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午飯時電話鈴響了。


    我在廚房裏切麵包夾黃油和芥末,再夾進西紅柿片和奶酪片,之後放在菜板上準備用刀一切為二——正要切時電話打來了。


    等電話鈴響過3遍,我用刀把麵包切下一半,放在盤子上,擦罷刀放進抽屜,又把熱過的咖啡倒進杯子。


    電話鈴還是響個不停,估計響了七遍。隻好拿起聽筒。可能的話,真不想接,卻又怕是久美子的。


    “喂喂,”一個女子的聲音。全然不曾聽過。既非妻的,又不是最近煮意大利麵條時打來奇妙電話的那個女郎,而是別的我不熟悉的女子的聲音。


    “請問是岡田-事先生府上嗎?”女子道。語調嚴然在照本宣科。


    “是的。”


    “您是岡田-久美子女士的夫君嗎?”


    “是的,岡田-久美子是我的妻子。”


    “綿穀-升是您太太的兄長嗎?”


    “是的,”我耐住性子回答,“綿穀升的確是我妻子的哥哥。”


    “我們姓加納。”


    我一聲不響地等待下文。猝然冒出妻子哥哥的名字來使我很是警覺。我拿電話機旁的鉛筆用筆杆搔了搔脖後。對方沉默了五六秒。不光語聲,聽筒中任何聲音都聽不到。女子正用手按著送話口同近處什麽人說話也未可知。


    “喂喂,”我不安起來,招呼道。


    “實在失禮了。那麽,改時間再打給您。”女子突然說道。


    “喂,等等,這——”但此時電話已經收線。我手握聽筒,定定看了好一會兒,再次把聽筒貼回耳朵——毫無疑問,電話業已掛斷。


    我心裏悵悵的,對著餐桌喝咖啡,吃三明治。我已記不起接電話前自己想什麽來著。右手拿刀正要切麵包的時候,我確乎想了什麽,且是事關重大的什麽,是長期以來想也未曾想起的什麽,就是那個什麽在我要切麵包時倏然浮上腦海,然而現在全然無從記起。我邊吃三明治邊努力回憶,但無濟於事。記憶已返回其原來生息的意識王國黑暗的邊緣。


    吃罷午飯,剛收拾好碟碗,電話鈴又響了。這回我即刻抓起話筒。


    “喂喂。”女子道。妻的聲音。


    “喂喂。”我應道。


    “還好嗎?午飯吃了?”妻說。


    “吃了。你吃的什麽?”我問。


    “談不上吃,”妻說,“一早就開始忙,吃東西工夫都沒有。過會兒在附近買點三明治什麽的吃。你午飯吃的什麽?”


    我匯報了自己的食譜。她“唔”了一聲,似乎不甚羨慕。


    “忘說了一件事兒——早上就想跟你說來著——有個姓加納的人今天應該有電話打給你。”


    “已經打了,”我說,“剛剛。列舉了我的你的你哥哥的名字,列舉完什麽事也沒說就掛斷了。到底算什麽呀,那片?”


    “掛斷了?”


    “嗯。說過會兒再打來。”


    “那好,要是加納再次打來,可要按她說的做喲,事關重大!說不定要去見見那個人的,我想。”


    “見?今天就?”


    “今天有什麽安排或約會不成?”


    “沒有。”我說。昨天也罷今天也罷明天也罷,我都沒什麽安排沒什麽約會。“可那加納究竟是什麽人?找我究竟有什麽事?不能告訴我?我也多少想知道什麽事怎麽樣的嘛。要是跟我找工作有關,我可不願意在這上麵跟你哥哥打交道,我想以前也向你說過的。”


    “不是什麽你找工作的事。”妻不無厭煩地說,“貓,貓的事。”


    “貓的事?”


    “跟你說,現在脫不開手,人家等著呢,電話勉強打的。不是說午飯還沒吃麽!放下可好?有空兒再打過去。”


    “忙我知道。不過,突然把這莫名其妙的勾當推到我頭上我可沒興趣喲!貓又怎麽了?那個姓加納的……”


    “反正按那個人說的辦好了,明白?這可不是開玩笑。好好在家等著,等那個人的電話。嗯?掛了!電話果然掛斷。


    兩點半電話鈴響時,我在沙發上迷迷糊糊打盹。起始我以為是鬧鍾響,伸手去按鍾腦袋想止住鈴聲,但那裏沒鬧鍾。我躺的不是床,是在沙發上。時候也不是清晨,是午後。我爬起去接電話。


    “喂喂。”我開口道。


    “喂喂。”和午前打電話那個女子是同一聲音,“請問是岡田-亨先生嗎?”


    “是,我是岡田亨。”


    “我姓加納。”


    “剛才打來電話的那位?”


    “是的,剛才太抱歉了,您今天往下有什麽安排沒有呢?”


    “倒也沒什麽特殊安排。”我說。


    “那麽恕我冒昧,從現在開始可有同您見麵的可能性?”女子道。


    “今天,現在就?”


    “不錯。”


    我看了下表——30秒前剛剛看過,並無必要再看,但出於慎重又看了一次——時間仍是午後2時30分。


    “要很多時間嗎?”我試著問。


    “我想不至於太長。但也可能比預想的要長。此時此刻我也無法說得很難,請原諒。”女子說。


    問題是我已沒有更多的選擇餘地,即使時間花得再長。我想起電話中久美子的話。她讓我按對方說的去做,並說事關重大。我隻有言聽計從而已。既然她說事關重大,那就一定事關重大。


    “明白了。那,去哪裏拜會您呢?”我問。


    “知道品川站前那家太平洋賓館嗎?”


    “知道。”


    “一樓有間咖啡屋,4點我在那裏等您。可以嗎?”


    “可以。”


    “我三十一歲,頭戴一頂紅色的塑料帽。”她說。


    哎呀呀,我不由叫苦。這女子說話方式頗有點奇特,刹那間就使得我陷入困惑。至於女子話中到底什麽東西奇特,我卻又說不清道不明。一個三十一歲的女人有什麽理由非戴一頂紅塑料帽不可呢!


    “明白了。”我說,“應該能找到,我想。”


    “那麽,為慎重起見,可以把您的外部特征講給我聽一下嗎?”


    我開始歸納自己的外部特征。我究竟有何外部特征呢?


    “三十歲。身高172厘米,體重63公斤,短發。沒戴眼鏡。”不不,這無論如何算不得特征,我邊介紹邊想。如此外表的人,品川太平洋賓館咖啡屋裏很可能有50人之多。以前我到過那裏一次,是個十分寬敞的咖啡屋。恐怕要有較為不同尋常的醒目特征才行。可我又想不出任何那樣的特征。我有邁爾斯-戴維斯簽名的《西班牙素描》。脈搏跳動相當遲緩,1分鍾通常47次,高燒38.5度時也不過70次。失業。《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姓名記得滾瓜爛熟。然而這些當然從外表看不出。


    “打算穿什麽樣的衣服呢?”女子詢問。


    “這個嘛……”我說。可我考慮不好。“說不準,還沒走呢,事出突然嘛。”


    “那就請係水珠形圖案的領帶來好了。”女子以一副不容分說的口氣說,“水珠形圖案的領帶您是有的吧?”


    “有的。”我說。我是有條帶有奶油色小小水珠圖案的領帶,還是三年前過生日時妻送的。


    “就請係那條領帶。好了,4點鍾見麵。”言畢,女子放下電話。


    我打開西服櫃尋找水珠領帶。不料領帶架上沒有水珠領帶。我又拉開所有的抽屜,壁櫥的衣箱也全部打開看了,但哪裏都沒有水珠領帶。倘若那領帶就在家中,我絕對可以找它出來。在衣服整理方麵久美子可謂一絲不苟,不能設想我的領帶會被置於它平時所在場所以外的場所。西服——無論她的還是我的——一如往常整理得井井有條。襯衫一道褶也沒有地躺在抽屜裏。塞滿毛衣的箱子裏密密麻麻擺滿衛生球,稍一開蓋都覺眼睛作痛。一個箱子裏裝有她學生時代的衣服,帶花的小連衣裙、藏青色的高中校服之類歸納得嚴然舊日影集。我猜想不出她為何特意保存這些東西。或許始終沒有扔棄的機會而隨身帶到現在。也可能打算某個時候捐給孟加拉國,或者留給將來作文化史料。總之,我的水珠形圖案領帶是哪裏也無從覓得。


    我手扶西服櫃拉門,回想最後一次係此領帶是什麽時候。可偏偏想不起來。那是一條蠻有品位的漂亮領帶,在法律事務所係起來多少有點浪漫過頭。若係那樣的領帶到事務所上班,保準有人午休時湊到我跟前說什麽“好漂亮的領帶嘛,色調好,視覺明快”,而且說個沒完沒了。然而那是一種警告。我所在的事務所,被人誇獎領帶絕對不是光彩事。因而我不曾係那條領帶上班。係那條領帶時僅限於屬私人性質且較為講排場的場合,如去欣賞音樂或去吃正兒八經的西餐,亦即妻提議我“今天出門要好好打扮打扮”之時。機會誠然不多,但那種時候我係的便是這水珠領帶。與藏青色西裝相得益彰,妻也對這條領帶青眼有加。而最後係這條領帶是什麽時候呢?我硬是全無記憶。


    我再次檢查一遍西服櫃,然後作罷。看來水珠領帶是因某種緣故下落不明了,於是我隻好穿上藏青色西裝,往藍襯衫上係了一條斜紋領帶。到時再說就是。也許她看不出我,但隻要我發現一個戴紅帽子的三十一歲女人,問題也就解決了。


    我一身西裝坐在沙發上,盯視牆壁多時。實在有好久沒穿西裝了。一般說來藏青色西裝這個季節穿來未免有點過熱,所幸這天因下雨的關係,就6月來說還稍帶涼意。我最後上班那天(4月間的事了)穿的即是這同一件西裝。墓地心裏一動,逐個往衣袋裏摸去。在內胸袋底端發現一張日期為去年秋天的收據。是在哪裏搭出租車的收據。原本是可以向事務所報銷的,現在則為時過晚。我將收據揉成一個球扔進垃圾箱。


    辭去工作以來兩個月時間裏,西裝竟~次也沒上身。時隔許久穿起西裝來,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緊緊箍在什麽異質物裏麵。沉沉的硬硬的,同身體格格不入。我立身在房間兜了一會兒,又去鏡前拉了拉袖口和下襟。促使其同身體和平共處。我使勁伸直胳膊,使勁呼吸,彎腰屈體,檢查這兩個月時間裏體型是否有所變異。而後重新坐回沙發,可還是心神不定。


    直到今年春天我還每天穿西裝上班來著,並未曾因此而感到有什麽別扭。我供職的事務所是個對衣裝相當挑剔的地方,就連我這等下級職員也被要求以西裝革履。所以,我穿西裝上班是極為順理成章之舉。


    然而現在如此身著西裝獨自往客廳沙發一坐,竟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搞什麽違背規範的不良行為,有一種類似出於某種卑鄙目的偽造履曆或偷偷男扮女裝的負疚感,於是我漸漸呼吸不暢起來。


    我走至門口,從鞋架裏掏出褐色皮鞋,用鞋拔穿上。鞋麵薄薄積了層白灰。


    無須找那女子,女子先找見了我。我一進咖啡屋便環顧四周搜尋紅帽子。但頭頂紅帽子的女人一個也沒有。看表,到4點尚有10分鍾。我在椅子上坐定,喝了口送來的白水,向女侍點了個咖啡。這當兒,一個女子語聲從背後叫我的名字:“是岡田事先生吧?”我愕然回頭。距我環顧四周坐定還不到3分鍾。


    女子白外衣絲質黃襯衫,頭上一項紅塑料帽。我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同女子麵麵相覷。相對說來,女子還蠻漂亮。起碼比我根據電話聲想象的漂亮許多。身段苗條,化妝適可而止,穿著也無可挑剔。無論外衣還是襯衫都是手工考究的高檔貨,外衣領上羽毛狀金飾閃閃生輝,縱然說是一流大公司的女秘書也未嚐不可。唯獨那紅帽子無論如何都顯得不倫不類。衣著上如此滴水不漏,何苦非特意冠以紅塑料帽不可呢?我實在不明緣由。也可能每次與人約會都戴此紅帽以為標識。主意似乎並不壞。就顯眼與否而言,確實一目了然。


    她在我對麵坐下,我也重新落回自家座位。


    “這麽快就認出我了?”我不解地問,“水珠形圖案領帶沒找到。絕對位於什麽地方,就是找不出來。沒辦法,就係了條斜紋的。本想由我找你來著。可你是怎麽認出是我的呢?”


    “當然認得出。”女子道。她把手中的白漆皮手袋放在桌麵,摘下紅塑料帽扣在上麵。手袋整個兒躲在了帽子底下。氣氛活像要開始變什麽戲法。莫非拿開帽子時下麵的手袋不翼而飛……


    “可領帶圖案變了啊!”我說。


    “領帶?”說著,她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的領帶,似乎在說瞧這人說的什麽呀。爾後點了一下頭:“沒關係的,那種事兒,別介意。”


    那眼神甚是無可捉摸,我想。居然沒有縱深感。那般美麗的眼睛,卻好像什麽也沒有看,平板板的,猶如假目。可當然不是假目:無疑在動,在眨閃。


    我全然不能理解她何以在如此混雜的咖啡屋一眼認出從未謀麵的我來。偌大的咖啡屋差不多座無虛席,而我這般光景的男人又比比皆是。我很想詢問為什麽能從這裏邊即刻辨出是我。但看情形還是少說廢話為佳,所以我便沒再問下去。


    女子叫住忙得團團轉的男侍,點了梨酒,男傳說沒有梨酒,說無色奎寧汽水倒是有的。女子略一沉吟,說那就要那個吧。無色奎寧汽水端來之前,女子一聲不響,我也默然以對。


    片刻,女子拿起桌麵上的紅帽,打開下麵手袋的金屬卡口,從裏邊取出一個尺寸比盒式磁帶稍小些的黑色發亮的皮盒。名片盒。名片盒居然也帶卡口。我還是第一次目睹所謂帶卡口的名片盒。女子有點舍不得似地從中拈出一枚遞給我。我也想遞名片,手插進西裝袋後,方想起未帶名片。


    那名片是用薄薄的塑料製作的,像是微微漾出一股衛生香味兒。湊近鼻子一聞,衛生香味兒就更不容置疑了。確確實實是衛生香的氣味兒。上麵隻以一行黑黑的小字印著姓名:


    馬爾他?


    我又翻過來看。


    背麵什麽也沒寫。


    我開始反複思索這名片的含義。正思索間,男侍走來在她麵前放了一個裝有冰塊的玻璃杯注入僅及半杯的奎寧水。杯中有切成楔形的檸檬片。其後,一名手端銀色咖啡壺和淺盤的女侍近前,在我麵前放下咖啡杯,斟上咖啡,旋即就像把一支不吉利的簽硬塞給別人似地把傳票往票插一插走了。


    “什麽也沒寫的。”加納馬爾他對我說。


    我再次呆呆看著空無一字的名片背麵。


    “隻有名字。電話號碼和住址對我沒有必要。因為誰也不給我打電話,而由我給別人打。”


    “原來如此。”我說。這種空調的附合像林裏巴遊記》中懸浮空中的孤島一樣在桌麵上方虛無地漂了好久。


    女子雙手支撐似地握住杯子,用吸管吸了小小一口,旋即皺起眉頭,興味索然地把杯子推到一邊。


    “馬爾他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加納馬爾他說,“真名叫加納。馬爾他是職業用名,取自馬爾他島。岡田先生可去過馬爾他/’


    “沒有,”我說。我沒去過馬爾他島,近期內亦無去的安排,甚至沒動去的念頭。我關於馬爾他島的知識,僅限於哈布-阿爾巴特演奏的《馬爾他島的砂礫》。這曲子百分之百拙劣透頂。


    “我在馬爾他呆了三年。三年住在那裏。馬爾他是個水不好喝的地方,根本無法下咽,跟喝稀釋過的海水似的。麵包也鹹滋滋的。倒不是因為加鹽,水本來就是鹹的。不過麵包的味道不壞。我喜歡馬爾他的麵包。”


    我點點頭,呷了口咖啡。


    “馬爾他那地方盡管水那麽難喝,但島上特定地點湧出的水卻對身體的構成有極好的影響。那是一種不妨稱之為神秘之水的特殊水,而且隻湧現在馬爾他島那一個地方。位於山中,從山麓下的村落爬到那裏要好幾個小時。”女子繼續道,“水帶不走。隻消換個地方,水就完全失效。所以,必須本人去那裏才能喝到。十字軍時代的文獻裏都有關於那水的記載。他們稱為靈水。艾倫-金斯伯格就喝過那水,凱慈-理查德也去過。我在那裏住了三年,在山腳下一個小村子裏,種菜、學織布。每天都去泉邊喝水。從1976年喝到1979年。甚至一個星期什麽也不吃隻喝水的時候也是有的。一周時間裏除了那水什麽都不得人口。這種訓練是必要的。我想不妨稱為修行,就是說以此淨化身體。那實在是妙不可言的體驗。這樣,返回日本以後,我就選馬爾他這個地名作為職業用名。”


    “恕我冒昧,您從事的是怎樣一種職業呢?”


    加納馬爾地搖搖頭道:“準確說來不是職業,因為並非以此掙錢。我隻是提供谘詢,就身體的構成同大家交談。也研究水,對身體有作用的水。錢不成問題。我有一定的財產。父親經營醫院,以生前贈送的形式轉讓給我和妹妹一些股票和不動產,由稅務方麵的專家代為管理。每年還有不少數目的收入。也寫了幾本書,雖然不多,卻也帶來部分進款。我關於身體構成的工作完全是無償的。所以沒寫電話號碼和住址。由我打電話過去。”


    我點下頭,也唯有點頭而已。她口中一詞一句的意思我固然理解,但整體上意味什麽,我則無從把握。


    身體的構成?


    艾倫-金斯伯格?


    漸漸,我有些沉不住氣。我絕非直感出類拔萃那一類型的人,但這裏邊絕對含有某種特異性紛爭的征兆。


    “對不起,能否多少說得條理清晰點兒?剛才聽妻子說同您見麵隻是為了找貓。坦率地說,聽您談了這許多,我卻還是弄不清事情的前後關聯。莫非這同我家的貓有什麽關係不成?”


    “正是。”女子說,“但在此之前,有一點想向您交待一下。”


    加納馬爾他再次打開手袋卡口,從中取出一個白色信封。信封中有張照片,女子遞過,說是她妹妹的。彩色照片上有兩個女子。一個是加納馬爾他,相片上也同樣戴著帽子,是黃色針織帽,且同服裝搭配得有欠吉利。那個妹妹——從其談話發展來看應該是她妹妹——身穿頗似60年代初期流行的那種中間色西服套裙,戴一項顏色同套裙相吻合的帽子。我覺得人們似乎曾將這樣的顏色稱為“果汁冰淇淋色調”。我猜測這對姐妹對帽子情有獨鍾。發型酷似身為總統夫人時代的傑奎琳-肯尼迪,暗示出噴灑了相當用量的發膠。化妝多少有些濃豔,好在臉型本身端莊得堪稱美貌,年齡約在二十一至二十五之間。她將照片放回信封,裝入手袋,對上卡口。


    “妹妹比我小五歲。”加納馬爾他說,“妹妹被綿穀升先生玷汙了,是被強xx的。”


    我暗暗叫苦,恨不能馬上默默離席而去,但不可能。我從衣袋摸出手帕,擦了下嘴角,又放回衣袋,故意咳了一聲。


    “詳情我雖還不清楚,但若你妹妹因此受了傷害,作為我也深感痛心。”我開口了,“不過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我同妻子的哥哥私人關係並不密切。所以,如果在這件事上……”


    “我不是因此責備您,”加納馬爾他語氣很幹脆,“假如應該有誰因此受到責備的話,那麽第一個受責的應該是我。我沒有充分提醒她。本來我必須全力保護妹妹,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未能盡到責任。聽我說,岡田先生,這樣的事是能夠發生的。您也知道,這個世界是暴力性的、混亂的世界。其內側有的地方就更有暴力性更加混亂,明白嗎?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了。妹妹應該可以從創傷從玷汙中重新站立起來。慶幸的是那不是致命性質的。我跟妹妹也說了:情況原本是可以更慘的。在這裏我最注重的是妹妹身體的構成。”


    “構成……”我重複道。看來她談話的主題始終離不開身體的構成。


    “至於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不可能——一介紹。說起來話長,又複雜。這麽說或許失禮——在現階段您理解這樣的事情的核心意義我想是有困難的。因為這是由我們專門處理的領域。因此,把您叫出來並非為了向您發牢騷。您當然沒有任何責任。我隻是想請您知道,我妹妹的身體構成被綿穀先生玷汙了,盡管是一時性的。我估計日後您有可能同我妹妹以某種形式發生往來。因為妹妹的工作類似當我的助手,這點剛才已說過了。在那種情況下,您大致明了綿穀先生與我妹妹之間有過什麽事還是有益處的。我們想請您做好精神準備:那樣的事是能夠發生的。”


    往下是短時間沉默。加納馬爾他完全陷入沉默,神情像是在說您思想上也要多少對此有所準備。我就此稍加思考——關於綿穀升對加納馬爾他妹妹實施的強xx,關於強xx同身體構成的關聯,關於這些與我家貓之失蹤的關係。


    “就是說,”我戰戰兢兢地開口道,“您和妹妹都沒有將此事捅給外界或找警察報案吸?”


    “當然。”加納馬爾他麵無表情地說,“正確說來,我們沒有怪罪任何人。我們僅僅想更為準確地了解是什麽因素造成了這樣的後果。如果不了解不加以解決,甚至有可能發生更糟糕的事情。”


    聽到這裏,我多少有些釋然。縱使綿穀升被逮捕判罪收監,我也是不以為然的,甚至覺得罪有應得。不過,由於妻的哥哥在社會上算是混得頗為得意的名流,勢必惹出一條小小的新聞,而久美子無疑將因此受到打擊。作為我,即便出於心理衛生的需要,也不希望弄到那個地步。


    “今天見麵純粹是為了貓的事,”加納馬爾他說,“是為貓而接受您的谘詢的。您的太太岡田久美子女士向她哥哥綿穀先生提起去向不明的貓,綿穀先生就此找我商量。”


    原來如此,如此不難明白。她是有特異靈感的什麽人物,就貓的下落提供谘詢。綿穀一家以前篤信占卜、風水之類。那自然屬於個人自由,想信什麽信就是了。可是,為什麽非特意強xx對方的妹妹不可呢?為什麽非惹此不必要的麻煩不可呢?


    “您專門尋找這類失物嗎?”我試著發問。


    加納馬爾他以其沒有縱深感的眼睛盯視我的臉,仿佛從空屋窗外往裏窺視。由眼神判斷,她好像完全不能領會我發問的用意。


    “你住在不可思議的地方啊!”她對我的問話置若罔聞。


    “是嗎廣我說,“到底怎麽樣地不可思議呢?”


    加納馬爾他並不回答,將幾乎沒有碰的奎寧水又往一旁推了10厘米。“而且,貓那東西是極為敏感的動物。”


    我同加納馬爾地之間籠罩了片刻沉默。


    “我住的是不可思議的地方,貓是敏感的動物,這我明白了。”我說,“問題是我們已在此住了很久,我們和貓一起。為什麽它如今才心血來潮地出走呢?為什麽不早些出走呢?”


    “這還不清楚,恐怕是水流變化造成的吧。大概水流因某種緣故受阻。”


    “水流?”我問。


    “貓是不是仍活著我還不知道,但眼下貓不在你家附近則是確切無疑的。因此不管您在家附近怎麽尋找貓都出不來,是吧?”


    我拿起杯,曝了口涼了的咖啡。可以看出玻璃窗外正飄著細雨。天空烏雲低垂。人們甚為抑鬱地打傘在人行橋上上下下。


    “請伸出手。”她對我說。


    我把右手心朝上伸在桌麵。想必要看我手相。不料加納馬爾他對手似乎毫無興致。她直刺刻地伸出手,將手心壓在我手心上。繼而閉起眼睛,一動不動保持這個姿勢,仿佛在靜靜埋怨負心的情人。女侍走來,作出沒有看見我和加納馬爾他在桌麵默默合掌的樣子往我杯裏倒上新的咖啡。鄰桌的人時而朝這邊瞥上一眼。但願沒有哪個熟人在場才好。


    “想出今天到這裏之前看到的東西,一樣即可。”加納馬爾他說。


    “一樣即可?”我問。


    “一樣即可。”


    我想出妻子衣箱中那件帶花紋的小連衣裙。不知為什麽想出這個,反正驀然浮上腦海。


    我們的手心又默默對了5分鍾。時間似乎極長。不光是因為顧慮周圍人躲躲閃閃的目光,還因為她的對掌方式有某種令人心神不定的東西。她的手相當小,不涼也不熱。感觸既無情人小手那樣的親見,也不帶有醫生之手那種職業功能。手的感觸同她的眼神非常相似。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座四壁蕭然的空屋——就像被她定定注視時的感覺一樣——裏麵沒有家具沒有窗簾沒有地毯,形同空空如也的壁櫥。稍頃,加納馬爾他移開手,深深呼吸,頻頻點頭。


    “岡田先生,”加納馬爾他說,“您身上往後一段時間裏我想將發生各種事情。貓恐怕僅僅是個開端。”


    “各種事情?”我問,“是好事情嗎?或者說是壞事情?”


    加納馬爾他沉思似地略微歪了歪頭。“好事情也有,壞事情也有的吧。既有初看上去是好事的壞事情,又有初看上去是壞事的好事情,大概。”


    “這樣的說法總的聽來很有些籠統。”我想,“就沒有稍具體點的信息?”


    “如您所言,我所說的聽起來確實都很籠統,”加納馬爾他接道,“不過,岡田先生,事情的本質那種東西,絕大多數情況下是隻能籠統論之的,這點望您諒解。我們一不是算命先生,二不是預言家。我們所能談論的僅僅限於這些空泛模糊的東西。很多時候那是無須特意敘說的理所當然的事情,有時甚至屬於迂腐之論。但坦率說來,我們又隻能進行到這一步。具體的事物或許的確光彩誘人,然而其大部分無非是雞毛蒜皮的表象。也就是說類似某種不必要的捷徑。而越是力圖遠觀,事物便越是急劇變得籠統起來。”


    我默然頷首,但我當然完全未能理解她話裏的含義。


    “可以再給您打電話嗎?”加納馬爾他問。


    “嗯。”我應道。老實說來,我是不願意任何人來電話的。但我又隻能以“嗯”作答。


    她麻利地抓過桌麵上的紅塑料帽,拿起罩在下麵的手袋立起身。我不知如何應對,兀自靜坐不動。


    “最後奉告一件無謂的小事,”加納馬爾地戴上紅帽,鳥瞰般地看著我道,“你那條水珠形圖案的領帶,應該在您家以外的場所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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