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煜睡得很舒服。


    他隱約覺得自己抱著什麽, 軟軟的暖暖的香香的, 剛好可以嵌在他的懷抱,收一收手臂就可以吻到她的發心。


    真是奇怪啊,他想, 這種說法就好像他抱著個姑娘似的。他可不記得自己渴望過什麽人啊。


    然後他忽然又有些疑惑的問自己,他真的不曾渴望過什麽人嗎?


    意識裏水墨清淡, 煙雨朦朧。他站在顯陽殿高台上,俯瞰整個建鄴城。江南富庶繁華之地, 都城最是靈秀精妙。山水交接, 濃蔭掩映,屋宇一重臨著一重,葦舟渡船橫過橋畔, 酒旗打濕在細雨裏。有杏花染一抹淺紅在河岸上。


    這是他最後一次眺望建鄴了。


    車馬輜重已經等在台城外。如蜿蜒粗壯的長龍即將起行, 承載著江東四代人的夢回時分的悲情和振臂一呼的豪情。遠遠的離開這溫柔富貴之地,北去河洛。


    要遷都了。


    真是奇怪, 他想, 他居然夢到自己收複了北土。這似乎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而後他聽到有誰說:江南真是美啊。


    這不算什麽。夢裏他這麽回答,我帶你去看洛陽。邙山洛水之間的帝鄉王裏。天下之中,四方入貢。它比建鄴美一千倍。


    他等了很久,那人才回答:……好啊,一定要帶我去。


    那聲音暖暖的, 浸透了時光。她俯下身來親吻他的額頭,溫柔的環抱住他。他探出手去回抱,她薄紗一樣的形體卻驟然間消散了。懷裏的隻是一抱空氣。他拚命的去找, 可是尋不見,怎麽也尋不見。


    忽而漫天飛雪。那個人倒在他的麵前。驟然尋見的喜悅刹那間化作了巨大的空茫和恐慌。


    可是她依舊隻是暖暖的望著他,“別難過啊,”她說,“我隻是睡一覺。”她抬起手來輕輕的撫摸他的麵頰,“忽然不想去東山了。阿矗胰タ純綽逖舭傘1鵡壓。歡t胰ァ


    他用力的抱住了,可她的身體還是在他懷抱裏一點點冷透了。


    就像是滿江的潮水都撲落在他胸口上一樣。沉重,窒息,無法抗拒,無法掙紮。


    隻能更加,更加用力的抱著她。隻要不放手,就還沒有失去。


    隻要回到了洛陽,她就會醒來吧……


    司馬煜聽到了悶悶的一聲夢囈。


    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烏黑光鑒的頭發,和頭發後露出來的光潔白淨的額頭。


    懷裏的姑娘長長的睫毛浸潤在昏昧的晨光中,鼻梁白潤,嘴唇紅潤粉嫩。大概被他勒得緊了,在夢裏露出不適的表情,輕輕的、帶一點夢酣的低啞、悠長的“嗯……”了一聲。


    就像羽毛尖不輕不重的勾過了脊梁。司馬煜就覺得身上有些部位被喚醒了。


    大概懵懂了那麽一瞬間,在回想起什麽的同時,司馬煜猛的倒吸了一口氣。然後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阿狸在他懷裏翻了個身。柔滑的肌膚擦過,那些旖旎的記憶越發清晰。她側頭時露出了修長的脖頸,和上麵還沒消退的花瓣一樣的痕跡。半遮住的白淨胸口上,那痕跡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


    最糟糕的情況。


    記憶清晰,證據確鑿,連借口都沒得找。


    司馬煜簡直想在床柱上撞一撞。


    他躡手躡腳同時手忙腳亂的,像做賊一樣起身,怕手肘壓住阿狸的頭發,還是虛撐著用手指發力的。


    下了床,跟毀滅證據似的,胡亂撿起扔了一地的衣服,就逃一般的往外跑,連鞋子都沒穿。


    大概是太慌張了,出門前衣服丟了一件都沒發現。


    他出了帳子,阿狸就睜開了眼睛,望見他奔逃的背景,心裏十分之愉悅和濉2畹憔鴕嶁閹路嫋恕


    當然為了顧全他的麵子,還是沒開口。


    不片刻,司馬煜果然又探進半片光溜溜的身體,飛速把落下的衣服撿起來,閃人。


    阿狸這次忍不住“噗”的笑了一聲。


    昨夜裏她確實是累著了。


    司馬家祖上的荒淫沒遺傳給司馬煜,充沛的折騰的精力卻半點都沒少。前兩回兩個人初夜時,他心境已經成長到能顧慮她在床笫間的感受,哪怕是二周目裏野合了,阿狸事後都沒這麽不適。這一回他真心太毛躁急色了,阿狸覺得以後最好別讓他事前喝酒。


    她伸了個懶腰,繼續補覺。


    ――稍後還要見舅姑,看新婦,都不是輕鬆活兒。她確實得好好歇一歇。


    早飯的時候沒見著司馬煜。


    阿狸估計他不是在懊惱,就是在逃避。不過他也不想想這一天是什麽日子,他想逃就能逃嗎?


    阿狸十分優裕從容吃飽喝足。


    果然,去鏡台前試新衣的時候,司馬煜悄默聲灰溜溜的回來了。


    ――他還得陪新婦見舅姑,這個時候敢掉鏈子,讓阿狸當著合家親眷沒臉麵,王坦日後不小鞋死他。


    阿狸斜眼望了司馬煜一眼――血氣還有些衝,眼神也亂著,虛得都不能直視她。表情倒是偽裝得好,不仔細瞧幾乎看不出有什麽不妥。


    珠翠給她梳頭,阿狸就問道:“早膳用過了嗎?”


    “嗯。”他答得簡潔。


    看來是還沒。


    “布上來吧。”阿狸就吩咐道。


    司馬煜被鬱悶到了。原本想賭氣,然而嗅到穀物的芳香,別扭就先消了一半。看桌上都是自己愛吃的,再望見阿狸麵色無異,還是拾起了筷子。


    “你不再用些?”


    “已吃過了。”阿狸笑道。


    “……我去練劍了。練得有些汗,就順便洗了個澡。天有些陰,以為時候還早……”


    阿狸依舊笑著,“我明白。”挑了一白一紅兩枝山茶花,問司馬煜道,“戴哪枝好看?”


    “紅色的。”答了又覺得不妥,“不過我阿爹阿娘喜歡白色的。”


    這個時代也崇尚白色。白色喜慶,正該是這個場合的穿戴。


    “那就戴白色的吧。”阿狸將花遞給珠翠修剪。


    “……哦。”


    這場合討好他阿爹阿娘其實沒錯,但司馬煜就是覺得有些微妙的鬱卒。他都說了他喜歡紅色那枝啦!她是他老婆啊,難道不該優先討好他嗎?女人不是講究“為悅己者容”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司馬煜立刻就有些燥亂。


    而阿狸命人盛了水將紅山茶養了,像是沒覺出他的糾結,隻微微垂了頭笑,“等回來再戴紅色的給你看。”


    ……司馬煜的煩躁瞬間消失無蹤。


    他臉紅了。


    他很想貼自己一巴掌,臉熱什麽啊。美女在他眼前脫光了他都沒臉紅過啊。什麽時候這麽麵薄了!他可是東宮啊,東宮這麽麵薄怎麽吃得開喲!


    阿狸眼波漾漾的瞟他一眼,又笑問道:“戴在哪裏好?”


    司馬煜瞬間從糾結中跳出來,專注的打量著阿狸,伸出手去。


    而珠翠十分給力的,立刻將修剪好的花呈給了他。


    一直到被阿狸拖進了台城,司馬煜都有些腳不沾地的暈忽。


    不該是這樣的,一定有哪裏不對,他這麽想。


    雖然他娶了她,但那是他阿爹阿娘的命令,是出於需要而不是喜歡。


    他潛意識裏覺得,阿狸這樣的姑娘是不能隨便喜歡上的。不讓後果會很淒慘。


    他們最好相敬如賓,當然也理應相敬如賓。止於此最好。可是目下他們竟是新婚燕爾,魚水相歡的模樣,簡直就像他喜歡上她了似的。


    隨即他又疑惑,為什麽不能喜歡上?她不是他的妻子嗎?喜歡上自己的妻子有什麽不對的?


    他想了很久,才終於有了答案。


    衛琅。至少在衛琅遇上真命之前,他不該對她毫無芥蒂。否則芥蒂就在他和衛琅之間了。他想。


    有了理由,他才終於覺得穩妥了。


    都第三回了,何況司馬家上下對阿狸觀感都很好――觀感不好的也要考慮她家諸父、諸祖父,諸舅、外祖父的能量,給足她麵子。就算話裏難免有絲絲繞繞的泛酸和尖銳,但阿狸的古漢語修為還不足以使她感受到那種微妙挑釁。她阿婆不早說了嗎,她缺心眼兒,一句話她想半天才能琢磨出味兒來。何況通常她都是不琢磨的。


    所以自始至終她都快樂得很誠懇真摯,反而令挑刺的自己沒趣。見舅姑,再被一大家子圍觀的場麵自始至終都很和諧。


    真正的不和諧,是在回門之後。


    ――司馬煜忽然變得很忙。


    哪怕休沐日裏,他也都有忙不完的事。要議政,要讀書,要習武,要出巡,要跟□□溝通,要跟名士交際,一天到晚不著家。就算回來了也不會跟阿狸膩歪在一起。草草吃兩口飯,就一個人睡書房去了。壓根兒就不給她機會溝通。


    他理由選得冠冕堂皇,也是真的在忙這些。要不是都第三回嫁他了,阿狸都未必覺出不對勁來。


    他這別扭的太過頭了。阿狸想。不是逃避,而是在抗拒與她相處了。


    但沒關係,再密的牆也是能撬開條縫的。


    阿狸用自己學語言、書法和刺繡的,百折不撓的毅力,試圖攻克司馬煜給自己設下的心房。


    清晨醒來,阿狸已經給他備好衣物;不回來用午膳,阿狸就把最好的菜肴送過去;夜裏苦讀,阿狸親自下廚為他煮宵夜。司馬煜缺什麽,阿狸總是第一個發現。往往在他開口之前,東西已經送到了他手上。


    阿狸不彰顯自己的存在感,但司馬煜想要逃避自己已婚的事實,也沒那麽容易。


    這是個這是個慢活。你做很久,人也未必有感覺。但是敲開一個人的心不容易,原本就得慢慢的來。


    阿狸不急於求成。


    反正耐心告罄時,也不妨將釣竿一丟,往水裏砸一掛爆竹炸丫的。看他還哪裏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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