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雪說去見母親。她隻知道母親住所的電話,我使用電話簡單寒暄幾句,打聽了去那裏的路線。原來她母親在馬加哈附近借了一座小型別墅,從火奴魯魯乘車需花30分鍾。我說大約1點鍾登門拜訪。然後去近處一家出租公司借了一輛三菱的“矛騎兵。”這是一次快活無比的兜風。我們把車內音響開到很大音量,窗口全部打開,沿著海濱高速公路以120公裏的時速風馳電掣。到處都充溢著陽光海風花香。


    我突然想起,問她母親是否一個人生活。


    “不至於。”雪微微抿起嘴唇,“她那人不可能一個人在外國呆這麽久,超現實人物嘛!沒有人照料,她一天也過不下去。打賭好了,肯定同男友一起,又年輕又瀟灑的男朋友。這點和爸爸一樣。忘了,我爸爸那裏不也有嗎?有個油光光的一看就叫人不舒服的藝妓男友?那男的肯定一天洗三回澡,換兩次內衣。”


    “藝妓?”我問。


    “不知道?”


    “真不知道。”


    “傻氣,一眼不就看出來了!”雪說,“爸爸有沒有那個興致倒不曉得,總之是藝妓無疑,不折不扣,百分之二百。”


    新奧爾良爵士樂響起時,雪再次加大音量。


    “媽媽那人,向來喜歡詩人,或者希望當詩人的男孩子,洗相片時或做其他什麽事的時候,讓人家在身後朗誦詩。這是她的嗜好,古怪的嗜好。隻要是詩就行,是詩就會被迷住,命中注定。所以,要是爸爸能寫詩該有多好,可他打滾兒也憋不出來……”


    我不由再次感歎:不可思議的家族,宇宙家族,行動派作家、天才女攝影家、神靈附體的少女和藝妓書童及詩人男友,厲害厲害!那麽我在這精神陶醉式的擴大家族中,究竟占有怎樣的位置,擔任怎樣的角色呢?神經兮兮少女的勇猛剽悍的貼身男保鏢?我想起忠仆對我現出的動人微笑,莫非是將自己視為其同類的會心之笑不成?喂喂,算了算了!這不過是體假時間。明白?休假結束完後,我還將重操掃雪舊業,也就再沒餘暇陪你等遊玩。這的的確確是暫時性的,好比一段同主題無關的小插曲。很快就會結束,屆時你們做你們的,我做我的事。我還是喜歡簡潔明快的世界。


    我按照雨的指點,在馬加哈前不遠的地方往右拐,朝山的方向行進。路兩邊稀稀落落地散列著獨院民宅,房簷長長探出,我真擔心一陣大鳳將其吹上天空。不一會,這些民宅也沒了,雨所說的集團式住宅地帶出現在眼前。值班房裏有位印度人模樣的看門人,問我找哪兒,我告以雨的住所號碼。他打過電話,向我點頭道:“可以,請進。”


    進得大門,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在眼前豁然伸展,幾乎望不到邊際。幾個坐著高爾夫車樣小車的園藝師默默地修整草坪和樹木。一群黃嘴巴小鳥在草坪上螞蚱似的輕快地蹦來蹦去。我把寫有雨住所的紙條給一個園藝師看,打聽在哪裏。他簡單地用手一指:“那邊。”順其指尖望去,映入眼簾的是遊泳池、樹木和草地,一條黑乎乎的瀝青路朝遊泳池後側拐了一個大彎。我道過謝,徑直驅車向前,下坡,再上坡便是雪母親的小別墅。這是一座具有熱帶風格的時髦建築。門口探出一截避雨簷,簷下搖晃著風鈴。周圍茂密地長著不知名的果樹,結著不知名的果實。


    我刹住車,登上五級台階,按響門鈴。風鈴在懶洋洋的微風吹拂下,不時發出於澀的低音,同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的維瓦爾迪的音樂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聽起來倒也舒服。大約15秒鍾,門無聲地開了,閃出一個男子。是個美國白人,左臂從肩部開始便沒有了,皮膚曬得很厲害,個頭不很高,但身材魁梧,蓄著給人以足智多謀之感的胡須。身穿夏威夷衫,腳上是輕便鞋,沒穿膠拖。年齡看起來同我相仿,長相雖算不上英俊瀟灑,也還討人喜歡。作為詩人,外表未免粗獷,但外表粗獷的詩人世上也是有的,大千世界,不足為奇。


    他看看我,再看看雪,又看看我,略歪一下下頦,露出微笑。“哈。”——他沉靜地說。接著用日語重新說了句“您好”,同雪握手,同我握手,手握得不甚有力。“請,請進。”他的日語蠻漂亮。


    他把我們讓進寬寬大大的客廳,讓我們坐在寬寬大大的沙發上,從廚房拿來兩罐普裏莫啤酒、一瓶可口可樂和一隻托有三個玻璃杯的盤子。我和他喝啤酒,雪則什麽也沒動。他站起走到組合音響前,擰小威爾蒂的音量,又轉身折回。這房間似乎在毛姆小說中出現過,窗口很大,天花板有電風扇,牆上掛有南洋民間工藝品。


    “她正在洗相片,大約10分鍾後出來。”他說,“請在這稍等一下。我叫狄克,狄克-諾斯。和她住在這裏。”


    “請多關照。”我說。雪一聲不響地觀望窗外景致。從果樹的空隙間可以望見碧波閃閃的大海。雲絮紋絲不動,也沒有要動的樣子,給人一種執迷不悟的感覺,顏色極白,如漂白過一般,輪廓甚為清晰。黃嘴小鳥不時鳴囀著從雲前掠過。維瓦爾迪放完,狄克-諾斯提起唱片針,單手取下唱片,裝進套裏,放回唱片架。


    “日語講得不錯嘛!”我找話說道,因為沒有什麽好說的。


    狄克點點頭,動了動單側睫毛,微微一笑:“在日本住很久了。”他停了一會,“10年。戰爭期間——越南戰爭期間第一次來到日本,就喜歡上了,戰後進了日本的大學,是上智大學。現在寫詩。”


    到底如此!既不年輕,又不甚瀟灑,但終究是詩人。


    “同時也搞點翻譯,把日本的俳句、短歌和自由詩譯成英語。”他補充道,“很難,難得很。”


    “可想而知。”我說。


    他笑吟吟地問我再喝一罐啤酒如何,我說好的。他又拿來兩罐啤酒,用一隻手以難以置信的優雅手勢拉開易拉環,倒進玻璃杯,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然後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搖了幾次頭,儼然驗收似的細細看著牆上的廣告畫。


    “說來令人費解,”他說,“世上沒有獨臂詩人,這是為什麽呢?有獨臂畫家,甚至有獨臂鋼琴家,就連獨臂棒球投球手都有過。為什麽偏偏沒有獨臂詩人呢?寫詩這活計,一隻臂也罷,三隻臂也罷,我想都毫無關係的。”


    言之有理。對寫詩來說,胳膊的多少確實關係不大。


    “想不出一個獨臂詩人來?”狄克問我。


    我搖下頭。坦率說來,我對詩差不多處於詩盲狀態,就連兩隻臂一隻不少的詩人都想不出個完整的名字來。


    “獨臂衝浪運動員倒有好幾個,”他接著說,“用腳控製滑行板,靈巧得很,我也多少會一點。”


    雪欠身站起,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劈裏啪啦翻了一會唱片架上的唱片,看樣子沒有發現她喜歡的,皺起眉頭,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音樂停下來後,四周靜得似乎睡熟了一般。外麵時而傳來割草機嗚嗚喔喔的轟鳴。有人在大聲招呼對方。風鈴叮叮咚咚低吟淺唱。鳥聲啁啾。但岑寂壓倒一切。任何聲音都稍縱即逝地隱沒在這片岑寂之中,不留半點餘韻。房子周圍仿佛有幾千名默然無語的透明男子,使用透明的消音器將聲音吞噬一空,隻要有一點點聲音,便一齊聚而殲之。


    “好靜的地方啊!”我說。


    狄克點點頭,不勝珍惜地看著那隻獨臂的手心,又一次點點頭:“是啊,是很靜。靜是首要大事。尤其對於幹我們這行的人靜是必不可少的。hutsie-bustie可是吃不消,該怎麽說來著——對,喧囂、嘈雜。那不行的。怎麽樣,火奴魯魯很吵吧。”


    我倒沒覺得火奴魯魯很吵,但話說多了惹麻煩,姑且表示讚同。雪依然以不屑一顧的神情打量外麵的風景。


    “考愛島是個好地方,幽靜、人少,我真想住在考愛;瓦胡島不行,遊客多,車多,犯罪多。但由於雨工作的關係,也就住在這裏。每周要到火奴魯魯街上去兩三次。要買器材,需要很多樣器材。另外住在瓦胡聯係起來方便,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她現在攝取各種各樣的人,攝取現實生活中的人。有漁夫,有園藝師,有農民,有廚師,有修路工,有魚鋪老板……無所不攝。出色的攝影家。她的攝影作品含有純粹意義上的天賦。”


    其實我並未怎麽認真地看過雨的攝影,但也姑且表示讚同。雪發出一種極其微妙的鼻音。


    他問我做什麽工作。


    我答說自由撰稿人。


    他看樣子對我的職業來了興致,大概以為我和他算是近乎表兄弟之間關係的同行吧。“寫什麽呢?”他問。


    我說什麽都寫,隻要有稿約就寫,一句話,和掃雪工差不多。


    掃雪工?說著,他神情肅然地思索多時,想必理解不透其中的含義。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較為詳細地做一番解釋。正當這時,雨走了進來,我們的談話遂就此打住。


    雨上身穿一件粗棉布半袖衫,下身是一件皺皺巴巴的短褲。沒有化妝,頭發也像剛剛睡醒似的亂蓬蓬一團。盡管如此,仍不失為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透露出一種不妨稱之為高傲脫俗的氣質,一如在劄幌那家賓館餐廳見麵之時。她一進屋,人們無不切實感覺到她是與眾不同的存在——無須由人介紹,亦無須自我表白,純屬瞬間之感。


    雨一聲不響地徑直走到雪跟前,把手指伸進女兒的頭發,搔得蓬蓬鬆鬆,然後將鼻子貼在女兒太陽穴上。雪雖不顯得很感興趣,但並未拒絕。隻是搖了兩三下頭,把頭發恢複到原來垂直披下的形狀,眼睛冷靜地看著博古架上的花瓶。但這種冷靜完全不同於和父親相見時表現出的徹頭徹尾的冷漠。從她細小的舉止,可以一閃窺見其感情上不甚自然的起伏搖擺。這母女之間確乎像有某種心的交流。


    雨與雪。的確有些滑稽,的確別出心裁,如牧村所言,簡直是天氣預報。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又該叫什麽名字呢?


    雨與雪一句話也沒說,既無“身體好嗎”,又無“怎麽樣”。母親僅僅是把女兒的頭發弄亂,把鼻子挨住對方的太陽穴。之後,雨走到我這邊,在我身旁坐下,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盒“沙龍”,擦火柴點燃一支。詩人不知從哪裏找來煙灰缸,手勢優雅地通一聲放在茶幾上,儼然將一行絕妙的裝飾性詩句插入恰到好處的位置。雨將火柴杆投進去,吐了口煙,抽了下鼻了。


    “對不起,工作脫不開手。”雨說,“我就這種性格,幹就幹到底,中間停不下來。”


    詩人為雨拿來啤酒和玻璃杯。又用一隻手巧妙地拉開易拉環,倒進杯子。雨等泡沫消失後,一口喝了半杯。


    “在夏威夷,能呆到什麽時候?”雨問我。


    “不清楚,”我說,“還沒定。不過也就是一周左右吧。眼下休假,完了必須回國開始工作的……”


    “多住些日子就好了,好地方。”


    “好地方倒是好地方。”乖乖,她根本沒聽我說什麽。


    “飯吃了?”


    “路上吃了三明治。”


    “我們怎麽辦,午飯?”雨轉問詩人。


    “我記得我們大約在1小時之前做細麵條吃來著。”詩人慢條斯理地回答,“1小時前也就是12點15分,普通人大概稱之為午飯,一般說來。”


    “是嗎?”雨神色茫然。


    “是的。”詩人斷言,然後轉向我,吟吟笑道,“她工作起來一入迷,現實中的一切就統統給她忘到了腦後。比如吃沒吃飯,工作前在哪裏做了什麽,一古腦兒忘光,大腦一片空白,注意力高度集中。”


    我不由心想:這與其說是注意力集中,莫如說是屬於精神病範疇的症狀——當然沒有說出口,而隻是在沙發上彬彬有禮地默默微笑。


    雨用空漠的目光打量著啤酒杯,許久才恍然大悟似的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喂喂,那個且不管,反正肚子餓了。我們是沒吃早飯的嘛!”


    “我說,不是我一味指責你的不是,如果準確地敘述事實的話,那麽你在早上7點半是吃了一個大烤麵包和一串葡萄以及一杯酸牛奶的。”狄克解釋道,“而且你還說真好吃來著,說好吃的早餐是人生主要樂趣之一。”


    “是那樣的嗎?”雨搔了搔鼻側,接著又用空漠的目光往上看著,思索良久,活像希區柯克電影裏的場麵。於是我漸漸分辨不出孰真孰偽,判斷不出何為正常何為錯亂。


    “反正我肚子餓得厲害。”雨說,“吃點也並不礙事吧?”


    “當然不礙事。”詩人笑道,“那是你的肚子,而不是我的。想吃盡管吃就是。有食欲畢竟是好事。你總是這樣:工作一順手食欲就上來。做個三明治好嗎?”


    “謝謝。還有,同時再拿一瓶啤酒來可好?”


    “certainly1”說罷,消失在廚房裏。


    1certainly:當然、好的


    “你,午飯吃了?”雨問我。


    “剛才在路上吃了三明治。”我重複道。


    “雪呢?”


    雪說不要。倒也幹脆。


    “狄克是在東京遇到的。”雨在沙發上盤起腿,看著我的臉說,但我覺得似乎是解釋給雪聽的。“他勸我去加德滿都,說那裏能激發靈感。加德滿都,是個好去處。狄克是在越南搞成獨臂的,給地雷炸掉了。是重型地雷,人一踩上去就被掀到空中,在空中爆炸,轟隆隆。旁邊人踩的,他賠了隻胳膊。他是詩人,日語不錯吧?我們在加德滿都住了些天,隨後來到夏威夷。在加德滿都呆上一段時間就不再想到熱地方去了。這房子是狄克找的,是他朋友的別墅。我們把客用浴室改成暗室。嗯,好地方。”


    如此說罷,她長長吸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意思像是說該說的已全部說完。午後的沉默很是滯重,窗外強烈的光粒子猶如塵埃一般閃閃漂浮,並興之所至地移行開去。如猿人頭骨似的白雲仍以一成不變的姿態懸在水平線上,依然顯得那麽執迷不悟。雨那支香煙放在煙灰缸裏後幾乎再沒動過,已燃燒殆盡。


    我想道:狄克是怎樣以一隻胳膊做三明治的呢?又是怎樣切麵包的呢?用右手拿刀,當然是右手。那麽麵包該怎樣按呢?莫不是用腳什麽的?我無法想像。抑或是押上一個好韻而使得麵包自動自覺地裂開不成?他為什麽不安一隻假臂呢?


    過不多會,詩人端著一個盤子出現了,盤子上十分高雅地擺著三明治。裏麵夾的是黃瓜和火腿,都切得非常之細,甚至還有橄欖,一派英國樣式。看上去十分可口。我不禁驚歎,居然切得這般漂亮。他打開啤酒,倒入杯子。


    “謝謝,狄克。”雨說,然後轉向我,“他做菜相當拿手。”


    “假如舉行以獨臂詩人為參加對象的做菜比賽,我絕對第一名。”詩人閉起一隻眼睛對我說。


    雨勸我嚐嚐,我便拿起一塊。果然甚是可口,仿佛有一種詩趣。材料新鮮,手藝高超,音韻準確。“好吃!”我說。但惟有麵包如何切這點想不明白。很想問,當然問不得的。


    狄克像是個勤快人。雨吃三明治的時間裏,他又去廚房為大家煮了咖啡。咖啡也煮得出色。


    “喂,我說,”雨問我,“你和雪在一起沒有什麽?”


    我全然不能理解這句問話的含義。便問沒有什麽指的是什麽。


    “當然指音樂,流行音樂。你不感到痛苦?”


    “倒也不怎麽痛苦。”


    “一聽見那玩藝兒我就頭疼,30秒都忍受不了,咬牙也不行。和雪在一起我願意,隻是那音樂吃不消。”說著,她用手指一頓一頓地揉著太陽穴,“我聽得了的音樂極為有限。巴洛克音樂,部分爵士樂,加上民族音樂。總之是能使心境獲得安寧的音樂,這個我喜歡。詩也喜歡。和諧與靜謐。”


    她又抽出支煙點燃,吸一口放在煙灰缸上。估計又要忘在那裏,事實果真如此。我真奇怪為何未曾引起過火災。牧村說和她那段生活損耗了他的人生和天賦——現在我覺得似可理解。她不是為周圍人做出奉獻的那種類型,恰恰相反,她要為調整自身的存在而從周圍一點點索取,而人們也不可能不為她提供。因為她具有才華這一強大的吸引力,因為她將這種索取視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權利。和諧與靜謐——人們為此可要連手帶腳都向她奉獻出去。


    我真想高叫一聲:好在我沒關係。我在這裏,是因為與我休假巧合,如此而已。休假一結束,我便將重新掃雪。眼下這奇妙的狀況很快就要極為自然地成為過去。因為我首先不具有足以向她那輝煌的才華做出奉獻的任何本事。縱使有,我也必須為己所用。我不過是被命運之河中一小股迷亂的波流臨時衝到這裏,衝到這莫名其妙的奇特場所來的。倘若可能,我很想如此大聲疾呼。不過又有誰能予以傾聽呢?在這個擴大家族裏,我還隻是個二等公民。


    雲絮仍以同樣的形狀漂浮在水平線稍上一點的空中。如若撐船過去,似乎一伸竿即可觸及。一塊巨大的猿人頭骨,想必從某個曆史斷層掉到了火奴魯魯的上空。我對那雲團說道:我們或許屬於同類。


    雨吃罷三明治,又走到雪跟前把手伸進頭發抓弄一番。雪麵無表情地注視著茶幾上的咖啡杯。“好漂亮的頭發,”雨說,“我也想有這樣的頭發,黝黑黝黑,筆直筆直。我這頭發一轉身就亂成一團,理不開梳不動。是不,小公主?”她又把鼻尖貼在女兒的太陽穴上。


    狄克把空啤酒罐和盤子撤走,放上莫紮特的室內樂唱片。“啤酒怎麽樣?”他問我,我說不要。


    “是這樣,我想和雪單獨談談家庭內部的事。”雨聲音有些發尖地說,“家裏事,母女間的事。狄克,請你把他帶到海邊走走好麽?呃——大約1個小時。”


    “好的好的,那自然。”詩人說著動身,我也立起。詩人在雨的額頭輕吻一下,然後扣上帆布帽,戴上綠色美製遮光鏡。“我們出去散步1個小時,二位慢慢聊好了。”他拉起我的臂肘,“好,走吧。有塊非常妙的海灘。”


    雪縮了縮肩,目光淡然地向上看著我。雨從煙盒裏抽出第三支。我和獨臂詩人把她們留下,打開門,走進午後有些嗆人的日光之中。


    我開起那輛“矛騎兵”,往海岸駛去。詩人告訴我,安上假臂很容易開車,但他想盡量不安。


    “不自然。”他解釋說,“安上那東西心裏總不安然。方便肯定方便,但覺得別扭,好像不是自己。所以我盡可能使自己習慣這獨臂生活,盡可能靠自己的身體幹下去,盡管略嫌不足。”


    “麵包是怎麽切的呢?”我下決心問道。


    “麵包?”他想了一會,一副費解的樣子,稍頃總算明白過來我問話的用意,“啊,你是說切麵包的時候,倒也是,問得有理。一般人怕是很難想像,其實很簡單,單手切就是。正常拿刀當然切不了,拿刀方式上有竅門。要用手指夾著刀刃,這樣通通通地切。”


    他用手比劃給我看。但我還是不得要領,仍覺得勉為其難。何況他切的比正常人用雙手切的還要高明得多。


    “真的沒問題。”他看著我笑道,“大多事情用一隻手都能應付下來。鼓掌固然不成,其他就連俯臥撐、玩單杠都可以。鍛煉嘛!你怎麽以為的?以為我怎麽切成麵包的?”


    “以為你用腳什麽的來著。”


    他開心地笑出聲來。“有趣有趣,”他說,“可以寫成詩,關於獨臂詩人用腳做三明治的詩,一首妙趣橫生的詩。”


    對此我既未反對又沒讚成。


    我們沿著海岸高速公路行駛了一會兒,把車停下,買了6罐啤酒(他硬要付款),步行到一處稍遠些的幾乎不見人影的海灘,躺著喝啤酒。由於溽暑蒸人,怎麽喝也無醉意。這海灘不大像夏威夷風光,樹木低矮茂密,參差不齊,海岸也不規整,給人以犬牙交錯之感。但至少沒有遊客的喧鬧。再不遠處,停著幾輛小型卡車,幾夥全家老小在水裏嬉戲。海灣裏有十多個人衝浪。頭骨雲仍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姿勢凝然懸浮不動。海鷗如洗衣機裏的漩渦一般在空中團團飛舞。我們似看非看地看著這片光景,喝啤酒,斷斷續續地聊天。狄克講他對雨懷有怎樣的敬意,說她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講雨的時間裏,他自然而然地由日語換成了英語,用日語難以恰如其分地表達感情。


    “同她相識之後,我對詩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怎麽說呢,她的攝影作品把詩剝得精光。我們搜腸刮肚字斟句酌地編造出來的東西,在她的鏡頭裏一瞬間便被呈現出來——具體顯現。她從空氣從光照從時間的縫隙中將其迅速捕捉下來,將人們心目中最深層的圖景表現得淋漓盡致。我說的你能理解吧?”


    “大致。”


    “她的攝影作品有一種逼人的氣勢,看她的作品,有時甚至感到戰栗,似乎自身存在與否都大可懷疑。dissilient這個詞曉得嗎?”


    我說不曉得。


    “用日語怎麽說好呢,就是一種什麽東西突然裂開彈開的感覺。世界沒有任何預兆地一下子彈裂開來,時間、光照等等全都dissilient,一瞬之間。天才!與我不同,與你也不同。失禮,請原諒,我對你還沒什麽了解。”


    我搖搖頭:“沒關係,你說的我完全理解。”


    “天才人物是極其罕見的。一流才能並非到處都可發現。能邂逅能在眼前見到,應該說是一種幸運。不過……”他略一沉默,以攤開雙手的姿勢將右手向外伸出,“在某種意義也是痛苦的體驗,有時我的自我如遭針刺般地作痛。”


    我似聽非聽地側起耳朵,眼睛眺望著水平線及其上邊的雲。這段海灘,波濤洶湧,海水凶猛地撞擊著海岸。我把手指伸進熱乎乎的沙子,攥了一把,讓它從指縫間嘩嘩淌下,如此反複不止。衝浪運動員們追波逐浪地靠近岸來,而後又返回海灣。


    “可是我已經被她吸引住了,並且愛上了她,已不容我再強調自我。”他啪地打了個指響,“就像被巨大的漩渦吸進去了一樣。知道麽,我有妻子,是日本人,也有孩子。我愛妻子,真心地愛,即使現在。但從第一眼見到雨的時刻起,就被她吸引住了,被卷進了她的漩渦,別無選擇,無法抵抗。我知道,知道這種事一生中隻有一次,這種邂逅此生不會再有,心裏一清二楚。所以我想:同她在一起,恐怕早晚我會後悔的;但若不同她在一起,我這一存在本身將失去意義。這以前,你可曾這麽想過?”


    我說沒有。


    “真是不可思議。”狄克繼續道,“我曆盡千辛萬苦才過上了平靜安穩的生活,妻子孩子和小家,加上工作。工作雖然收入不很大,但很有意思。寫詩,也搞翻譯。就我來說,也算是相當相當不錯的人生了。戰爭使我失掉了一隻胳膊,但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補償。為此我費了很長時間,也付出了努力。心境的平和——實現這一點很不容易,然而我實現了。但是……”說著,他手心朝上舉起,緩緩平移,“失掉它卻是一瞬間,刹那間。我已經沒有歸宿。回不了日本的家,美國也沒地方可回,我離開祖國太長太久了。”


    我很想安慰他一句,但想不起適當的話,隻好玩弄著沙子,抓起撒下。狄克站起身,走出五六米遠,在密密蓬蓬的樹叢陰處解罷手,緩緩踱回。


    “不打自招,”他笑道,“很想找人傾吐一番。你怎麽看?”


    我不好表示什麽。雙方都已是年過三十的成年人,同誰睡覺之類隻能由自己抉擇。漩渦也罷,龍卷風也罷,沙漠風也罷,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麽隻能設法堅持下去。狄克這個人給我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對他用一隻胳膊克服各種困難的努力甚至懷有敬意。但對他這句問話到底應如何回答呢?


    “首先我不是搞藝術的人,”我說,“因此對藝術靈感的產生和其間的關係體會不深。這超出我的想像。”


    他以悲戚淒然的神色望著大海。似乎想說什麽,但終未開口。


    我閉起眼睛。本來是想稍閉一會,不料卻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大概是啤酒作怪吧。醒來時,樹影已移到我的臉上。由於熱,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一看手表,已經2點半。我晃晃頭,坐起身來。狄克在水邊逗一隻狗玩。但願我沒傷他的心才好——談話當中我丟開他兀自睡了,況且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話。


    但我到底能說什麽呢?


    我又抓起沙子,目視他逗狗玩的身影。詩人把狗的腦袋抱在懷裏。海濤呼嘯著拍上岸來,又餘威未盡地退下陣去。雪沫閃閃,炫目耀眼。莫非自己過於冷漠?其實我並非不理解他的心情。獨臂也罷,雙臂也罷,詩人也罷,非詩人也罷,所麵臨的這個世道同樣都是嚴峻而冷酷的。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問題,但我們已是成年人,我們已經熬到了這個地步,至少不應該向初次見麵的人提難以回答的問題。這屬於基本禮節。過於冷漠,我想。我搖搖頭——盡管搖頭也毫無用處。


    我們乘“矛騎兵”返回小別墅。狄克一按門鈴,雪打開門,臉上既不顯得高興也不顯得不高興。雨銜支香煙盤腿坐在沙發上,用打禪似的眼光定定向上看著。狄克走上前,又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話完了?”他問。


    “噢噢。”雨依然銜著煙,給了肯定的回答。


    “我們在海灘上一邊觀察世界的盡頭一邊愉快地接受日光浴。”狄克說。


    “該回去了。”雪用極其平板式的聲音說。


    我也有同感,是到返回嘈雜、現實、熙熙攘攘的火奴魯魯的時候了。


    雨從沙發上欠身立起:“再來玩,還想見你的。”說著,走到女兒跟前,用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我向狄克致謝,感謝他的啤酒等等。他微微一笑,說不客氣。


    我讓雪坐進“矛騎兵”助手席。這時雨拉過我的臂肘,說有句話要跟我說。我和她並肩走到前邊一處小公園樣的地方。裏邊有架簡易滑梯,她在旁邊靠定,抽出支煙放在嘴上,不耐煩似的擦火柴點燃。


    “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她說,“所以有件事相求:希望你盡可能把她帶來這裏。我,喜歡那孩子,想見她,明白嗎?想見她和她說話,想交朋友。我想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在成為母女之前。所以想趁她在這裏時兩人多談一些。”


    說罷,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我想不起有什麽話好說,但又不能不說點什麽。


    “這是你同女兒之間的問題。”我說。


    “當然。”


    “所以如果你想同女兒相見,我當然領來。”我說,“或者你作為母親叫我領來,我也會領來,兩種情況都可以。除此以外我什麽也不能說。所謂朋友關係是自發的,無須第三者介入。假如我理解不錯的話。”


    雨開始沉思。


    “你說想同女兒交朋友,這是好事,當然是好事。不過恕我直言:對雪來說,你是朋友之前首先是母親。”我說,“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客觀就是如此。況且她才13歲,她還需要母親,需要在黑暗寂寞的夜晚無條件地緊緊擁抱她的存在。請原諒,我是毫不相幹的外人,說這樣的話也許缺乏考慮。但她所需要的並非不生不熟的朋友,而首先是全麵容納自己的世界。這點應首先明確。”


    “你不明白的。”雨說。


    “是的,我不明白。”我說,“不過她畢竟還是個孩子,而且心靈已經受到創傷。應該有人保護她,棘手是有些棘手,但必須有人這樣做。這是責任,明白嗎?”


    她當然不明白。


    “我不是叫你每天都領來這裏。”她說,“在那孩子同意來的時候領來即可,我也不時打電話過去。我不願意失去那孩子,長此以往,我真擔心隨著她逐漸長大而離我越來越遠。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溝通和紐帶。我可能不是個好母親,可是較之當母親,我要幹的事情實在太多,毫無辦法。這點那孩子也該理解。所以,我尋求的是超乎母女之上的關係,是血緣相連的朋友。”


    我歎口氣,搖搖頭——盡管搖頭無濟於事。


    歸途車中,我們默默地聽著廣播音樂,我有時低聲吹幾聲口哨。此外便是無盡的沉默。雪轉過臉,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我也沒什麽話特別想說。如此行駛了大約15分鍾。之後我產生了輕微的預感,一種如無聲彈丸般的預感倏然掠過我的腦際。


    於是我按照預感把車停在前麵一處海濱車場,問雪是否心情不舒服,“沒什麽?不要緊?不喝點什麽?”雪一陣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沒說什麽,密切注視暗示的發展。年紀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領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時應該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體形式出現時為止,猶如等待油漆變幹一樣。


    兩個身穿同樣的小號黑遊泳衣的女孩兒肩並著肩,從椰子樹下緩緩行走。腳步邁得很輕,活像在圍牆上挪動的貓。泳裝的樣子很滑稽,仿佛是用幾塊小手帕連接而成,幾乎一陣強風便可從身上掀跑。兩人恍若被壓抑的夢幻,氤氳著既現實而又非現實的奇妙氛圍,從右向左橫穿過我們的視野消失了。


    布魯斯-斯普林斯廷唱起《饑餓的心》。娓娓動聽。看來世界還不至於漆黑一團。音樂節目主持人也說這歌不錯。我輕咬一下手指,縱目長空。那塊頭骨雲絮命中注定似的仍在那裏。夏威夷,天涯海角!母親想同女兒交朋友,女兒尋求的則是朋友之外的母親,失之交臂。欲去無處。母親身邊有男友——失去歸宿的獨臂詩人;父親家中也有男友——藝妓書童忠仆,無處可去。


    10分鍾後,雪把臉靠在我肩頭開始哭泣,起始很平靜,隨後哭出聲來。她把兩手整齊地放在自己膝頭,鼻尖貼住我肩部哭著。理所當然,我想。若我身臨她的處境也要哭,當然要哭!


    我摟住她的肩膀,讓她哭個痛快。我的襯衣袖不久便濕透了。她哭了相當長的時間,肩頭顫抖不止,我默默地把手放在上麵。兩名戴著太陽鏡、左輪手槍閃閃發光的警察從停車場穿過。一條德國牧羊狗熱不可耐地伸長舌頭四下轉了一圈,消失不見。一輛輕型福特卡車在附近停住,走下一個身材高大的薩摩亞人,領著漂亮的女郎沿海邊走去。收音機播出蓋爾茨唱的《跳舞天國》。


    雪哭過一陣,漸漸平靜下來。


    “喂,以後再別叫我小公主。”她依然把臉靠在我肩部說道。


    “叫過?”我問。


    “叫過。”


    “忘了。”


    “從-堂回來的時候,那天晚上。”她說,“反正再別叫第二次。”


    “不叫。”我說,“一言為定,向鮑伊-喬治和迪倫發誓,再不叫第二次。”


    “媽媽總那麽叫,管我叫小公主。”


    “不叫了。”


    “她那人,總是一次次地傷害我,可她本人一點兒也覺悟不到,而且喜愛我,是不?”


    “是的。”


    “我怎麽辦才好呢?”


    “長大。”


    “不想。”


    “別無他法。”我說,“誰都要長大,不想長大也要長大。而且都要在各種苦惱中年老體衰,不想死也要死去。古來如此,將來同樣如此。有苦惱的並非隻你一個人。”


    她揚起帶有淚痕的臉看著我:“嗯,你就不會安慰人?”


    “我以為是在安慰你。”


    “絕對兩碼事。”說罷,將我的手從其肩頭移開,從手袋裏掏出紙巾擦擦鼻子。


    “好了,”我拿出現實聲音說道。隨即將車開出停車場。“回去遊一會兒,然後做頓美餐,和和氣氣地吃一頓。”


    我們遊了1個小時,雪遊得很好。我們遊到海灣那邊,潛進水裏,相互抓腳嬉鬧。上岸後衝罷淋浴,去自選商場采購。買了牛肉和蔬菜。我用洋蔥和醬油燒了一盤清淡爽口的牛肉,做了青菜色拉。又用豆腐和蔥做個大醬湯。一頓愉快的晚餐。我喝了加利福尼亞葡萄酒,雪也喝了半杯。


    “你很會做菜。”雪欽佩地說。


    “不是會做,不過傾注愛情、認真去做罷了。然而效果就大不相同。這是態度問題。凡事隻要盡力去愛,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愛起來;隻要盡可能心情愉快地活下去,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如願以償。”


    “再往上難道不行?”


    “再往上得看運氣。”


    “你這人,挺會蒙混人的,那麽大的一個大人!”雪詫異地說。


    兩人洗完碟碗拾掇好後,到華燈初上的卡拉卡烏大街悠然漫步。一路窺看各種各樣掛羊頭賣狗肉的店鋪加以評頭品足,審視各色男女行人的風姿,最後走進人頭攢動的羅亞爾夏威夷飯店,在裏邊的臨海酒吧坐下歇息。我還是喝“克羅娜”,她喝的是果汁汽水。狄克-諾斯想必對這人聲鼎沸的夜晚街市深惡痛絕,我倒沒那麽嚴重。


    “嗯,對我媽媽你是怎麽看的?”雪問我。


    “初次見麵,坦率地說,還把握不住。”我想了想說,“歸納、判斷起來很花時間,腦袋不好使嘛。”


    “可你有點生氣了吧?沒有?”


    “是嗎?”


    “是的。看臉就知道。”


    “可能。”我承認。隨即眼望海麵呷了口“克羅娜”。“經你一說,或許真的有點生氣。”


    “針對什麽?”


    “針對沒有任何人肯認真對你負起應負的責任這件事。不過這怕是不妥當的,一來我沒有生氣的資格,二來生氣也毫無作用。”


    雪拿起碟子上的炸土豆條,喀嗤喀嗤地咬著:“肯定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都認為必須做點什麽,又都不知怎麽做。”


    “大概是吧,都好像懵懵懂懂。”


    “你明白?”


    “我想不妨靜等暗示性以具體的形式出現後再采取對策,總而言之。”


    雪用指尖捏弄著半袖衫的下角,想了一會兒。似仍不解其意,問道:“這,怎麽回事?”


    “無非是說要等待。”我解釋說,“水到渠成。凡事不可力致,而要因勢利導,要盡量以公平的眼光觀察事物。這樣就會自然而然地找到解決的辦法。大家都太忙,太才華橫溢,要幹的事情太多,較之認真考慮公平性,更感興趣的還是自己本身。”


    雪在桌麵支頤靜聽,用另一隻手把粉紅色桌布上炸土豆條殘渣掃開。鄰桌坐著一對美國老夫婦,分別穿著同樣花紋的夏威夷男衫和夏威夷女衫,手拿碩大的玻璃杯,喝著顏色鮮豔的雞尾酒,看上去十分美滿幸福。飯店的院子裏,一個身穿同樣花紋的夏威夷衫的年輕女郎,邊彈電子琴邊唱《唱給你》。不很動聽,但的確是《唱給你》。院子裏處處搖曳著呈鬆明狀的煤氣燈火苗。一曲唱罷,兩三個人吧唧吧唧地鼓掌助興。雪拿起我的“克羅娜”喝了一口。


    “好喝!”


    “支持動議,”我說,“好喝兩票!”


    雪現出驚訝的神色,定定地看著我的臉:“真有點捉摸不透你是怎樣一個人物。既像是個地地道道的正經人,又像是個不著邊際的荒誕派。”


    “地道正經同時也是放縱不羈,不必放在心上。”說罷,招呼態度極為熱情的女侍再來一杯“克羅娜”。女侍旋即擺動腰肢把飲料端來,在單上簽完字,留下波斯貓一般大幅度的微笑,轉身離去。


    “那麽,我到底該怎樣才好呢?”


    “母親想見你。”我說,“細節我不曉得,別人家的事,況且人又有些與眾不同。但讓我簡單說來,她恐怕是想超越以往那種磕磕碰碰的母女關係,同你結為朋友。”


    “人與人成為朋友是很困難的事,我想。”


    “讚成。”我說,“困難兩票。”


    雪把臂肘拄在桌麵,目光遲滯地看著我。


    “對那點是怎麽想的?對我媽媽的想法?”


    “我怎麽想全無所謂,問題是你怎麽想。不用說,這裏邊恐怕既有自以為是的利己主義一麵,也有可取的建設性姿態一麵。偏重哪方麵取決於你自己。不過不用急,慢慢想好再下結論不遲。”


    雪仍舊手托腮,點頭同意。櫃台那邊有人放聲大笑。彈電子琴的女郎返回座位,開始彈唱《藍色夏威夷》:“夜色剛剛降臨,我們都還年輕,喂快來呀,趁著海麵上明月瑩瑩。”


    “我和媽媽倆,關係鬧得很僵很僵來著。”雪說,“去劄幌前就很僵,因上不上學的事吵來吵去,滿屋子火藥味。後來幹脆不怎麽開口,麵對麵時也很少,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她那人考慮問題不成係統,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一轉身忘個精光,說的時候倒蠻像那麽回事,但說完就再不記得。可是有時又心血來潮地惦記著盡母親的責任。我真給她折騰得焦頭爛額。”


    “不過……”


    “不過,是的,她確實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優點長處。作為母親是一塌糊塗,糟糕到了極點,我也因此滿肚子不快,可是不知為什麽偏又被她吸引。這點和爸爸截然不同,說不出為什麽。現在她又風風火火提出交朋友,也不著看她和我之間力氣差得多遠。我還是孩子,她已經是強有力的大人。這點誰都一清二楚吧?可媽媽就是不開竅。所以,即使媽媽要和我交朋友,也不管她付出多大努力,結果也隻能一次次刺激我傷害我,而她又不醒悟。比如在劄幌時就是這樣:媽媽有時要向我走近,我便也向媽媽那邊靠攏——我也在努力喲,這不含糊——可這時她已經一轉身到別處去了,腦袋已經給別的事情塞得滿滿的,早把我忘了。一切都是心血來潮。”說著,雪把咬去一半的炸土豆條彈到地上,“領我一起去劄幌,歸終還不一個樣。一忽兒把我忘得一幹二淨,跑加德滿都去了,一連三天都沒想起還把我扔在那裏。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而且又不理解我心裏因此受到多大刺激。我喜歡媽媽,我想是喜歡的。能成為朋友想必也是好事。但我再不願意給她甩第二回,不願被她興之所至地這裏那裏帶著跑。已經夠了。”


    “你說的全對。”我說,“論點明確,非常容易理解。”


    “可媽媽不理解。即使這樣講給她聽,她也肯定莫名其妙。”


    “我也覺得。”


    “所以煩躁。”


    “也可理解。”我說,“那種時候,我們大人借酒消愁。”


    雪拿起我的“克羅娜”,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去一半。杯子足有金魚缸那般大,因此量相當不小。喝完稍後,她依然手托著腮,無精打采地看著我的臉。


    “有點兒怪,”她說,“身上暖烘烘的,又困困的。”


    “好事。”我說,“心情還舒服?”


    “舒服,挺舒服的。”


    “那好。這麽長的一整天,13歲也罷,14歲也罷,最後舒服一下的權利總是有的。”


    我付過賬,拉起雪的胳膊沿海邊走回賓館,給她打開房間的門。


    “喂。”


    “什麽?”我問。


    “晚安。”


    第二大也是不折不扣夏威夷式的一天。吃罷早餐,我們立即換上遊泳衣,走到海濱。雪提出衝浪,我便借了兩塊衝浪板,同她一起衝到舍拉頓灣。過去一位朋友曾教過我基本技術,我照樣教給雪,無非浪的捉法、腳的踏法之類,雪記得很快,加上身體柔軟,捕捉浪頭的時機掌握得很妙。不到30分鍾,她便在浪尖上玩得比我還遠為熟練,連說“有趣有趣”。


    午飯後,我帶她去阿拉莫阿納附近一家衝浪器材店,買兩塊半新的中檔衝浪板。店員問我和雪的體重,分別給選了兩塊相應的。還問我們是不是兄妹,我懶得費唇舌,便說是的。總還算好,沒被看成父女。


    兩點我們又去海邊,躺在沙灘上曬日光浴。其間遊了一陣,睡了一會。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愣愣地躺著。聽音樂,啪啦啦地翻書,打量男人女人的身影,傾聽椰樹葉的搖擺聲。太陽按既定軌道一點點移動。日落時分,我們返回房間洗淋浴,吃細麵條和色拉。然後去看斯匹爾伯格導演的電影。出了電影院,跨進哈勒克拉尼賓館,在遊泳池旁的酒吧坐下,我仍喝“克羅娜”,她要了果汁飲料。


    “噯,我再喝一點可好?”雪指著“克羅娜”問。我說可以。便換過杯子,雪用吸管喝了大約2厘米。“好喝!”她說,“好像和昨天那家酒吧裏的不太一樣。”


    我叫過男侍,讓他再送來一杯“克羅娜”,把它整杯推過去:“都喝掉好了。”我說,“每晚都陪我,一周後你就成為全日本最熟悉‘克羅娜’的中學生了。”


    遊泳池畔一支大型舞池樂隊正在演奏《弗列涅西》。一位年紀大些的單簧管手中間來了一段獨奏,那段獨奏抑揚有致,不禁使人想起亞泰的手法。舞池裏大約有10對衣著考究的老夫婦翩翩起舞,儼然從水底透射出來的燈光輝映著他們的臉龐,塗上一層虛幻色彩。跳舞的老人們看上去十分陶然自得。他們經過各自不同的漫長歲月,暮年終於來到了這夏威夷。他們優雅地移動腳步,一絲不苟地踩著舞點。男士們伸腰收顎,女士們轉體畫圈,長裙飄飄。我們出神地看著他們的舞姿。不知何故,那舞姿使我們心裏漾起恬適的漣漪。大概是因為老人們的神情無不透露出安然的滿足吧。樂曲換成《月光》時,他們把臉悄然貼近。


    “又困了。”雪說。


    但這回她可以一個人安穩地邁步走回——進步了。


    我回到自己房間,拿起葡萄酒瓶和酒杯踱進客廳,打開電視看克林特演的《把他們高高吊起》。又是克林特,又沒有一絲笑容。我邊看邊喝了3杯葡萄酒,漸漸睡意上來,隻好關掉電視,去浴室刷牙。這一天到此為止了,我想,是有意義的一天嗎?不見得,但還湊合。早上教了雪如何衝浪,然後買了衝浪板。吃罷晚飯,看了《e.t》1,去哈勒克拉尼酒吧喝“克羅娜”,觀賞老人們優雅的舞姿。雪喝醉了領她返回賓館。湊合,不好也不壞,典型的夏威夷式。總之這一天算至此結束。


    1《外星人》,斯匹爾伯格導演的美國影片,extra-terretriai之略。


    然而事情沒這麽簡單。


    我隻穿圓領衫和短褲,上床熄燈不到5分鍾,橐橐有人敲門。糟糕,都快12點了!我打開床頭燈,穿上長褲走到門口。這時間裏又敲了兩次。估計是雪,此外不可能想像有什麽人找我。所以我也沒問是誰便拉開門。不料站在那裏的不是雪,一個年輕女郎!


    “您好!”女郎說。


    “您好!”我條件反射地應道。


    一看就像是個東南亞人,泰國、菲律賓或越南。我對微妙的人種差別分辨不清,反正是其中一種。女郎蠻漂亮,小個頭,黑皮膚,大眼睛,一身質地光滑的淺紅色連衣裙。手袋和鞋也是淺紅色。在手腕上手鐲般地纏了一條淺紅色寬幅綢帶。為什麽纏這東西呢?我不得其解。她單手扶門,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叫迪安。”她用有點上味兒的英語介紹說。


    “噢,迪安。”


    “可以進去嗎?”她指著我身後問。


    “等等,”我慌忙說道,“我想你大概找錯門了,你以為你來到了誰的房間?”


    “呃——等一下,”說著,從手袋裏拿出張紙條念道:“唔——先生房間。”


    是我。“是我,那人。”我說。


    “所以沒找錯。”


    “慢來,”我說,“名字的確相符,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是怎麽回事。你究竟是哪位?”


    “反正讓我進去好嗎?站在這裏讓別人看見不好,以為搞什麽鬼名堂,對吧?不要緊,放心好了,總不至於進去搶劫。”


    的確,如此在門口僵持不下,把隔壁的雪驚動出來就麻煩了。於是我把她讓進門內。任其自然發展好了,最好任其自然。


    迪安走進裏邊,沒等我讓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問喝點什麽,她說和我一樣即可。我去廚房做了兩杯對汽水的杜鬆子酒端來,在她對麵坐下。她大膽地架起腿,美美地喝了一口。腿很漂亮。


    “喂,迪安,你為什麽到這裏來啊?”我問。


    “別人打發的。”她一副理直氣壯的神氣。


    “誰?”


    她聳了聳肩:“對你懷有好意的一位匿名紳士。那位付的錢,從日本,為你。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吧?”


    是牧村拓!這就是他所說的“禮物”,所以她才纏著一條紅綢帶。他大概以為找個女郎塞給我,雪就會萬無一失。現實,現實得出奇!我與其說是氣惱,莫如說騰起一陣感激:這成了什麽世道,都在為我花錢買女人。


    “通宵的錢我都拿了,兩人盡管痛痛快快地玩到早上。我的身子好得很。”


    迪安抬腳把淺紅色的高跟鞋脫掉,不勝風騷地歪倒在地毯上。


    “喂,對不起,這事我幹不來。”我說。


    “為什麽喲,你是搞同性戀的?”


    “不,那不是。因為我同那位付錢的紳士之間想法有所不同,所以不能和你睡。這是情理問題。”


    “可是錢已經付過了,不能退還。再說你同我幹也好不幹也好,對方沒辦法知道,我又不至於打國際電話向他匯報,說什麽‘我和他幹了3次’。所以嘛,幹與不幹是一回事,沒什麽情理不情理。”


    我歎了口氣,喝了口杜鬆子酒。


    “幹!”她倒單刀直入,“舒服著哩,那個。”


    我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也懶得再一一清理思緒,一一加以解釋。好歹對付完一天,剛剛關燈上床,正要昏昏睡去之時,不料突然闖進一個女人,口口聲聲說“幹”。這世界簡直亂了套。


    “喂,每人再來一杯可好?”她問我。我點下頭。她便去廚房調了兩份對汽水的杜鬆子酒拿來,又打開收音機,儼然在自己房間一樣隨便。叮叮咣咣的流行音樂於是響起。


    “妙極了!”迪安用日語說道。隨即坐在我旁邊,倚在我身上,啜了口飲料。“別想得那麽複雜。”她說,“我是專家。在這種事情上,比你精通。這裏邊沒什麽情理好講,一切包給我好了!這同那個日本紳士已經再沒關係,已經從他手裏完全脫離。純屬你我兩人的問題。”


    說罷,迪安用手指輕輕地柔柔地觸摸著我的胸部。這諸多事件實在搞得我厭倦起來。甚至覺得,既然牧村拓非得讓我同妓女睡覺他才安心,那麽聽其安排也未嚐不可。不過是性交而已。


    “ok,幹。”我說。


    “這就對了。”迪安把杜鬆子酒喝幹,將空杯放在茶幾上。


    “不過我今天累得夠嗆,多餘的事什麽也做不來。”


    “我不是說包給我好了麽,從頭到尾我整個包下了,你躺著不動就行。隻是一開始有兩件事希望你動手。”


    “什麽?”


    “一是關掉房間裏的燈,二是把綢帶解掉。”


    我關掉燈,解下她手腕上的綢帶,走進臥室。熄燈後,可以看見窗外的廣播電視塔,塔尖一盞紅燈閃閃爍爍。我躺在床上,呆呆望著那燈光。收音機仍在播放節奏強烈的流行音樂。不似現實又是現實。盡管帶有離奇色彩,仍是現實無疑。迪安手腳麻利地脫去連衣裙,又替我脫掉。雖然不如咪咪,但仍是技藝熟練的妓女,而且似乎為自己的技巧而自豪。她很快使我興奮起來,引導我完成了最後動作。剛剛進入子夜,海麵上懸浮著一輪明月。


    “怎樣,好吧?”


    “好。”我說。確實不錯。


    我們又各喝了一杯對汽水的杜鬆子酒。


    “迪安,”我突然想起,“上個月你莫不是叫咪咪來著?”


    迪安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我喜歡叫瓊克,下個月叫傑莉,8月叫奧吉。”


    我很想告訴她我不是在開玩笑,上個月真的同一個叫咪咪的女孩兒睡來著。不過說也無濟於事,便沉默不語。沉默時間裏,她又施展特技使我再度興奮。第二次,真的完全無須我操作,隻消隨意躺著即可,一切由她包辦。一如服務周到的加油站:停車後隻要遞出鑰匙,對方便給加油、洗車、檢查氣壓、確認潤滑油、擦窗玻璃、打掃煙灰缸,無微不至。我真懷疑如此程序能否稱之為性交。總之全部完工時已經兩點多了。我們也都困了。快到6點時我睜眼醒來。收音機一直沒關。外麵天光盡曉,早起的衝浪手們已在海邊排好了輕型卡車。一絲不掛的迪安在身旁弓著身子睡得正香。淺紅色衣服淺紅色皮鞋和淺紅色綢帶散落在地板上。我關掉收音機,把她推醒。


    “喂,起來起來。”我說,“有人來的,有個小女孩要過來吃早飯,有你在不大好,對不起。”


    “ok,ok。”她說著爬起來,仍然赤裸著身子,拎起手袋,到浴室洗漱梳理,穿起衣襪。


    “我不錯吧?”她邊塗口紅邊問。


    “不錯。”我說。


    迪安粲然一笑,把口紅裝進手袋,啪的一聲合上。“那麽,下次什麽時候?”


    “下次?”


    “付了3次的錢哩,所以還剩兩次。什麽時候合適?還是換口味找別的女孩兒?那也沒關係,我完全不介意的。男人嘛,想跟名種各樣的女孩兒睡,對吧?”


    “當然還是你好。”我說,也不好說別的。3次!這個牧村拓恐怕存心要把我搞得筋疲力盡不成?


    “謝謝。決不使你後悔的。下次要更好更妙地讓你受用一番,保準!期待著好了。youcanrelyonme1.咦,後天晚上怎麽樣?後天我得閑,可以徹底提供服務。”


    1youcanrelyonme:你可以信任我。


    “也好。”說完遞過1張10美元鈔票,說是給她做車費。


    “謝謝。那麽再見,拜拜!”言畢,開門走出。


    我趕在雪來吃早餐之前,將所有的杯子細致地清洗一遍。煙灰缸衝了,床單皺紋拉平了,淺紅色綢帶扔到垃圾筒裏了——應該萬無一失。不料雪邁進房間的一瞬間便鎖起眉頭,顯然有什麽不合她意。直感敏銳得很,肯定有所察覺。我佯作不知,邊吹口哨邊準備早餐。煮了咖啡,烤了麵包,削了水果,一一端上桌來。雪滿臉狐疑,眼睛一閃一閃地四下巡視,悶聲喝冷牛奶,嚼麵包片。我搭話也根本不理。我暗暗叫苦,房間裏一時劍拔弩張。


    吃罷神經緊張的早餐,她兩手放於桌麵,目光凜然地盯視著我說:“喏,這裏昨晚進來女人了吧?”


    “果真瞞不過你。”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輕描淡寫地說。


    “誰,到底?從哪邊勾引來的女孩兒?”


    “豈敢!我沒那麽多心計,是對方主動送上門的。”


    “說謊,哪有那種事!”


    “不是說謊,當你麵我不會說謊。的的確確是人家主動送上門的。”接著,我一五一十交代一遍:牧村拓如何為我買女孩兒,那女孩兒如何造次來訪,我如何不勝愕然,以及我猜想牧村大概以為隻要滿足我的性欲,便可保女兒人身安全等等。


    “荒唐,真是荒唐。”雪深深歎了口氣,閉起眼睛,“他那個人怎麽腦袋裏盡這些離奇古怪的念頭呢?怎麽盡幹這些自以為得計的事情呢?真正的大事他麻木不仁懵懵懂懂,而在這些多餘無謂的小事上卻考慮得滴水不漏,媽媽一個人已經夠了,爸爸雖然方式不同,可也同樣神經兮兮,盡幹些自以為是的蠢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說得對,確實自以為是。”我同意道。


    “不過你幹嗎讓她進來?讓到房間裏了吧,把那女人?”


    “讓進了。情況不明,有必要和她交談。”


    “不至於做那種事吧?”


    “沒有那麽簡單。”


    “難道你……”她閉住口,大概想不起合適的字眼,臉頰微微泛紅。


    “是的。解釋起來話長,總之一下子很難拒絕。”


    她閉起眼睛,雙手托腮。“不能相信,”雪用微弱而幹澀的聲音說,“怎麽也不能相信你居然會幹那種勾當。”


    “一開始當然拒絕來著,”我實言相告,“但轉而覺得怎麽都無所謂,懶得再思來想去。不是我辯解,你的父母的確有某種威力,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給別人以影響。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反正兩人有這麽一種氣質。你可以不懷有敬意,卻不能置之不理。就是說,我因而覺得既然你父親以為那樣可以,我又何必認真呢!況且那女孩兒又不壞。”


    “可那也太過分了。”雪聲音有些嘶啞,“你是在讓我爸爸替你買女人!你以為無所謂?那是不地道的,荒謬可恥的。你不這樣認為?”


    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我說。


    “非常非常可恥。”雪再次強調。


    “是的。”


    早餐後,我們拿起衝浪板走去海邊,到舍拉頓海灣玩到中午。這時間裏她一句話也沒說,我搭腔她也不吭聲,隻是不得已地點下頭或搖下頭。


    我說差不多該上陸吃午飯了,她點頭同意。我問是回房間做點什麽,她搖頭;於是我說那就在外麵隨便吃點吧,她點頭。我們便坐在福特-德拉西草坪上吃熱狗。我喝啤酒,她喝可樂。她還是一言不發,已經沉默了3個小時。


    “下次拒絕。”我說。


    她摘下太陽鏡,就像觀看天空裂縫似的盯住我的臉,盯了30秒鍾。而後抬起曬得恰到好處的手,撥開額角的頭發。


    “下次?”她顯得不可思議,“下次是怎麽回事?”


    我告訴她,牧村拓已經預付了下兩次的錢,而且第二次定在後天。她攥起拳頭在草坪上連連捶了幾拳。“難以置信,簡直荒唐透頂!”


    “不是我袒護你父親,其實你父親也是為你著想。就是說因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解釋道,“懂吧?”


    “荒唐透頂,透頂!”她帶有哭腔地說。之後鑽進自己房間,直到晚上也沒出來。


    我稍睡了一個午覺,醒後一邊翻閱在附近自選商場買來的《花花公子》,一邊在陽台上曬日光浴。4點鍾時雲層開始出現,徐徐遮蔽天空,5點多時化為真正的熱帶暴雨,來勢十分凶猛,我真擔心如此連續下上1個小時,會將我連同整個島子衝到南極去。有生以來頭一次目睹到這般凶狠的雨。5米開外幾乎什麽也看不清。椰子樹發瘋似的啪啦啪啦地上下抖動著葉片,瀝青路轉眼成河。幾個衝浪人把衝浪板頂在頭上當傘,從窗下疾步跑過。俄爾雷聲大作,旋即轟隆隆一陣巨響,直震得空氣發顫。我關上窗,去廚房煮咖啡,考慮今晚的菜譜。


    當再次電閃雷鳴時,雪悄然閃進,靠著廚房牆角看著我。我向她投以微笑,她目不轉睛地盯住我,我拿起咖啡杯,帶她去客廳並坐在沙發上。雪臉色不大好,大概討厭雷聲之故。為什麽女孩子無不討厭雷聲和蜘蛛呢?雷聲不外乎空中聲音稍大些的放電現象,蜘蛛除去樣子特殊這點也無非是隻無害的小蟲。又一道閃電劃過時,雪一下子雙手抓住我的右臂。


    我們遂用這樣的姿勢望著暴雨和閃電。她抓著我的胳膊,我喝著咖啡。不大工夫,雷聲遠去,雨停雲散,偏西的太陽露出臉來。舉目四望,隻見地麵到處留下水池般的積水窪,椰樹葉上水滴閃閃發光,海麵則若無其事地依然白浪翻卷。避雨的遊客開始五五走到海邊。


    “我的確不該做那樣的事,”我說,“無論如何都該拒絕,都該把她打發走。但當時我有些累,腦袋也已遲鈍。我是個極其不健全的人。不健全,經常出差錯。但吃一塹長一智,每次都決心不再犯同樣的錯誤,然而還是不少犯。為什麽呢?很簡單,因為我愚昧、不健全。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有些厭惡自己,並決意不犯第三次。於是取得一點點進步。盡管一點點,但畢竟是進步。”


    雪許久沒有反應。她把手從我胳膊上挪開,不聲不響地注視外麵的景致。我甚至搞不清她聽沒聽見我的話。夕陽西墜,沿海邊一字排開的街燈開始發出白光。雨後的黃昏,空氣清新,光亮也格外醒目。廣播電視塔在深藍色天幕的襯托下高高聳立,頂端的紅燈猶如心髒跳動一般規則地、緩緩地時明時滅。我走去廚房,從電冰箱裏取出啤酒,邊喝邊嚼了幾塊椒鹽餅幹。莫非我真的一點點進步了?想到這點,我完全沒了信心。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犯了16次同樣的錯誤。但總的說來,我並未對她說謊,況且也隻能那樣解釋。


    折回客廳,雪仍以同樣姿勢望著窗外。她拱起腿,兩手抱膝,坐在沙發上。下頦固執地向裏收起。我不由想起那段結婚生活。如此說來,婚後也碰到好幾次類似情況。我好幾次惹得妻子傷心,好幾次向她賠禮道歉。每一次妻子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不對我開口。我常常覺得納悶,她何苦傷那麽大的心呢?本來並非什麽大不了的事。但我當時總是耐住性子道歉、解釋,努力治愈她的傷口。隨著這種事態的反複,我自以為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因此有了改善。然而結果證明,恐怕一絲一毫也談不上改善。


    她使我傷心則隻有一次,絕無僅有的一次:她同別的男人私奔之時。我想,婚後的生活這東西也真是奇妙得很,形同漩渦一般——如狄克-諾斯所說。


    我在雪身邊坐下,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住。


    “不是原諒你。”雪說,“不過暫且言和。那事確實不地道,我非常不痛快,明白?”


    “明白。”


    隨後,我們開始吃晚飯。我用蝦和扁豆做了八寶飯,用煮蛋、橄欖和西紅柿做了色拉。我喝葡萄酒,她也喝了一點。


    “看見你,我有時想起離婚前的老婆。”我說。


    “就是同你過膩了跟別的男子跑掉的那位太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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