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鶴鳴春大酒店時,已是深夜,城市的夏夜很難望見繁星,馬路對麵是一家歌廳,出租車排著長隊等著三陪小姐出台。我望著這些出出入入的女孩,心裏有一種被炸開的酸楚。這些年全國各地的歌廳、夜總會都曾留下過張國昌和我的身影。我第一次陪他去歌廳找小姐,他就讓我大吃一驚。那是我剛當上秘書不久,我和林大勇陪張國昌一起去北京開會,晚上也是夏夜,他叫上了東州市政府駐京辦唐主任,說一起去歌廳放鬆一下,我們四個人進了一家夜總會的包房,駐京辦唐主任給我們每人找了一位小姐。


    小姐們要陪我們唱歌跳舞,“還是賭骰子吧。”張國昌又上了賭癮。


    “輸贏怎麽算?”小姐嬌柔地問。


    “你贏了,我給你一百元,我贏了你脫一件衣服。”張國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小姐說。當時我聽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張國昌的賭技。小姐一共穿了三件衣服,內褲、胸罩、連衣裙,張國昌不愧是老賭客,他連贏三把,小姐最後脫得精光。當時的場麵真讓人目瞪口呆。


    最後,張國昌得意地說:“轉幾圈讓大夥兒欣賞欣賞。”


    那女孩一絲不掛地轉了兩圈,赤裸得讓人覺得殘酷。當時我對張國昌的尊重即刻煙消雲散,眼前的張國昌就是一個好色的賭徒。


    我放出來以後,孟麗華把我叫到她家,反複告訴我張國昌是冤枉的,讓我一定幫助她救救張國昌。


    “大嫂,怎麽幫?”我為難地問。


    “你把李國藩幹的壞事寫成材料交給我。”孟麗華迫切地說。


    我斷然拒絕。我有預感,張國昌賭博的事,孟麗華全知道,至於張國昌玩女人,我感覺她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天孟麗華的老母親也在,我給孟麗華講了張國昌在夜總會讓小姐脫衣服的事。孟麗華老母親聽了很驚訝,她沒想到自己最驕傲的女婿會是這個樣子。


    然而,孟麗華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我講這件事的目的是想告訴孟麗華,我不是一個三歲的孩子,急於救丈夫的心情我理解,但別蒙我。


    那天談話的結果很不愉快,孟麗華沒有想到我會這樣抗拒她。我也沒有想到孟麗華這麽不真誠,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她還在對我撒謊。


    外界都傳說張國昌與孟麗華如何恩愛,孟麗華為了救出張國昌怎麽不惜重金賄賂辦案人員,其實這不是愛,而是一種為了共同利益同舟共濟的掙紮,這種利益就是誰也不願放棄得之不易的榮華富貴,就這一點來說,兩個人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北京的夏夜是繁華的,這一點東州一點也不遜色。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也是在北京開會,我陪張國昌去了新欣大廈下麵的夜總會。我們唱歌跳舞折騰到深夜,要離開時,張國昌要帶走陪他跳舞的女孩,那女孩死活不出台。


    “小姐,多給錢。”張國昌色迷迷地說。


    那女孩動心了,“老板,出台可以,但得在新欣大廈開房間。”她謹慎地說。


    “老板,不行,我總覺得不安全。”我勸道。


    “沒事兒,你去開房吧。”張國昌不以為然地說。


    “老板,我在大堂等你。”開房後,我把鑰匙遞給他說。


    張國昌領著那個女孩去房間了,我一個人在大堂的沙發上呆若木雞。巴爾紮克的手杖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而對我來說,張國昌在粉碎一切僥幸。


    我感到自己越來越像卡夫卡筆下那隻巨大的甲蟲:“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條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我出什麽事了?他想。”


    我坐在沙發上像格裏高爾薩姆沙一樣不停地問自己:“我出什麽事了?”


    我本來可以毅然決然地離開張國昌的,但是這等於拋棄了我的前程,這個代價太大了。我在政界苦苦奮鬥了十年,這十年不能毀在這個官痞手裏。


    我覺得稱張國昌、李國藩等人官痞很貼切,他們就是官場上的痞子。我忽然理解了那種爬蟲特有的眼神:卑微得沒有絕望的勇氣,猥瑣得沒有恨我的精神。我隻是一種爬蟲,憤怒也隻是爬蟲的憤怒,絕望也隻是爬蟲的絕望,我發現黑暗竟是一種類似於光的東西,這種光折射於心靈,讓我有一種夢遊的感覺,從未來的縫隙裏探出去一隻腳,卻陷入了泥濘的沼澤。


    突然酒店外響起了急促的警笛聲,一大幫警察衝了進來。


    “出什麽事了?”保安趕緊迎了上去問。


    “我們接到報警,說你們這裏有嫖娼的。”一個警察說。


    “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們這兒不可能有這種事。”保安說。


    警察不予理睬,衝進電梯上了樓。我一下子慌了,萬一查到張國昌的房間,一切將不可收拾,我緊張得手足無措,這是在北京,不是在東州,我一時不知道找誰幫忙。


    我看電梯指示燈顯示,警察正好去了張國昌所在的樓層。我想,糟了,要出事。沒別的辦法,我隻好給駐京辦唐主任打了電話。


    “雷默,這種事為什麽不事先通知我?”唐主任埋怨道,然後又想了想說,“行了,事兒不用你管了,照顧好張市長就行了,我找朋友關照。”


    十幾分鍾以後,警察們都下了電梯,抓了兩對關係曖昧的男女走了,我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終於放下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雷默,沒事了,人都走了吧?”唐主任打來了電話說。


    “唐主任,你神了,一個電話人就走了。”我佩服地說。


    “張市長膽子也忒大了,找小姐不要命了。雷默,你怎麽不攔著點兒?”唐主任埋怨道。


    “我想攔,攔也攔不住呀!小胳膊能擰過大腿嗎?”我辯解道。


    我和唐主任剛通完電話,張國昌非常滋潤地走出電梯,我心想他為什麽有勇氣像具屍體一樣地活著?林大勇說過,你能扮演一個強者的角色,是因為社會把你放在了那個位置上。我不知道社會為什麽會造就出張國昌這樣的人,還要安排我去伺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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