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飛的鳥和幹涸的井


    吃罷早餐收拾好,我騎自行車來到站前洗衣店。店主是個四十五六歲的瘦男人,正在用貨架上的收錄機聽thepdrcyfaith交響樂團的磁帶。那是個配有低音專用擴音器的jvc大型收錄機,旁邊一堆磁帶。管弦樂隊正驅使華麗的管弦樂器演奏《tara’stheme),店主在裏邊一麵隨音樂吹著口哨一麵歡快地用蒸氣熨鬥熨燙襯衣。我在櫃台前站定,招呼說“對不起,去年年底送來一條領帶一直忘取了”。對於他那清晨9時30分靜謐的小天地來說,我的出現無異於希臘悲劇中帶來不幸消息的使者。


    “當然是沒有取貨單的接?”洗衣店主人發出極其缺乏重量的語聲。他並非對我說,是對著櫃台一頭牆上的掛曆說的。掛曆6月份彩照是阿爾卑斯風光。上麵翠綠的峽穀,牛群悠悠然啃著青草。遠處馬特霍恩山或勃朗峰上飄浮著明快的白雲。隨後,店主浮現出像是說要是忘了就一直忘著該有多好的表情看我的臉,表情甚是不加掩飾的斬釘截鐵。


    “去年年末?那怕不好辦。半年前的事了嘛,找找倒可以找找。”


    他關掉蒸氣熨鬥,立在熨衣板上,隨磁帶吹著《夏日之戀》口哨,在裏麵房間貨架上搜尋著。


    那部電影我是高中時代同女朋友兩人一起看的。影片有特羅伊-德納休和山德拉-迪出場。舊片重映,大約是同克尼-弗朗希思的《誘惑少年》(“boyhunt”)兩部連起來放的。在我記憶中,《避暑地奇遇》並非怎麽出色的電影。但相隔13年在洗衣店櫃台前聽到這首主題音樂,浮上心頭的則是當時快樂的回憶。看罷電影,兩人走進公園自助餐館喝咖啡、吃點心。既然《避暑地奇遇》同《誘惑少年》兩部影片一起重映,那應該是暑假裏的事。餐館有小蜂,兩隻小蜂落在她的點心上——我記起了小蜂微弱的振翅聲。


    “喂,說的是水珠形圖案的藍色領帶?”洗衣店主人問,“可姓岡田?”


    “是最。”我應道。


    “你運氣不錯。”他說。


    回到家馬上給妻單位打電話。“領帶好端端的呢!”我說。


    “不簡單嘛!”委說。


    妻的語氣聽起來帶有人工味兒,像在誇獎拿回好成績的孩子。這使我有點兒不是滋味。看來電話還是等到午休時間打就好了。


    “找到就放心了。哎,現在騰不出手,突如其來的電話嘛。中午重新打來可好?抱歉。”


    “中午再打。”我說。


    放下電話,我拿起報紙走進簷廊,一如往常全身放鬆地趴在那兒打開招聘廣告版,不慌不忙地看這充滿不可思議的暗號和暗示的廣告,連角落都不放過。世界上存在著囊括所有門類的職業,把個報紙版麵弄得活像新辟墓地分配圖布滿井然有序的條條塊塊。可我覺得從中發現適合自己的職業又幾乎沒有可能。因為,那些條條塊塊誠然在傳達信息傳達事實——盡管支離破碎——但那些信息那些事實終究未同遠景圖像邂逅在一起。密密麻麻羅列的名字、記號和數字由於過於零敲碎打過於分崩離析,在我眼裏竟成了永遠無法複原的動物骨骸,


    久久目不轉睛盯視招聘廣告的時間裏,我開始產生某種常有的類似麻痹的感覺。自己現在到底在尋求什麽呢?往下到底想去哪裏呢?或者不想去哪裏呢?對此我愈發糊塗起來。


    照例,聽得擰發條鳥在某處樹上一連聲鳴叫:吱吱吱吱吱吱。我放下報紙爬起身,靠在柱子打量小院。須臾,鳥又叫了一遍:吱吱吱吱吱吱吱。聲音是從隔壁院鬆樹上頭傳來的。我凝目細望,但找不出鳥影,唯獨鳴聲一如既往。總之全世界一日量的發條俱被如此擰緊了。


    快10點時下起了雨。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雨,細細微微,幾乎分不出下還是不下。仔細看去,才曉得的確在下。世界上有下雨的情況和不下雨的情況,二者須在某處有條分界線才是。於是我在簷廊坐下,許久盯現某處應有的分界線。


    接著,我開始猶豫,不知去附近區營遊泳池遊到午飯時間好呢,還是該去胡同找貓。我背靠簷廊立柱,一邊眼望院子裏下的雨一邊舉棋不定。


    遊泳池/找貓


    終歸,我決定去找貓。加納馬爾地宣稱貓已不在附近,但這天早上我還是覺得應該找貓。找貓已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說久美子若知我出去找貓,情緒也許好些。我披上薄薄的雨衣——不帶傘——蹬上網球鞋,把房門鑰匙和檸檬糖揣進雨衣袋走出門去。穿過院子把手搭在圍牆上時,聽得有電話鈴響。我便以如此姿勢側耳傾聽,但分辨不出是自家電話鈴響,還是別人家的。電話鈴這種聲響,隻消離家一步,聽起來全都一樣。我不再聽了,翻牆下到胡同。


    草軟綿綿的,網球鞋薄薄的鞋底感受得出。胡同比往常安靜。我在那兒站一會兒,屏息細聽。不聞任何聲響。電話鈴亦已止息。不聞鳥鳴,不聞街上的噪音。天空被整個塗得一色灰,無一分間隙。我思忖如此天氣的日子裏大概雲把地表所有聲響都吸了進去。不止,它們吸的不僅僅是音響,還包括其他好些東西,甚至包括感覺之類。


    我手插雨衣袋穿過狹窄的胡同,側起身子鑽過被晾衣架擠窄了的院牆間的空隙,通過一戶人家的房簷,在這猶如被廢棄的運河船的路上躡手躡腳走著。網球鞋膠底在草地上全無一絲聲響。其間有一家開著收音機,是我聽到的唯一算是聲_的聲音。收音機播放的是人生谘詢節目。一個中年男人的語聲,在列舉其嶽母的種種不是。我隻聽得隻言片語。似乎嶽母六十八歲,被賽馬迷得魂不守舍。走過這家之後,收音機漸次變小,俄而消失。也不光是收音機聲,原本應存在這世界某處的中年男子和賽馬狂嶽母也好像一點點依稀莫辨,了無蹤影了。


    不多時,我來到空房跟前。空房依舊靜悄悄坐落在那裏。木板套窗釘得風雨不透的這座二層樓房,以搖搖欲墜的灰色雨雲為背景,心事重重地矗立不動。看上去仿佛很久以前~個暴風雨之夜在海灣觸礁而就勢被拋棄的貨輪。倘若不是院裏的雜草比上次看時長高,即使說時間由於某種原因而單單在此停滯不前我或許也會相信。幾天持續不斷的梅雨,使得草葉閃著鮮亮的綠光,向四周釋放出唯獨植根於泥土的生物方能釋放的肆無忌憚的氣味。草浪正中間位置,石雕鳥仍以上次那個姿態展翅欲飛,但它當然已不存在飛的可能性。這點我明白,鳥也明白。鳥已被固定在那裏,等待它的或是被搬或是被毀,此外它甭想離開這院子。若說還有動的東西,便是草尖上往來彷徨的落後於季節的白粉蝶。白粉蝶很像一個找東西卻找著找著忘了找什麽的人。大約迷迷糊糊找了5分鍾後,蝶不知去了哪裏。


    我口含檸檬糖,靠著鐵絲籬笆觀望一會院子。沒有貓出現的動靜,任何動靜都沒有。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力將自然移動的水流不容分說堵塞在了這裏。


    墓地,我感覺背後好像有人。回頭看時,卻誰也沒有。有隔著胡同的對麵人家的院牆,有一扇小門,就是上次那個女孩扶手的門。門扇關著,牆內院裏亦無人影。一切一切都噙著微微的潮氣,悄無聲息。雜草和梅雨味兒。我身上雨衣味兒,舌頭底下溶化了一半的檸檬糖。每當大口吸氣時,各種味兒便合而為一。我再次環顧四周,還是空無一人。側耳諦聽,遠處傳來直升機沉悶的聲響。它們大概在雲層上麵飛行。這聲響也慢慢遠逝,俄頃又被籠罩在原來的沉默中。


    空屋四周的鐵絲籬笆門扇也是鐵絲網做的。試著一推,沒費力就開了,簡直像要請我進去。門仿佛在對我說:無所謂,容易得很,偷偷進來就行了嘛!不過,即便再是空屋,擅自踏入別人的房基地也屬於違法行徑。這點無須端出我不厭其詳積蓄了將近八年的法律知識我也知曉,假如附近居民發現我在空屋院裏而心生詫異報告警察,警察馬上就會前來盤問。而我大概回答是在找貓,養的貓下落不明了,在附近轉圈找一找。估計警察還將問我的住址和職業。那一來,我勢必交待正在失業。而這一事實肯定使對方提高警惕。警察最近為極左恐怖分子搞得甚為神經兮兮。他們堅定地認為東京無處不有恐怖分子的庇護所,地板下藏著一批批來複槍和手製炸彈。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往委單位打電話核實我所言的真偽。萬一如此,久美子想必十分心煩意亂。


    可我還是走進院子,用手麻利地帶好門。管它呢!發生什麽發生時再說。要是想發生什麽,就請發生好了!管它那麽多!


    我一邊觀察周圍動靜一進緩緩穿越院子。踩草的網球鞋仍無一點足音。有幾棵叫不出名的矮果樹,有一方相當大的長勢旺盛的草坪。但現在一切被草淹沒,幾乎分辨不出什麽是什麽。果樹中有兩棵給醜陋的轉心蓮纏得脫身不得,真擔心就那麽被纏死。沿鐵絲網長成一排的金桂被蟲卵汙染得渾身雪白。小小的飛蟲在耳畔令人心煩地嗡嗡了許久。


    我從石雕鳥旁穿過,來到房簷下一排白塑料圓榜前,拿起椅看了看。最上麵的滿是泥汙,而隔一把下麵的則沒那麽髒。我用手拂去表麵灰塵,在這椅上落下身來。由於這位置有茂密的荒草掩護,從胡同看不見我。且在屋簷下麵,不用擔心淋雨。我坐在這兒,一邊觀望菲菲細雨中的院落,一邊低聲吹著口哨。好半天沒意識到吹的什麽曲子。但那是羅西尼的《賊喜鵲》序曲。莫名其妙的女郎打來電話時我邊煮麵條邊吹的,也是這支曲。


    如此坐在誰也沒有的院子裏眼望雜草和石雕鳥吹起這不怎麽拿手的口哨,覺得好像返回兒童時光。我置身於誰也不知道的場所,誰也看不見我。想到這裏,心情變得格外寧靜,很想往哪裏拋塊石子,瞄準什麽扔一顆石子過去。打石雕鳥恐怕正合適。扔時不要用勁,打中也隻是“咕”一聲低響。小時候常常一個人玩這遊戲。遠遠放一個空罐,往裏邊扔石子扔滿為止。我可以百扔不厭地扔好幾個小時。可現在腳下沒有石子。應有盡有的場所根本不存在。


    我把腳搬到椅上,弓膝支著下巴,爾後閉目良久。依然不聞音響。閉目時的黑暗頗似布滿陰雲的天空,但發的色調較之濃些,而且每隔幾分鍾便有人前來改塗感覺上略為不同的灰色。有間雜金色的灰,有加進綠色的灰,有紅色明顯的灰。想不到竟存在這許許多多的灰。人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隻要閉目十來分鍾,即可看到如此種類齊全的灰色。


    就這樣,我一邊欣賞灰色的樣品,一邊不假思索地吹著口d肖。


    “喂!”有人叫了一聲。


    我趕忙睜眼,向一旁探出身子,透過雜草濃蔭往鐵絲網門口看去。門開了,大敞四開。有人隨我進來。心跳陡然加快。


    “喂!”又是一聲。女人的聲音。她從石雕鳥背後閃身朝我走來。原來是上次在對麵人家院子裏曬太陽那個女孩。女孩上身同樣是天藍色阿迪達斯t恤,下麵一條短褲,輕拽著一隻腳。跟上次不同的是沒戴太陽鏡。


    “噯,在這種地方幹什麽呀?”她問。


    “找貓。”我說。


    “真的?”她說,“我看不像。再說,在這種地方呆呆坐著閉眼吹口哨,貓又怎麽找得到呢?”


    我有點兒臉熱。


    “我倒怎麽都無所謂,可給陌生人看見你這德性,怕是以為你是不是變態了。當心點喲!”她說,“不是變態吧,你?”


    “我想不是。”我說。


    她走到我身邊,從簷下一排圓椅中花時間排了一把汙痕少的,又仔細檢查一遍,這才放在地麵坐下。


    “還有,什麽曲子不知道,可你那口哨,怎麽也聽不出旋律來。對了,你不至於是什麽同性戀者吧?”


    “我想不是。”我說,“怎麽問起這個?”


    “聽說同性戀者吹不好口哨。那,可是真的?”


    “是不是呢?”我說。


    “你是同性戀者也好,變態者也好,什麽我都不在乎。”她說,“你叫什麽名字?不知名字不好稱呼。”


    “岡田-亨。”我回答。


    她在口中重複了幾遍我的名字。‘“名字不怎麽響亮,是不?”


    “可能。”我說,“不過岡田-亨這名字,很有點戰前外務大臣的味道。”


    “那種事我可不明白,曆史我不拿手。算了算了,這個。可你還有什麽外號沒有,岡田-亨先生?有沒有容易上口的什麽回……”


    我想了想,外號卻是一個也想不出來。生來至今,從來沒被人取過外號。為什麽呢?


    “沒有。”我說。


    “例如黑熊啦青蛙啦?”


    “沒有。”


    “瞧你瞧你,”她說,“就想一個嘛!”


    “擰發條鳥。”我說。


    “擰發條鳥?”她半張著口看我的臉,“‘什麽呀,那是?”


    “擰發條的鳥嘛,”我說,“每天早上在樹上擰世界上的發條,吱吱吱吱吱吱地。”


    女孩再次凝視我的臉。


    我歎了口氣。“忽然想起的罷了。而見那鳥每天都來我家附近,在鄰居樹上吱吱吱吱吱吱地叫。不過還沒有人看見過它什麽樣。”


    “唔——”她說,“也好。也夠拗口的了,但總比岡田亨強好多,抒發條鳥!”


    “謝謝。”我說。


    她把腿提到椅上,下頦搭於膝蓋。


    “那麽你的名字呢廣我問。


    “笠原may”她說,“5月的may。”


    “5月出生的?”


    “還用說!要是6月出生的,取個5月份名字,豈不多此一舉!”


    “那倒是。”我說,“你還沒到學校去!”


    “一直在觀察你呢,擰發條鳥。”笠原may所答非所問。“從房間裏用望遠鏡看你打開鐵絲門進這院子來著。我手上總帶一個小望遠鏡,監視這胡同裏的一切。你或許不曉得,其實這裏有不少人出出入人呢。不光人,動物也不少。你一個人坐在這種地方幹什麽呀,到底?”


    “‘鬧得無聊。”我說,“想想往事,吹吹口哨。”


    笠原may咬了下指甲:“你是有點怪。”


    “沒什麽怪,人人如此。”


    “也許。不過沒人特意進到附近空屋院子裏吹什麽口哨。隻是閑得無聊,隻是想回想往事,想吹口哨的話,在自家院裏不也可以的麽?”


    的確言之有理。


    “不管怎樣,綿穀升貓還沒有回家呀?”她問。


    我搖搖頭說:“你就沒有看見我家的貓,那以後?”


    “茶色帶花紋尾巴尖有點彎曲的家夥吧?一次也沒看見。一直留神看來著。”


    笠原may從短褲袋裏掏出短支“希望”,拿火柴點燃,不聲不響吸一會煙,然後盯住我問:“你頭發沒有變稀?”


    我下意識地摸了下頭發。


    “不對,”笠原may說,“不是那兒,是額頭上邊。你不覺得後退得過分了?”


    “沒太注意。”


    “肯定從那兒禿上去,知道的,我。你這種情況,要這樣一步步向後發展。”她一把抓起自己頭發往後拽著,把露出的白額頭對著我。“最好注意些。”


    我試著把手放在自己額頭上邊那兒。經她如此一說——也許神經過敏——額上的頭發是好像比以前多少有所後退。我有點沉不住氣。


    “叫我注意,可怎麽個注意法呢?”


    “噢,實際上也是沒辦法注意的。”她說,“沒有針對禿頭的對抗性措施。禿的人禿,禿的時候禿。就是說,無可抗阻。不是常說精心護理就可以不禿的麽?純屬扯謊騙人!不信你去新宿站觀察一下那裏橫躺豎臥的流浪漢伯伯好了,一個禿的都沒有。你以為那些人會每天每日用什麽克裏尼克什麽薩森洗發香波?會每天每日咋嗤咋嗤塗什麽護發劑?那玩藝兒不過是化妝品廠家花言巧語存心用來從頭發稀少人口袋裏掏錢罷了。”


    “說的是。”我心悅誠服,“不過你對禿頭怎麽了解得這麽詳細?”


    “我嘛,近來一直在假發公司打臨時工。反正不上學,有時間。征詢意見搞調查什麽的。所以對禿腦瓜的人相當詳細,情報無所不有。”


    “去”


    “不過嘛,”說著,她把煙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碾滅,“我打工的那家公司絕對不允許使用‘禿’這個詞兒。我們必須說‘頭發簡約者’。這‘禿’字,略,是歧視性字眼。一次我開玩笑說了句‘頭發不如意者’,結果給狠狠訓了一頓。告訴我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大家都在非常非常認真地工作。知道不?世上的人基本都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喲!”


    我從衣袋裏掏出檸檬糖,投一塊進嘴,並問笠原may要不要,她搖搖頭,又掏出煙來。


    “噯,擰發條鳥,”笠原may說,“你是失業了吧?還在失業?”


    “還失業。”


    “可有認真工作的打算?”


    “有啊。”但我對自己的話有些沒有信心,“不清楚。”我改口道,“怎麽說呢,我覺得我恐怕需要思考的時間。自己都稀裏糊塗,所以說不好的。”


    笠原may一時間邊咬指甲邊看我的臉。


    “哎,擰發條鳥,可以的話,下回和我一起去那家假發公司打零工可好?工錢雖不怎麽樣,但很輕鬆,時間上也相當隨便。所以嘛,別想那麽多,偶爾做點這樣的事打發時光。說不定那時間裏很多事情會變得明朗起來呢,又可換換空氣。”


    不壞,我想。“主意不壞。”我說。


    “ok,下次去接你。”她說,“你家在哪兒?”


    “不大容易說清,反正順這胡同往前走,拐幾個彎,左邊有戶人家停著一輛紅色的思域牌本田汽車,車的前保險杠貼一道“祈願世界和平”字樣的不幹膠標語。再往前一戶就是我家。沒門對著胡同,得翻過預製塊圍牆。牆倒是比我稍矮一點兒。”


    “不怕,那樣的牆保準一越而過。”


    “腳不痛了?”


    她發出歎氣似的聲音,吐了口煙。“放心。是我不願上學故意裝瘸的。在父母麵前擺擺樣子罷了。豈料不知不覺之間成了習慣,沒人看的時候和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竟也那麽裝起病來。我嘛,是完美主義者。要欺騙他人,必須先欺騙自己,是吧?擰發條鳥,你算是有勇氣的?”


    “沒有多少。”我說。


    “過去就一直沒有?”


    “過去一直沒有,以後怕也一如既往。”


    “好奇心有嗎?”


    “好奇心倒多少有一點。”


    “勇氣和好奇心不是彼此彼此的麽?”’


    笠原may說:“有勇氣才有好奇心,有好奇心才有勇氣,是不?”


    “或許。確實像有類似的地方。”我說,“在某種情況下,很可能像你說的那樣,好奇心和勇氣彼此難分難解。”


    “例如悄悄進入別人家院子的時候。”


    “是的,”我把檸檬糖在舌麵上打個轉,“悄悄送入別人家院子這種情況,看上去是好像好奇心和勇氣同時付諸行動。有時候,好奇心掘起甚至驅使勇氣。但是好奇心這東西稍縱即逝,而勇氣則必須堅持走完漫長的路程。好奇心這玩藝兒同嘴上說得好聽而實際上靠不住的朋友一個樣,甚至有時候把你煎熬得死去活來,之後伺機逃得無影無蹤。那樣一來,往下你就必須一個人收拾自己的勇氣拚搏下去。”


    笠原may沉思有時。“是啊,”她說,“事情的確可以這樣想。”然後從椅子起身,用手拍拍短褲屁股沾的灰,朝下看我的臉說:“噯,擰發條鳥,不想看嗎?”


    “井?”我問。“井?”


    “有一眼枯井,這裏。”她說,“我比較中意那井。你不想看看?”


    並在穿過院子再拐過空屋山牆往裏的地方。是直徑1.5米左右的圓形並,上麵蓋著厚墩墩的圓木板蓋。蓋上作為鎮石壓著兩個水泥塊。高出地麵一米多的井裙旁,有一株老樹擺出井之衛士樣的架勢。像是裸什麽果樹,名字不得而知。


    井亦如這房子所屬的其他物件,看上去已被擱置以至棄置相當之久,令人產生一種不妨稱為“滅頂式無感覺”的感覺。當人們不再投以視線的時候,無生物說不定變得更具無生物性質。假如以“被廢棄的房子”為題將這兒的房子收進一幅畫,這口井恐怕是省略不得的。看來它同塑料圓椅、石雕鳥、褪色板窗一樣,在被人遺忘、廢棄的時間裏沿著時間緩緩的斜麵朝著命中注定的毀滅無聲無息地滑落下去。


    但我近前仔細看時,原來這並實際上要比周圍物件的製作年代久遠得多。大概還沒有房子的時候井便早早存在於此了。就蓋板來說都已十分古色古香。井壁雖然牢不可破地抹了水泥,但那似乎是在原有的什麽壁麵上——想必為了加固後抹上去的。就連井旁矗立的樹都嚴然在強調自己比其他樹資格老得多。


    搬去水泥塊,撤掉兩塊半月形木板中的一塊,手扶井裙探身往裏俯視。但怎麽也看不到井底,並看來不是一般的深,沒等到底便被黑暗整個吞沒了。我嗅了嗅,多少有股黴味兒。


    “沒有水的,”笠原may說,“沒有水的井。”


    不能飛的鳥,沒有水的井,我想,沒有出口的胡同,加上?


    女孩兒揀起腳前小磚頭,投下井去。過一會兒才“砰”一聲傳出低沉而幹澀的聲音,隻此一聲。聲音幹幹巴巴,簡直可以放在手心搓碎。我直起身看著笠原may道:“怎麽會沒有水呢?幹涸的,還是誰埋的?”


    她聳了下肩。“要是誰埋的,還不全埋上?這樣半途而廢隻留個井口有什麽意思,人掉下去豈不危險?你不這麽認為?”


    “的確。”我承認。“那恐怕還是因為什麽變故幹涸的吧!”


    我忽然想起以前本田先生的話:該上之時,瞄準最高的塔上到塔尖;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井姑且在這裏找到一眼了,我想。


    我再次彎下腰,不自禁地靜靜俯視裏邊的黑暗。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大白天,竟有這般深沉的黑暗!我咳嗽一聲,吞了口口水。咳嗽聲在黑暗中發出仿佛他人咳嗽的回響。口水則殘留有檸檬糖味兒。


    我把井蓋蓋回井口,水泥塊也照原樣壓回去。快11點30分了,午間須給久美子打個電話。


    “差不多該回家了。”我說。


    笠原may略微簽下眉頭,說:“可以的,擰發條鳥,就回家好了。”


    我們穿過院子時,石雕鳥仍舊以幹枯的眼睛瞪視天空。天空依然灰雲密布,不見一絲空隙,雨早已停了。笠原may揪一把草葉,撕碎拋向空中。無風,碎葉又按原路一片片落回她腳下。


    “咳,這往下到天黑可還有好長時間喲!”她並不看我地說。


    “是有好長。”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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