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周時間,我是在平穩與靜謐-—平穩與靜謐得近乎奇妙—當中度過的。雖然彈子球的聲音仍多少在耳畔回響,但病態呻吟—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陽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聲的病態呻吟已杳然消失。秋意一天濃似一天,高爾夫球場周圍的雜木林把幹枯的葉片疊向地麵。郊外徐緩的丘陵到處焚燒落葉,升起的細煙如魔術繩船筆直地指向天空。這從宿舍窗口看得很清楚。


    雙胞胎一點點變得沉默、變得溫柔起來。我們散步、喝咖啡、聽唱片、在毛巾被裏抱在一起睡覺。周日我們花一小時走到植物園,在柞樹林裏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烏在樹梢上很響亮地叫個不停。


    空氣逐漸變涼。我給兩人買了兩件新運動衫,連同我的舊毛衣送給她們。這樣,兩人不再是208和209,而變為橄欖綠圓領羊毛衫和淺駝色對襟羊毛衫。兩人都無怨言。此外又給她們買來襪子和新的輕便運動鞋。我覺得自己像是成了長腳叔叔1[1長腳叔叔:美國一本小說中喜歡照顧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絕。針一樣細、棉一般軟的雨澆注在開始枯黃的高爾夫球場草坪上,沒有形成水窪,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進去。雨過天晴的雜木林蕩漾著潮濕落葉的氣息,幾道夕輝射進林中,在地麵描繪出斑駁的花紋。林間小道上,幾隻鳥兒奔跑一樣穿過。事務所裏的每一天也大同小異。工作高峰已過,我用盒式磁帶一邊聽彼克斯·巴易達貝克、伍迪·哈曼、巴尼·貝利根等人的老爵士樂,吸煙,一邊悠然自得地幹著活兒。每隔一小時喝一次威士忌,吃一次糕點。


    唯獨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時刻表、預定飛機票和旅館,還補了我兩件毛衣,重釘了輕便西服上的金屬扣。她改變發型,口紅改塗談粉色,穿一件可以明顯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駐。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很難向傑開口說離開這座城市。不知為什麽,總之就是非常難以啟齒。酒吧連去二天,三天都沒順利說出口。每次想說,嗓子都幹得沙沙作響,隻好喝啤酒。而一喝就連喝下去,一股惱人的癱軟感俘虜了鼠。他覺得無論怎麽掙紮都寸步難行。時針指在12點時,鼠放棄努力,不無釋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樣向傑道聲晚安離去。夜風已徹底變涼。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電視,又拉開易拉罐啤酒,點一支煙。熒屏上是舊西部片、羅伯特·泰勒、廣告、天氣預報、廣告、白色噪音……鼠關掉電視,淋浴。之後又開一罐啤酒,又點一支煙。


    至於離開後去哪裏,鼠不知道。好像無處可去。


    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心底湧起恐懼,黑亮黑亮的地底蟲般的恐懼。它們沒有限睛,沒有悲憫,企圖將鼠拖入它們棲居的地底層。鼠全身上下都有它們的滑溜感。他拉開一罐啤酒。


    三四天時間裏,鼠的房間扔得到處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煙頭。他很想見那女子,想用整個身體感受女子肌膚的溫暖,想進入她體內永不出來。但他無法重回女子住處。不是你自己把橋燒掉的嗎,鼠想,不是你自己塗了牆又將自己關入其中的嗎?


    鼠眼望台燈。天光破曉,海麵開始呈銀灰色。及至鮮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樣驅走黑暗的時候,鼠上床歪倒,帶著元處可去的苦惱進入夢鄉。


    鼠離開這座城市的決心,是花很長時間從各種各樣的角度探討得出的結論,曾一度堅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覺得哪裏都好像沒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橋燒掉。城裏也許殘留一點自己的身影,但誰也不會注意。城市在變,身影不久也將歸於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為什麽傑的存在會擾亂自己的心。我要離去了,多保重—本來這樣打聲招呼就完事了。何況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過,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麵躺在床上,幾次在空氣中舉起緊攥的拳頭。


    鼠向上報起爵士酒吧的鐵閘已是星期一後半夜了。傑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懶懶地吸煙。見鼠進來,略略一笑,點了下頭。暗幽幽的燈光下,傑看上去格外蒼老。黑胡須如陰翳布滿臉頰和下額,雙限下陷,窄小的嘴唇幹出裂紋。脖頸血管曆曆可見,指尖沁有黃尼古丁。


    “累了吧?”鼠問。


    “有點兒。”傑說。沉默片刻,又說,“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無論誰。”


    鼠點頭拉過一把椅,在傑對麵坐下。


    “有一首歌說,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裏都陰暗。”


    “一點不錯。”傑定定注視自己夾煙的手指說。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傑搖搖頭,格得很設,像在趕蚊蟲。“反正回家也很難睡得著。”


    鼠條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時10分。時間似乎在悶無聲息的地下昏暗中徹底斷氣。落下鐵閘門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來一直尋求的光耀,一絲都沒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憊不堪。


    “給我杯可樂好麽?”傑說,“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從電冰箱取出啤酒和可樂,連杯子拿來桌麵。


    “音樂?”傑問。


    “算啦,今天什麽聲響都不要。”鼠道。


    “像葬禮。”


    鼠笑了,兩人不聲不響地兀自喝可樂喝啤酒。鼠放在桌麵的手表開始發出大得造作的走針聲。12時35分。所過時間竟好像極其漫長。傑幾乎紋絲不動。鼠靜靜看著傑的煙在玻璃煙灰缸中一直燒到過濾嘴,化為灰燼。


    “為什麽那麽累?”鼠問。


    “為什麽呢……”說著,傑突然記起似的架起腿,“原因麽,肯定沒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約一半啤酒,歎了口氣,把杯放回桌麵。


    “我說傑,人都要腐爛,是吧?”


    “是啊。”


    “爛法許許多多。”鼠下意識地把手背貼在嘴唇,“但對於一個一個的個人來說,可選擇的數量卻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兩三個。”


    “或許。”


    泡沫出盡的剽啤酒如水窪一般沉在杯底。鼠從衣袋掏出癟了的煙盒,將最後一支銜在嘴上。“可我開始覺得怎麽都無所謂了。總之是要腐爛,對吧?”


    傑斜拿著可樂杯,默默聽鼠的話。


    “不過人還是不斷變化的。至於這變化有什麽意義,我始終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著桌麵沉思,“並且這樣想:任何進步任何變化終歸都不過是崩毀的過程罷了。不對?”


    “對吧。”


    “所以對那些興高采烈朝‘無’奔跑的家夥,我是半點好感都沒有,沒辦法有。…·包括對這個城市。”


    傑不語,鼠也不語。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讓火燒到火柴杆,點燃煙。


    “問題是,”傑說,“你自身將要變。是吧?”


    “確實。”


    靜得不能再靜的幾秒鍾流過,大約10秒吧。傑開口道:


    “人這東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將瓶裏剩的啤酒倒進杯子,一氣喝幹。“猶豫不決啊:”


    傑點幾下頭。


    “很難下決心。”


    “感覺出來了。”如此說罷,傑說累了似的現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煙和打火機揣進衣袋。時針已指過1點。


    “晚安。”鼠說。


    “晚安。”傑說,“對了,有誰這麽說過: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傑一笑,開門,上樓。街燈明晃晃照出空無人影的大街。鼠弓腰坐在鐵路護欄上,仰望夜空。心裏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夠呢?


    西班牙語講師打來電話,是11月連休剛結束的星期三。快午休時,合夥人去了銀行,我在事務所的餐廚兩用房間裏吃女孩做的意大利麵條。意麵多煮了兩分鍾,又沒用羅勒調味,而用切細的紫蘇撒在上麵,但味道不壞。正當我們討論意麵做法時,電話鈴響了。女孩接起,說了兩三句,聳聳肩把聽筒遞給我。”宇宙飛船’的事,”他說,“去向弄清楚了。”


    “哪裏?”


    “電話不好說。”他說。


    雙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問。


    “就是:電話中說不明白。”


    “就是說不如一見嘍?”


    “不,”他囁嚅道,“即使擺在您眼前,也說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來詞,等他繼續下文。


    “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開玩笑,反正想麵談。”


    “好的。”


    “今天5點可以嗎?”


    “可以。”我說,“不過能玩麽?”


    “當然能。”他說。


    我道謝放下電話,接著吃麵條。


    “要去哪兒?”


    “打彈子球去。去哪不知道。”


    “彈子球?”


    “恩,用球蹼彈球。——”


    “曉得。可幹嘛打什麽彈子球。—。”


    “這———這個世上有許許多多以我輩的哲學無法推測的東西。”


    她在桌麵手托下巴思索。


    “彈子球打得很好?”


    “以前。是我唯一能懷有自豪的領域。”


    “我卻什麽都沒有/


    “也就無所謂失。”


    她再度沉思。我吃最後一部分麵條,吃罷從電冰箱拿薑汁清涼飲料喝。


    “遲早要失去的東西沒多大意義。必失之物的榮光並非真正的榮光。”


    “誰的話?”


    “誰的話忘了。不過所言不差。”


    “世上有不失去的東西?”


    “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努力就是。”


    “我也許過於樂觀,但不怎麽傻。”


    “知道。”


    “非我自吹,這比相反情況好得多。”


    她點頭:“那麽,今晚是要去打彈子球嘍?”


    “是。”


    “舉起雙手。”


    我朝天花板舉起雙手。她仔細檢查腋窩。


    “ok,去好了。”


    我和西班牙講師在上次那家咖啡館碰頭後,馬上鑽進出租車。順明治大街一直走,他說。出租車起跑後,他掏香煙點燃,也給我一支。他身穿灰西服,紮一條有三道斜紋的藍色領帶。襯衣也是藍色,比領帶賂淺。我則灰毛衣藍牛仔褲加一雙煙熏火燎的輕便運動鞋。活活一個被叫到教導處的差勁兒學生。


    出租車穿過早稻田大街的時候,司機問還往前嗎?講師告以目白大街。出租車前行不久,駛入目白大街。


    “相當遠吧?”我問。


    “相當之遠。”他說著,找第二支煙。


    我用視線跟蹤一會窗外閃過的商業街景。


    “找得夠辛苦的了。”他說,“第一步是逐個查詢收藏者名錄。問了二十人左右——不僅東京,全國都問了。但收獲是零。任何人知道的情況都沒超過我們。第二步是問做舊機器生意的人。人數不多。隻是,查閱品種目錄花了不少精力,數字太大了。”


    我點頭,看他給煙點火。


    “但知道時間這一點很有幫助—是1971年2月間的事。請人家查了:是有吉爾巴特—桑斯、‘宇宙飛船’、連續編號165029。1971年2月3日廢棄處理。”


    “廢棄處理?”


    “廢品。就像《金手指》裏的那玩藝兒。壓成方形回爐,或沉到港灣裏去。”


    “可是你……”


    “阿,請聽下去。我灰心喪氣,向對方道謝回家。可心裏總有什麽放不下。類似直感的感覺告訴我:不對,不是那樣的。第二天我再次跑到舊機器商那裏,去了廢鐵倉庫。看了20來分鍾拆廢作業,然後進辦公室摸出名片——大學講師這名片對不知底細的人多少有些作用。”


    他說話速度比上次見時略快。不知何故,這點使我有點不快。


    “我這樣說道:正在寫一本小書,為此想了解一下廢品處置情況。


    “對方提供了方便。但對於1971年2月的那台彈子球機一無所知。理所當然。兩年半的事了,又沒有一一核查。收來光當一放,就算完事。我又問了一點:假如我想要那裏堆放的洗衣機或摩托車的車體之類的東西並付相應款額,那麽可不可以轉讓,他說沒問題。我又問這種情況此外有過沒有。”


    秋日的黃昏很快過去,夜色開始籠罩路麵,車眼看要進入郊外。


    “他說如想了解詳情,請問二樓負責管理的人。於是我上二樓問1971年前後有沒有人買過彈子球機,負責管理的人說有。我問是怎樣一個人,對方告訴了我電話號碼。情況像是那個人求他一有彈子球機進來就打電話告知有點走火人魔了。我就問那個人買了幾台彈子球機,他想了想說:看來看去最後買下的時候有不買的時候也有,記不確切。我說大致數字即可,他告訴說不下50台。


    “50台!”我叫道。


    “這樣,”他說,“我們就要拜訪那個人。”


    四下徹底黑盡。並且不是單一的黑,而是像塗黃油一樣把各種顏色厚厚塗上去的那種黑。


    我臉貼車窗玻璃,靜靜注視這樣的黑暗。黑暗呈平麵,平展得不可思議,仿佛用快刀將不具實體的物質一片片薄薄切開的切麵。奇妙的遠近感統治著黑暗。巨大的夜鳥展開雙翅,輪廓分明地擋在我們麵前。


    家舍越走越稀,後來隻剩下如地底轟鳴般湧起幾萬隻秋蟲鳴聲的草原和樹林。雲層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麵上的一切無不聳肩縮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斂氣。唯獨秋蟲遮蔽地表。


    我和西班牙語講師再不做聲,隻是一支接一支吸煙。出租車司機也緊盯著路上的車前燈吸煙。我下意識地用指尖“砰砰”叩擊膝蓋。並且不時湧起一股衝動,很想推開車門一逃了之。


    配電盤、沙坑、水庫,高爾夫球場、毛衣破綻,加上彈子球機……到底去哪裏才好呢?我懷抱一堆亂了順序的卡片,一籌莫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頭鑽進浴室,而後喝啤酒,拿著香煙和康德縮進溫暖的被窩。


    我何苦在黑暗中疲於奔命呢?50台彈子球機,簡直荒唐透頂。夢,虛無漂渺的夢。


    盡管如此,3蹼“宇宙飛船”仍不停地呼喚我。


    西斑牙語講師讓車停下的地方是離道路500米開外的一片空地的正中。空地很平,及踩軟草如淺灘一樣無邊無際。我下了車,伸腰做了個深呼吸。一股養雞場味兒。縱目四望,了無燈火。唯獨路燈依稀照出其四周一小塊景物。簡直像被人從腳下拖進地底什麽地方。


    好一陣子我們默不作聲,讓眼睛習慣黑暗。


    “這裏還是東京嗎?”我這樣問道。


    “當然。看起來不像7”


    “像世界盡頭。”


    西班牙語講師以一本正經的表情點下頭,沒有應聲。我們嗅著草香和雞糞味兒吸煙。煙悠悠低回,作狼煙狀。


    “那裏有鐵絲網。”他練習射擊似的筆直伸出胳膊,指著黑暗的縱深處。


    我凝眸細看,認出鐵絲網樣的東西。


    “請沿鐵絲網直行300米左右,盡頭有座倉庫。”


    “倉庫?”


    他並不看我,冗自點頭道:“哦,大倉庫,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養雞場的冷庫,早已不用了。養雞場倒閉了。”


    “可是有雞味兒。”我說。


    “味兒?…。啊,沁到地裏去了嘛。雨天更厲害。撲楞楞振翅聲都好像聽得到。”


    鐵絲網裏邊簡直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可怖。蟲鳴都像要窒息。


    “倉庫門一直開著。倉庫主人給打開的。你要找的那台機就在裏邊。”


    “你進去了?”


    “一次——“獲準進去的。”他叼著煙說,椅紅色的火在黑暗中閃爍。“進門右側就有電燈開關。注意階梯。”


    “你不去?”


    “你一個人去。這樣講定的。”


    “講定?”


    他把煙頭扔在腳下草叢裏,小心踩滅:“是的。說想呆多久就呆多久,離去時把燈關上。”


    空氣一點點涼下來。泥土特有的涼氣擁裹了我們。


    “見倉庫主人了?”


    “見了。”少頃,他回答。


    “怎樣一個人物?”


    講師聳聳肩,從衣袋掏出手帕攝了下鼻:“也沒什麽特征,至少沒有肉眼看得見的。”


    “幹嘛收藏彈子球機達50台之多呢?”


    “這個嘛,大幹世界無奇不有,如此而已,對吧?”


    我覺得並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講師道謝離開,獨自沿鐵絲網前行。並非如此而已。彈子球帆收藏50台同標簽收藏50張情況有所不同。


    看上去倉庫儼然蹲著的動物。周圍高草密密麻麻。撥地而起的牆壁一扇宙也沒有。死氣沉沉的建築。對開鐵門上大約是養雞場名稱的字跡上厚厚壓了一層白漆。


    我從相距十步遠的地方抬頭看一會這座建築。無論怎麽想都沒有好的想法浮上心頭。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開冰涼冰涼的鐵門。f1無聲地開了,另一種類的黑暗在我眼前張開。


    我摸黑按下貼牆開關,隔了數秒,天花板熒光燈“哢哢”交相閃爍,白光頓時彌漫倉庫。熒光燈總共約有100支。倉庫比外麵看時的感覺寬敞得多,但更可觀的還是燈的數量。晃得我閉上限睛。稍後睜開時,黑暗早已消失,隻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來。


    倉庫看上去確像冷庫的內部,考慮到建築物的本來用途,也可說是理所當然的。一扇窗也沒有的牆壁和天花板塗著有浮光的白色塗料,但已布滿汙痕,有黃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顏色。一看就知牆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覺得自己簡直像被塞進了鉛箱,一種可能永遠出不去的恐怖鉗住了我,使我一再回頭看身後的門。料想再不會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厭的建築物。


    極其好意地看來,未嚐不可看成象的墓場。隻是沒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見彈子球機齊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我立於階梯,凝然俯視這異乎尋常的場景,手下意識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數量驚人的彈子球機。準確數字是78台。我花上時間清點了好幾遍。78,沒錯。機以同一朝向編成8列縱隊,一直排到倉庫盡頭牆壁。簡直像用粉筆在地板畫過線似的,隊列整齊得分厘不差。四下裏所有物體全都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恰如琥珀裏的蒼蠅。78個死和78個沉默。我條件反射地動了下身體。若不動,覺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編進這獸頭排水口的陣列中。


    冷。果真有死雞味兒。


    我緩緩走下狹窄的5階水泥樓梯,樓梯下更冷,卻有汗冒出。討厭的汗。我從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獨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樓梯最下一階,用顫抖的手吸煙。……3蹼‘宇宙飛船’—我不願意這副樣子見她。作為她也是如此……想必。


    關上門後,蟲鳴一聲不聞。無懈可擊的沉寂如滯重的濃霧積澱於地表。78台彈子球機將312隻腳牢牢支在地上,靜靜承受別無歸宿的重量。淒涼的場景。


    我坐著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隨著交響樂”的開頭四小節。那般悅耳動聽的口哨聲回蕩開來,回蕩在無遮無攔空空蕩蕩的冷庫中。我心情有所好轉,接著吹下麵四小節,又吹四小節。似乎所有東西都在側耳傾聽。當然誰也不搖頭晃腦,誰也不按拍踏腳。但我的口哨聲還是被整個倉庫——包括邊邊角角——吸進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聲地嘟囔道。回聲聽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語聲。那聲音撞上天花扳,又霧一樣旋轉落回地麵。我叼著煙歎了口氣。總不能永遠坐在這裏唱獨角戲。一動不動,便覺寒氣同雞肉味兒一起沁人五髒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褲子沾的冷土,拍腳踩滅煙頭,投進白鐵皮罐。彈子球…。·彈子球。來此不就是為這個麽?寒冷簡直像要凍僵我的思維。想想看:彈子球機,78台彈子球機。……ok,找開關!建築物的某個位置應該有讓78台彈子球機起死回生的電源開關。——”找開關,快找!


    我雙手插進牛仔褲袋,沿牆慢慢走動。呆板板的混凝土牆上到處垂著象征冷庫時代的斷頭配線和鉛管。各種器械、儀表、連接盒、開關,就像被大力士強行扔掉一樣留下一個個空洞洞的洞。牆壁比離遠看時滑溜得多,仿佛給巨大的蛤蝓爬過。這麽實際走起來,建築物真是大得很,作為養雞場冷庫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罷樓梯,正對麵又一座同樣的樓梯。爬上樓梯有同樣的鐵門,什麽都一模一樣,我差點以為自己轉一周轉回了原處。我試著用手推門,門紋絲不動。沒有門閂沒有門鎖,但就像用什麽封住了似的巋然不動。我把手從門扇收回,下意識地用手心抹臉上的汗。一股雞味兒。


    開關在此門旁邊。拉杆式大開關。一推,地底湧起般的低吼頓時傳遍四周。令人脊梁骨發冷的聲響。隨即,數萬隻鳥一齊展翅般的“啪嗒啪嗒”聲響起。回頭看去,但見78台彈子球機吸足電流,發著彈擊聲向記分屏彈出數幹個“o”,彈擊聲止息後,剩下的唯有類似蜂群嗡嗡聲的沉悶的電流聲。倉庫充滿78台彈子球機短暫的生機。每台機的球區都閃爍著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麵描繪出各自淋漓暢快的夢境。


    我走下樓梯,閱兵一般從78台彈子球機中間緩緩移步。有幾台僅在照片上見過,有幾台在娛樂廳見過,令人發懷舊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隱在時間長河中,不為任何人所記憶。威廉思的“友誼7”,板麵上的宇航員名字是誰的?格列?……六十年代韌。巴裏的“大沙皇”、藍天、埃菲爾鐵塔、快樂的美國遊客……戈德利普的“國王與皇後”,有八條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機。仁丹胡刮得瀟灑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賭徒,襪帶裏藏的黑桃王牌……


    蓋世英雄、怪獸、校園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線幽暗的娛樂廳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夢。各種各樣的英雄和女郎從板麵上朗我微笑致意。金發女郎、金銀發各半女郎、淺黑發女郎、紅發女郎、黑發墨西哥女郎、馬昆辮女郎、長發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瑪格莉特、奧留麗·蘇本、瑪利蓮·夢露·..…沒有一個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rx房——有的從衣扣解到腰間的薄質短衫裏,有的從上下相連的遊泳衣下,有的從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她們永遠保持rx房的形狀,而色調卻已退去。指示燈像追隨心髒跳動似的一閃一滅。78台彈子球機,一座往日舊夢——舊得無從記起——的墓場。我在她們身旁緩緩穿行。


    3蹼“宇宙飛船”在隊列的大後方等我。她夾在濃妝豔抹的同伴中間,顯得甚是文靜,好像坐在森林深處的石板上等我臨近。我站在她麵前,細看那夢繞魂縈的扳麵。留藍色的宇宙,如深藍墨水潑灑的一般。上麵是點點銀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麵漂浮著純白色“宇宙飛船”。船艙閃出燈光,燈光下大約正是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刻。另有幾道流星劃破黑暗。


    球區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藍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閃露的牙齒。呈星形疊積的10個檸檬黃色獎分燈一上一下緩緩移動。兩個重開球是土星和火星,遠檔是金星……一切安然靜謐。


    你好,我說。……不,也許我沒說。總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區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溫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終於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時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許久沒見了,她說。


    我做沉思狀屈指計算,3年了!轉瞬之間。


    我們雙雙點頭,沉默有頃。若在咖啡館裏,該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擺弄花邊窗簾的時候。


    常想你來著,我說。心情於是一落千丈。


    睡不著覺的夜晚?


    是的,睡不著覺的夜晚,我重複道。她始終麵帶微笑。


    不冷?她問。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別呆太久,對你肯定過於冷了。


    好像,我說。隨即用微微發抖的手掏出香煙,點上火,深吸一口。


    彈子球不打了?她問。


    不打了,我回答。


    為什麽?


    165000是我最佳戰績,記得?


    記得,也是我的最佳戰績嘛。


    不想玷汙它,我說。


    她默然。準有10個獎分燈慢侵上下,閃爍不止。我望著腳下吸煙。


    為什麽來這兒?


    你呼喚的嘛。


    呼喚?她現出一絲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爾一笑。是啊,或許是的,或許呼喚你來著。找得我好苦。


    謝謝,她說,講點什麽。


    很多東西麵目全非了,我說,你原先住的娛樂廳後來成了24小時營業的炸麵圈專賣店,咖啡難喝得要死。


    就那麽難喝?


    過去迪斯尼動物電影上要死的斑馬喝的正是那種顏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臉真是燦爛。倒是座討厭的城市啊,她神情認真地說,一切粗糙不堪,髒亂不堪……


    就那麽個時代啊。


    她連連點頭。你現在幹什麽?


    翻譯。


    小說?


    哪裏,我說,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條髒水溝的水移到另一條裏罷了。


    沒意思?


    怎麽說呢,沒考慮過。


    女孩呢?


    也許你不信:眼下跟雙胞胎過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夠味。


    她嫵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會兒。有點不可思議阿,好像什麽都沒實際發生過。


    不,實際發生了。隻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裏,我搖頭,來自“無”的東西又各歸原位,如此而已。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我們的共同擁有的僅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時間的殘片。但至今仍有些許溫馨的回憶如遠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來彷徨。往下,死將俘獲我並將我重新投入“無”的熔爐中,而我將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過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暫時刻。


    你該走了,她說。


    的確,寒氣已升到難以忍耐的程度。我打個寒戰,踩熄煙頭。


    謝謝你來見我,她說,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多保重。


    謝謝,我說,再見1


    我走過彈子球機隊列,走上樓梯,拉下拉杆開關。彈子球機電源如漏氣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徹底的沉寂與睡眠壓向四周。我再次穿過庫房,走上樓梯,按下電燈開關,隨手關門——在這一係列時間裏,我沒有回頭,一次也沒回。


    攔出租車趕回宿舍已經快半夜了。雙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拚字遊戲。我臉色鐵青,渾身一股凍雞味兒。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腦塞進洗衣機,轉身泡進放滿熱水的浴缸裏。為恢複正常意識,我泡了30分鍾,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氣還是沒有驅掉。


    雙胞胎從壁櫃裏拉出煤氣取暖爐,打著火。過了十五六分鍾,寒戰止住了。我噓了口氣,熱一罐洋蔥罐頭楊喝了。


    “不要緊了。”我說。


    “真的?”


    “還挺涼的。”雙胞胎抓著我的手腕,擔心地說。


    “很快暖過來的。”


    之後,我們鑽進被窩,把拚字遊戲圖拚上最後兩塊。一塊是“虹鱒”,一塊是“甬路”。身體很快暖和過來,我們幾乎同時墜人沉沉的夢鄉。


    我夢見托洛茨基和四頭馴鹿。四隻馴鹿全都穿著毛線抹。冷得出奇的夢。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會,也不望她房間的燈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麽在黑暗中遊移一段時間,爾後消失,猶蠟燭吹滅後升起的一絲白煙。繼之而來的是沉默。沉默。一層層剝去外皮後到底有什麽剩下,這點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複看自己的手。若沒有自豪,人大約活不下去。但若僅僅這樣,人生未免過於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簡單。某個周日晚上不再打電話給她即可。也許她等電話等到半夜。想到這點鼠很不好受。幾次朝電話機伸出手,又都忍住沒打。他藏上耳機,調高音量聽唱片。他知道女方會打電話過來,但還是不願意聽見電話鈴響。


    等到11點她會死心的吧。之後他洗臉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天早上肯定打電話過來,熄燈睡覺。結果周六早上電話也沒響。她打開窗,做早餐,給盆栽植物澆水,然後等到偏午。這回恐怕真的死心了,隨即笑笑——那種像是對著鏡子邊刷牙邊練習幾次的笑。結局理應如此,他想。


    鼠在百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裏,眼望牆上電子掛鍾過了這許多時間。房間空氣凝然不動。虛淺的睡眠幾次滑過他的身體。時針已毫無意義。無非黑之濃淡的幾度反複罷了。鼠靜靜忍耐自己的肉體一點點失去實體,失去重量,失去感覺。他想,自己如此經過了多少小時、到底多少小時了呢?眼前的白牆隨著他的呼吸而徐徐搖晃。空間有了某種密度,開始侵蝕他的肢體。鼠測定這已是自己忍耐力的臨界點,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誌朦朧中刮須,然後擦幹身體,喝電冰箱裏的橙汁,重換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結,他想。沉沉的睡意襲來,睡得昏死一般。


    “定了,離開這座城市。”鼠對傑說。


    傍晚6點,店門剛開。吧台打了結,店裏所有的煙灰缸一支煙頭也沒有。酒瓶擦得發亮,標簽朝外擺成一排。連尖角都折得線條分明的新紙巾、紅辣椒牌調味汁以及小鹽瓶齊整整放在淺盤裏。傑分別在三個小深底缽裏攪拌三種調味汁。大蒜味如細霧四下飄移——鼠進來時正值這一小段時間。鼠一邊用傑借給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煙灰缸裏,一邊這樣說道。


    “離開?”—”去哪裏?”


    “沒目標。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為好。”


    傑用漏鬥把調味汁注入一個個大長頸瓶裏,注罷放進電冰箱,拿毛巾搖手。


    “去那裏於什麽?”


    “幹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這裏就不成?”


    “不成。”鼠說,“想喝啤酒。”


    “我請客。”“領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進冰鎮過的玻璃杯裏,一口喝去一半:“怎麽不問為什麽這裏不成呢?”


    “因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罷啞了下舌:“跟你說,傑,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樣不問不說地相互理解,也哪裏都到達不了。這種話我本不願意說的……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那樣的世界裏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傑沉思片刻說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開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過去哪裏到頭來還不一樣。但我還是要去,一樣也好不一樣也好。”


    “再不回來了?”


    “當然遲早總要回來,遲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聲地剝開小碟裏的花生,把滿身皺紋的殼扔在姻灰缸裏。打過蠟的吧台護扳上積了幾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紙巾揩了。


    “什麽時候動身?”


    “明天、後天,說不準,大致這三四天裏吧。準備妥當了。”


    “風風火火的。”


    “恩……盡給你添麻煩了,這個那個的。”


    “啊,事情是夠多的了。”傑一邊用抹布擦壁櫥上排列的灑杯,一邊頻頻點頭,“一旦過去,都像做夢。”


    “也許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長時間才真正這麽認識到。”


    傑停了一會,笑道:“是啊,我時常忘記和你相差20歲。”


    鼠把瓶裏剩的啤酒往杯裏倒空,慢慢喝著。啤酒喝這麽慢還是頭一遭。


    “再來一瓶?”


    鼠搖一下頭:“不,可以了。我是作為最後一瓶喝的,在這裏喝的最後一瓶。”


    “再不來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傑笑了:“遲早要相見的。”


    “下次見時說不定認不出來了。”


    “聞味兒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幹淨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進衣袋,拿紙巾擦擦嘴,然後欠身立起。


    風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斷層滑行一般悄無聲息地流過。風微微搖顫頭上的樹枝,有規則地將葉片抖落在地麵。落在車頂的葉子發出幹巴巴的聲響彷徨一會,之後順著前車窗玻璃,積在擋泥板上。


    鼠一個人在靈園樹林裏舍棄所有話語,兀自透過車前玻璃望著遠處。車前幾米遠的地麵被齊整整切去,而橫亙著黑暗的天宇、海和城市夜景。鼠身體前傾,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紋絲不動地盯視空中的某一點。夾在指尖的沒有點火的香煙,其端頭在空間不斷勾勒若幹複雜而又無意義的圖形。


    跟傑說過以後,一種不堪忍受的虛脫感朝他襲來。勉強匯攏一處的種種意識流,突然散向四麵八方。至於去何處才能見到它們重新合而為一,鼠無由得知。遲早要流進茫茫大海,別無選擇。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沒機會重逢了。他甚至覺得25年時間隻是為此而存在的。為什麽?鼠質問自己。不知道。問得是好,但無答案。好的提問屢屢沒有答案。


    風又多少加大了。風將人們種種活動聚斂的些許溫暖帶往某個遼遠的世界,而留下涼浸浸的黑暗,讓無數星辰在黑暗深處熠熠閃光。鼠從方向盤撤下雙手,在唇間轉動一會香煙,而後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機點燃。


    頭略略作痛,較之痛,更接近被冰涼的指尖按壓兩側太陽穴的奇異感,鼠搖頭驅趕紛壇的思緒。總之結束了。


    他從小格箱裏取出全國公路行車圖,慢慢翻動圖頁,依序朗讀幾個鎮的名稱。鎮很小,幾乎從未聽過。這樣的鎮子沿路綿綿不斷。讀了幾頁,幾天來的疲勞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壓來,溫吞吞的塊狀物開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幹幹淨淨。隻消睡上一覺……


    閉上眼睛時,耳底響起濤聲———冬日的海濤拍擊防波堤,穿針走線一般從混凝土護坡預製塊之間撤離。


    這樣,不向任何人解釋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鎮都溫暖,充滿安寧和靜謐。算了,什麽都別想了,什麽都已經……


    彈子球機的呼喚從我的生活煥然遠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當然,“大團圓”不至於因此像“亞薩王和圓桌騎土”那樣到來。那是更以後的事。馬倦、劍折、盔甲生鏽之時,我躺在長滿狗尾草的草原上靜聽風聲好了。哪裏都可以——水庫底也好養雞場也好冷庫也好——我走我應走的路就是。


    對我來說,這短時的尾聲隻不過如露天晾衣台一般微不足道。


    如此而已。


    一天,雙胞胎在超市買了一盒棉球棒,有300支裝在盒裏。每次我洗澡出來!雙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時掏兩側的耳朵。兩人耳朵掏得著實夠水平。我閉目合限,邊喝啤酒邊在耳裏聽兩支棉球棒的動靜。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時我打了個噴嚏。這一來,兩耳一下子幾乎什麽也聽不到了。


    “聽得見我的聲音?”右側說。


    “一丁點兒。”我說。自己的聲音是用鼻側聽到的。


    “這邊呢?”左側說。


    “同樣。”


    “打噴嚏打的。”


    “傻小子。”


    我歎息一聲。簡直就像從保齡球道的一頭,聽7號瓶和10號瓶說話一樣。


    “喝水會好的吧?”一個問。


    “何至於!”我氣惱地吼道。


    然而雙胞胎還是讓我喝了一鐵桶分量的水,結果無非弄得肚子不適罷了。痛並不痛,肯定是訂噴嚏時把耳屎捅到裏頭去了,隻能這樣認為。我從抽屜構出兩支手電簡,讓兩人查看。兩人像窺視風洞似的把光射進耳內,看了好幾分鍾。


    “一無所有。”


    “什麽也沒有。”


    “一塵不染。”


    “那為什麽聽不見?”我又一次吼道。


    “過期失效了。”


    “聾了。”


    我不理睬二人,翻開電話薄,給最近處的耳鼻科醫院打電話。電話聲聽起來甚是吃力。也許這個原因,護士似乎多少有點同情。說一會兒開門,叫馬上過去。我們火急火燎穿好衣服,出得宿舍沿街走去。


    醫生是個五十上下的女醫生,發型雖如一團亂鐵絲,但給人的感覺不錯。她打開候診室門,“啪啪”拍了兩下手示意雙胞胎別出聲。然後讓我坐在椅子上,不無冷漠地問怎麽了。


    我講完情況,她說明白了,叫我別再吼了。接著拿出沒帶針頭的大號注射器,滿滿抽了糖稀色液體進去,遞我一個白鐵皮喇叭簡樣的玩藝兒,讓貼在耳朵下麵。注射器插入我的耳朵,糖稀色液體在耳孔中如斑馬群一股狂奔亂跳,又從耳朵淌出落進喇叭簡。如此反複三次,之後醫生用細棉球棒往耳孔深處捅了捅。兩耳弄完時,我的聽力恢複如初。


    “聽見了。”我說。


    “耳垢。”她言辭簡潔。像在做接尾令語言遊戲。


    ‘可剛才看不見的啊。”


    “彎的。”


    “你的耳道比別人的彎曲得多。”


    醫生在火柴盒背麵畫出我的耳道。形狀像是桌角釘的拐角鐵。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過這個角,任誰怎麽呼喚都回不來了。”


    我哼了一聲:“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掏耳時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耳道比別人彎這點,不會帶來別的什麽影響?”


    “別的影響?”


    “例如。—“精神上的。”


    “不會。”她說。


    我們繞彎從高爾夫球場穿行15分鍾,回到宿舍。第11球洞的狗後腿形球道,使我想起耳道,旗讓我想起棉球棒。還有,遮擋月亮的雲使我想起b52轟炸機的編隊,西邊鬱鬱蔥蔥的樹林讓我想起魚形鎮紙,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發黴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總之耳朵在無比敏銳地分辨著全世界的動靜,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層麵紗。數公裏遠處夜鳥在鳴叫,數公裏遠處人在關窗,數公裏遠處有人在卿卿我我。


    “這下好了。”一個說。


    “太好了。”另一個說。


    田納西·威廉斯這樣寫道:過去與現在已一目了然,而未來則是“或許”。


    然而當我們回頭看自己走過來的暗路時,所看到的仍似乎隻是依稀莫辯的“或許”。我們所能明確認知的僅僅是現在這一瞬間,而這也無非與我們擦肩而過。


    送行雙胞胎的路上,我一直想的大體是這樣的東西。穿過高爾夫球場往西站遠的汽車站行走之間,我一直默不作聲。時值星期天早上7點,天空藍得掉底一般。腳下的結縷草已充分預感到開春前那短暫的死。大概很快就要下霜要積雪,它們將在澄澈的晨光中閃爍清輝。泛白的結縷草在我們腳下諷楓作響。


    “想什麽呢7”雙胞胎中的一個向。


    “沒想什麽。”我說。


    她們身穿我送給的毛衣,腋下夾個紙袋,紙袋裏裝著運動衫和一點點替換衣服。


    “去哪裏?”我問。


    “原來的地方。”


    “隻是回去。”


    我們穿過球場的沙坑,走過8號洞筆直的球道,走下露天扶梯。數量多得驚人的小鳥從草坪從鐵絲網上注視我們。


    “倒表達不好,”我說,“你們走了,我非常寂寞。”


    “我們也是。”


    “寂寞啊。”


    “可還是走吧?”


    兩人點頭。


    “真有地方可回?”


    “當然。”一個說。


    “沒有就不回去了。”另一個說。


    我們翻過高爾夫球場鐵絲網,穿過樹林,坐在汽車站長凳上等車。周日早晨的汽車站靜得那般令人愜意,鋪滿恬適的陽光。我們在陽光中玩接尾令文字遊戲。玩了5分鍾,公共汽車來了,我把車票錢遞給兩人。


    “在哪裏再會吧。”我說。


    “再會。”一個說。


    “再會!”另一個說。


    聲音如空穀足音在我心中回蕩。


    車門“啪”一聲關上,雙胞胎從車窗招手。一切周而複始……我一個人沿原路走回,在秋光流溢的房間裏聽雙胞胎留下的《膠底鞋》,煮咖啡,一整天望著窗外飄逝的11月的這個星期日,這個一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靜靜的11月的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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