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與蔣葉真聯係去她家取資料,可她忙得總是抽不出時間,當了醫政處處長以後,應酬明顯增多了,幾乎每天晚上都有應酬。我特別想取回她從美國帶回來的那些資料,便幾乎天天給她打電話,偶爾她有時間了,我又沒有時間了,不是上手術台,就是值夜班。


    星期五上午我們終於約好,傍晚我去她家取資料,然後一起吃飯。下班後,我打了一輛出租車,興致勃勃地去蔣葉真家。


    一路上,我滿腦子都是關於如何由蝶竇入路海綿竇禁區的狐疑,想起古人有“才不近仙者不可為醫”的斷言,不禁感歎,醫學研究的確需要大智慧。但是,我下決心要在世界神經外科狀元榜上不斷刻上“中國”兩個字,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追求,為此,我不惜臥薪嚐膽,勇闖禁區。我覺得我為事業而奮鬥的衝勁和激情,尤如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正在冉冉升起。


    蔣葉真和蘇洋的小家住在一樓,下了出租車,剛走進樓道,便聽到蔣葉真家裏大呼小叫地在吵嘴。我心中納悶,蔣葉真在和誰吵嘴?難道是蘇洋從西藏回來了?


    我走到門前沒敲門,貼著門縫兒想聽出點端倪,果然蔣葉真是衝著蘇洋大發雷霆:“蘇洋,你既然離不開西藏,還回這個家幹什麽?滾回你的西藏去,你這種人不配有家!”


    “葉真,你冷靜點好不好?我去西藏完全是為了事業!”“少拿事業騙我,為了你那喝西北風的事業,我們家就差賣房子了,有本事你把房子賣了,讓我睡馬路去!”


    “葉真,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把房子賣了,你回你爸媽家住。”“蘇洋,你他媽的渾蛋,你給我滾!”


    蔣葉真正罵著,門“呼”的一下就開了,她抱著一大堆東西猛然扔了出來,正好扔在我懷裏。我一看是幾幅油畫,其中一幅是雪山高原上飄蕩著雲一樣的幡,老鷹在白幡間張望,我心想這大概就是蘇洋畫的天葬係列,這小子可真夠執著的,為了事業居然要賣房子。這時,蔣葉真發現我站在門口,一捂臉嗚嗚哭著跑進屋去。


    蘇洋看見我一臉的無奈,他接過蔣葉真扔在我懷裏的畫說:“林哥,讓你見笑了!”我隻好站在門口勸道:“葉真,幹嗎發這麽大的火呀?有什麽事不能心平氣和地商量。”


    “師兄,他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大渾蛋,怎麽商量?”蔣葉真說完,哭得更厲害了。“葉真,蘇洋也是為了事業,想幹成點事!”我打圓場地說。


    “他那也叫事業?整個一個敗家子!有本事他不吃不喝,人家男人幹事業全是為了養家糊口,他為了事業就差賣老婆了!”蔣葉真不依不饒地哭訴道。


    “好了,別哭了,我請你們倆吃飯,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我勸慰地說。


    蔣葉真不哭了,她抹著眼淚從裏屋出來,“師兄,這是給你的資料。真對不起,本來想請你吃飯,全讓大渾蛋給攪了,改天吧!”


    “這麽著,蘇洋,”我拍著蘇洋的肩膀說,“咱哥兒倆難得見一麵,我請你吃飯,你給我講講西藏,我做夢都想去,就是沒機會。”


    蘇洋看了蔣葉真一眼,蔣葉真一甩袖子回裏屋了,蘇洋無奈地搖搖頭。“好,林哥,我正想找人訴訴苦呢,我請你喝酒!我知道一家西藏餐館,我們去那兒吧。”


    我和蘇洋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東順城路,這條老街以酒吧著稱,想不到其間竟夾雜著一家規模不大、風格迥異的西藏餐館。


    一進門,就迎麵撲來一股濃濃的西藏風情,除了壁畫、木雕、唐卡、藏刀等藝術品外,服務員都穿著藏族服裝。在東州古城竟然能找到一家藏族風情的酒家,讓我感覺很新奇。


    蘇洋一路上愁容滿麵,一進餐廳,就被濃濃的藏族風情化開了,看得出來,蘇洋有著濃重的藏族情節。


    我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我坦誠地說:“蘇洋,我不懂西藏菜,你在西藏待了那麽久,給我介紹介紹藏餐的特點吧。”


    蘇洋笑了笑說:“藏餐的口味講究清淡、平和,很多菜,除了鹽巴和蔥蒜,不放任何辛辣的調料,體現了飲食文化返璞歸真的時代潮流。最具代表性的是燒羊、牛肉、糌粑、酥油茶和青稞酒。”


    這時,身穿藏族服裝的服務小姐走過來一邊給我們倒奶茶一邊問:“兩位先生吃點什麽?”蘇洋老道地說:“手抓羊肉、大燴菜、涼拌犛牛舌、灌腸、糌粑、青稞酒和酥油茶。”


    我笑著說:“蘇洋,看來你快成西藏通了。”


    “林哥,”蘇洋認真地說,“我第一次進藏,就被雪域高原的神山聖水給吸引住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裏有我的藝術靈魂。”一談到西藏,蘇洋的表情顯得很莊重。


    “蘇洋,為什麽選擇去西藏?”我好奇地問。


    “對我來說,可能是我難以忘懷的酥油茶情結吧!”蘇洋深情地說,“念大學時,我去西寧寫生,本來是為了省錢,打算睡在火車站,沒想到,車站不準過夜,正在苦苦尋找棲息之處的時候,我發現了一群藏民,蓋著羊皮毯子,在街頭已經睡得很熟了。因為實在太冷,我顧不得許多,挨著一位老藏人躺下,先試探著把腳伸進去,後來把半個身子也靠進去,裏麵暖和極了,我很快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藏民們什麽也沒說,還遞給我一碗酥油茶,當時真是太感動了,這就是我的酥油茶情節。”


    “我聽葉真說你去西藏阿裏了?”


    “我去阿裏是為了臨摹古格王國遺址的壁畫。那真是九死一生啊!”蘇洋搖了搖頭,頗為感慨地說,“在那裏要飯是基本功,我去之前買了一些絲巾之類的東西,可以到藏民家裏換些吃的。不過,最慘的是被困在山裏,我曾經吃了十多天牲口才吃的黑豆子,甚至從野狗嘴裏搶下了一根風幹的牛骨頭。”


    這時酒菜上齊了,我們酒逢知己似的痛飲起來。我從蘇洋的談話中深深地感受到,他為了追求事業上的成功,對在極致狀態下生命的終極意義進行過深刻的思考。


    “你臨摹古格王國壁畫,吃住怎麽辦?”“就住在城堡下的山洞裏。”“你一個人嗎?”“一個人。”“多長時間?”“幾個月吧。”“吃怎麽辦?”


    “洞裏有古時候留下來的各種木製和竹製的箭杆,我就鋪床睡在上麵,燒火做飯就燒這些箭杆。有一天,我從裏麵找到了一張皮,我以為是一張羊皮,高興得不得了,正愁臨摹壁畫時沒有坐墊呢,享用了一段時間後,發現不對勁,怎麽這張皮上沒有毛呢?仔細觀察才發現,皮上竟然有男人的奶頭,原來是一張人皮,從屁股一直到脖子,有左胳膊,沒有右胳膊。我當時惡心壞了,我竟然在這張人皮上躺了那麽長時間,趕緊把人皮扔掉了,扔的時候,手都是抖的,從那以後,晚上就睡不著覺,睡著了也是噩夢不斷,我總琢磨這張人皮的主人到底是誰?是奴隸,還是古格王國的大臣,或者是外來入侵者的,是什麽情況下被剝皮的?後來我把這段經曆畫成了一幅畫,叫《噩夢》。”


    “這麽說阿裏的壁畫對你影響很深啊!”“對,畫是靈魂最直接的反映,阿裏的壁畫撬開了我生命的靈魂之門。”“你為什麽要賣房子?”


    “我想在北京搞一次畫展,需要錢。”“蘇洋,是不是特別想得到葉真的支持?”


    “林哥,我知道你們曾經有過一段戀情,她在你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了你,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多麽需要她的理解和支持啊,但是在她的心目中,事業就是當官發財,仕途比藝術尊貴,我們幾乎無法溝通。林哥,我已經打開了藝術之門,我再也關不上這扇門了,無論如何我要走下去。”


    蘇洋的話,我並不驚訝,一個能從世界無人區活下來的人,內心一定有著強悍的力量,我開始為葉真的婚姻擔心起來。


    我和蘇洋喝到半夜才分手,蘇洋為了藝術事業義無反顧的勁頭,讓我深受震撼。與蘇洋的事業心相比,我有點自慚形穢,因為我沒有蘇洋那麽純粹,他為了藝術可以拋棄一切,我不行,我不可能為了事業拋棄愛情。


    一想到了愛情,我就想到了丹陽,如果我像蘇洋一樣,為了事業要賣掉房子,丹陽能支持我嗎?我不敢深想,也許丹陽為了愛我可以犧牲掉生命,但是為了我的事業不可能賣掉房子,甚至也會像蔣葉真一樣和我吵翻天。那麽姚淼呢?


    我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了姚淼,我們隻不過是朋友,但是我堅信,即使姚淼是我的紅顏知己,也會為了支持我不顧一切的。不過我不是一個自私的男人,自認為自己還有責任感,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愛,贏了世界又怎樣?


    想到這兒,我不禁想起了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一段話:“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粒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初冬,夜晚的白霧虛飄飄地彌漫著,天地間仿佛是一杯攪得亂亂的、濃得糾纏不開的煉乳,街道兩旁的建築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全變成了模糊的怪獸,遠處響起了救護車的鳴叫,我晃晃悠悠地走進北方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宿舍區時,就像一個找不到地獄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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