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一年了,我乘飛機穿梭在東州與北京之間,像一個內心的流亡者。對我來說,北京就像情人“卡呂普索”,東州就像妻子“佩涅洛佩”,我不是奧德修斯,但是我的靈魂正在漂泊,而我的肉體仿佛已經釘在了十字架上,在我的內心深處光明與黑暗不停地舉行婚禮,無論是情人“卡呂普索”,還是妻子“佩涅洛佩”,都在痛苦地哭泣,我的心弦被這痛苦的哭聲撥動了,我的靈魂就像一縷清溪向黑水河方向奔流。


    最近趙奎勝請幾個市長的秘書吃飯,我原以為趙奎勝是張國昌的死黨,通過這頓飯,我才發現,他正在通過巴結陳建祥向李國藩靠攏,這不得不引起我的警覺,商人的本性是有奶就是娘,何況是奸商。


    席間,我特意借陳建祥醉酒之時探討了李國藩對張國昌的印象,想不到陳建祥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聽說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嗎?張國昌之心也路人皆知。”


    言多必失,這樣的場合我不便深問,但是陳建祥是李國藩肚子裏的蛔蟲,常言道,酒後吐真言,如果李國藩平時不在他麵前灌輸這樣的觀點,陳建祥怎麽可能胡言亂語?


    那頓飯之後,陳建祥的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這句話一方麵透露出李國藩對張國昌的不滿,另一方麵也暴露了李國藩的政治野心,嘲諷張國昌是司馬昭,就等於李國藩承認自己是“魏帝”,把東州當成什麽了?魏國!一個夢想成帝的人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與李國藩的野心相比起來,張國昌的野心真是小巫見大巫。


    常言道玩物喪誌,張國昌的誌向有多大,他的玩心就有多大,在北京的學習即將結束了,就在我為他的畢業論文絞盡腦汁之際,他卻一個電話把我叫到了北京,起初我以為張國昌可能在畢業論文上又要玩小把戲,是不是讓我寫的同時,又找了另外一個或幾個高人寫?結果到了中央黨校以後,在他的宿舍門外,我就聽到了孟麗華爽快的笑聲。孟麗華什麽時候來的我卻一概不知,這兩口子活著就跟捉迷藏似的,整天在跟周圍的人藏貓貓。我一進屋就知道這兩口子又有什麽大計劃了,隻是不知道我這次是跟著藏起來,還是佯裝找!


    孟麗華見到我就像母親叮囑孩子一樣說:“雷默,你大哥就要畢業了,回到東州不知道會有多忙,你大哥在北京累了一年了,難得清閑幾天,正好黨校沒課了,學員們都在寫論文,我陪你大哥去韓國散散心。”


    接著張國昌像爹囑咐兒子一樣說:“雷默,這幾天你就別回東州了,別人問,就說在北京和我一起琢磨論文呢,千萬別說我出國的事。另外,別住在駐京辦,找家酒店住下。”


    市委常委擅自持私人護照出境是違紀的,但是據我所知,市領導大多都有私人護照,有的公務護照和因私護照加在一起有七八本。


    我向這兩口子表了決心後回到了市駐京辦,剛好趕上食堂開飯。我打飯時遇上了丁能通,他把我拽到一棵梧桐樹下低聲說:“雷默,明天我陪張市長和大嫂一起去韓國,是不是張市長不讓你住在駐京辦呀?”


    “對呀,我正琢磨住哪兒呢!”我驚異地說。


    “駐京辦人多嘴雜,是不能住在這兒,”丁能通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說,“我已經給你訂好了王府井大酒店,這是房卡,這幾天我的奔馳你開著吧,這是車鑰匙。”


    晚飯後,我開著丁能通的奔馳車來到王府井大酒店住下,心想,你張國昌累一年了,我他媽的比你還累,既要忙活東州的一大攤子事,又要到北京照顧你的生活,給你做作業,還時不時地得當間諜,家裏什麽事也指不上我,反正畢業論文也寫得差不多了,不如把楊娜叫到北京享受一下二人世界。我情不自禁地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楊娜,這幾天能脫身嗎?”我興奮地問。


    “能啊,明天北京正好有個會,報個到就行。我本想讓手下人去呢。”楊娜好像在啃蘋果。


    “太好了,這可真是心想事成,你別讓手下來,你自己來,正好這幾天我在北京沒事,你過來,咱倆爬長城。”我喜滋滋地說。


    “有這好事?張市長能放你假?”楊娜半信半疑地問。


    “他跟孟麗華偷著去韓國,怕東州人知道,所以,不讓我回東州。”我實話實說。


    “他去韓國幹什麽?”楊娜警覺地問。


    “不知道,我隻管幹好自己的工作,別的一概不問。”我冷冷地說。


    “他不帶你去更好,指不定幹什麽去了呢,明天我過去,好好陪陪你。”楊娜高興地說。


    “好了,明天我去首都機場接你。”


    我掛斷電話有一種預感,楊娜的判斷是對的,張國昌和孟麗華去韓國不會有什麽光明正大的事,否則不會怕走漏風聲,跑北京快一年了,還沒好好看看首都呢,想到可以陪老婆一起爬長城,我心裏感到當秘書以來從未有過的輕鬆。


    楊娜的會在五洲大酒店開,我從首都機場接她去五洲大酒店報了到,領了資料,然後回到王府井大酒店。晚上,我陪她去了燕莎商城,難得陪她逛商場,她很高興,她說晚上要獎勵我,我明知故問地問怎麽獎勵,她臉色羞紅地說:“忘記你的身份,回複你的本性,解放你的生命力,渾然忘我地發泄!發泄!發泄!”說完拽著我的手就往薩拉伯爾走,邊走邊說,“你呀,被束縛得太久了,隻有進入醉的陶然境界才能找回自己的本真!”


    還是妻子了解我,說實話,我不僅被束縛得太久了,被壓抑得也太久了,總覺得自己乘著一葉扁舟在浩瀚無邊、波濤無常的大海裏航行,根本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可以僥幸躲過險灘,但能不能躲過暗礁?我卻隨時都有船毀人亡的恐懼。也許隻有酣睡才會真醒,就算人生是幕悲劇,我也要有聲有色地演,絕不失掉悲劇的壯麗與快慰,我願與楊娜攜手體會這種壯麗與快慰。


    毛澤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不知來北京多少趟了,這還真是第一次登長城,當我和楊娜來到長城腳下時,長城之上人山人海。我想象中的長城應該是在勁厲的寒風中時斷時續的頹壁殘垣,而八達嶺長城卻像是建在山上的休閑大道。


    登上長城,放眼四野,但見城牆南北延伸,盤旋於群山峻嶺之中,我牽著楊娜的手往長城高處攀登,心中湧出無限感慨。


    “楊娜,你想過長城的意義嗎?”我有些氣喘籲籲地問。


    “長城應該算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征吧。”楊娜停住腳步說。


    “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象征呢?”我較真地問。


    “既象征著中華民族的偉大或強大,也可能象征著中華文明的保守或虛弱。”楊娜若有所思地說。


    我眺望著蒼龍一樣迤邐而去的長城,喟然長歎。


    這時,楊娜攔住一位遊客為我們倆合影,然後楊娜用挑戰式的口吻說:“雷默,我真想和你一起在這烽火台上住上一宿,一起看看星星。”


    我被楊娜感染了,大聲說:“住一宿算什麽,將來有機會我倆徒步走萬裏長城怎麽樣?”


    “你瘋了,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楊娜咯咯地笑著問。


    我沒正麵回答,隻是大聲朗誦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的確,我壓抑得太久了,我需要發泄,我是一個精神上喜歡流浪的人,順乎本性的狂想,便覺得是生在天堂,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真誠的人,但是我的真誠總是讓自己放大別人的優點,我容不得別人對自己好,一旦體會到這種好,就像感情上負了債,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單純或者幼稚,但這份真誠讓我坦然,不過現實的浮躁是不容你坦然的,生活中總是充滿被嘲弄的細節,無處不在的偽善,無處不在的作秀,讓我不時地覺得有熱浪撲麵而來,誰都怕失去機會,其實生命的每一秒鍾都在無數次地重複著,我知道這個前景是可怕的,所以我希望用呐喊擊碎內心的焦渴。


    長城之行,我並未找到好漢的感覺,我需要淨化,在長城上,楊娜既看見了我內心的質樸,也看見了我內心的脆弱。都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男人見了女人就消融了,和諧了,我卻認為自己是鋼做的,寶刀不鋒,寧願折斷。然而在妻子心裏,我還是泥做的,隻有她的水能雕琢我。


    張國昌去韓國整整一個星期才回到北京,我接到他的電話時,他已經回到中央黨校,竟然沒讓我去首都機場接。我隻好一個人開著丁能通的車去了中央黨校。一進宿舍,張國昌情緒非常好,像是賭博贏了一樣,他見我進來,從皮箱裏拿出一件嶄新的韓國t恤衫送給我。


    “雷默,這是你大嫂給你挑的,款式不錯,”張國昌接著叮囑道,“你明天飛回東州,專門給我寫畢業論文。另外,一個星期沒回去了,估計文件已經堆成一座小山了,你回去抓緊處理一下。過些日子是我的生日,你寫完畢業論文之後,和懷亮一起過來陪我熱鬧熱鬧。”


    我心裏明白“熱鬧熱鬧”的意思,當年我上大學時曾經癡迷於古龍先生筆下的情聖高手,恨不得自己就是李尋歡,我知道做李尋歡是需要實力的。從給張國昌當秘書後,我才明白,其實尋歡未必需要實力,隻需厚臉皮,張國昌應該改個名字叫張尋歡。


    正想著“小李飛刀”的魅力,猛然發現茶幾上放著一把精致的尺把長的小寶劍,我好奇地拿起來,剛拔出一半就發現劍身上刻著張國昌的名字,很顯然這不是一把普通的小寶劍,我好奇地問:“張市長,這是黨校發的吧?”


    張國昌得意地說:“雷默,這可不是一般的寶劍,誰有了這把寶劍,就說明誰是黨的精英!”


    我羨慕地把玩著,心想,隻可惜劍身上的名字刻錯了,應該刻上張尋歡三個字。


    回到駐京辦已經是黃昏時分,丁能通一直在辦公室等我,我把奔馳停在一棵梧桐樹下,徑直走進他的辦公室。


    我把鑰匙往丁能通的辦公桌上一扔說:“丁大哥,完璧歸趙,怎麽樣?韓國之行爽不爽?”


    丁能通起身掩了掩門神經兮兮地說:“操,別提了。”接著丁能通給我講了一件令我終身難忘的事。


    丁能通當笑話講給我聽,我聽後既為張國昌的命運擔心起心來,更為自己的命運擔起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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