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兩名刑警折回房間。這回都沒有落座。我仍呆呆地眼望黴斑。


    “你可以回去了,已經可以。”漁夫聲音淡漠,“辛苦了。”


    “可以回去?”我愕然反問。


    “詢問結束了,完事了。”文學接道。


    “情況發生了很多變化,”漁夫說,“已經不便繼續把你留在這裏了。可以回去了,辛苦了。”


    我穿上滿是煙味兒的夾克,離座立起。緣故尚不明了,但看來還是趁對方變卦之前快快溜走為妙。文學送我到門口。


    “跟你說,昨天晚間就已看出你不是犯人。”他說,“鑒別和解剖的結果,證明你同此案毫無瓜葛。所剩精液的血型不符,也沒發現有你的指紋。不過,你有所隱瞞,所以才留住不放,以便從你嘴裏敲打出點什麽。你有所隱瞞這點我們看得出來,憑直覺,憑職業直覺。那女子是誰,提示一下你總可以做到吧?然而你由於某種理由隱瞞下來。這是不對的。我們沒那麽容易蒙混,老手嘛,況且人命關天。”


    “對不起,你說的我莫名其妙。”我說。


    “也可能還要勞你前來。”他從衣袋裏掏出火柴,用火柴杆按著指甲根說,“動起真格來,我們可是要一追到底的。這回要準備得萬無一失,即使你把律師拉來,我們也眼皮都不眨一下。”


    “律師?”我問。


    但此時他已消失在建築物裏邊了。我攔輛出租車趕回住處,往浴槽裏放滿水,慢慢地將身體沉入其中。然後刷牙、刮須、洗頭。渾身全是煙味兒。鬼地方,蛇洞一樣。


    洗罷澡,我煮了些花椰菜,邊吃邊喝啤酒,接著放上一張阿薩,普拉依索庫在康特-貝西管弦樂隊伴奏下演唱的唱片。唱片華麗無比,16年前買的,1967年。聽了16年,百聽不厭。


    隨後我稍睡了一覺。出門拐彎,又轉了回來——便是這種睡法。約睡了30分鍾。睜眼醒來,才不過1點鍾。我拿起遊泳衣和毛巾塞進手提袋,乘上“雄獅”趕去千馱穀室內遊泳池,暢暢快快遊了1個小時。如此好歹恢複了人的心緒,食欲也多少上來,我給雪掛去電話,她在。我告訴說已經從警察署脫身出來。她冷冷地說那好麽。我問吃了午飯沒有,她說還沒有,早上到現在隻吃了兩塊奶油餡點心。飲食生活照樣不成體統,我想。我說這就去接,一起去吃點什麽。她嗯了一聲。


    我駕起“雄獅”,繞過外苑,沿著繪畫館前的林xx道,從青山一丁目駛至乃木神社。春意一天濃似一天。在我滯留赤阪警察署兩個晚上的時間裏,風的感觸已變得溫情脈脈。樹的葉子愈發育翠迎人,光線已失去棱角,變得和藹可親,就連城市的噪音也如田園交響曲一般娓娓動聽。世界如此美好,肚子也覺得餓了。太陽穴裏邊硬硬的異物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我剛一按門鈴,雪便跑下樓來。她今天穿一件迪巴特-包伊運動衫,外套茶色真皮夾克,肩上挎一個帆布挎包。挎包上別著斯特雷、斯特利和查爾卡俱樂部的紀念章。好個奇妙的搭配,不過也無所謂。


    “警察署有意思?”雪問。


    “一塌糊塗,”我說,“和喬治的歌唱同樣一塌糊塗。”


    “唔。”她無動於衷。


    “這回給你買個愛爾維斯的紀念章,替換一下。”我指著挎包上查爾卡俱樂部的紀念章說道。


    “怪人。”她說。果然詞匯豐富。


    我首先把她領進一家像樣的飯館,讓她吃了用全麥粉麵包做的烤牛肉三明治和青菜色拉,喝了真正新鮮的牛奶。我也吃了同樣食物,喝了杯咖啡。三明治味道不錯,醬汁清淡爽口,肉片柔軟滑嫩,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山-末和西洋芥末,味道勢不可擋。這才叫做吃飯。


    “喂,往下去哪裏?”我問雪。


    “-堂。”


    “那好,”我說,“就去-堂。不過為什麽去-堂呢?”


    “我爸爸住在那裏,”雪答道,“他說想見你。”


    “見我?”


    “他人並不那麽壞的。”


    我喝著第二杯咖啡,搖搖頭說:“我不是說他人不好,是想說你爸爸為什麽要特意見我。你向爸爸提起我了?”


    “嗯,在電話裏。告訴他是你把我從北海道領回來的,還說你給警察帶去回不了家。結果爸爸就通過一個認識的律師向警察打聽了你的情況。那人在這方麵交遊很廣,相當講究現實。”


    “原來如此,”我說,“是這樣!”


    “頂用吧?”


    “頂用,頂用得很。”


    “我爸說了,說警察沒權利扣住你不放,你要是想回去,任何時候都可以回去,在法律上。”


    “知道的,這個。”


    “那幹嗎不回去?說聲回去不就完了!”


    “問題沒那麽簡單。”我稍想一下說,“或許是自我懲罰吧。”


    “不一般。”她支著下額說。詞匯確夠豐富。


    我們坐著“雄獅”往-堂駛去。偏午多時,路上車少人稀。雪從挎包裏掏出很多磁帶,放進音響。從鮑勃-馬利的《去國離鄉》到冥河樂隊的《機器人先生》,各色音樂在車內流淌不止。有的興味盎然,也有的單調無聊,但都同窗外景致一樣稍縱即逝。雪幾乎沒有開口,舒舒服服靠著座席欣賞音樂。她拿起我放在儀表板的太陽鏡,戴上,吸了一支弗吉尼亞長過濾嘴香煙。我則默默地集中精力開車,不時地變換車擋,眼睛盯視遠處的路麵,仔細地辨認每一個交通標識。


    有時候我很羨慕雪,她今年才13歲。在她眼裏,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包括音樂、風景和世人。想必同我得到的印象大相徑庭。我在過去也是如此。我13歲的時候,世界要單純得多。努力當得報償,諾言當得兌現,美當得保留。但13歲時的我並不是個特別幸福的少年。我喜歡一個人呆在一邊,相信孤單時的自己,可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容不得隻有我自己。我被禁-在家庭與學校這兩大堅不可摧的樊籠之中,感到一陣陣焦躁不安。一個焦躁的少年。我戀上了一個女孩兒,這當然不可能如願。因為我連戀愛為何物都一無所知,甚至沒有同她說過幾句話,我性格內向,反應遲緩。我很想對老師和父母強加於我的價值觀大唱反調,卻吐不出相應的言詞。無論幹什麽都幹不順當。同無論幹什麽都左右逢源的五反田恰成對比。不過,我可以捕捉到事物新鮮的風姿,那實在是令人快慰的時刻。香氣四下飄溢,淚水滴滴的人,女孩兒美如夢幻。搖滾樂永遠是搖滾樂。電影院裏的黑暗是那樣的溫柔而親切,夏日的夜晚深邃無涯而又撩人煩惱。是音樂、電影和書本陪我度過這幾多焦躁的日夜晨昏,於是我記住了科克和涅爾遜唱片裏的歌詞。我構築了獨有我自己的小天地,並生活其中。那時我13歲,與五反田在同一個物理實驗班。他在女孩兒們熱辣辣的目光中擦燃火柴,優雅地點燃煤氣噴燈,忽地一閃。


    他為什麽偏偏羨慕我呢?


    令人費解。


    “喂,”我向雪搭話,“給我講講穿羊皮那個人的事好嗎?你在哪裏遇見他的?又怎麽曉得我見過他?”


    她朝我轉過臉,摘下太陽鏡,放回儀表板。然後微微聳下肩:“那之前能先回答我的提問?”


    “可以。”


    雪隨著菲爾-科林斯的歌聲——猶如醉了一整夜後醒來見到的晨光那樣迷蒙而淒婉的歌聲哼唱了一會兒,隨後又把太陽鏡拿在手裏,擺弄著眼鏡腿的彎鉤。“以前在北海道時你不是跟我說過嗎,說我在你幽會過的女孩兒當中我是最漂亮的。”


    “是那樣說過。”


    “那是真的,還是為了討我歡心?希望你坦率地告訴我。”


    “是真的,不騙你。”我說。


    “同多少人幽會過,這以前?”


    “數不勝數。”


    “200人?”


    “不至於。”我笑了笑,“我沒有那麽好的人緣,倒不是說完全沒有,但總的來說僅限於局部。幅度窄,又缺乏廣度。充其量也就15個左右吧。”


    “那麽少?”


    “慘淡人生。”我說,“暗,濕,窄。”


    “限於局部。”


    我點點頭。


    她就我這人生沉思了一會,但似乎未能充分理解。勉為其難,年紀太小。


    “15人?”她說。


    “大致。”我再次回顧了一下我那微不足道的34年人生之旅,“大致15人。頂多不超過20人吧。”


    “才20人!”雪失望似的說,“就是說在那裏邊我是最漂亮的-?”


    “嗯。”


    “沒怎麽同漂亮女孩兒交往過?”她問。接著點燃第二支煙。我發現十字路口站著警察,便搶過扔出窗口。


    “同相當漂亮的女孩兒也交往過的。”我說,“但頂數你漂亮,不騙你。這麽說不知你能不能理解:你的漂亮是自成一格的漂亮,和別的女孩兒不同。不過求求你,別在車裏吸煙,從外麵看得見,而且熏得車子滿是煙味。上次也跟你講過,女孩兒小時吸煙吸過量,長大會變得月經不調。”


    “滑稽!”


    “講一下披羊皮那個人。”我說。


    “羊男嗎?”


    “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你說的呀,前幾天的電話裏。說是羊男。”


    “那樣說的?”


    “是啊。”


    道路有些堵塞,等信號等了兩次。


    “講講羊男,在哪裏遇見的?”


    雪聳聳肩:“我,並沒見過羊男,隻是一時的感覺。看見你以後,”她把細細長長的頭發一圈圈纏在手指上,“我就有那種感覺,感覺有個身披羊皮的人,你身上有那種氣氛。每次在賓館見到你,我都產生那種感覺。所以才那麽問你,並不是說我特別了解什麽。”


    等信號的時間裏,我思考著雪的這番話。有必要思考,有必要擰緊頭腦的螺絲,擰得緊緊的。


    “所謂一時的感覺,”我問道,“就是說你心目中出現了他的身影,羊男的身影?”


    “很難表達,”她說,“怎麽說好呢,反正並不是說羊男那個人的身影真真切切地在眼前浮現出來,你能明白?隻是說目睹過那一身影的人的感情像空氣一樣傳到我身上,眼睛是看不見的。雖說看不見,但我可以感覺到可以變換成形體——準確說來又不是形體,類似形體罷了。即使能夠將其原封不動地出示給別人,我想別人也根本摸不著頭腦。就是說,那形體獨有我一個人明白。哎,我怎麽也解釋不好。傻氣!喂,我說的你明白?”


    “模模糊糊。”我坦率回答。


    雪皺起眉頭,咬著太陽鏡的彎鉤。


    “是不是可以這麽認為呢,”我試著問,“你感覺到了我身上存在或依附我而存在的某種感情或意念,並且可以將其形象化,就像描繪象征性的夢境一樣?”


    “意念?”


    “就是思想衝動。”


    “嗯,或許,或許是思想衝動,但又不完全如此。還應該有促使思想衝動形成的東西,那東西又非常之強——大約可以稱為意念驅動力。而我便感覺出了它的存在,我想是一種感應。並且我可以看見它,但不像夢。空白的夢,是的,是這樣的,空白的夢。其中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身影。對了,就像把電視熒屏的亮度忽兒調得極亮忽兒調得極暗時一樣。雖然上麵什麽也看不見,但若細細分辨,肯定有誰存在其中。我感覺出了那個,感覺出了那裏邊有個身披羊皮的人。不是壞人,不,甚至不是人,但並不壞。隻是看不見,像明礬畫似的,有是有的,知道有,但看不見。隻能作為看不見的東西看,沒有形體的形體。”她伸下舌頭,“解釋得一塌糊塗。”


    “不,你解釋得很好。”


    “當真?”


    “非常出色,”我說,“你想說的我隱約明白,但理解還需要時間。”


    穿過町中,來到讓堂海濱後,我把車停在鬆林旁邊停車場的白線內。裏麵幾乎沒有車。我提議說稍微走一陣。這是4月間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午後。風似有若無,波平浪靜。海灣那邊就像有一個人輕輕拉曳床罩一般聚起道道漣漪,旋即蕩漾開去。波紋細膩而有規則。衝浪運動員隻好上陸,穿上簡易潛水服坐在沙灘上吸煙。焚燒垃圾火堆的白煙幾乎筆直地伸向天空。左邊,江之島猶如海市蜃樓一般依稀可辨。一隻大黑狗滿臉沉思的神情,沿著水岸交際處邁著均勻的小快步從右往左跑去。海灣裏漁舟點點,其上空海鷗如白色的漩渦,悄無聲息地盤旋不止。海水似也感覺到了春意。


    我們沿著海邊的人行道,朝著藤澤方向一路慢慢走去,不時地同乘著英國“美洲虎”轎車或自行車的女高中生擦肩而過。到得一處合適的地方,兩人坐在沙灘上觀海。


    “時常有那種感覺?”我問。


    “不是時常,”雪說,“偶爾。隻是偶爾感覺得到。能使我感覺得到的對象沒那麽多,寥寥無幾。而且我盡量避免那種感覺。一旦感覺到什麽,我就迫使自己去想別的。每當意識到可能有所感覺,我就啪一聲關閉起來。那種時候憑直感意識得到。關閉之後,感覺就不至於陷得那麽深。這和閉上眼睛是一回事。隻不過半閉的是感覺。那一來,就什麽也看不見。有什麽是知道的,但看不見。如此堅持一會兒,便再也看不見什麽,對了,看電影當預感要出現恐怖場麵的時候不是閉起眼睛嗎?和那一樣,一直閉到那場麵過去。閉得緊緊的。”


    “為什麽要閉?”


    “因為不愉快。”她說,“過去——更小些的時候——是不關閉的。在學校也是,一感覺到什麽就說出口來。但那樣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就是說,我連誰將要受傷都曉得,於是對要好的同學說‘那人要受傷的’。結果那人真的受了傷。這樣有過幾次,大家都把我當成什麽妖怪,甚至管我叫‘小妖’,風言風語。我當然傷心得不得了。從那以後就什麽也不再說了,對誰也不說。每當看見什麽,感覺到什麽,我就不聲不響地把自己關閉起來。”


    “可我那時候沒有關閉吧?”


    她聳聳肩:“像是太突然了,來不及。那圖像冷不防地浮現出來——在第一次見到你時,在賓館酒吧裏。當時我正在聽音樂,聽流行音樂……什麽都聽,迪蘭也好,鮑易也好……嗯,反正是我正聽音樂的時候。我沒怎麽提防,整個身心放鬆下來。所以我喜歡音樂。”


    “就是說你大概有預知能力吧?”我問,“比如你可以事先知道誰將要受傷等等,對吧?”


    “說不準。我覺得好像和這個還不大一樣。我不是預知什麽,隻是感覺得出其中存在的征兆。怎麽表達好呢,每當發生什麽之前,總有一種相應的氣氛吧?明白不?譬如玩高低杠摔傷的人,總有粗心大意、盲目自信的表現吧?或者得意忘形什麽的。對這種情緒上的波動,我非常非常敏感,它像塊狀空氣一樣,危險——每當我閃過這一念頭,那空白夢境般的圖像便倏地產生出來。是產生,是發生,而不是預知。盡管圖形模糊不清得多,但畢竟發生了,而且我能看見,使我覺得此人可能燒傷,結果真的燒傷了。但我什麽也不能說,這滋味很不好受吧?自我厭惡!所以我才關閉起來。一旦關閉,也就避免了自我厭惡。”


    她抓起砂子玩著。


    “羊男真有其人?”


    “真有。”我說,“那賓館裏有他住的地方。賓館之中還有另一個賓館,那是一般人看不見的場所,但的的確確保留在那裏。為我保留,為我存在。他就在那裏生活,把我同許多事物連接在一起。那場所是為我設的,羊男在那裏為我工作。假如沒有他,我和許許多多的東西就連接不好。他負責這方麵的管理,像電話交換員一樣。”


    “連接?”


    “是的。當我尋求什麽,打算同其連接起來的時候,他就為我接上。”


    “不大明白。”


    我也學雪的樣子,捧起細砂,讓它從手指間漏下去。


    “我也不大明白,是羊男對我那樣解釋的。”


    “羊男很早以前就有?”


    我點點頭:“嗯,很早就有的,從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他的存在,覺得那裏有什麽。不過其成為羊男這一具體形體,則是不久前的事。隨著我年齡的增長,羊男開始一點點定型,其所在的世界也開始定型。什麽緣故呢?我也不得而知。大概是因為有那種必要吧。年齡增大以後我失卻了很多很多東西,因而才有那種必要。就是說,為了生存下去,恐怕需要那種幫助。但我還搞不清楚,也許有其他原因。我一直在考慮,但得不出結論。傻氣!”


    “這事跟誰說過?”


    “沒,沒有。即使說估計也沒人肯信。沒有人理解的。再說我又說不明白。提起這話今天還是第一次。我覺得同你可以說得明白。”


    “我也是頭一次說得這麽詳細。這以前始終沒有做聲。爸爸媽媽倒是知道一些,但我從未主動說起過。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種話還是不說為好,本能地。”


    “這回能互相說出來,真是難得。”


    “你也是妖怪幫裏的一個喲!”


    返回停車場地的路上,雪講起她的學校,告訴我初中是何等慘無人道的地方。


    “從暑假開始一直沒有上學。”她說,“不是我討厭學習,隻是討厭那個場所。忍受不了。一到學校心裏就難受得非吐不可。每天都吐。一吐就更受欺侮了,統統欺侮我,包括老師在內。”


    “我要是和你同班,絕不會欺侮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兒。”


    雪久久望著大海。“不過因為漂亮反遭欺侮的事也是有的吧?況且我又是名人的女兒。這種情況,或被奉為至寶,或被百般欺侮,二者必居其一,而我屬於後者。和大家就是相處不來,我總是緊張得不行。對了,我不是必須經常把自己的心扉愉偷關閉起來嗎?這也就是我整天戰戰兢兢的起因。一旦戰戰兢兢,就像個縮頭縮腦的野鴨子似的,於是都來欺侮,用那種低級趣味的做法。簡直低級趣味得叫人無法相信,羞死人了,實在想不到會那麽卑鄙。可我……”


    我握住雪的手。“沒關係,”我說,“忘掉那種無聊勾當,學校那玩藝兒用不著非去不可,不願去不去就是。我也清楚得很,那種地方一塌糊塗,麵目可憎的家夥神氣活現,俗不可耐的教師耀武揚威。說得幹脆點,教師的80%不是無能之輩就是虐待狂。滿肚子氣沒處發,就不擇手段地拿學生出氣。繁瑣無聊的校規多如牛毛,扼殺個性的體製堅不可摧。想像力等於零的蠢貨個個成績名列前茅,過去如此,現在想必也如此,永遠一成不變。”


    “真那樣看待?”


    “那還用說!關於學校的低俗無聊,足足可以講上一個鍾頭。”


    “可那是義務教育呀,初中。”


    “那是別的什麽人認為的,不是你那樣認為。你沒有義務非去受人欺侮的場所不可,完全沒有。而討厭它的權利你卻是有的,你可以大聲宣布‘我討厭’。”


    “可往後怎麽辦呢?就這樣下去不成?”


    “我13歲時也曾經那樣想過,以為人生就將這樣持續下去。但不至於,車到山前必有路。要是沒有路,到那時再想辦法也不遲。再長大一點,還可以談戀愛,可以讓人買胸罩,觀察世界的角度也會有所改變。”


    “你這人,真是傻氣,”她吃驚似的說,“告訴你,如今13歲的女孩兒,胸罩那東西哪個人都有的。你怕是落後半個世紀了吧?”


    “噢。”


    “嗯,”雪再次定論,“你是傻透了!”


    “有可能。”


    她不再說什麽,在我前頭往停車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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