題。每個人的人生就交給他們自己吧。那是他們的人生,並不是多崎作的。我們身處的社會到底多麽不幸,或是多麽幸運,這些就讓人們自行判斷吧。他應該去想的,是怎樣恰到好處的、安全地引導這驚人的人流。這不需要反省,需要的隻有精確驗證了的實用性。因為他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社會學者,隻不過是一個工程師罷了。


    多崎作很喜歡眺望jr新宿車站。


    隻要去新宿站,他在售票機上買了入場券,差不多去的都是9、10號線的站台,那裏是中央線特急列車的發車點,是去鬆本或是甲府的長距離列車。和上下班乘客為主的其他站台相比,這裏的上下車人數遠少得多,列車的出發進站也沒那麽頻繁。作能夠坐在長椅上,靜靜地觀察車站的狀況。


    和其他人去音樂會、去看電影、去俱樂部跳舞、去看體育賽事、去逛商店看櫥窗的感覺類似,作會去看火車車站。時間空閑出來想不到要做什麽的時候,他常常會一個人去車站。心情不平靜的時候、要想事情的時候,他也自然而然的就向車站走去。然後在站台的長椅上坐下,喝著從小賣店買來的咖啡,確認著電車發車是否符合時刻表(一直放在包裏),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就這樣能度過好幾個小時的時光。學生的時候常常會關注車站的形狀、乘客的流動和工作人員的動作,會把自己留意到的東西細致的記錄在筆記本上,但現在是不會那麽去做了。


    特級列車一邊減慢速度一邊駛入站台。車門打開了,乘客陸續從車上下來。隻是看著這樣的場景,作的心情就會變得滿足而平靜。發現列車按照時刻表準時到達了的話,就算這不是自己所在的鐵道公司的車站,作也會感到一種自豪,隻是一種平穩而毫無虛華炫耀的自豪。清潔人員迅速地進入到站的列車中回收垃圾,把座位打掃幹淨。頭戴帽子身著製服的乘務員麻利的繼續著工作,準備著下一班列車出發的準備。他們更換了車身上目的地的標誌,給列車換上新的號碼。這一切都是以秒為單位,極為有序、精練而毫不停滯的進行著。這正是多崎作所屬的世界。


    在赫爾辛基的車站他也做了同樣的事,拿了簡單的時刻表坐在長椅上,喝著紙杯裏的熱咖啡,眺望著到達出發的列車。他在地圖上確認這列車的目的地,也確認著車是從哪裏來的。還看著從列車上不斷下車的乘客和朝著站台趕來的乘客的身影,用目光追隨著穿著製服的工作人員和乘務員的舉動。這麽做的話,心情就會變得和以往那樣平靜安穩。


    時間是均等而流暢的流逝著。除了聽不到站內廣播之外,就像和在新宿站一樣了。也許在世界的每個地方,火車車站的運行程序基本都是一樣的,是精準而熟練的專家水準。這在他的心裏自然地引發了共鳴,有了一種感覺自己身處的正確的所在。


    周二,多崎作結束工作時,牆上掛鍾的時針指向著八點前後。這個時間留在辦公室裏的隻有他一個人。他所做的工作,並不是緊急到需要他加班的程度。但是星期三晚上約定了要和沙羅見麵,所以想在那之前把所堆積著的工作處理幹淨。


    他工作告一段落後關上了電腦,把要緊的磁盤和文件放入帶鎖的抽屜,關上了房間的燈。然後和熟悉的門衛打了個招呼後從後門走出了公司。


    “工作到這麽晚辛苦了啊。”門衛說道。


    想找個地方吃個飯的,但是卻沒有食欲。但也不想就這麽回家去,所以便向jr的新宿站走去了。那天他也在車站內的小賣店買了咖啡。在這個東京的夏天所特有暑氣未散的夜裏,背上濕津津的出著汗,但比起冰的而來,他還是更愛喝冒著熱氣的黑咖啡,這是習慣所使然。


    九號線上,一如既往的在做著駛向鬆本的特急列車最後一班的準備。乘務員走過一節節車廂,一邊用熟練卻毫無懈怠的那雙眼睛做著檢查,以防有什麽遺漏失誤。這輛車是常見到的e257係,雖然沒有新幹線列車那麽華麗地引人注目,但作對其毫無裝飾而直接的樣子,很是抱有好感。它沿著中央本線走到鹽尻,再沿著筱之線走到鬆本。列車到達鬆本是在午夜差五分之時。因為到八王子為止走的路線處在市區,必須要抑製噪音,而之後因為差不多都是在山裏行駛,轉彎很多,沒法速度開出很快的,所以距離不太長,卻很耗費時間。


    距離可以乘車還需要一些準備的時間,但是搭乘這輛車的乘客們已經忙著在小賣部了買來便當、零食和罐裝啤酒,給自己準備了幾本雜誌。也有人耳朵裏塞著ipod白色的耳機,已經營造了一個自己一人獨享的旅程世界。四處的人們或是在用手指靈敏的操作著智能手機,或是用不輸於廣播的音量對著手機大聲和別人聯絡著。也看到了像是一起出門旅行的年輕情侶的身影。他們坐在長椅上肩靠著肩,看上去很幸福似的小聲說這話。有一對五六歲的雙胞胎男孩一副很想睡覺的樣子,被父母牽著手,快步從作麵前經過而去。他們小手上各自拿著一台遊戲機。兩個外國的年輕人背著很重似的背包,還有拿著大提琴包的女孩,有著十分美麗的側麵。這些乘著晚上的特快火車,奔赴遙遠之地的人們——作有幾分羨慕起他們了。不管怎麽說,他們現在有著要去的地方。


    多崎作並沒有什麽特別要去的地方。


    想起來,他還沒去過鬆本、甲府或是鹽尻。要這麽說的話,就連八王子都沒去過。盡管已經在新宿站的這個站台上,看過了多得數不清的特快列車駛向鬆本,但到此為止他的腦中從未浮現過,自己會乘上這列車的這一可能性。為什麽呢?


    作想象著自己現在乘上這班車,就這麽奔赴鬆本。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他也覺得這不是什麽壞主意。來這個站台本身就是忽然起意,想要去鬆本的話沒有理由去不了的。那兒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呢?人們在那裏度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但是他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個想法。在明天上班時間前趕回東京是不可能的。就算不去看時刻表也能知道。而且明天夜裏還有和沙羅見麵的約定。對他來說明天是重要的一天,不可能現在去鬆本。


    作把剩下變溫了的咖啡喝完,把紙杯扔在了旁邊的垃圾箱裏。


    多崎作沒有要去的地方。這就像是他人生的一個命題一般。他既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沒有可以歸屬的地方。從前從未有過,現在也依舊。對他而言唯一的地方就是“現在所在的地方。”


    不,不是那樣的,他想道。


    仔細一想的話,人生到此為止,隻有一次清楚地知道過要去的地方。那是在高中時代,作希望進入東京的工科大學,專業的學習火車車站的設計。那是他所要去的地方。而且為此拚死的好好學習了。班主任曾經冷冷的對他說,憑你的成績想要考上那所大學,八成是不可能的。但他在努力之下,總算闖過了這一難關。那個時候是他生來第一次那麽全身心投入地去學習。雖然不擅長去和別人競爭排名和成績,但隻要被賦予了具體一個可以接受的目標,自己就能為此傾注心血,也能發揮出自己的實力。這對他來說是個嶄新的發現。


    而結果就是,作離開了名古屋到了東京來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在東京時的他渴望著盡早的回到故鄉的城鎮上和暫別的友人們見麵。那裏是他歸屬之地。這樣在兩處往來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出頭。但在某個時間點起,這一往來被唐突地切斷了。


    之後,既沒有要去的目的地,也沒有了歸屬的地方。名古屋還有他的家,自己的房間被保留了下來,母親和大姐還住在那兒。二姐也在市區生活著。雖然一年裏會禮節性地回去一兩次,回去的時候也被充滿親情地歡迎了,但是和母親姐姐們並沒有什麽要說的話,和她們在一起也不覺得眷戀。她們想要的是作已經不要而棄置了的那個他曾經的模樣。為了再現那個自己,他就必須做些不自然的表演。名古屋的樣貌看上去也奇怪地疏遠而乏味。作想看到的或是所懷念的,在那裏已經什麽都找不出了。


    另一方麵,東京對他而言,隻是湊巧居住的地方。以前是學校所在的地方,而現在是工作的地方。他是因為工作才所屬於這裏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義。作在東京度過著規律而安靜的生活。就像是被國家通緝的亡命之徒在異鄉,為了不在身邊引起風波,鬧出麻煩,為了不被剝奪居留許可證,而小心翼翼的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他是把自己當做人生的亡命之徒來活著的。而東京這個大都市對這樣想要匿名生活的人們來說,是理想的居住地。


    作沒有稱得上親密朋友的人。隻結交過幾位女朋友,不久便分開了,平穩的交往關係和和平的分手。能進入他的內心的人一個也沒有。可能因為他自己並不去尋求那樣的親密的關係,而對方也並不深度的渴望著他,大概是一半一半吧。


    多崎作坐在新宿站的長椅上想道,我的人生在20歲起實質上就停下了前進的腳步了吧。那之後的人生就好比溫和的風一般靜靜地吹過他身旁,不留給他傷痕,也沒有悲傷,沒有情感的波動,就連一點快樂的回憶都沒有留下來。而他已臨近中年。不,距離中年還少許有些時間。但至少已說不上年輕了。


    細想之下,某種意義上,也許惠理也算得上人生的逃亡者。她也內心負了重傷,從而拋下了許多東西,舍棄了自己的故鄉。但是她還是為自己選擇了芬蘭這一新天地。而她現在有了丈夫而女兒們,也有陶器製作這一可以傾注自己心靈的工作。還有湖畔的避暑別墅和一隻活潑的狗。芬蘭語也學會了。她在那兒為自己創出了一個小小宇宙。和我不同。


    作看了眼左手腕上的豪雅表(tagheuer),時間是八點十五分。特級列車已經開始上車,人們拿著行李陸續登上車,坐在了指定的位子上。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後,在打開了冷氣的車子裏喝著冰飲料休息一下。隔著車玻璃能看到他們這麽做的身影。


    這塊手表是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少有的有形之物。是於六十年代製作的精美的古董表。要是三天沒帶在身上螺絲就會變鬆,指針便會不轉了。但作反倒是喜歡這一不便之處。真是純粹的機械製品啊,不,也許應該稱之為工藝品,連一小塊的石英或芯片都沒放。一切都是靠著精妙的發條和車輪來讓之規律運轉的。而在近乎半世紀一刻不停歇的轉動之下,它所記錄的時間還是令人驚異的那麽準確。


    作從出生來沒有自己買過表,一直是毫不感興趣的用著別人送的便宜貨,隻要能知道準確時間就行。這就是他對表的看法。隻需卡西歐最簡單的電子表就總以應付平時的需要。所以在父親去世後,接過了這塊作為遺物的高價手表時,他也並無任何感慨。隻是因為需要每天上發條,所以就像是一種任務般的每天帶在了身邊。但是一用了這塊表,他就徹底的喜歡上了。它的觸感也好、恰到好處的重量也好,發出的小聲的機械音也好,作全都喜歡。甚至變得比以前更頻繁的去看時間了。而每次看,腦中都會閃過父親的影子。


    其實說實在話,關於父親自己並不怎麽記得,也並沒有特別的懷念之情。孩童時也好還是長大了也好,都沒有記憶曾和父親一起去哪裏玩過,或是兩個人親密的談過心。父親本來就是極為沉默的人(至少在家裏的時候是不怎麽開口的),其餘每天都忙於工作,也基本不怎麽回家。現在想起來的話,大概是在別處有了女人吧。


    對作而言,他與其說是血脈相連的父親,倒不如更像是常常來家裏拜訪的某個有錢人的親戚更來得貼切。作實質上是由母親和兩個姐姐養育成人的。父親的人生是怎樣的,有著怎樣的想法和價值觀,每天具體都做了些什麽事,作基本是不知道的。他所知道的極限,僅僅是父親出生於岐阜,幼時父母便早逝,被當和尚的叔叔收養了,好歹高中畢了業後從零起步踏上社會,最終取得巨大成功,成就了今日一番事業。以吃過苦頭的人來看,卻是少見的不願提及自己過往的艱辛。也許是不怎麽願意想起來吧不管怎麽說,父親毫無疑問是有著超乎常人的商業才能,通曉著盡早買入需要的,半途就能把不需要的東西拋出手。大姐就繼承了他這樣的商業才能。二姐還是繼承了一部分母親活躍交際的一麵。而作一點都沒繼承雙方任何的資質。


    父親這麽一天抽著五十根煙,得了肝癌逝世了。作去名古屋市內的大學醫院看望父親時,父親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那時他像是想對作說些什麽,但已經做不到了。一個月後,他在醫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父親留給作的,是在自由之丘的單個房間的公寓、一筆作名義下的銀行存款和這塊豪雅手表(tagheuer)。


    不,他還留下了別的東西,多崎作這個名字。


    當作說出自己想去東京工業大學進行專業的學習時,父親得知唯一的兒子對自己白手起家的房地產生意毫不感興趣時,他顯出了不小的失望。但是另一麵,他也對作想要成為工程師的誌向表示了大大的讚同。父親是這麽說的,如果你這麽想的話就去東京上大學吧,我很願意給你出你所需的錢的。不管是什麽去學門技術在身,做些實質的事是很好的。這對世上是有用的。你就好好學習,建造你喜歡的車站吧。父親好像很高興自己選的“作”這個名字沒有白費。他讓父親這麽的高興,或是說父親這麽明顯的表現出自己的喜悅,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如時刻表上的時間一樣,開往鬆本的特急列車在九點準時離開了站台。做仍舊坐在長椅上,注視著到了最後,看著列車的燈光漸漸遠離鐵軌,一邊加速一邊消失在了夏夜之中。最後一班車開走之後,周圍忽然便變得空蕩蕩了。城市本身的光亮看上去也似乎暗下去一度。就像戲劇結束後,照明暗下去了的舞台一樣。他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慢慢地走下樓梯。


    走出新宿車站,走進旁邊的一家小飯店,坐在了櫃台的桌上點了肉餅(meatloaf)和土豆色拉。而兩樣都剩了一半,並不是因為難吃,這家店是以meatloaf出名的,隻是因為沒有胃口,啤酒業和往常一樣隻喝了一半。


    接著他乘電車回到了自己家中,衝了個澡,用肥皂仔細地洗淨身體,衝去了身上的汗水。然後穿了橄欖綠olivegreen的浴袍(是以前女朋友送他的三十歲生日禮物),坐在陽台的椅子上,邊吹著夜晚的風邊傾聽著街道上混沌不清的噪音。已經臨近十一點了,但是他還沒有困意。


    作想起了自己大學時,隻想著死的那段日子。那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隻是凝神地注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就有種心髒快要自然停止了的感覺。就像是通過透鏡集中光束,紙便會燃燒起來一樣,隻要將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關注在一個焦點上的話,心髒必定會受到致命傷。他從心底期待著這樣的結局。但與他的心願相悖,過了好幾個月,心髒都沒停止跳動。心髒並不是那麽簡單就會停掉的東西。


    遠處傳來了直升飛機的聲音。似乎是在往這邊靠近,聲音漸漸變得響了。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尋找著機影。給人一種感覺,像是使者帶著重要的信息來到了。但最終仍沒看到飛機,而螺旋槳的聲響也遠去了,向著西邊消失了。隻剩下了夜晚都市那混雜的噪聲。


    那時白所希望的,也許是五人小團體的解體也說不定。這種可能性忽然浮現在作的腦中。他在陽台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給與這種可能性一些具體的內容。


    高中時代的他們五個是近乎毫無間隙,完美的和諧。他們互相接受了各自的本貌,互相理解了對方。每個人都在團體裏感受到了強烈的幸福感。但這無上的幸福並不能持續到永遠。樂園總有一天會失去的。人們會以各自不同的速度來成長,而選擇的方向也各不相同。隨著時間的流逝,就算想去回避,違和的東西也是會出現的吧。微妙的龜裂也會有的吧。而那過不多久,就會變得不可收拾,遠不止是微妙可言的了。


    白的精神,大概就是沒能承受這種終會到來的壓迫感吧。也許是感覺到了要是不趁現在解開這個團體內精神的連鎖,之後大家便會一同連累著崩壞破裂,自己也會受到致命的損傷吧。就像是被船沉沒後引起的漩渦所吞沒,被拖到大海底部的漂流者一樣。


    這種感覺作也一定程度上能夠理解,應該是現在能夠理解了。恐怕對性的抑製所帶來的緊張感,無疑也具有不小的影響吧。作是這麽想象的,日後而來的那逼真的性夢,大概就是那緊張的延長線吧。它也給其他的四個人帶去了——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一些東西。


    白大概是想從這種情況下逃離出來吧。也許是對於這無時不刻要求著控製情感的緊密關係,再也不堪重負,忍受不下去了吧。在五個人之中,白毫無疑問,是感受性最敏感的的人。也許她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察覺到了這種間隙。但憑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逃脫的,她並不具備那種強大。所以白就把作培養成為叛徒。那個時候,作是最先離開團體去外麵的成員,也是共同體內聯係最為薄弱的那一個。換言之,他具備著得到懲罰的資格。然後當她被某個人強暴了時(是誰在什麽情況下侵犯了她以至於她懷孕了,這大概是永恒的謎團了吧),在打擊之下歇斯底裏的混亂之中,她就象是拉下了電車中的緊急停車裝置一般,用勁全身之力扯斷了他們的聯係。


    這麽想的話很多事情便說得通了。那個時候白大概是憑著本能,想拿作當踏板翻越出這閉塞的牢籠。白也許直覺感受到,多崎作的話就算被放在了那種位置,他也能很好的生存下去的吧,這和惠理冷靜地思考之下得出的結論一樣。


    一直都冷靜超然而遵循自己步調的多崎作君。


    作從陽台的椅子上站起來,回到了房間。他從櫃子裏拿出順風威士忌cuttysark的酒瓶倒了一些在杯子裏,接著手裏拿著杯子又到了陽台上。他坐在椅子上,用右手手指按著太陽穴。


    不,我既不冷靜,也不能一直遵循著自己的步調。那不過是平衡的問題罷了。隻是能把自己的重量巧妙的平均放在支點的左右兩邊而已。別人眼中可能看上去很輕巧,但這絕不是簡單的工夫,要比表麵看上去費勁的多。而且即便很好地兩邊均衡,但支點上的總重量一點都不會變輕。


    即便如此,他還是原諒了白——柚。她身負著沉重的傷痛,那樣做隻是想要拚命保護自己罷了。她是很柔弱的,並不具備足以保護自己的外殼。當迫在眼前的危機來臨之時,想要找個稍為安全些的場所都已筋疲力盡了,根本無暇顧及挑選其他的手段。誰能怪罪於她呢?但在結果上,無論她逃去了多遠,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那暗藏著暴力一麵的暗影,執著著追在她身後。惠理把它稱為“惡靈”。而在五月那個寒冷而靜悄悄的雨夜中,那個東西敲了敲她的房門,用繩子絞斷了她纖細美麗的頸項。大概發生在事先決定了的地點、事先決定了的時間。


    作回到房間,拿起話筒,什麽都沒多想的就按了快捷鍵,給沙羅打了電話。但撥號音響了三下後忽然反應了過來,作罷放下了話筒。到了明天,就能和她見麵了,能和她麵對麵好好說話了。在那之前,不應該這樣不清不楚地和她說些什麽,這點作很清楚。但是不管怎麽說,現在他就是想馬上聽到沙羅的聲音。這種感情極為自然地從心裏湧了出來,這份衝動作沒能抑製住。


    他把拉紮爾貝爾曼所演奏的“巡禮之年”放在轉盤上,放下了指針。他定下心來,傾聽著音樂。h?meenlinna海門林納湖畔的風景浮現在了眼前,床邊白色蕾絲的窗簾隨風吹起,小船被水波打著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樹林中鳥媽媽正耐心地教著小鳥怎麽啼鳴。惠理的頭發上留著洗發水的柑橘香味。她那柔軟而豐滿的rx房中,積蓄著生命延續的重量。為自己帶路那位壞脾氣的老人,往夏日繁茂的草叢裏吐了口濃痰。小狗愉快的搖著尾巴飛奔撲向雷諾車後邊的行李座。回想起這些場景,作胸口的那份疼痛又回來了。


    作將順風威士忌cuttysark的玻璃杯微微傾斜,聞著蘇格蘭威士忌的香氣。胃裏微微暖起來了。大二時的那個夏天到冬天,那段隻想著死的日子裏,自己每天晚上都這麽喝一小杯威士忌,不那麽做的話就沒法入睡。


    忽然,電話的鈴聲響了起來。他從沙發上站起身,抬起唱機的指針,站到了電話機前。這應該是沙羅打來的電話吧,在這個時間會打電話給自己的人除了她沒有別人了。她知道作給自己打了電話,便給他打給回電吧。鈴聲響了十二回,作猶豫著要不要拿起話筒。他緊閉著嘴唇,凝神屏息,直直的盯著電話,就像為了解答寫在黑板上那長長的數學難題,從稍稍後退幾步來仔細檢查題目的細節。但題目的線索沒有找到。一會兒鈴聲停止了,後續便是沉默,含有深意的沉默。


    作為了填補這沉默,再次放下了唱片的指針,回到沙發上繼續傾聽著音樂。這次他努力著不去想任何具體的事情,閉上了眼,把大腦放空,讓意識集中在音樂上。一會兒像是被那旋律所牽引出來的一般,眼瞼裏接連浮現了各色各異的圖像,然後又消失了。一串毫無具體形狀和意義的形象,他們模糊地出現在他意識的邊緣,無聲地橫穿過事先可及的範圍內,再被其他的邊緣吞沒消失了。就像橫穿過顯微鏡那圓形的視野中,擁有著謎一般輪廓的微生物一樣。


    十五分鍾後,電話的鈴聲再次響起了,作還是沒有拿起話筒。這次,他沒有停下音樂,仍舊坐在沙發上,隻是注視著那黑色的話筒。鈴聲響了幾次也沒有去數。不久,鈴聲停止了,聽得見的隻有音樂聲而已。


    沙羅,作想到,我想聽你的聲音,比什麽都想。但是現在沒法和你說話啊。


    明天,沙羅也許選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男人也說不定。作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想到。這不僅十分之有可能,對她來說也許那樣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那個男人是什麽樣的人,兩個人有著什麽樣的關係,交往了多長時間,作都不能得知,而且一點也不想去知道。隻有一件事是明確的,現在自己能給沙羅的東西,僅僅非常之少,極為有限的數量,有限的種類。而且從內容來看,大概並無可取之處。那樣的東西,有誰會真心想去要呢?


    沙羅說對自己抱有好感,這大概是真的吧。但在這個世上很多時候,僅僅有好感是不夠的。人生是那麽漫長,有時會過分的殘酷,有些情況也會需要犧牲者,那樣的角色必須要有人去擔當。而人的身體被做成那麽脆弱而易受傷,一割破便會流血的。


    不論如何,要是明天沙羅沒有選擇我的話,我就真的會死吧。他這麽想道。是現實中的死呢,還是比喻的死呢,無論是那一個都沒有區別。但這次我大概真的會讓自己斷絕生命吧。沒有顏色的多崎作徹底的失去了顏色,會從這個世界上悄然退場吧。一切都變成了虛無,剩下的僅僅是一塊堅硬的凍土吧。


    他對自己說,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到此為止已經好幾次差點到那一步,要是真的發生了也沒有一點不可思議的。


    不過是純粹的物理現象。上足的手表發條逐漸鬆緩,轉矩無限接近於零,用不了多久齒輪就會停止運轉,表針忽然停在某個位置上。沉默降臨,僅此而已,不是嗎?


    在日期變更前上床,關掉枕邊的台燈。要是能做個有沙羅出現的夢就好了,作心想。哪怕是個情色的夢也行,當然,不是也可以。但可能的話,最好不是哀傷的夢。如果能在夢裏碰觸到她的身體就更好了。無非就是夢嘛。


    作的心追求著沙羅。可以這樣發自內心地追求某個人,是多麽美妙的事情!在時隔許久之後,作強烈感受到這一點。也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當然並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時還會感到痛心,感到窒息。會有恐懼,會有陰鬱的倒退。然而就連這種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戀的可貴的部分。他不願失去此刻這種心情。一旦失去,也許再也不能遇到這樣的溫情了。失去它,還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應該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現什麽情況。假如你放走她,隻怕今後別想再追到什麽人了。”


    惠理這麽說過。她說得大概沒錯。作也明白,不管發生什麽,都必須追到沙羅。但不消說,這並非他一個人就能決定的事。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心靈之間的問題。有應當付出的東西,也有應當獲取的東西。總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假如沙羅選擇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把現在自己能給她的東西,不論是什麽全都給她。趁著還沒有迷失在森林裏,被壞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並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裏。”這是作在芬蘭的湖畔分別時,應當告訴惠理的話。不過那時他沒想到。“那時,我們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擁有能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的自我。這樣的信念絕不會毫無意義地煙消雲散。”


    作靜下心,閉上眼睛入睡。意識尾部的燈火,如同漸漸遠去的末班特快列車,徐徐增速,越變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處消失了。身後隻留下風穿過白樺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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