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隔著小小的舊茶幾交談起來。小茶幾呈圓形,上麵隻放有一支蠟燭,立在一枚沒有任何圖案的粗糙的碟子上。如果說房間還有家具,也不過如此了。椅子也沒有,我們隻好以書代椅,坐在地板的書堆上。


    這是羊男的房間,細細長長。牆壁和天花板的格調同舊海豚賓館略略相似,但細看之下,則全然不同。盡頭處開一窗口,但內側釘著木板。木板釘上至今,大概經曆了很多年月,板縫裏積滿灰塵,釘頭早已生鏽。此外別無長物。沒有電燈,沒有地毯,沒有浴室,沒有床。想必他裹著羊皮席地而睡。地板上留一道僅可供一人通過的空間,其餘全都堆滿了舊書舊報舊資料剪輯。而且其顏色全部成了茶色,有的被蟲蛀得一塌糊塗,有的七零八落。我大致掃了一眼,全是有關北海道綿羊史方麵的。估計是把舊海豚賓館裏的資料一古腦兒集中到了這裏。舊海豚賓館有個資料室模樣的房間,裏麵盡是關於羊的資料,由館主人的父親管理。他們流落何處去了呢?


    羊男隔著閃動不已的燭光打量我的臉。他那巨幅身影在汙跡斑駁的牆壁上搖搖晃晃,那是被放大了的身影。


    “好幾年沒見麵了。”他從麵罩裏看著我說,“可你還沒變。莫非瘦了點?”


    “是吧,大概瘦了點。”我說。


    “外麵世界情況怎麽樣?沒發生不尋常的事?在這裏呆久了,搞不清外麵出了什麽事。”他說。


    我盤起腿,搖搖頭說:“一如往常。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頂多世道多少複雜一點罷了,還有就是事物的發展速度有點加快。其他大同小異,沒有特別變化。”


    羊男點點頭:“那麽說,下次戰爭還沒有開始-?”


    至於羊男思想中的“上次戰爭”到底意味著哪一場戰爭自是不得而知,但我還是搖一下頭,“還沒有,”我說,“還沒有開始。”


    “但不久還是會開始的。”他一邊搓著戴手套的雙手,一邊用沒有抑揚起伏的平板語調說道:“要當心。如果你不想被殺掉,那就當心為好。戰爭這玩藝兒篤定有的,任何時候都有,不會沒有。看起來沒有也一定有。人這種東西,骨子裏就是喜歡互相殘殺,並且要一直相互殺到再也殺不動的時候。殺不動時休息一小會兒,之後再互相殺。這是規律。誰都信任不得,這點一成未變。所以無可奈何。如果你對這些已經生厭,那就隻能逃往別的世界。”


    他身上的羊皮比以前多少顯得髒些,毛也變得一縷一條,整個膩乎乎的,臉上的黑色麵罩也比我記憶中的破舊寒傖得多,好像臨時粗製濫造的假麵具。不過那也許是這地穴般潮濕的房間和似有若無的微弱燈光映襯的緣故。況且記憶這東西一般都是不準確甚至偏頗的。問題是不僅衣著,羊男本人看上去也比過去疲倦。我覺得4年時間已使他變得蒼老憔悴,身體整整縮小一圈。他不時喟然長歎,且歎聲奇妙,有些刺耳,“咕嘟咕嘟”的,就像有什麽東西塞在氣管裏,聽起來叫人不大舒坦。


    “以為你早會來的,”羊男看著我的臉說,“一直在等你。上次有個人來,以為是你,結果不是。肯定是誰走錯路了。奇怪,別人就是走錯路也不至於錯到這裏。也罷,反正我以為你會更早些來的。”


    我聳了聳肩:“我以為我早晚要來這裏,也不能不來。但就是遲遲下不了決心。我做了好多好多的夢,夢見海豚賓館,經常夢見。但下決心來這裏,卻是想了很長時間。”


    “是想忘了這裏?”


    “半途而廢。”我老實招供,看了看自己那雙搖曳燭光中的手。我有些納悶,大概是哪裏有風進來。“我本來想把大凡可能忘掉的忘個一幹二淨,斬斷和這裏的一切聯係,但終究半途而廢。”


    “因為你死去的朋友的關係?”


    “嗯,我想是他造成的。”


    “可歸根結底,你還是來了。”羊男說。


    “是啊,歸根結底我還是回來了。”我說,“我不可能忘掉這個地方。剛開始忘,便必定有什麽讓我重新記起。或許這裏對我是特殊場所吧。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反正我覺得自已被包含在這裏。這具體意味著什麽我不清楚,但我是真真切切這樣感覺到的。在夢裏我感到有人在這裏為我流淚,並且尋求我。所以我才最後下定來這裏的決心。喂,這裏到底是哪裏?”


    羊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臉,良久,搖了搖頭:“詳細的我也不知道。這裏非常寬敞,也非常幽暗。至於有多寬敞有多幽暗,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隻是這個房間,其他場所一概不知。因此,詳情我沒有辦法告訴你。總而言之,你是在該來的時候來到了這裏,我是這樣認為的。所以對此你大可不必想得過多。大概是某人通過這個場所為你流淚吧,大概是某人在尋求你吧。既然你是那樣感覺到的,肯定就是那樣。不過這個且不管,反正你現在返回這裏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小鳥歸巢一樣自然而然。反過來說,假如你不想返回,也就等於這地方根本不存在。”說著,羊男嚓嚓有聲地搓著雙手。牆上的陰影隨著他身體的活動而大幅度搖晃不止,宛如黑色的幽靈劈頭蓋腦朝我壓來,又仿佛是過去那種漫畫式影片。


    “就像小鳥歸巢。”——經他這麽一說,我也似乎覺得確實如此。我來這裏不過是隨其波逐其流而已。


    “喂,說說看,”羊男聲音沉靜地說,“說說你自己,這裏是你的世界,用不著有任何顧慮。想說的盡管一吐為快。你肯定有話要說。”


    我一麵望著牆上的陰影,一麵在昏昏然的燭光中向他講了自己的處境。我確實很久未曾如此開懷暢談自己了,我花很長時間,如同融化冰塊那樣緩緩地、逐一地談著自己。諸如自己怎樣維持生計,怎樣走投無路,怎樣在走投無路之中虛度年華,怎樣再不可能衷心愛上任何一個人,怎樣失去心靈的震顫,怎樣不知道自己應有何求,怎樣為同自己有關的事情竭盡全力而又怎樣毫無用處等等,我說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迅速僵化,肌肉組織正在由內而外地逐漸硬化。我為之惶惶不安,而好歹感到同自己相連的場所惟此一處而已。我說我覺得自己似乎包含於此棲身於此。至於這裏是何所在卻是稀裏糊塗。我隻是本能地感到,感到自己包含於此棲身於此。


    羊男一聲不響地傾聽我的敘說。他看上去差不多是在打瞌睡。但我剛一止住話頭,他當即睜開眼睛。


    “不要緊,用不著擔心。你的確是包含在海豚賓館裏。”羊男靜悄悄地說,“以前一直包含其中棲身其中,以後也將繼續棲身下去。一切從這裏開始,一切在這裏完結。這裏是你的場所,始終是。你連著這裏,這裏連著大家。這裏是你的連接點。”


    “大家?”


    “失去的,和沒有失去的,加起來就是大家。一切都以此為中心連在一起。”


    我思索了一會羊男的這些話,但未能真正理解話裏的含意。過於抽象模糊,無法捕捉。我便請他說得具體點,但他沒有回答,緘口不語。這是無法加以具體說明的。他輕輕搖了搖頭。一搖頭,那雙假耳朵便呼啦呼啦地搖擺起來。牆上的影子也隨之大搖大擺,搖擺得相當厲害,我真擔心牆壁本身會猝然倒塌。


    “很快你就會理解的,該理解的時候自然會理解。”他說。


    “對了,另外還有一點百思不解的,”我說,“就是海豚賓館的主人為什麽偏讓新賓館使用相同的名稱呢?”


    “為你,”羊男說,“為了使你隨時都可以返回。事情很明白:一旦名稱換了,你還怎麽能搞得清該去哪裏呢?而現在海豚賓館就在這裏!建築物變了也好什麽變了也好,那些都無所謂,它就在這裏,就在這裏等你。所以才把名字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


    我笑道:“為我?是為我一個人這偌大的賓館才取名為‘海豚’的?”


    “正是。這有什麽奇怪的?”


    我搖了搖頭:“不,不是說奇怪,隻是有點吃驚。事情太離譜了,太不像是現實的。”


    “是現實。”羊男平靜地說,“賓館是現實,‘海豚賓館’這塊招牌也是現實。對吧?這是現實吧?”他用手指“橐橐”敲著茶幾,燭光隨之閃閃爍爍。


    “我也在這裏,在這裏等你。大家都很好,都在期望你回來,期望大家整個連成一片。”


    我久久注視著搖曳不定的燭光,一時很難信以為真:“何苦特意為我一個人如此操辦?專門為我一個人?”


    “因為這裏是為你準備的世界。”羊男斷然地說,“不必想得那麽複雜。隻要你有所求,必然有所應。問題是這裏是為你準備的場所。所以我們才努力管好它,沒有遺棄它,以便你順利找回。如此而已。”


    “我真的包含在這裏邊不成?”


    “當然。你包含在這裏,我也包含在這裏。大家都包含在這裏,而這裏是你的世界。”羊男說著,朝上豎起一隻手指,於是一隻巨大的手指在牆壁上赫然現出。


    “你在這裏做什麽?你是什麽?”


    “我是羊男嘛。”他發出嘶啞的笑聲,“就是你所看到的:披著羊皮,活在人們看不到的世界裏。也被攆進過森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快想不起來了。在那以前我曾經是過什麽,已經記不得了。從那以來我就不再接觸人,盡可能避人耳目。如此一來二去,自然也就接觸不到人了,而且不知幾時開始,離開森林住進了這裏。住在這裏,守護這裏。我也需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嘛。就連森林裏的野獸都要找地方打盹才行,對吧?”


    “那當然。”我隨聲附和。


    “我在這裏的作用就是連接。對了,就像配電盤似的,可以連接各種各樣的東西。這裏是連接點——所以我在這裏連接,連得結結實實,以保證不出現七零八落的狀態。這就是我的作用。配電盤,連接。將你尋求並已到手的東西連接起來,明白嗎?”


    “有點兒。”我說。


    “那麽,”羊男道,“而且,現在你需要我。因為你在困惑,不知道自己尋求什麽。你處於拋棄和被拋棄的交界地帶。你想去知不知該去的地方。你遺失了很多,把很多連接點一一解開,卻又沒物色到替代之物。所以你感到困惑感到惶惑。覺得自己無所連接飄零無寄,實際也是如此。你所能連接的地方隻有這裏。”


    我思索了一會,說:“大概是那樣的,如你說的那樣。我是在拋棄和被拋棄的處境中,是在困惑,是無所連接,是隻能連接在這裏。”我停頓一下,看著燭光下的手,“其實我也有所感覺,感覺到有什麽要同我連接。所以夢中才有人尋求我,為我流淚。我也一定是想同什麽相連相接,我覺得是這樣。喏,我準備從頭開始,為此需要得到你的幫助。”


    羊男沒有做聲,而我該說的已經說完。於是一股十分滯重的沉默襲來,使人猶如置身於深不可測的洞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壓進我的雙肩,以至我的思維都處於這重力——濕漉漉的重力的壓迫之下,從而裹上一層深海魚般令人不快的硬皮。燭火不時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搖曳不已。羊男眼睛朝著燭光一邊。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羊男緩緩抬起頭,注視著我。


    “為了將自己同某種東西穩妥地連接在一起,你必須盡一切努力。”羊男說,“能否一帆風順我不知道。我也已經老了,精力不如以前充沛了,不知道能幫你幫到什麽地步,盡力而為就是。不過,就算一帆風順,你也未見得獲得幸福,這點我無法保證。也許那邊的世界裏沒有任何一處你應該去的地方,底細無可奉告。總之如同你自己剛才說的那樣,你看起來已經變得十分堅挺頑固。一旦堅固的東西是不可能恢複原狀的。況且你也不那麽年輕了。”


    “如何是好呢,我?”


    “這以前你已經失卻了很多東西,失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問題不在於誰的責任,而在於你所與之密切相連的東西。每當你失去什麽,你肯定馬上連同其他什麽東西一起扔在那裏,像要留作標記似的。你不該這樣做,不該把應留給自己的東西也扔在那裏。結果,你自身也因此一點點地受到侵蝕,為什麽呢?你何苦做這種事情呢?”


    “不明白。”


    “可能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宿命——怎麽說呢,想不起合適字眼……”


    “傾向。”我試著說。


    “對,對對,是傾向,我讚同。即使人生再重複一次,你也必定是做同樣的事情,這就是所謂傾向。而且傾向這種東西,一旦超過某一階段,便再也無法挽回,為時已晚。這方麵我已經無能為力,我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看守這裏和連接各種東西。此外一無所能。”


    “如何是好呢,我?”我重複剛才的問話。


    “剛才我已說了,盡力而為就是,爭取把你連接妥當。”羊男說,“但隻這樣還不夠,你自己也必須全力以赴,不能光是靜坐空想,那樣你永遠走投無路,明白嗎?”


    “明白。”我說,“那麽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跳舞,”羊男說,“隻要音樂在響,就盡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話?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慮為什麽跳,不要考慮意義不意義,意義那玩藝兒本來就沒有的。要是考慮這個腳步勢必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我就再也愛莫能助了。並且連接你的線索也將全部消失,永遠消失。那一來,你就隻能在這裏生存,隻能不由自主地陷進這邊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腳步,不管你覺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廢,務必咬緊牙關踩著舞點跳下去。跳著跳著,原先堅固的東西便會一點點疏軟開來,有的東西還沒有完全不可救藥。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為懼的。你的確很疲勞,精疲力竭,惶惶不可終日。推都有這種時候,覺得一切都錯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腳步。”


    我抬起眼睛,再次凝視牆上的暗影。


    “但隻有跳下去,”羊男繼續道,“而且要跳得出類拔萃,跳得大家心悅誠服。這樣,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總之一定要跳要舞,隻要音樂沒停。”


    要跳要舞,隻要音樂沒停。


    思考又發出回響。


    “哦,你所說的這邊的世界究竟是什麽?你說我一旦變得堅固不化,就會從那邊的世界陷進這邊的世界。可這裏不是為我準備的世界嗎?這個世界不是為我而存在的嗎?既然如此,我進入我的世界又有什麽不妥呢?你不是說這裏是現實嗎?”


    羊男搖搖頭,身影又大幅度搖晃起來:“這裏所存在的,與那邊的還不同。眼下你還不能在這裏生活。這裏太暗,太大,這點我很難用語言向你解釋。剛才我也說了,詳情我也不清楚。這裏當然是現實,現在你就是在現實中同我交談,這沒有疑問。但是,現實並非隻有一個,現實有好幾個,現實的可能性也有好幾個。我選擇了這個現實。為什麽呢?因為這裏沒有戰爭,再說我也沒有任何應該丟棄的東西。你卻不同,你顯然還有生命的暖流。所以這裏對現在的你還太冷,又沒有吃的東西。你不該來這裏。”


    給羊男如此一說,我感覺到房間的溫度正在下降。我把雙手插進衣袋,微微打個寒戰。


    “冷?”羊男問。


    我點點頭。


    “沒多少時間了。”羊男說,“時間一長會更冷的,你差不多該走了。這裏對你太冷。”


    “還有一點無論如何想問一下,剛才突然想到、突然意識到的——我覺得自己在以往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尋求你,似乎在各種場所看到過你的身影,似乎你以各種形式在那裏。你的身影朦朧得很,或者隻是你的一部分也說不定。但現在回頭想來,似乎那就是你的生部,我覺得。”


    羊男用手指做了個曖昧的形狀:“是的,你說的不錯,你想的不錯。我始終在這裏,我作為影子、作為斷片在這裏。”


    “但我不明白的是,”我說,“今天我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你的臉麵和形體,以往看不見,現在卻看到了。這是什麽緣故呢?”


    “這是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他平靜地說,“而且你可以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所以今天你才看見了我。”


    我不大明白他話裏的含意。


    “這裏難道是死的世界?”我鼓起勇氣問道。


    “不,”羊男說道,使勁晃了晃肩,籲了口氣,“不是的,這裏不是什麽死的世界。你也罷,我也罷,都在好端端地活著,我們兩人都同樣在確鑿無誤地活著。兩個人在呼吸、在交談,這是現實。”


    “我不能理解。”


    “跳舞就是,”他說,“此外別無他法。我是很想把一切給你解釋得一清二楚,但我無能為力。我所能告訴你的隻有一點:跳舞!什麽也別想,爭取跳得好些再好些,你必須這樣做。”


    溫度急劇下降。我渾身瑟瑟發抖,驀然覺得這種冷好像經曆過,以前在哪裏經曆過一次這種徹骨生寒的潮乎乎的冷,在久遠而遙遠的地方。但究竟是哪裏則無從記得了。以為依稀記得,結果卻忘個精光。腦袋有點麻痹、麻痹而僵化。


    麻痹而僵化。


    “該走了。”羊男說,“再呆下去,身體要凍僵的。不久還會相見,隻要你有所求。我一直在這裏,在這裏等你。”


    他拖曳著雙腿將我送到走廊拐彎處。他一挪步,便發出“嚓——嚓——嚓——”的聲響。我對他道聲再見,沒有握手,沒有特別寒暄,隻是道聲再見我們便在黑暗中分手了。他折回細細長長的房間。我朝電梯那邊走去。一按電鈕,電梯緩緩上升。隨即門悄然分開,明亮而柔和的燈光瀉進走廊,包攏了我的身體。我走入電梯,靠著牆壁,一動不動。電梯自動停下後,我仍倚壁呆立。


    那麽——我想,但“那麽”之後都想不起來了。我置身於思考的巨大空白之中,無論去往哪裏去到哪裏,全是一片空白,什麽也接觸不到。如羊男所說,我累了,精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裏的孤兒。


    跳吧舞吧!羊男說。


    跳吧舞吧!思考發出回聲。


    跳吧舞吧!我喃喃自語。


    接著,我按動十五樓電鈕。


    從電梯下到十五樓,鑲嵌在天井中的擴音器傳出亨利-曼其尼的《月亮河》——是它在迎接我。於是我回到了現實世界,回到既不能使我幸福又不肯放我離開的現實世界。


    我條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回歸時刻是淩晨3時20分。


    那麽——我想,那麽那麽那麽那麽那麽那麽那麽那麽……思考發出回聲。我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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