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竇宛了解真實的鬱雲壽並不是一個成天泡在溫柔鄉裏的酒囊飯袋,而是可以仰望終生的謙謙君子時,心中的喜悅自然是多得不可言喻。


    打從那夜梧桐樹上交心後,每當夜闖人靜,鬱雲壽會把自己暖暖的臥鋪讓給竇宛用,再溜出府去練功;隔日清晨回府,便靜坐一隅端祥著竇宛的睡容,等待她張眼的那一刹那,好替她畫眉;用過早飯後,再換上輕便的服裝帶著睡得飽飽的竇宛到他的領地去巡視;午後,則是獨自關在臥房裏大睡回籠覺。


    如今,兩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就變得相當微妙。人前,她是跟班兼侍衛,得事事聽他做;人後,他是情郎,就得處處依著她行。


    這樣規律優閑的步調維持了將近三個月,竇宛便又得開始麵對現實的摧殘了。


    那份每三個月得交出一次的報告書,她到底該怎麽寫才能文差了事?


    竇宛跑到鬱雲壽的書閣征求他的意見,希望在這件事上他能先改變態度、放低姿態,這樣她才好在給皇上的公帖裏替他美言幾句,過些時日再拉他上朝,當著皇上的麵為他脫嫌。


    可是鬱雲壽非但不領情,還以嚴犀的語氣警告她,“你要就把事實抖給他聽,若你擅改我對他的看法,屆時恐後會沾得滿身腥。”


    “你明知道這事沒法三言兩語就撇清的,卻要我現在說出去!”


    他一點忙也不幫,反而雪上加霜地建議,“那就一字也別提。”


    竇宛為他孩子氣的舉措懊惱,但仍舊捺著性子勸著他,“我不能一個字都不提!


    這事若一耽擱,皇上會起疑的。”


    鬱雲壽一副不在乎,“要不然你回去跟他說你查不到任何事,叫他再派別人來。”


    竇宛聞言怒不可遏,上前一步,仰頭衝著他的鼻子問:“你要我現在就離開河東?”


    他麵無表情,冷淡地掃了竇宛一眼,才解釋用意,“這樣子辦總比讓你背上徇私、罔上的罪名好。”


    竇宛當下氣得迸出一滴淚來,“我為你急得五內如焚,你卻擺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來挖苦我。”


    他下顎一緊,音沉如鐵地說:“我無心挖苦你。但這事是你和皇上之間的事,本來就沒我插手的餘地。”


    “求你講點道理,別意氣用事。”竇宛苦口婆心地求著。


    “我講理得很,不講理的人是你正牌的頂頭上司。”鬱雲壽說完,不睬她的眼淚,板起一張陰晦嚴峻的臉就逕自往門外走去。


    竇宛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的背影離去,心痛得不知該如何獨立麵對這件事。


    鬱雲壽一向心疼竇宛,此刻卻對她的淚無動於衷,因為隻要兩人的話題一牽扯上拓跋浚就鐵定談不攏。


    昔日的竇宛把效忠皇上當成是今生的矢誌,但愛上鬱雲壽卻讓她變得猶豫不決,沒法執行任務;一個是她敬重的人,另一個是她愛慕的人,這兩人曾經是朋友,如今卻成仇人,夾在中間的竇宛覺得分外無助。在他人麵前,她可以強扮成堅忍不拔的男兒,但在鬱雲壽麵前,她卻喪失了偽裝能力,隻能當個小女人,倚在他的臂彎裏尋求嗬護;她已戀上當個幸福的女人,沒法再回去過那種強出頭的日子。如今鬱雲壽卻生疏得難以接近,連道理都不肯請了。


    竇宛邊哭邊擬畫皇上與鬱雲壽正眼對峙的情景,想像那種龍虎爭鬥的恐怖局麵,壓抑在她心裏數日之久的憂慮一下湧了出來,教她再也承受不住,隻能揪起絹紙掩住麵,跌跪在席上,心碎落淚。


    那場爭執過後,忽忽不樂地竇宛就沒再和鬱雲壽說上一句心話。


    不過,在眾人麵前,她會冒出一、兩句簡短、適當的應酬語,諸如:遵命,王爺!好的,王爺!在下馬上辦,王爺!除此之外,能省口水,便省口水,而那一對總是愛盯著他打轉的靈活杏眸則是看天、瞄地、瞥左、望右,就是故意不轉到鬱雲壽身上來瞅他一眼。


    起初,鬱雲壽不以為忤,認定竇宛在跟他鬧性子,一天半日過後,就會回複到生氣蓬勃的模樣。


    可是,他錯了!這種情況足足維持了三天,教平素沉穩的他不得不蹙起眉頭了。


    第四夜,牽掛著竇宛的鬱雲壽,提前練完功回到自己的睡帳,再次見到一夜完整的臥鋪時,不假思索便走到屏風後,主動將竇宛抱回溫暖的臥鋪。他正要為竇宛拉上被子時,目光便鎖定在她淚痕猶新的頰上。


    原來好強的她都是這樣含淚睡著的!這個發現,讓他興起了後悔之意,早知道他和拓跋浚之間棘手的恩怨會將竇宛傷得如此深,當初就不該將她扯進來才是,但事情既然已發生,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多疼惜她。當然,要他對拓跋浚低頭是不可能的,不過,應該還是有辦法能再次讓她快樂起來才是。


    虻比趙縞希鬱雲壽再次進入自己的臥房時,竇宛已衣衫整潔地坐在席上等著他的吩咐了。沒有他的協助,她那雙冒牌劍眉又突出得令他坐立不安了。


    不過,這個節骨眼,他也隻有忍耐的份了。


    “竇宛,本王要出府幾日。”鬱雲壽說完,停頓了一下,等著竇宛問他要上哪。


    但她隻是恭敬地低下頭說:“是的,王爺。”


    鬱雲壽一手輕拍著大腿,咳了一下喉,才說:“你也得跟著來,咱們不騎馬,改搭馬車去。”


    “子然遵命。”


    “我希望咱們上路以前,你能換上女裝,把眉毛清幹淨。”


    竇宛的身子僵了一下,又回到冷漠的態度,說:“王爺怎麽說,在下就怎麽辦。”


    “很好!衣物在此,你現在就更衣,馬車已等在此扇門外,這樣就沒人會注意到你的改變。”他將衣物、梳子、發飾、銅鏡往前一推,起身走了出去。


    竇宛靜默地端看那疊衣物良久才慢吞吞地更衣,接著以布沾水拭去眉上的炭色,抬手梳出一個差強人意的髻,順手拈起簪子往髻上一插,然後來到已換上平民裝的鬱雲壽麵前,聽候他的指示。


    鬱雲壽審視了清秀質樸的竇宛一眼,不發一語地先扶她上馬車,遞給她一隻柳筐後,再攀上駕駛座,抖動韁繩,讓馬車步上石板道,經由後門出府。


    他們以適中的速度走了一個多時辰的路,在一處農莊附近勒住了馬,鬱雲壽跳下駕駛位,上前將安靜的竇宛抱到地上。


    竇宛這時才以不解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四天來的第一眼!他緊抓住機會回給她一個笑,不料她又把目光調走,不睬他。


    他厚著臉皮,緊握住她不情願的手往小徑走去,一邊解釋,這“附近的風景秀麗,是個散心的好地方。瞧到那幾處小山的沒?小時候從皇宮返家期間,我和兄長會把它們分割成自己的塢堡,然後以射箭的方式互攻對方的山頭,看誰射得多又近,便是第一堡主……”鬱雲壽不停地說著。


    但竇宛仍是不吭一氣,像頭小牛似地隨他牽著鼻子走。最後,是鬱雲壽的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恐怕又會是一個嚴冬了!”


    “何以見得?”竇宛不經心地冒出了這麽一句。


    “你看到那結實滿滿的桑椹沒?還有這邊的野莓和葡萄!沈娘總是這麽說,野生莓若長得特別多,該年冬天就會特別冷,因為老天爺知道他若不這麽安排的話,雪窖冰天下沒其他食物,鳥兒便會一一餓死。”


    “你相信嗎?”


    “沒比較過不知道。”鬱雲壽聳了一個肩,緣手摘了兩粒紅得發紫的桑椹觀察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不過有一年的冬年,我幾乎是靠這些莓子撐過的。”


    竇宛想了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才問:“是不是……你逃難的那一年?”


    “沒錯!除了那年,我從沒那麽怕見到鳥兒的出現,因為它們一吃完就拉,其他的桑椹就會多一層汙染!我跟沈娘從早到晚會歎著一首詩:‘食我桑椹,懷我好音,於嗟鳩兮,無食桑椹。’希望能當成咒來驅它們走。”


    “這咒念得有效嗎?”


    “嗬,簡直法力無邊啊!”說完,他矜誇的表情頓垂,無奈地說:“結果是把更多鳥兒統統引來了。”


    竇宛莞爾一笑,半調侃半安慰地說:“它們‘懷你好音’嘛!”


    他聳了一個未嚐不是的肩,便把注意力拉到桑椹上麵了,“還真是大粒哩,不知是酸是甜,來,嘴巴張開,試一個看看!”說著將桑椹湊近她的嘴緣。


    竇宛牙一張便咬了下去,含不到一會兒,眼睛就眯起來了,她伸著殷紅的舌說:


    “酸!有點甜,又有點澀。”等她將莓吞下喉後,下了最後一個結論,“我不討厭。”


    “真的?不討厭,我們就多摘幾粒!”鬱雲壽說著就動起手來了。


    “那小鳥怎麽辦?”竇宛在後麵擔心著。


    “它們自己啄來吃啊,難不成還要我摘給它們嗎?”鬱雲壽笑著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竇宛被他這麽一逗,跺起腳來了。


    鬱雲壽看竇宛終於回複到正常時,心裏結實地鬆了口氣,“放心,還會繼續長的,夠大家吃的。來,把筐提高一點,我摘了好放。”


    竇宛就站在那兒,接著他摘下來的桑椹,一會兒說:“這邊,這邊好多!啊!


    那邊的更大,還有下麵的!看起來更多汁!”


    鬱雲壽不嫌煩,凡是竇宛看上的,他馬上撇開眼前的去為她摘下。


    一直到那些誘人的桑椹快滿出筐後,他們才收手。這時鬱雲壽的雙手已被深紫色的桑椹汁給沾汙了,竇宛忙掏出手絹上前體貼地為他拭淨。


    可惜沒多久後,陽光退去,天空被烏雲占據,開始下起細雨。他們小跑步地趕回馬車,兩人才剛躲進車轎裏,小雨滴便成了嘩啦嘩啦的傾盆湯了。


    “好險趕上了,要不然咱們就成了落湯雞。”鬱雲壽一說完,竇宛便開心地笑了出來,她的笑帶有強大的影響力,讓鬱雲壽也不得不暢懷大笑,以袖子抹拭她發上的水珠。


    中午,他們躲在車轎裏,以桑椹裹腹。


    這場大雨一下,像是天河倒灌,永無止境似地,他們被雨纏了將近兩個時辰之久,直到天色漸漸要暗了,鬱雲壽才當機立斷地冒雨架車找住所。


    野地裏的農民人家是親切又好客,鬱雲壽毋需透露顯赫的身份使得得熱誠的招待。


    竇宛從未嚐過這麽香醇的熱奶酷及燕麥餅。是這戶人家的作料不同嗎?


    不是的!東西好吃,全是因為她心上快活,錦衣玉食了十七年,她從沒用心去享受並珍惜過食物,反倒是在扮成樵婦後才體驗到純樸的美,這時她不覺捧緊了手上的餅,一口一口慢慢地嚼著。


    飽飯後,他們換上了粗布衣,圍著爐火祛寒。農家大嬸則有幹草為他們這對“小夫妻”鋪出了一張床。當夜,竇宛枕在鬱雲壽寬悶的臂膀上,安心又滿足地睡去。


    翌晨,他們無以回報對方的好意,鬱雲壽便自告奮勇地要為農家大叔劈柴。竇宛修心他累著,一逕地要跟他搶刀斧,被他以溫和卻又堅定的口氣拒絕了。


    “這有什麽難的?就當我是在練功吧。你若要跟我搶著做,日後別怪我嫌你手粗。”給他這麽一嚇,竇宛忙地把手背在後,盡可能站得遠遠的。


    當午時,天一放晴,鬱雲壽駕著馬車,拖著揮手告別的竇宛,以及大嬸塞給他們的一堆蕪青和白蘿卜,遠離了親切的小農莊。


    他們在黃河岸邊多待了一天,等水勢消退後才上了大船,渡河朝南而進,這時竇宛才明白鬱雲壽的用意,他是打算帶她回老家逛逛的。


    顥蚓旁綠熗耍洛陽城裏卻依舊是花園錦簇,秋風似乎默許了此地的樹木,比河東又緩了上幾日才要造訪。


    鬱雲壽本以為竇宛是個洛陽通,怎知她除了通自家門前的石獅以外,是一竅也不通。


    “你說那個董卓的老巢在哪裏啊?”鬱雲壽往後喊了一句。


    “聽爹說應該是在這附近的……”竇宛伸出了脖子往外探了一下,忽地大喊:


    “那兩座石獅我認得!這是我家!我家!”竇宛興奮地攀到前麵,指著在他們右側的那幢深宅大院給鬱雲壽看。


    他緩下了馬步,張望了片刻後,突然有人開了大門走出來,將一副掛在門上的弓調整好,回頭好奇地睨他們一眼。


    竇宛定睛看清楚後,忙縮脖子往車裏一躲,小聲地催著鬱雲壽,“快走呐!那是我爹的總管,被認出來就慘了。”


    鬱雲壽聞言便一刻也不等地策馬往前奔去,留下一團煙塵恰好擋住了趙廉的視線。


    他們繞著城閑逛了一上午,最後在熱鬧的市集附近停下了馬車,買了熟食蹲在車輪旁邊吃了起來。


    “你家有大事發生嗎?”鬱雲壽隨心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啊!為什麽這麽問?”竇宛狐疑地看了鬱雲壽一眼。


    “掛了弓呢!”


    他的口氣有令人玩味之意,教竇宛把到口邊的食物放了下去,“掛弓又怎樣?”


    “若非是喜事臨門,就是用來避邪了。”鬱雲壽不是瞎猜一通,他是一口咬定了事實。


    竇宛從小就討厭那些繁文褥節,既不學也懶得聽,現在給鬱雲壽這麽一點,倒真覺得自己是不學無術了,她靦腆地承認,“我爹是職掌教化的,古禮特多,名堂更是層出不窮,朝廷的官都在背後笑他多此一舉,所以我也羞於去學。”


    “這不能怪你,是帶頭的風氣不好嘛!”鬱雲壽拐彎抹角地就把拓跋浚損了一頓。


    竇宛反瞪了他一眼,見他擺了一副無辜姿態,也懶得跟他計較,隻說:“你跟我爹倒是挺臭味相投的。”


    突然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在他們身後的車廂傳了出來,“啊!找了一上午,終於讓我睨到了一條像樣的大蘿卜了!小兄弟,這蘿卜怎麽算啊?”


    竇宛覺得這口音耳熟得很,警覺地站直身子從窗口往車廂裏偷瞄一眼,當下就識出了那個挽起袖子彎身挑著蘿卜的中年人。


    她舌一咋,倏地蹲回地上,喘著氣對鬱雲壽道:“慘了!”


    “怎麽了?”鬱雲壽關心地摸了她蒼白的臉。


    竇宛將他的手一攬,往後縮了一下,才說:“是我爹在挑著蘿卜呢!”


    “你爹!”鬱雲壽有些吃驚,“還真是巧得離奇。我們沒要賣蘿卜的意思,他反而自我上門了。”


    “小兄弟!有沒有秤杆啊?”竇宛的爹又在車篷裏喊了。


    竇宛搖著雙手,張口無聲說:“不賣!不賣!跟他說咱們不賣。”


    但鬱雲壽另有打算,他將竇宛的頭壓低後,遮著她的身子扶她坐到牆邊,要她趴頭躲著,然後快步回到竇宛的爹身邊,“失禮,失禮!我家媳婦突然覺得頭暈,怠慢竇先生,還請多原諒。”


    是先生,而不是俗裏俗氣的老爺!


    聽到有人這麽稱呼他,竇憲是喜在心頭,但仍是不著痕跡地問:“瞧你像是外地人,怎知道我是誰?”


    “竇憲先生雅名遠播,我一進城就有人指點您給我看了!您要買蘿卜是吧?”


    竇憲給鬱雲壽這麽一褒,腳底像是踩著雲片似地,全身飄然起來,“是啊!找了好久都沒看到像樣的,終於在你這裏看到了。看你談吐文雅有禮,種的蘿卜應該也是不差才是。這條怎麽計量?”


    鬱雲壽想了一下,才說:“喔!我都是隨顧客出價的。”


    竇憲拎著蘿卜匪夷所思地看了鬱雲壽一眼,才問:“你這樣不虧本才怪!”


    “虧不了多少,大抵上還是看人才賣的。”要不是你是竇宛的爹,我才沒那麽殷勤哩!


    竇憲這下可開懷了,“這就是你們把蘿卜藏在馬車裏賣的原因了!等著識貨的人來買。”


    鬱雲壽沒說話,隻以笑容回報對方,任他去抓取意思了。


    “好,我欣賞小兄弟,也滿意這條白蘿卜。”竇憲伸手掏了一錠銀子遞給鬱雲壽。


    “這是河東地區出產的,味道應該不錯。”


    “我不是買蘿卜來吃的,而是要將它轉送給我女婿,給他討個好彩頭的。”竇憲一臉眉飛色舞,非常以他的女婿為榮。


    “哦!”鬱雲壽點點頭,收下那沉甸甸的銀兩就往衣袋裏塞,沒露出一副感恩不盡的模樣,這讓竇憲愈發欣賞眼前這個峨然出眾的人了,便忍不住想多待一些時間,打探這人的來曆,如果他是正直人的話,就延請回家裏做事也是挺好的,可惜他已娶妻了,要不然配給竇宛……唉,算了,竇宛配不上家人的,就算配得上,也沒法當女兒嫁。


    他打消了這個奢念後,回頭往車裏一看,“啊!還有桑椹啊!讓老夫也挑幾粒嚐嚐吧!”


    “任君挑。”鬱雲壽抖出自己的手絹遞給他,然後問了,“在下悉聞竇先生專研禮儀教化,有一個問題不知是否能請教於先生?”


    “請問吧!”竇憲仔細地挑著桑椹。


    “我在城東看見一戶人家的門外橫掛了一副弓,箭朝上,尾朝下,不知是何道理?”


    竇憲抬起了頭,很慎重地說了,“喔!這掛弓的典故嘛,是跟禮記檀弓篇有關的,小兄弟知道檀弓生成什麽樣嗎?”說完,睨了鬱雲壽一眼。


    “生成人模人樣。”鬱雲壽不疾不徐地回道。


    竇憲聞言大喜過望。他剛才那麽一試,是刻意要刁難這個小兄弟的。泰半的人都以為檀弓就是檀木做的弓,殊不知檀弓其實是一個姓檀名弓的人。


    “好,”竇憲不著痕跡地說,“既然你認識檀弓,哪還需要問我呢!”


    鬱雲壽也滿眼笑意地回敬了竇憲一句,“但是檀弓不認識在下啊!可需要先生從中引薦、引薦。”


    竇憲覷了眼前的人一眼後,才心有不甘地說:“這掛弓包含兩麵意思,一是表示得子;另一則是避邪驅魔。”


    “那麽竇先生能猜得出那戶人家的用意嗎?”


    竇憲看著鬱雲壽良久,也跟著他兜著圈子,“我猜嘛,你在城東見到的那戶人家,表麵上是告訴世人添了新孫,骨子裏則是為了要防患未然。”


    鬱雲壽裝作一臉訝然,“這怎麽說?”


    竇憲考慮了一下,才小聲地跟鬱雲壽解釋,“不瞄這位小兄弟,你在城東看到的那戶房子是老夫的,小女前月產下一子,現今隨婿回娘家小住幾日,好讓我心上快活,但是一個殺風景的人也偷跟著來,搞得我心神不寧,連家都待不住。”竇憲心裏本來就煩,苦於無人可訴怨,這下碰上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地人,正好發泄一頓。


    “是誰啊?”


    “我的頂頭上司!”竇憲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注意到鬱雲壽的臉已變了樣,反而繼續道:“那人不喜歡羅唆,但我這個人又多禮數。唉!煩,真是煩啊!”


    “先生也不需要為此燥煩了,既然你是主,對方是客,以禮相待就對了。”鬱雲壽僵著笑容說道。


    “唉,事情沒你想像得那麽簡單。也罷,說了你也難理解,老夫不耽擱你作生意的時間了。”說完,看了手上的桑椹,又要掏錢出來。


    鬱雲壽搖了頭,“不,先生留著吧!你還替我解了疑問呢!”


    “這年頭有人願意問,我高興答都來不及呢,你還是收下,給你那媳婦添妝吧!”


    他留下了錢,拎著蘿卜和桑椹走了。


    竇宛見父親已走遠後,才回到鬱雲壽跟前,“你跟我爹談了什麽?怎麽那麽久?”


    “你升格做姨娘,有小外甥可抱了!”鬱雲壽說完,勉強地笑了笑。


    竇宛本來是開懷地笑的,但看到他不自然地表情時,又迅速合上了嘴,她關心地問:“發生了什麽事?我家出事了嗎?是不是我惠姊她……”竇宛淨往壞處想去。


    “不是的。是‘他’跟著你姊姊和姊夫南下到洛陽來了。”鬱雲壽不帶感情地轉述給竇宛。


    於是,兩人之間便被沉默給隔開了,竇宛這兩天來所累積的幸福感覺也在一瞬之間消失無蹤。


    她強忍著淚,哀愁地說了一聲,“沒用的,不管我們再怎麽努力,他依舊擋在我們之間。”


    但鬱雲壽沒理竇宛的話,扶她上馬車後,以平淡的口吻說:“別理他,咱們繼續玩。”說完一腳跨上駕駛位。


    “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竇宛又想勸他了。


    但他滿臉陰霾地扭頭瞪了竇宛一眼,低聲警告,“你再提一次,我們之間恩斷義絕!”


    竇宛當下噤口,咬著唇撇過頭去,暗暗留下了淚。她知道鬱雲壽與她之間的鴻溝已再次擴大,甚至比兩天前還深了。


    竇宛了解鬱雲壽耿直的個性,他是個大丈夫,有威武不屈的原則得守,如果她認定是他的妻,就不應該強迫他昧著心去討好別人,即使那人是皇上也不行。


    竇宛自覺在官場打過滾,無法乖乖扮演一個稱職守分的妻子,緊挨著他,她會因為操心過度而在他耳邊嘮叨個不停,要他放棄原則、順著時勢走,甚至苟且偷安!


    他若不順她的意,她無法快樂起來,但他若是順了,日後一定會為了這種改變而怨她、恨她的!剛才,他拋給她的眼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她不適合他!他要的是一個能給他溫存慰藉卻不任意發表意見的女人,她不是那種好女人,她不是!


    一路上,那個不適合鬱雲壽的念頭便盤踞在竇宛的腦子裏,到了客棧時,依然緊纏著她不放,甚至在她蒙被閉上眼時,還一寸一寸地啃噬著她脆弱的心。


    竇宛曾在深夜時,嚐試摸黑下床一次,但鬱雲壽背著她,不帶感情地問:“你要上哪?”


    她隻好回頭對著他的背,支支吾吾地說:“小解。”瞧!到現在她連女人的含蓄都學不來。


    清晨天尚未亮時,一夜沒睡的竇宛再次藉著微曦的光線,躡手躡足地倒退到門邊。這回鬱雲壽沒吭氣,看樣子應該是睡著了。


    竇宛猶豫了片刻後,輕輕抽開門閂,拉出一條門縫,將整個身子鑽了出去。當她雙腳立抵在廊上後,沒敢回眸看一眼,輕合上臥房門就緩慢步下樓階,朝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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