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阿拉伯長袍的法索端著一隻銀製托盤,步履從容地從食物調理室出來,足下一雙擦得晶亮的尖頭皮鞋磨踏著波斯地毯。


    法索爬上二樓,左轉朝回廊而去。回廊盡頭站著另一名身著阿拉伯罩衫的巨人,他的身材壯碩魁梧,黑黝黝的眼神透著冷漠與不信任,一雙孔武有力的手臂交疊在起伏的胸膛上,讓他看起來像一座北極冰山。


    照理說,法索應該已經習慣阿裏傲慢與懷疑的態度,但對阿瑪濟德殿下忠心耿耿的人又不隻阿裏一人,身為殿下的更衣仆與廚子的他,也是極盡所能地克司其職。


    不管在宮內或出門在外,最先用銀匙嚐菜肴的是他,可不是光有副中看不中用身段的阿裏。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法索認為他的忠誠度雖不能比天齊,亦絕不在阿裏之下。


    哈!一隻哈巴狗,汪汪!站在大門口,汪汪!眼睛黑黝黝,汪汪!想吃肉骨頭,汪汪!法索在心裏唱著,人也來到阿裏的麵前。


    “親愛的阿裏侍衛長,小的已為殿下和你調理好早餐了,請挪一步,容許小的進這扇門,以便伺候殿下進食,並為他更衣。”


    阿裏冷冷審視法索,知道道狐假虎威的小子又在心底消譴他。“把食物擱著就好,殿下昨天瘋狂一夜,今早沒心情吃東西。”他依舊板著臉。


    法索的眉糾結成一直線,狐疑地盯著阿裏。“但是殿下從公園跑馬回來,肚子一定餓了,不吃東西哪有體力搭飛機。更何況,機上的料理殿下又吃不慣……”


    “少-唆!殿下說過不要人打擾,更何況跑的是馬,可不是殿下,你如果光想到體力的問題,該先去喂馬吃草!”


    “阿裏!我警告你,別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同時不要以為拿槍的人就可以藐視拿菜刀的人,我們是同等地位,你的身分並沒有比我高多少。”


    “是嗎?”阿裏冷嗤一聲,低頭在法索的額前噴氣。“我從沒想到身分及階級問題,隻注意到身高和噸位。現在,你這個矮鬼把飯菜擱著,收拾你自己的行李去!”


    “哼,誰知道你會不會趁我轉身之際幹出什麽惡毒的事來。”


    阿裏聞言,鼻口翕張,活像一頭噴氣的牛。“不服氣,那你就留下來。”


    於是法索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兩膝盤起,將托盤褫在懷中,打算坐到殿下需要他服伺為止。“我跟你說,殿下不出來,你也沒得吃。”


    “我可是樂得不用吃笨鵪鶉煮的鳥食。”阿裏哈哈一笑,撂下一句。


    “你這個缺德鯊!”法索恨得咬牙切齒,頭一撇懶得理他。


    門外的氣氛雖是烏煙瘴氣,卻沒幹擾到臥室裏的主子。


    十分鍾前,阿瑪濟德剛從海德公園溜馬回來,一人寢室就掩上房門將阿裏擋在門外。他將白袍一掀,不顧一身的汗水淋漓,隻著馬褲,曲肱而枕地橫躺在純白的大床上。


    其實嚴格說來,他並不是獨自一人待在房裏,床上還有另一個人陪著他。這個人被安置在他的胸前,供他欣賞、品玩。


    “你為什麽不說話?”


    阿瑪濟德忘我地凝視躺在白絲床單上的一張照片,那是自一楨綽約多姿的東方仕女圖翻拍下來的。照片裏的女人有雙大而靈活、黑白分明的杏眸,眸子上方兩道柳眉像是東升的月芽兒,一頭如雲的黑絲綢緞順著她的背脊而下。她穿著傳統中國服飾側身而立,娉婷飛舞著水袖的樣子像是一尊羽化的淩波仙子。她美得太不真實了,幾乎讓阿瑪濟德要去否認她曾經存在過。


    阿瑪濟德悠然歎了口氣,身子一旋平躺在大床上,心裏詛咒,又是這樣一個令人精神充裕的早晨。


    今早,被啁啾的鳥兒吵醒,他發現自己穿著黑色大禮服平躺了一夜,才記起昨天是月圓之夜。


    其實月圓夜,受潮汐的影響,人的心情不定是挺平常的,但為什麽他偏偏會染上這種怪習慣——每逢月圓之夜,不論他身處何處,都會神誌不清地做出一些荒唐事,一直到月亮升至中天,他才會停止“夜遊”。


    聽起來有點像灰姑娘的男性版本,不過灰姑娘比他幸運,還能知道她自己幹了什麽蠢事,而情況之於他,好比有人將他訊憶裏的一小片段抹成白色,即使把腦子撬開,也還是記不起任何事。


    這樣的情況,大概持續了十五年。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發病時,帶給家人的麻煩情況。


    那時他人在祖國巴林,剛滿十八歲不到十天,第一個“白色”月圓夜就在大家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出現了。


    那晚大夥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可能連警衛也不例外,直到入夜後,從他房間外的走廊傳出一陣女人尖叫,才把昏睡的父親、母親與一幹兄弟姊妹震醒。


    根據老三吉夏繪聲繪影的描述,那時他抱著五十來歲的老嬤嬤要從三樓走廊上的拱形陽台跳下去,還大聲喊著想跟她同歸於盡。


    當時,聞聲而至的四兄弟一齊湧上,用力抱住猛烈掙紮的他,才暫時穩住情況。


    所有的侍衛瞪大眼睛盯著混亂的局勢,唯獨見習侍衛阿裏大念真主阿拉之名,以迅雷之速衝向前,朝他的下巴重重地揮了一拳,趁他茫然之際救走老嬤嬤,再用繩索將他五花大綁,送上床。


    隔日,他一覺醒來,發現手腳被縛,以為有人惡作劇,氣得大聲咒罵耶個綁他的龜孫子。


    家人問他可記得昨夜的種種。當時的他完全不知道家人說的種種所指為何!


    於是大夥就把他當成情緒不穩的青少年看待,半句話也不敢透露。


    不料,隔了一個月,他又半夜下樓,衝到外麵的廣場上,抱起美女石像,大剌剌地繞著水池旋舞起來,把守夜的士兵嚇傻了。


    因為那個石像起碼有七十來斤重,而據目擊者指出:“阿瑪濟德王子卻好像抱著一個保麗龍娃娃似地在跳舞!”


    接下來的三個月是每下愈況,而他仍被蒙在鼓裏。


    終於第五個月圓夜時,他不請自入地闖進了沙烏岱的寢室裏,二話不說地把熟睡在沙烏岱懷裏的情婦揪下床,大罵她竟敢背著他偷人,而且當場就要強暴她。


    沙烏岱忍無可忍,順手拿起軟鞋就往他的腦門猛敲下去,才沒讓他鑄成大錯。


    好險,沙烏岱還沒成親,否則他就得背上欺淩兄嫂的惡名。


    隔日,沙烏岱火冒三丈地把睡得跟豬一樣的他拖到父王的麵前,要大夥正式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否則再姑息惡習,他這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會爆發。


    哈法利覺得沙烏岱說的有理,特別從歐美延請研究此怪症的心理專家及生理醫生,以診斷次子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兒。


    診斷結果是——發育期間,賀爾蒙頓增所產生的性機能過度亢奮。


    醫生打包票,過了青春期、交了女朋友後,可望恢複正常。大夥聞言鬆了一口氣。


    未免也太扯了吧!阿瑪濟德想,總不會每次月圓時他才亢奮得起來吧!


    他本人對這個理論嗤之以鼻,其他兄弟則是忍俊不住的爆笑出聲,尤其是吉夏,他得意洋洋地一口咬定,全是因為他沒有自己的女人,才會在睡著時跑去找別人的女人。


    至此,每到月圓夜,隻要阿瑪濟德人在宮中的話,整座行宮就進人戒嚴狀態,識相的人無一不將房門上鎖,緊閉窗戶,以防平素溫順有禮、博學多聞,又不近女色的他搖身一變,成了謔浪笑傲的“狼人殿下”。


    不過有麽做不但沒讓阿瑪濟德的日子好過些,反而處處受到家人的迫害。


    因為上從父王,下至未成年的弟弟們,一旦閑下來沒事可做時,就幫他釣馬子,從中東一路釣到歐洲,再從歐洲一路釣到美洲,為的就是希望能釣到一條他中意的美人魚。


    隻不過人的個性是很難改造的,尤其要他在理智的情況下跟個毫無感情基礎的女人做愛,無異做了一樁不可饒恕的罪惡,於情於法,都不見容於阿拉的法則。更重要的是,阿瑪濟德不認為自己能再麵對他的畫中仙——月光。


    不過,月圓夜是他的弱點不容他爭辯,尤其對方在暗他在明,他根本無從了解自己的行為差異究竟有多大。


    他甚至拜托阿裏,無論如何都要看牢他,若有必要時,甚至毒打他一頓都無所謂。


    剛開始阿裏還能勉強應付,但是當他再度回到歐洲念大學,一切都超出人為可以控製的範疇了。


    他開始和阿裏鬥智,不僅口氣、態度丕變,連作怪的方式也不再像以往那樣單純,他變得喜愛作弄女人,喜歡看她們拜倒在他的石榴褲之下,而且最令他興奮的是見那些女人被他耍弄的醜樣。


    為了研究自己,阿瑪濟德連著三天窩在圖書館找資料,甚至要求阿裏用攝影機在他發作時拍下一切所作所為,好讓他研究自己的行為模式,或者該換另一種說法,研究另個潛伏在他身體裏的陌生人。


    阿瑪濟德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他坐在黑暗的放映室裏,看著螢幕上的主角如何引誘、勾搭陌生女人,如何把她們哄得欲仙欲死,如何讓她們陷入自己的情欲糾葛,最後,如何冷酷、不帶一絲猶豫地甩開她們。


    至此,他不得不承認,他,阿瑪濟德.哈利法,巴林王位第二順位繼承人,有著雙重人格。


    然而研究歸研究,到目前為止,他已三十三歲了,另一個不受他意誌控製的人仍是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


    鄒妍拉著一隻中型旅行箱,在擁擠的杜拜機場的轉機人廳裏張著大眼四處尋找空位,好讓自己站了一個多小時的腿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瞄到對角的長椅上有兩個阿拉伯人站起來準備離去,她的精神為之一振,急如星火地拖著旅行箱奔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二屁股坐了下去。


    不到十分鍾,披著長罩衫的男與女在她眼前走經時,不時投給她異樣的眼光,這讓她全身不自在,下意識地拉長頸子,小心冀翼地環顧四周。


    原來,穿著長褲套裝的她竟不知禮數與輕重地坐進了青一色阿拉伯男人的世界裏,他們的眼神雖無敵意,卻強烈地透露了“非我族類”的訊息。


    鄒妍頓覺自已被異國風俗強迫玩著大風吹!


    大風吹。吹什麽?吹兩腿套著褲子的人。好不容易占到了位子,卻被文化禁忌這個無言的裁判給踢下了椅。


    冤是不冤!


    不過,她還是識相地摸摸鼻子站了起來,再次拖著旅行箱去找下一個合乎社會規範的“蘿卜坑”蹲。


    這次她決定把眼光放得更大、更遠些,一路略過大廳,飛過百來個蒙著瞼罩的女人和帶著毛呢帽的男人,最後落在遠遠一隅的小沙發上。


    那小沙發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足以擠下五個人,現在卻隻坐了三個浪費空間的大男人,每個男人的中間還有空隙,六條腿大刺剌地張開著,與同伴膝碰膝。


    左側的大塊頭和中間的瘦皮猴正歪頭閉口養神,而坐在右邊、一頭埋進攤得大開的報紙裏的男人則突然闔起長腿,-變姿勢,蹺起二郎腿來了。這樣,他旁邊就多出了一個空位了!一個空位!


    這回她不敢貿然上前,暗地裏觀察一陣子。她注意到那三個男人都穿了西裝,而且頭上沒戴任何白布料。


    這是不是意謂著:他們比較好商量?


    想到這裏,站了足足兩個小時的腿又開始麻了起來。


    最後,她將牙一咬,告訴自己,不管了!你就坐下去,寧可被人瞪上半天,也不要讓蘿卜腿有翻身的機會!


    於是,她壯足膽,細長的腿兒一邁,飛也似地朝那個位子飄去,同時一心冀望別再被人捷足先登。但當她真的走到位子前時,又猶豫地停了下來,因為她的雙腳像是生了根似地立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足足十秒後,她才緊張地抬手將下滑的黑框眼鏡頂回鼻梁上。


    大概是她的行為有點神經兮兮,使得眼前這個正看報紙的先生下意識地略微抬起長睫毛,心不在焉的將目光掃過報緣,以眼角斜眄了她一眼。


    由於對方坐得四平八穩,又被一張大報紙遮去了大半身子,居高臨下的鄒妍唯一能見到的是袒露在報紙上端那雙炯炯熠耀的黑眼睛。那對眼睛深邃有神,黝黑得泛金,幾乎與豹眼無異,隻可惜報紙遮住了他的鼻梁,否則她還真想瞧瞧他是不是有個豹鼻。


    鄒妍暗地自我尋樂一番,身子一轉,跌坐沙發上,人沒坐定她就發現這個多出來的空位比她預期的小了些;而說小還含蓄了點!


    實際上,她的右腿正緊貼著閱報男人的大腿,而她的另一半臀刖懸在半空中,於是她趕忙迸出一句“sorry!”,就一動也不敢動,深怕旁邊的人巨臂一揮把她擠下位子。


    三秒後,旁邊的人沒做出任何動靜,鄒妍不禁大喘了一口氣。不過,她的氣還沒吐完,他突然起身往同伴那邊略挪了過去,甚至沒有再看她第二眼!


    這男人的無動於衷讓她有點自尊心受損,但話又說回來,她自尊心受損已經不是一、兩次了,所以一坐定,她打開公事包,從中抽出一份文件研究著。


    正當地翻到第三頁時,光線陡然暗了下來,她才發現身旁的男人已往她這邊略移了一下,而且他本來交放在右膝上的左腿也被放平,此刻正密密地貼著她的長褲,一股警惕的電流從她的腿邊直攀上她的腦門。


    鄒妍即刻暗罵自己神經質,是你自己硬要跟人家濟,現在人家換個坐姿都不行嗎?


    這樣想後,她再次將注意力集中在文件上,但是不到三十秒,她覺得耳邊的發絲被一陣風微微吹動,拂得她臉頰癢癢的,這時她警覺到風不是涼的,而是熱呼呼的!


    她猛地將頭一轉,當場逮到身旁的男人根本沒把心思放在報紙上,反而興味盎然地盯著她手中的文件,而且最令鄒妍氣憤的是,他臉上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尷尬,其明目張膽的樣子,仿佛是她邀請他來“奇文共賞”似的。


    “對不起!你介意嗎?”鄒妍冷冷地用英文問道,還刻意晃動手上的文件,表示這是私人信函,不是大公報,如果他知恥的話,應該回頭安分看他自己的英文報才對。


    大概阿拉伯男人的臉皮比一般男人厚了些,他不僅沒露出抱歉的表情,反而慢條斯理地掀動那對濃密的睫毛,趣味橫生地瞅了她一眼,低聲調侃她:“我當然不介意。倒是你介意,對嗎?”


    鄒妍聞言,不禁蹙眉斜瞪了他一眼。


    這一眼,浮現的不是典型的阿拉伯男人,而是一張有著混血麵孔的大酷臉!


    這個高大健壯、精神充沛的男子擁有亞洲人特有的瘦削韻道,但同時又保有中東人豪邁粗獵且獨特的深刻五官。


    鄒妍愈看愈好奇,整個鏡架不由得貼上人家的鼻子。足足三秒之久,她噗哧一聲,並急忙以手掩口。


    對方不置可否地挑起道濃眉斜睨她一眼,其凜然而視的表情,明顯地表達了遭人冒犯的不怏。


    而陌生人古怪的表情讓鄒妍聯想起古早以前的雁翎刀,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得這麽遠,或許是因為豪氣十足的他並不如外表所打扮的那麽溫文儒雅吧!況且,依她的經驗,有那種脅人威氣的劍眉者,多半不會太斯文。牟定中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什麽事這麽好笑?大眼鏡姑娘!”他的雙手還是捏著報紙,但口氣可沒有半點和氣。


    “我笑你根本就是在施障眼法,藉著高舉的報紙來掩人耳目。請問除了我這個笨瓜以外,你觀察到多少趣事?”


    “嘿!既然被你識破了,那我就沒必要再佯裝下去了。”說若他將報紙一折,順手將它擱在同伴的大腿上,然後旋過上半身,與她正眼相對。


    鄒妍看清他的全貌後,心裏隨即拉了三長兩短的警報!


    她趕忙微側過頭,轉開眼以防和這個陌生人的眼睛交射,然後心不在焉地盯著他腳上的黑鞋,附和道:“說得也是!”


    對方不以她瞬間冷淡的態度為忤,仍是熱心地問:“你是不是陪老板來這裏洽公?你老板人呢?”說著放眼找著跟她同國籍的亞洲人。他眼尖發現了某個人,嘴往她左側努了努。“是不是那邊帶著紅色公事包的那個?”


    她順勢望去,不悅地反駁。“才不是!我跟你打賭,那個人是韓國人!”


    “喔!是嗎?要不然就是那個打電話的了。”他長臂往正前方一比。


    鄒妍順著他的食指望去,見那個人連說電話時都要鞠躬猛點頭,馬上否決。


    “哈!錯,我隻消一眼就知道他是日本人。”


    “咦?你不是日本人啊?——他語帶訝異。


    鄒妍聞言,惡形惡狀地回敬他。“是嗎?我還以為你是猶太人哩。”


    話一出口便收不回來了,她注意到對方的臉上瞬間罩了一層黑幕,一語不發,訕訕然地撇過頭去。


    表麵上鄒妍也有樣學樣地將頭往另一邊撇去,甚至勉強自己擺出一臉若無其事狀,但心底即暗罵自己,幹嘛沒事去碰這個敏感話題,如果他一火大起來,拿刀朝她亂砍一頓的話,恐怕連大羅金仙都救不了她了。


    不過,對方沒亮出凶器,仍是按兵不動地穩坐在原位,隻是口氣變得格外的冷峻。


    “大眼鏡小姐,奉勸你一句,在此地你可得謹慎言行,並且合緊自己的嘴巴,別再冒出這種足以引爆一個火藥庫的俗氣玩笑,因為像我們這種狠慣了的穆斯林向來是聽不懂這種幽默的,尤其是在穆聖頭上動土的玩笑。”


    哼!他們有民族主義和宗教情結的文化禁忌,難道她的國家就沒有嗎?鄒妍才不理他那套呢!


    “那我也要告訴你,連包心菜都有大小、脆甜之差,並不是每個亞洲人都長成一副白板臉的模樣。”


    “那還真巧!馬有駑驥之刖,我們中東人也不都是生就一副阿裏巴巴的德行。所以,咱們達成共識,別再拌嘴了?”


    誰跟你達成共識來著!想歸想,鄒妍還是鐵青著臉,言不由衷地點了下頭。


    “好了,聊了半天,你老板到底是哪一個,怎麽會任你四處亂跑?”


    鄒妍一聽,暗暗地罵道,死假仙!原來他的報紙是看假的。於是口氣並不太熟中。“誰也不是,我是獨自來洽公的。”


    “你?一個女人家?打哪兒來的,又要去哪兒?”


    他也未免太好奇了吧!難不成這裏還有秘密警察,如果她不小心答錯話,是不是就會冒出武裝部隊來鎮壓她?


    “對!就我一個女人家,我是打台灣來的,要往巴林去驗貨。很抱歉,我不小心選在杜拜逗留轉機,因此打擾到你的好奇心。請問我哪裏得罪你了,先生?”


    一道金色的戲謔閃過他眼底,他將手臂伸往頸背一放,一腿大剌刺地橫放在另一腿膝頭上抖動著,這讓他看來輕佻得不像正人君子。


    “嘿!別生氣嘛!我們國家的女人從不對男人擺臉色,因為生氣容易讓人老,小姐,而你最不缺乏的就是‘老’。”


    哈!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不請自來的-唆!“我又不是你們國家的女人,擺不擺臉色不幹你的事吧?”


    “怎麽會不相幹呢?你一人隻身在外,沒有男人相伴,說有多呆就有多呆。任何一個有道德良知的男人都不會坐視不管的。恕我直言相問,你是跟哪家公司做生意?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台灣’在哪?”


    其實鄒妍如果聰明的話該三緘其口,對他提出的任何問題來個相應不理的,但他擺出副懷疑與好奇兼有的大男人態度激起她女性的反擊欲望。


    “我是跟伊朗人做生意。”你這隻阿拉伯沙豬!“還有,最後一次回答你的問題,台灣是一個海島,在阿拉伯半島以東,你隻要順著北緯二十三度線一路遊過去的話,不用一輩子的時間就會到達‘中華民國’!”她的口氣惡劣異常,橫眉豎眼不足以表達她對這個人厭煩的程度。


    他開言臉色一斂,眼睛在瞬間眯了起來,詭異的目光像兩道x光似地慢慢打量她,自她額上的頭發往下,略過鏡片後的眼睛、小而挺的鼻子、緊抿的唇和鈿致的下巴,再順著她那套沒半點女人風味的套裝直到她並攏的腳踝。


    他心招目挑地行著注目禮,其露骨的程度就像一個腦滿陽肥的地主在公然挑選女奴一樣,隻欠沒伸手抓起她的褲管量她的腳踝大小,以便定做腳鐐罷了。


    半晌,他突然瞄到她不自在的模樣,立時撤去視線,並且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喔,原來你是中國人!”


    他的這句話聽在鄒妍的耳裏,有著一絲玩世不恭的調調。鄒妍相信他說這句話的用意應該不是藐視,也絕沒有崇媚的味道。但不知怎地,那句簡明扼要的陳述讓她的心沒來由地發涼。


    他無視她一臉木然,嗬嗬笑了兩聲,故作瀟灑地將梳攏的厚發甩了甩,懶洋洋地下了一個結論,“不會成功的。”


    這種看扁人的話讓鄒妍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氣,然後接口道:“你很聰明喔!


    還沒下水就知道打退堂鼓,我建議你最好買個地球儀,用手指轉一下,不用費多少力氣就會找到台灣的。”她在譏諷他沒地理常識。


    他回頭丟給她一個奇怪的表情,稍微思考她的話後,皺起眉解釋:“小姐,你會錯意了,我可不是在跟你說那個。我說的是如果單單隻有你和伊朗人做生意的話,就別奢望事情走得順暢。”


    “誰說的算?”她明知他是對的,卻仍不甘示弱地反問。


    他將厚肩一聳,“我說的算!”


    哇!口氣倒是挺狂的,唯我獨尊得無法無天!鄒妍不懷好意地問:“誰又是我?”


    他的唇角微微揚起,宣布道:“阿瑪濟德。”


    瞧他那副得意的嘴臉,阿瑪濟德又算哪根蔥、哪根蒜!他憑什麽要她人雲亦雲?


    仿佛知道她在動什麽腦筋,他直言道:“小姐,你應該知道分工合作及各司其職這兩句話的意思吧!我們阿拉伯男人不分國籍老少,隻要談起正事,都是不樂於跟女人打交道的。”


    “我早聽說歧視女性是你們這個半島上的次文化,不過呢,我人已經在這裏了,不碰釘子成嗎?”


    “那麽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這個阿拉伯式的釘子將會很硬很硬。”他不客氣的說道。“因為我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鐵證,像你這樣的女性被歧視不是沒道理,衝動、易怒、缺乏穩定與判斷力,單靠逞強與耍嘴皮子絕對會吃閉門羹。不過嘛!


    心堅石穿,你自求多福吧!”


    鄒妍的神智陡然清醒了些。其實這個男人說得沒錯,女人在此地要談成一樁買賣根本是破天荒的笑話,而她此刻的表現又白癡得像隻易怒的火雞,怎麽可能強拗過他,贏得他的尊敬?


    她訝異極了,因為這個深具男性魅力的家夥並不是真的那麽瞧不起女人,否則早就躲她遠遠的了。


    於是,她懊惱地坦誠:“我也知道,但是我既然來了,就得麵對現實吧?”


    “我倒不這麽想。依我之見,最好的方法是你抵達巴林後,就在當地聘請一位代表。”他自信的風采不時流露,談吐之間也有種潛德幽光的魅力,極具說服力,“巴林雖屬彈丸之地,但工商業極其繁榮,因此其間必定不乏信譽卓著的國際公證公司。這樣一來,你最大的性別問題就可迎刃而解了。”


    奇怪,她怎麽沒想到這點呢?或許她一開始就抱著不信邪的偏執,想在這男人掌權的國度裏掙得一個與異性平起平坐的機會吧!


    鄒妍咬著下唇思考他的提議,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好的解決之道。“老實說,你的意見相當中肯,我會考慮的。”她坦然承認,低頭將文件收進公事包內。


    他受寵若驚,略帶挪揄地將雙手交疊在胸前,眼神一刻不離她身。“謝謝你肯采納我的意見。”


    這反而令鄒妍感到不好意思了,她難為情地紅著臉頰低喃:“不!我隻說考慮而已,不過我還是該跟你說聲謝才是。”


    像是要躲避他如影隨形的目光,她忙將轉機大廳巡了一圈,意識到自己登機的時間到了,便將公事包搋在懷裹,匆匆起身對他一鞠躬,誠心地說:“再次謝謝你,阿瑪濟德先生。”


    他仰頭對她綻放一朵微笑,慢條斯理地重申:“叫我阿瑪濟德就好。”


    鄒妍見他露出足以顛倒眾生的微笑,不禁有些心慌意亂,戒心頓揚,連聲再見都沒說,便倉皇地旋身,朝登機門疾走而去。


    阿瑪濟德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處,以那對奕奕有神的眼睛緊追著她纖細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登機門前,才收回目光。


    不知何時,剛才坐在阿瑪濟德旁邊昏睡良久的高大漢子已悄然起身,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朝前望去,片刻才挪回目光,極其恭敬地提醒道:“殿下,該咱們登機了。”


    “是時候了。讓我們把法索叫起來吧!”阿瑪濟德朝睡得歪歪倒倒的仆人瞄去,不待阿裏行動就舉手輕點了對方下,“法索,起來-!回家的時間到了。”


    “嗯……!”法家張開惺忪的睡眼,懶懶地直起身子,沒精打采地問:“飛機到底到了沒有?”


    阿裏跨步上前揪起法索的領子,將他提起,惡形惡狀地道:“小小一介庖丁,成天沒事做,就隻知道睡,你倒是比殿下大牌,還得殿下親自叫你起來!瘦皮猴,你給我滾起來!”說著,他揚起如鐵的拳頭,在瘦弱的法索麵前揮動著。


    “嘿,我隻是睡一覺,又惹到你了?喂,阿裏,你趕快放手啊!”法索以手護著臉,哀求道:“殿下!教命啊!這頭大金剛又要打人了!”


    “阿裏,放開法索,他隻是打個盹,這有什麽好爭的?”阿瑪濟德趕忙站起身,抬手製止阿裏。


    阿裏心有不甘地鬆開法索的領子,怒罵道:“廢物!你有種偷懶,就別讓我逮到,否則我打得你滿地找牙!”


    平時阿瑪濟德會任由他們去吵,但今天他實在沒那份閑情逸致聽他們拌嘴,於是開口勸道:“好了,別吵了。”


    但他們兩人如公雞相鬥,除了敵手外,根本沒把他人放進眼裏。


    “來啊!來打我啊!”法索趕緊挨到阿瑪濟德的身旁,暗暗地對阿裏做了個鬼臉。“哼!你有本事的話,就別吃我煮的東西。”


    阿裏雙目陡然一瞠,衝口道:“你當我愛吃嗎?”說著衝上前要去抓他,但法索人小鑽得快,一溜煙閃到阿瑪濟德的背後。阿裏來不及煞車,硬生生撞上阿瑪濟德的身子。


    “噢!”


    一陣低沉的悶哼突然傳出,嚇得法索和阿裏目瞪口呆,像根木柱似地杵在原地,惶恐地盯著阿瑪濟德的臉色,足足過了十秒才齊聲喊道:“殿下!”


    “殿你媽的頭啦!我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避開媒體,佯裝成商人的模樣旅行,你們兩個蠢驢叫得這麽大聲,是要招人來看我出洋相,是不是?”阿瑪濟德不快地說,微微甩動被阿裏撞到的左臂,不得不承認阿裏的骨頭還真是硬。


    阿裏聞言臉色愀然,身子一彎就要跪了下去。但他的行動很快地被阿瑪濟德的話製止住了。


    “阿裏!你現在要是敢給我跪下去的話,回巴林後,我們就有帳可算了!”語畢,他轉頭斜覷了法索一眼,命令這:“法索,你給我先登機,最好挑個離我遠一點的位子,否則我一腳踢爛你的屁股。”


    “是,我這就去!”法索將下巴頦一縮,連眼都不敢抬就匆匆而去。


    等法索走後,阿瑪濟德轉頭麵對滿臉愧意的阿裏,“別露出一副死臉給我看好嗎?我沒那麽不經撞。現在我問你,幾分前你應該有聽到我和那個中國女孩說的話吧?”


    “是的。但請殿下諒解,並非阿裏愛偷聽,實在是身為您的貼身保鏢,我必須過濾任何上前與您攀談的可疑人物。”


    “這我知道,也沒怪罪你,請你不要露出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好嗎?”


    “可是,殿下,我剛才粗心地撞上了您,您若不處罰我的話……”說來說去,原來沒被阿瑪濟德毒打一頓,阿裏是愧意難消。


    阿瑪濟德不耐煩地抬手製止他接下來的話,單刀直入地說:“要我處罰你?那好,聽清楚了,我的處罰就是——你給我評評那位來自台灣的中國姑娘。”


    這一款的處罰還真是新穎!阿裏皺起眉頭,不甚了解阿瑪濟德的意思。“殿下詢問我對那個女孩的看法,是針對她的個性而言,還是相貌?”


    “你說呢?”阿瑪濟德白了阿裏一眼,撇下他,逕自跨步朝登機門走去。


    阿裏若有所思地躊躇一秒,即刻快步跟上。


    “論個性的話,我覺得她很不識好歹,提起相貌的話,老實說,她的化妝技巧拙劣得可以。”


    “繼續說。”阿瑪濟德邊走邊下命令。


    當他們主仆兩人走經國賓專用的登機門時,走在前麵的阿瑪濟德在偌大的玻璃窗前逗留了幾秒,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架停在隔壁登機室前的客機。


    驀然,一串隱約的點點光影閃進他腦海,匯集成一個畫麵,瞬間投射在他眼前的玻璃上。


    他想像一個戴著大眼鏡的東方姑娘擠坐於一堆嘈雜的男人之間,努力地低頭看著文件,她小小的鼻梁撐不住那笨重的架框,於是眼鏡就像滑溜梯似地一寸一寸地往下滑,最後卡在她的鼻冀間,於是,一雙似曾相識的秀眉與黑白分明的杏眼陡然乍現!


    這個當口,阿瑪濟德原本澎湃的心在瞬間糾結起來,鮮少漾起漣漪的思維頓時被記憶中的眼睛挑動得亂成一團。


    他不確定那雙攝人魂魄的媚眼是否單是他個人的想像力在作祟,抑或是記憶力的自動串連。他唯一能確定的是,那個女人果真擁有這樣美到撥動人心的眼睛的話,無論如何,他都要再看一眼!即使傾全力都要再看一眼!


    一旁的阿裏耐心地等待主子回過神來,才繼續發表自己的意見。“依我之見,那個女孩子是刻意醜化自己的。因為她沒有近視,卻帶了一副平光眼鏡。”


    “也許是咱們國家風沙大,她事先戴了隱形眼鏡,再掛上那副土眼鏡好擋風吧!”


    阿瑪濟德提出另一種看法。這種反證的問答方式是他與貼身下屬之間的習慣對話。


    “不過,這個可能性似乎不大。所以,再來!”


    “她的英語說得相當好,也許還懂得幾句阿拉伯語,因為她發音的方式不太尋常,與西洋人迥異。”


    “這個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唇間綻放一個深表讚同的微笑,“而且還挺會諷刺人的,不是嗎?”


    “而且易怒。”阿裏簡潔地再添一筆。


    “還有不聽使喚,難以駕馭,除了外表,她的個性簡直像是棉裏藏針,沒半點可愛之處。”


    “一點都沒錯。”主子的一番批評,讓阿裏在心裏擊掌叫好,因為他一點都不喜歡無法溝通的無理女人。在阿裏的觀念裏,女人就是要溫馴得跟一頭羊咩咩一樣才得人疼。“殿下所言甚是,我認為還是自家的女人最好……”


    阿裏的嘴尚未闔緊,阿瑪濟德又說話了。“還有她的眼睛!你注意到了嗎?”


    “啊!眼睛?”阿裏為之語塞。老實說,他假寐之際,根本沒看得那麽仔細。


    他暗地對阿拉祈禱,求主子別突然發起飆來,問他那個女孩的鼻毛有多少根之類的刁問題!


    “對,她的眼睛很……特別!事實上,有那麽一刹那,她讓我聯想起‘月光’的眼睛。”


    阿裏恍然大悟,“殿下,我想這全是因為您太久沒觀賞月光圖了,她們一個古一個今,一柔一剛,除了皆來自遠東外,並無相似之處。”


    “那是因為你沒看到她的眼睛。”


    說來說去,又轉到那對眼睛上了!阿裏無話可說,隻能平靜地看著半旋過身的主子。


    阿瑪濟德敏銳的眼快速地瞄向阿裏,然後低聲命令道:“給我請回來吧!”


    阿裏難以置信地看著王子殿下,同時告訴自己今天不是月圓夜!


    “殿下的意思是要我挖她的眼睛回來?”此時的阿裏很不想問這種蠢問題,但他非確定不可。


    阿瑪濟德聞言雙眉齊挑,目帶危險地瞪了阿裏一眼,仿佛在斥責他這個貼身保鏢竟會問出如此沒常識的話。“當然不是。”


    阿裏心上的疑慮頓時化解。


    不料,阿瑪濟德緊接著又說:“我是要你把她的人給我請回來。夠清楚嗎?我要人,完完整整的,不缺腿,不少胳臂,五官完整,一根寒毛都不能少!而且你得設法幫她料理所有的疑難雜症。”


    “可是……殿下,我對商務一竅不通啊!”


    “你即使通,她也不會讓你專美於前。所以你隻要陪在她身邊,讓驗貨流程順暢就行了。喔!對了,順便以我的名義發份電文給伊朗美佳公司的人,請他們不用去機場接她了。”


    “什麽美佳公司啊?”阿裏愕然,不知主子在說什麽。


    “就是跟她做生意的伊朗公司嘛!我瞄到她手上的信用狀副本,狀上有美住公司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他說著掏出筆紙寫下一支電話號碼,遞給阿裏。“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可別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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