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趕快來唷!還有一桌沒排上哦!”


    一個身著絳紅羅裙、頭頂係著小雲髻的女娃兒提起雙腿,用力擺動雙肘,像朵彩霞似地飄進一名嫻淑少婦的懷抱裏,氣喘籲籲地扯著母親的裙裾,嚷著:


    “娘,少一桌,少一桌,隻有一百零七桌而已!”


    薛氏被女兒大驚小怪的樣子弄笑了,遂放下手邊的工作,從腰間抽出手絹為十二歲大的嬌女兒拭掉額上的汗水,挑開她頸後濕黏的長發;拍拍她因劇烈奔跑而泛起紅暈的臉蛋,說:“好,好,少擺一桌,娘聽到你的話了,會馬上教人再傳些素菜上來,倒是你,又不聽爹爹的話,偷溜出來了?”


    “娘也沒聽爹爹的話,趁他一早上拜訪朋友,才溜出來的啊!”小女孩嘟起了嘴,慧黠的眼珠子瞅到母親難為情的臉色後,噗嗤笑了出來。


    “你哦!人小鬼大,爹爹若沒問,你可別抖出這件事,如果娘沒出來料理、承接這檔子事的話,就失去舉辦這活動的意義了,對不對?”


    “對,所以我也要幫你發饅頭,我的算術很好哦!隻消一眼最少可以算出二十個人頭!”


    “不可以,稍後太陽一大起來,你不熱昏才怪,惠兒乖乖,娘要你找個遮棚端坐好,其他大大小小的事由仆人做。”


    “我要幫忙嘛!”小女孩眉心一擰,睜著無辜的大眼說,“娘,惠兒很健康的,這麽短的時間,才不會倒下去哩,你讓我留在這兒陪你嘛!我聽趙總管說,今天人會很多,爹又沒多請人來幫忙,你留我下來,總是不無小補吧!”


    “可是待會兒人群一旦集結起來,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如果你一個閃神,被人抱走……”


    “娘,我不會閃神的,我會很小心地站在管事旁邊發饅頭的,倒是你把我擱在一邊,那才真的危險哩!”


    拗不過口才伶俐的女兒,薛氏隻好點頭了,“好吧!那就先套上圍裙,免得弄髒了裙子。”


    “嗯!”竇惠高興地笑了起來,兩梨藏著勝利微笑的酒渦在雙頰間浮現,她從母親懷抱裏抽身,轉頭像個小天女似的跳啊跳,邁開小巧的絲布鞋,朝好幾籠盛著饅頭的木箱飛奔過去。


    活潑的她一路上還跟好多仆人打招呼,認識與不認識她的人,都被她開郎的笑聲與慈善的麵容吸引住。


    過路的老弱婦孺,皆忍不住停下腳步,瞄了熱力四散的她一眼,互相打聽著。


    張家的大嬸湊耳探聽了,“哪家的小姑娘啊?”


    李家的大娘迅速地將嘴貼上了對方的耳,解釋:“竇憲老爺家的千金,最小的。”


    “啊!就是大家傳的天才女童嘛!四歲大時就能識字背誦論語的那個嗎?哇!


    這麽可愛啊,以前從來沒見過麵呢?幾歲啦?”


    “才十二足歲吧!”


    “沒有定過親?”


    “有沒有被人暗定下來,我不知道,但是目前還沒有消息傳出來,我想一大堆高門子弟都被皇上留在平城宮裏,其他的鄉紳大概沒敢上門高攀吧。”


    “喔,那倒可惜!不過也難怪,這年頭女孩子若把書念得比刺繡還好的話,是會讓另一半汗顏的,對了,說到成親這件事,你有沒有聽說過城南的許家打算提前嫁掉小女兒了!”


    “真的嗎?許家最小的不是才十二歲而已?而且姿色不怎麽樣啊!”


    “我也是這樣想啊!不過男方也快到從軍的年紀了,急著討媳婦進門,望明年有個子嗣可抱,為了讓女方點頭,抬上門的聘禮可是有五台牛車那麽多呐!”


    “唉!我說許家女人往後可真是好命一世哦!”


    “我看未必見得吧!今年正逢閏六,是寡婦年啊!”


    “對喔!你不說,我倒忘了,今年根本不宜婚嫁的嘛!”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但你得想想,現在的日子雖比以前好過一點,但邊防戰事可從沒間斷過啊,若沒到太平年,逢不逢閏六,年年都有人當寡婦的,不說別人,就說我倆就好了。”


    “說得是啊!不如不嫁得好。”


    說完,兩人朝忙碌的竇惠看了過去,雙目交接後,無可奈何地聳了一下肩,挽著菜籃走了。


    一個時辰後,人潮如蜂群般地從四麵的十三個城門湧進洛陽城,朝城東聚集,在竇家大院附近的修梵尼寺前觀看拜佛儀式,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法會才告圓滿。


    等到所有穿著平民深衣的誦經隊伍離開後,大家相招地一湧而上。


    沒多久,竇惠前麵聚集了好多人,其中有衣衫襤褸的乞兒、有麵帶菜色的浪浪漢,也有被男人逼出來要食的窮苦婦孺。仿佛怕沒得拿,大夥你推我、我推你,有人一手抓了一個饅頭猶嫌不夠,又迅速抄了三個抱在懷裏,怕被人認出來的甚至抓了就跑,結果是把整張木板桌擠得嘎嘎作響。


    “別擠,別擠,饅頭有很多,一定夠大家用的,各位大叔大嬸們排個隊吧!”


    原來滿心歡喜的竇惠這回可是傻了眼地愣在那兒。


    仿佛不把小小年紀的竇惠放在眼裏,他們還是自顧自地搶著。


    不到五分鍾,一箱三百個饅頭被搶了個精光,隻留下她小手上的兩個饅頭高舉在半空中。


    有人甚至要伸手去搶她的饅頭,被她閃掉了。


    大夥眼神凶惡地念著:“哼,還不趕快把食物搬出來,大善人是當假的嗎?”


    “對嘛!給個食就這麽了不起?”


    “是啊!姿態擺得這麽高!”


    竇惠一聽,心裏頓時受傷,她忍著淚,轉頭看到管事尷尬地端出另一大籠的饅頭後,抬手製止,“不行,你別抬出來。”


    聽她這麽一宣布,大夥嘩然,本來貪婪眼神瞬綻凶光,一句句的市井穢言便冒了出來。


    竇惠轉頭,嚴肅地說:“你們若不願按照規矩來,就必須等到最後才可以用餐,這些饅頭應該優先讓體貼他人的人取用!”


    “什麽?你這個小娃兒,說什麽鬼話,我餓都餓死了,哪有時間排隊啊!笑死人,又不是等死。”


    竇惠瞄了說話的矮漢,見他懷裏堆了八個饅頭,便說:“這位大叔既然已經拿到食物了,就當讓別人取用才是。”


    “你說什麽笑話啊!我家有二十來口的人要養,這麽點東西怎麽夠用!廢話少說了,趕快把東西拿出來。”這矮漢的態度乍看之下,還真像土匪哩!


    不過這個節骨眼,大家隻怕自己拿少了,才不管是非道德,也就跟著起哄,“是啊!廢話少說,趕快拿東西出來!”


    擇善固執的竇惠將手中的饅頭遞給站在角落兩手空空的人,再轉身拿了一些,依樣發給其他體弱的婦孺。


    她的作法讓那些貪心的人震怒起來,紛紛敲著木板抗議著。


    先前搶了八個饅頭的矮漢騰出一隻大手,就要往竇惠的臉上抓過去。


    忙碌的竇惠沒料到對方會報複,根本沒有閃躲的意圖,於是小臉登時被這名魯漢子掐住了。


    站在身旁的懦弱管事隻知睜大眼,閃到一邊。


    矮漢緊扣住竇惠的頰,張著一口黃牙威脅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不拿的話我就要抓破你的臉。”


    竇惠一臉凜然,正要開口拒絕時,一個帶著濃厚外地腔的聲音便從矮漢的頭頂冒出來。


    “我要是你,就絕對不會這麽囂張!”


    矮漢的頭發被人倏地一揪,整張臉被迫朝天仰起,不到一秒,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捏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按,痛得矮漢嘶聲慘叫,一顆顆的白饅頭散落地上,掐著竇惠臉蛋的手也登時張開。


    竇惠被人鬆開後,忙退一大步,她看見挺身為她解困的高個兒男孩不容矮漢掙紮,輕鬆板過他的身子,疾風迅雷地掄起結實的拳頭,直往矮漢驚慌的大餅臉捶了進去。


    高個兒少年的動作敏捷得嚇人,竇惠才剛出聲大喊:“別打他!”時,他沒長耳朵的拳頭就再度登落在對方的下顎。


    擊中目標後,高個兒少年還不忘補上一句,“小姑娘請你排隊,你是聽不懂,是嗎?”


    仿佛在應他的問題,一顆牙從矮漢的嘴裏彈了出來,飛落在木板桌上。


    清澈的敲擊聲雖然微細,但已足以將眾人嚇醒!


    大夥見狀,目隨之一瞠,紛紛將手中的饅頭丟在木板桌上,像個無頭蒼蠅似地鑽著。


    情況又再度混亂了起來,小竇惠憂心忡忡地看著散亂的人從她這桌撤開後,當下就要放聲大哭,不料,在眨把眼的時間,原本亂得可以的場麵,幡然變成一列長龍。


    原本蠻不講理的人緊摟著食物逃之夭夭而去,其他百姓則心懷懼怕地覷著這位挺身仗義執言的小兄弟繼續教訓那個矮漢。


    “喂!我問你話,你怎麽不答了?剛才還見你神氣活現的要挾小姑娘,怎麽被打兩拳就成了縮頭烏龜了?喂,我再問你,你是不是縮頭烏龜?”他一手放在矮漢的肩上,用力搖晃他的身體。


    矮漢沒吃過這麽重的拳頭,被打得說不出話來,隻能晃著頸子,任憑對方處置,這麽一來,不啻應了少年兄的話!


    高個兒少年右手叉著腰,左手揪著對方的前襟,哈哈大笑了三聲說:“哦!原來你還真的是一隻烏龜啊!”接著他戲謔似地拍了拍矮漢的頰。


    心腸軟的竇惠忙地丟下了饅頭,從臨時搭建的陋台一躍而下,碎著小步迅速繞到少年左側,纖指一抬按住少年的左手,央求道:“這位哥哥,你快放了他吧!他家還有二十口人得養呢!”


    少年聞聲,不可置信的往身高未及他胸部的女孩瞄了過去,想這個女孩還真是笨得可以出賣了!不旋踵,一道暖流從他的左手處往上傳散開來後,將他炯炯的目光牽引到那雙疊在自己粗糙手背上的青蔥。


    他頗不能理解地詰問:“你真相信這個癟三的話?我家也有十來個大男人要養,就沒像他這麽土匪過!”說著轉頭又將矮漢提了起來。


    竇惠心可急了,她蹬起足尖,將少年強壯的手臂拉低,還強調道:“好哥哥,你放了他吧,你若肯放他,我一定不會虧待你的,我會要我爹娘特別款待你和你的家人。”


    “哦?真的嗎?”聽到有得飽餐一頓,少年忍下餓得咕嚕叫的感覺,挑起黑黝的劍眉,略瞄女孩身上的絲料行頭,考慮半晌,才騰出一手掌著下顎,說:“好吧!


    就看在你肯熱心招待我族人的份上,本人就不客氣了!”


    話畢,他陡地鬆手,任那個矮漢踉蹌跌坐在地。


    竇惠見狀忙蹲下身去扶持矮漢,撿起一顆顆沾了沙的饅頭,就往他身上塞去。


    “大叔,你趕快拿這些東西回家吧!家人等著和你分享呢!”


    矮漢躲著竇惠天真的目光,麵帶愧疚地爬起來,將饅頭遞了回去,慚愧地說:


    “我根本沒有家人要養,我拿這些饅頭是打算趕到城外去兜售的,你現在再塞給我,我又怎麽好意思接受呢!”然後他起身以袖拂去沾血的嘴角,頹喪地拖著步伐離去。


    竇惠蹲在那兒抱著一堆饅頭,一動也不動,她眼底有著一抹失望。


    少年眼見她擁著饅頭的神情,忍下心裏的風涼話,轉身大搖大擺地朝那排長龍蜇了過去。


    大夥的目光挪回他身上,猜測他將入隊,紛紛將位子讓給他站,於是像骨牌般,一個退一個。


    但是他輕揮著手,懶懶地踱起步伐,勁自走下去,說:“行了,行了,別退了!


    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不過要吃人家的飯,就得看人家的臉色行事才是,我看我就站在一邊幫這個小姑娘維持秩序好了!有沒有人反對啊?”


    聽他這麽刮刺刺地吆喝一句,那排拖得可憐的長龍頓時倒縮回來,全體一致,默契良好地直甩腦袋。


    “那好,現在每個人都得摸著自己的良心,伸出指頭數著家裏的人口數,一人兩個饅頭,缺多少就拿多少,若有人昧著心貪多務得的話,他家明天就算不死人,也得有人抱病躺在床上一個月!”


    少年說完,儼然換上一副正經麵孔,再次大聲叮嚀有袋子的人就拿出來準備好,沒有的人就抖出手絹來,並且要求每個人的動作都務求迅速簡潔,不得拖泥帶水。


    竇惠被管事攙回來後,重新打起精神,這回有了少年的幫忙,情況便上了軌道,許多人甘冒違禁的險,刻意以佛禮跟她問訊,讓沮喪的竇惠開心了起來。


    日正當中時,竇惠負責的這桌前隻有二十來位民眾,由於還有一整籠沒發完,她便要求管事一齊抬竹籠,往大道行去,打算一路將饅頭發完。


    少年見狀,快步走上前問了,“你們在幹什麽?收攤了嗎?可別忘了我的份啊!”


    竇惠眯著開心的眼望著他,顯然已忘卻早先的尷尬,她拿出一個大袋子遞上前,說道:“我沒忘,早幫你預留了起來,三十個!”


    少年眉一斂,不開心的說:“喔!不,多了些,我們隻有十三人而已,你多塞四個是想害我家死人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粗魯地搶過她手上的袋子,從中剔出了四個饅頭扔回籠子裏,繼續道:“不過毒咒已下了,我可不能拿家人的命賭運氣!”


    “可是你好心的幫了我啊!”


    “幫你?!誰好心要幫你來著?”少年將一袋饅頭甩上肩,好笑地眯起眼,打量眼前的千金小姐,繼續嘲諷道:“我們這種流浪漢可不像你這種不知民間疾苦的富家小姐,有那麽多閑情逸致做善事啊!要不是看在食物的份上,我才懶得出賣勞力替你維持秩序呢;因為本人行事有個原則,向來不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


    竇惠聽他這麽一說,小手不由自主地揪了起來,眼睛頓紅,“可是我曾說過要款待你家人的。”


    “這二十六個饅頭不就是了嘛!”少年不耐煩地豎起大拇指,往馱在肩後的東西一比,不給竇惠任何說話的機會,轉身邁開大步橫過馬路,直朝挨坐在對街角落的人群而去。


    半天不說話的管事現在才有膽放一句馬後炮,“好一個無禮的西戎崽子!小姐,那種給臉不要臉的人,你就別理他了!”


    “可是……我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竇惠仍不肯轉身,她的目光緊盯著少年的舉動。


    那個少年將饅頭一一往體力不支的同伴丟了過去,最後倚牆盤坐在一個瘦弱老人的身邊,親手撥下一小塊饅頭,耐心地遞近老人微張的唇緣,他體貼的動作與溫柔的目光,迥異於方才的粗獷與傲慢,深深吸引了竇惠的目光。


    竇惠還注意到,那群人身上背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明顯地挨餓好幾天了,尤其是那名病懨懨的老者,根本就該躺在床上調養,而非在大太陽下曝曬。


    “小姐!”看著小姐過度關心起陌生人的模樣,管事有點兒受不了,“你年紀尚輕,沒見過什麽事世麵,可別把每個人想得太好!”


    “我並沒有把每個人……”


    管事不理竇惠的解釋,繼續說:“尤其萬萬不能相信一個來曆不明的江湖走唱郎,剛剛你說要請他回去吃飯時,我還真替你捏把冷汗呢!誰知道他們會不會乘機偷老爺什麽東西,好險,這人雖然無禮,但還頗識相的。”


    竇惠張著好奇的眼睛,仰頭問管事:“江湖走唱郎?!你是在說他嗎?”很顯然地,她根本沒把管事要說的重點聽入耳。


    無奈的管事隻得點頭,應說:“昨天我帶人出城到大市補貨時,看見他們在表演、彈唱一些沒人聽得懂的靡靡之音……”


    竇惠打斷管事的話,反唇詰問:“既然你聽不懂,怎麽能說他在彈靡靡之音呢?”


    “這……”管事被問倒了,一時語塞,隻得紅著臉強辯,“聽來就像嘛!而且你看他們的穿著也知道他們的格調一定不高,小姐,我們還是趕快把這些饅頭發掉吧!”


    竇惠聽了半天蹙眉不答話,最後才被管事拖著走,她心裏相當不高興,因為她沒想到管事竟是這種鄙視窮苦的人。


    觥睢睢


    “娘!趕快,趕快啦!”


    此時,已過午一個時辰了,竇惠領在母親前頭,希冀能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找到那個少年郎的影子。


    薛氏頻拭額上的汗,說:“惠兒,走慢一點,讓娘喘口氣吧!”


    “娘,不行的!我是跟你說真的,那個老人麵色很不好,我們必須快點找到他,而且他們之中有一個哥哥幫過我的忙。”


    “娘知道!你說他們是走唱的胡人,可是截至目前,我們幾乎踩遍了洛陽大市,還是沒有瞄到一個像樣的。”


    “所以我才急嘛!”竇惠咬著唇,憂心忡忡地猜測著,“人正多的時候不做生意,多半是出事了!”


    薛氏見女兒快哭出來,忙挲了她的頭,安慰道:“惠兒,順其自然,倒是我們得趕快回家,白馬寺就在大市東南,若給你爹爹撞上了,為娘的就糟殃了!”


    “不行!”竇惠兩隻小手拳握在兩腿側,奮力地搖頭,“我們一定得找到他才回去。”不知為何,她心底就是牽掛著那個老人。


    “好吧!既然你意誌這麽堅定,那娘也不能輸給你喔!”薛氏再度打起精神,加緊腳步任女兒牽著走。


    母女倆在紛至遝來的人陣裏鑽著,掠過了幾家雜技表演隊,探頭尋視了不少戲班,有人表演吞刀吐火,有人則在空中走繩,或爬竿或表演幻術,糖葫蘆和糕餅小販的叫賣聲四處宣揚,這一切仍無法誘引小竇惠稍停一步。


    最後,她們才來到市中龍蛇雜處的一隅——通商、達貨兩裏之間的死角處。


    集結在此處的人大多是來參與叫賣的活動,商品叫賣的範圍相當廣泛,從販售馬匹、牛隻、寶器,甚至男、女奴隸都有。


    所以不論是高門或尋常百姓家都會派人出來尋尋看看,就連經營皮肉生意的老鴇也要撥空來湊熱鬧,因此城裏的良家婦女皆視此境為畏途,就連經過都不肯,還得詳加考慮地繞個彎。


    薛氏見膽大的女兒直朝人群橫飛而去,明知勸她走已是不可能,便疾步跟上前。


    兩旁盯著她們母女瞧的人是愈來愈多,其中還有幾個煙花女打扮的老妖精沒安好心地死盯著竇惠看,其中一個甚至從人群中跨出,朝她不知死活的女兒扭了過來,這讓她保護女兒的戒心頓揚。


    薛氏不顧一切地奔上前,伸手一把扯住女兒的右手,大喝出聲:“你放開她的手!”


    竇惠被母親的叱喝震得愣住了,方才杵在原地,查看出了什麽事,她定睛一看,原來,她的左手被一個濃妝豔抹的陌生女人掐住了!


    竇惠要掙開那個女人的手,但是對方掐得好緊,害她像隻被繩圈套住的小雌馬,踢韃跳個不停,回頭苦著臉大喊一句:“娘,她幹麽拉我的手!”


    這時,陌生女人才裝出一臉吃驚,嗲聲說:“唉啊!原來是我認錯人了!我還以為是我失蹤了好些年的寶貝女兒呢!真是失禮了,夫人!”抱歉的話雖然冒出口,但那隻雪白無骨的手可放得挺不情願的。


    薛氏一把拉過女兒,緊緊護在懷裏,她強抑下尖叫的衝動,眼帶敵意地注視對方,斬釘截鐵地說:“她不可能是你女兒!”


    對方眯著杏眼,臉上泛起輕浮的笑,將手絹掩至唇緣,冷哼一句,便搖身走回人群,隱進鼎沸的叫賣聲裏。


    一頭鑽進娘親懷中的竇惠,警覺地瞄著遠去的對方,她好奇的目光被拍賣台上的水牛吸引住,直到貼著母親的小耳朵聽見一聲重重的長喟後,才意識到危險已暫時遠離。


    她倚著母親囁嚅地懺悔:“娘,都是惠兒的錯,害你擔心了。”


    “傻丫頭,知道危險就好了,從現在起,你可不能丟下娘,一個人跑前頭啊!”


    有了這次有驚無險的經驗,竇惠的行為舉止收斂多了,她戰戰兢兢地跟在母親旁邊,兩隻小手緊握著母親,深怕握錯別人的手。


    但她兩個眼睛可不曾閑過,仍是四處溜轉,意圖捕捉少年郎的蹤影。


    隻可惜,叫賣台兩旁的店街都繞遍了,仍是沒有所獲,她意興闌珊地想打消搜尋的念頭時,便聽到一陣吆喝聲。


    “來喲!各位官爺夫人來看喲!今兒個有一位孝子為了籌醫藥錢救父,不得不賣身為工奴,各位瞧瞧,這孝子體格健壯,‘汗草’好似鐵打一般,隻要官爺夫人肯善待他,他一個人可抵五個人用哩!看是要他照料馬兒、種麥、蓋房子、搬運粗重貨物,他包山包海樣樣使得上力!但是別怪小弟醜話說前頭,您若要他喂兒子吃奶,那可萬萬使不出力啊!”


    大夥聞言哈哈笑了起來。


    竇惠斜眼朝台上的人掃了去,隻見一個醜角人物在台上大聲疾嘶,另一位則是身著左衽破皮襖的馬尾少年郎!


    這讓她的眼睛一下子雪亮,吃驚望著筆直而立的少年郎瞧,他兩腿與肩平行,麵無表情,本應帶有幾絲驕傲的雙眸毫無神采地注視前端,沒有方向,隻是茫然地注視前端。


    竇惠倏地轉頭,不假思索地拉了拉母親的手,“娘,我看到他了,他在叫賣台上!”


    “什麽?他跑到叫賣台上做什麽?”薛氏不可置信地撇過頭去,直到一個高大但略微削瘦的少年閃入她眼底時,她才啞然住口。


    竇惠急了,“我不知道啊!娘,我們上前問他看看吧!”說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再度拉著母親往前鑽去。


    來到台階下時,竇惠在嘈雜的人群中拚命往上彈跳,又搖手又吆喝,為的就是想引起少年的注意力,無奈,不知真的目中無人,抑或是絕望得過頭,他竟然無動於衷,連眼也不曾往她身上瞟!


    站在女兒身後的薛氏乘勢默觀眼前的少年郎。


    這男孩的眉宇之間蘊藏著威霆的憤怒,渾身散發一股軒昂的獨特氣質,他堅毅的下巴與深邃的眼眸透露出歲月無情的殘酷麵,盡管他還年輕,但是麵對一幹陌生人評頭論足的指點時,他卻能含垢忍辱、寵辱不驚,這種不符他實際年齡的態度,讓明眼人一瞟,就知道他有著豐富的人生曆練。


    薛氏自認是個依賴丈夫的無才女人,無法在一眼之內就推斷出人的好壞,所以不確定該不該插手管這檔事,隻得任女兒去嘶吼了。


    有些人問了少年郎一些問題,諸如名字啦,年紀啦,打哪兒來啊,會不會說漢語和鮮卑語啦,家中除了老父外,還有沒有別人之類的問題。


    少年郎簡約地用鮮卑語回答:“我叫拓跋仡邪,十六歲,打從西域的鄯善國(原名樓蘭,自漢昭帝始稱鄯善)來,家中除老父外,隻有我一人!”他的最後一句則是用漢語說的。


    由於他的語態堅定,不露疑竇,於是眾人對他模棱兩可的回複沒有任何異議,因為聚在此處的人無一去過鄯善城,自然分不出他的外國口音。


    未幾,叫賣正式開始了。


    急得五內俱焚的竇惠可憐地翹首望著母親,“娘,怎麽辦?這裏人太多了,他根本沒聽到我。”


    一時拿不下主意的薛氏也愁著眉看著女兒,“娘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母女倆忽忽不樂地呆站在前麵,聽著出價聲此起彼落,沒多久,一陣柔嗲嗲的聲音就傳進他們耳朵裏了!”


    “五疋布文!”


    大夥的心底盤算著,一疋布大的值個兩百文,五疋等於一千文,天啊!要幾吊五銖錢才抵得上那麽多,眾人嘩然地四顧相覷,看是哪一家大戶開出的價,咚咚隆個鏘!原來是洛陽城裏數一數二的妓院老板娘!


    而薛氏對這個老板娘是厭惡得很,瞧她淫淫笑地打量男孩子的模樣,明擺不是要買他回去打雜那麽簡單!這該死的老賊娘!


    薛氏暗咒一句,拳頭一緊,脫口對女兒說:“好吧!就看在他幫過你的份上,娘破例為你出價買下他,如果下個月娘沒零用錢時,你可得貼補貼補娘啊!”


    “是!”竇惠一聽,興奮地點下了頭。


    薛氏趕忙掏出了手絹半掩著麵,隨便揪了一個名,大聲喊出一個價,“吳家老爺出六疋布文!”


    “十疋!”妓院老板娘不甘示弱地還以顏色,眼一斜,意有所指地說著,“哼,隻多個一疋,還有臉喊價,小兒科!”


    薛氏一聽,氣得說:“惠兒,別怕,娘就是小兒科也要多她個五文錢!管事的,竇家老爺再多出個五疋!”


    竇惠一聽娘報出真名,趕忙扯了母親的袖子,“娘,我們家姓吳呐!”


    “喔!”薛氏舌一咋,轉口說:“訂正,吳家老爺再多出個五疋!”


    妓院老板娘聞聲冷嗤一記:“哼,連頭家姓啥都會忘,我再多一倍湊成三十!”


    這下可熱鬧了!其他人紛紛撤標,轉頭看兩個女人家競價,最後,價錢被抬到五十疋時……


    一個聲音突然從另一頭冒了出來,“一百疋!”管事的舉起雙手要大家別出聲,仔細聆聽後才大聲宣布。


    “有位官爺肯為這個幸運的少年出一百疋布等值的文銀!有沒有人肯出更高的?


    為了公平起見,在下一位官爺夫人出價前,我照例得提醒大家,買賣是當場成交的,沒帳可賒欠,大家量力而為吧!”


    妓院老板娘聽完恨恨地猛跺了地!


    薛氏的臉也好看不到哪裏去,摸摸小腰包,她隻有一吊五銖錢,這還是今早想為女兒賣零食吃,才塞上身的。


    因為錦衣玉食的她上街購物向來都報丈夫的大名,連簽單蓋印都省了,這時候教她上哪兒生一百疋文銀啊?將瘦不拉奇的竇惠論斤賣了都不夠!


    這個節骨眼,她實在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麵跟女兒坦承一切,隻得掐掐女兒的手,小聲地說:“惠兒,怎麽辦?娘沒帶夠錢呢!”


    竇惠懊惱地嘟起了嘴,失望地看向那個少年。


    這時高高在上的他已微側過頭來,眯眼打量她了!但一接觸到她的目光後,又裝成認生的模樣,掉頭不理她,冷漠的目光再次平視前方。


    竇惠這回可以確定他打從開始就知曉她的存在了!


    她靈機一動,趁著主持叫賣的人還沒敲定價錢後,拔腿奔上前,雙手攀在陋台的階終處,大聲問主持人:“大叔,我問你,你說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主持人被她這麽地打岔後,愣愣地回了她一句:“當然是命重要了!你這女娃兒別在這兒礙事,趕快退回去!


    “大叔,等一下嘛。”竇惠趕忙轉向冷眼瞅她的拓跋仡邪道:“我認識一個道行很高的醫生,高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境界,如果你想要救你爹,我用介紹這個醫生的恩情買下你!”


    主持人大吼了一句,“你開什麽玩笑啊!一百疋布文可以換多少包藥啊,你介紹一個醫生哪能值些錢!再說我三成的傭金跟誰討去?”


    “可是我保證醫活他的命的!”竇惠誠懇地看著拓跋仡邪,見他仍不說話,再次強調:“另外再加十三張羊毛襖給你,今年冬天,你的族人會需要的。”


    話才說完,她傾著下頜,從頭上找出一隻鑲玉的金釵,遞給主持人看,“大叔,我拿這個抵你的傭金好嗎?”


    主持人不屑地將眼一睨,見了沉甸甸的金飾後,好半天都吭不出一句話來,那金飾就算沒一兩,少說也有五錢重,不收它的人簡直是呆子了,但這可是公開喊叫啊,行規可不能由他壞起,要不然下回沒得生意做了。


    於是他說:“這我拿不定主意,得問問小兄弟的意思,小兄弟,你怎麽說呢?


    是要繼續任人喊價呢,還是接受這小姑娘的建議?”


    拓跋仡邪考慮了一下,才慢聲詢問竇惠,“你拿什麽保證救得活我老頭?”


    竇惠篤定地看著他說:“如果沒能救活他的話,隨你要什麽都行!”


    “哦,是嗎?你的命也成嗎?”拓跋仡邪上前兩步,蹲下身子,將臉湊近她。


    “成!當然成!”竇惠再次保證,認真的眼神不像是在兒戲。


    拓跋仡邪得到她的答案後,才站直了身,提高音量說:“好!大家都聽到你的話了,如果你介紹的醫生沒本事的話,我就要你一命償一命!用你的命和十三張羊襖買我的自由……”


    他話還沒說完,一名貴婦人便從人中走了出來,岔了話,“小兄弟,等一下,如果我女兒真的救活你爹的話,你又怎麽辦?”


    “我不是被你們買了嗎?‘吳竇’夫人,你們要怎樣就怎樣,除了要我喂奶以外。”


    旁人一陣訕笑,薛氏紅了臉,不理少年的話,挺著顎強調道:“你得發誓,今後心甘情願做我女兒的跟班,她說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拓跋仡邪歪著頭諷刺道:“這不就是奴隸該做的事嗎?”


    “很好,我隻是要確定你知道規矩罷了,”薛氏裝作沒看到對方的吊兒郎當的態度,提醒他,“既然說定了,你還不快帶我們去找你爹!遲了搞不好還得賠上我女兒的命。”


    拓跋仡邪聞言隨之變臉,兩步就直飛躍下高台,一把抱起竇惠,將她當布袋似地甩在左肩上,他彎起右胳臂後,一路推開擋道的人,凶神惡煞般地吼了句:“滾,滾!不滾,我就砍人!”


    人群被他的氣焰震住了,腦袋不及反應便照他的意思挪了身。


    台上的叫賣郎是第一個自混亂中清醒的,他急得跳腳,喊了一句。“喂!別溜啊,我的傭金呢!”


    一頭長發幾乎垂地的竇惠聞聲胡亂地將手中的金簪朝台上用力擲了過去,她甚至沒能舉頭查看清楚對方接到與否,半截身子就掛在硬如石塊的肩頭上,在空中晃啊晃地,轉個眼,就被蕩出了人群。


    倒栽蔥的竇惠,強忍胸口的悶漲,抖著一雙不穩的手將黑簾般的長發撥開,看見她花容盡失的娘親從人群中殺了出來,哭著追趕他們。


    但是這少年在行人來往的道上狂奔,卻是箭步如飛,過人的技術好得沒話說,即使換上愛踢球的爹爹來追,都不見得追得上,況乎她柔弱的母親?


    於是,她隻是將雙手拱在唇間,大喊一句,“娘!你先回家!我……不會有…


    …事……”


    薛氏沒聽見,距離雖然愈拉愈大,仍是努力不懈地緊追在後,她的發髻已鬆落,金簪也脫飛,一直到拐了第十一個彎後,女兒與少年的蹤跡突然不見了!


    她如瘋婦般,見人就揪著對方的衣領,追問他們的下落,剛開始時,還有些人能指點出一個明確的方向,但到後來,就沒人知道她在問什麽了。


    薛氏茫然地跪坐在路旁,好久好久不能動,她心裏想著,如果女兒有個三長兩短,她也活不下去,幹脆就杵在這兒任車撞死算了!


    這念頭才剛閃過,一輛不快不慢的牛車就朝南駛了過來,一時想不開,她匍匐地爬到路中央,想做蹄下魂。


    好在車速不快,車夫及時勒住溫馴的牛,懊惱地朝地上披頭散發的婦人喊了句。


    “喂!想死得痛快,也別撿竇老爺的牛自殺啊!”


    薛氏一愣,抬頭認出高坐在駕駛位上的人竟是車夫阿竇!


    對方顯然也認出她,詫異地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做什麽,隻能呆瞪著竇夫人吃力撩起裙裾,微顛地爬起來,朝車頭狂奔過來。


    她不顧一切越過瞠目結舌的阿竇,攀進垂著遮簾的車篷內,二話不話地撲進穩坐在裏端的男人的懷中,泣不成聲的道:


    “老爺……惠兒,惠兒給人家拐……跑了啦!”


    拓跋仡邪跑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甩開人群,現在他扛著竇惠在幽林密布的坡道上打轉,腳步仍是輕盈,氣也沒喘上半口。


    他冷冷地問道:“你說的那個神醫到底住在哪裏?”


    “我跟你說過三遍了啊,等我見到你父親時,你就知道了。”竇惠發出鼻音,“好哥哥,你快放我下來,這樣像隻蝙蝠掛著,我的鼻子好難過!”


    拓跋仡邪的耳朵就是聽不得軟話,他態度隨之一硬,“拜托,你別叫我好哥哥行不行?我跟你說過,我一點都不好!”他猛地用力往上踏了一步。


    顛晃著的竇惠忙地緊揪住他背腰後的皮帶,這讓他猛地怪叫了一聲:“喂!你幹麽揪我皮帶,想勒我的肚子來報複我啊!”


    “不是……”疲倦的竇惠解釋,“我隻是頭暈了!好……不,壞哥哥,請你放我下來走吧!我發誓不會逃的。”


    拓跋仡邪聞言猛地一嗤,不屑地說:“誰怕你逃啊!要不是怕弄髒你漂亮的衣服和絲鞋,我才懶得扛著你呢!再忍耐點,幾步路就到了。”


    “可是我頭好暈,好想吐啊!”


    “你……你實在很嬌耶!扛著也會有問題!”拓跋仡邪不悅地評了一句。


    竇惠對著他的屁股,正經八百地回答他,“當然有啊!我又不是貨物,哪能讓你兩頭扛都行。”


    他沉默不語地走了十來步後,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出乎竇惠的意料之外,他緩緩地將她的身子垂放到泥濘的土坡上,直到她的足尖接觸到地麵時,才稍退了一小步。


    他別過眼,隨她抬起小手胡亂整理頭發和衣服,兀自說:“你很輕,扛著你像在扛棉衣一樣,所以我不知道你會難過。”


    竇惠睜大眼觀察他的表情,當然,他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她能聽出他說那番話的意思是在跟她道歉,一向善解人意的她走到他麵前,仰頭對他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拓跋仡邪垂下厚眼瞼,迷惘地看著她芙蓉般的笑容良久,才注意到她耳垂邊有一縷煩亂的青絲沒撫平,他七上八下地猶豫著是否該伸手為她拉直,卻遲遲沒付諸行動。


    或許打從第一眼起,她就讓他聯想起易碎的琉璃娃娃,不能隨人亂摸的,於是他握緊了拳頭,打消為她撫平頭發的心意,身子挺得跟枝靜竹一般。


    見他好靜,沒心眼的竇惠隻能聳肩,略過他的肩膀,往前踏了幾步,大聲說:


    “帶我去找你爹吧!”


    他的聲音從後方傳了過來,“不是那一頭,是另一頭!我……我在賣場說了謊,他並不是我的親爹,但是他對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


    “我猜也是。”小竇惠點了頭,倏地轉身踏著鬆土朝他走回來,“那你也不是從鄯善國來的羅?”


    拓跋仡邪遲疑幾秒,才說:“我是,但也不是真的是,事實上是更遙遠的地方。”


    “更遙遠的地方?!”竇惠的眼底藏著比好奇更多的求知欲,“比西極之地還遠嗎?”


    “是的,比西極之地還遠。”


    “究竟有多遠?”她睨了他一眼,垂眼小心翼翼地越過個顛危的石頭,踩上大樹的板根。


    “路有多長就有多遠。”問了半天的結果,他給的答案還是很籠統。


    於是竇惠隻好問另一個問題,“那你的漢語和鮮卑語是在哪裏學的?”


    “絲路上啊!那條道上簡直是語言訓練中心哩!”拓跋仡邪答得稀鬆平常。


    “絲路?”竇惠的聲音有著響往,“我也好想走一趟絲路呢!”


    “幹麽?”拓跋仡邪頭次聽到有女孩子主動表示想跋山涉水的。


    “去取經啊!”


    “你去取經?”拓跋仡邪感到荒謬地笑了出來,眼睛熠閃,被綠蔭襯托得柔和,少了幾分攻擊的銳氣,“你那麽瘦弱,命別給人取走還差不多……”他霍然住嘴,上身警覺地挺前,眉心一攏,朝她大喝一聲:“小心!別踩那塊石頭!”


    竇惠被嚇住了,抬頭訥訥地問:“為什麽不能?”


    “因為它是鬆的!”拓跋仡邪氣急敗壞地衝了一句,隨後上前兩大步,及時拎住快滑倒的竇惠,凶道:“你小心走,別踩在石頭上!這裏久旱不雨,土質鬆軟,昨晚一場大雨後,很容易滑倒。”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竇惠小心翼翼地抓著他腰帶,向前跨了一步。


    “還說要取經呢!連走個小坡都有問題,我看我還是抱著你走好了。”


    “不用了……”但她的身子倏地被他單手騰空抱了起來,像個小嬰兒一樣,“好哥哥,你放我下來走吧!”


    “別-唆,我們得趕路,你小心頭,別讓樹枝割到臉。”說完,他便穩當當地爬上林坡。


    一刻鍾後,竇惠瞄到地標,因而認出了他們所在的位置,他們位於法雲和寶光兩古刹毗臨的後山腰,一個極隱僻的地方。


    竇惠知道他們躲在這裏的原因了,此處本是香火鼎盛的,但自從禁佛後,人煙稀少,與白馬寺相較,遊覽的人是少了許多。


    拓跋仡邪謹慎地撥開樹枝與藤蔓,往叢林深處鑽去,沒多久,就來到一叢茂盛的大樹前,那樹的樹形很奇怪,樹條往天空延伸到一定的高度後,又垂到地麵深入土中,因而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庇蔭場所。


    他抱著她矮身從樹縫間進去,裏麵的情況讓竇惠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


    原來這裏麵竟是寬敞得足以容納二十來個人!


    竇惠往右看去,見到三個削瘦的年青人圍坐在粗厚的樹根處玩著簡陋的骰子;五個人則趴臥在樹梢間打著盹;靠左邊處有一位個頭比她還小的人拿著一把皮刷死勁地挲著一匹瘦馬;正中間躺著的便是那個白發老人,其側跪著兩名胡漢,四眼裏透露出束手無策的絕望。


    “怎麽樣?”拓跋仡邪將竇惠放下後,逕自上前,跪在老人的身邊說,“樂企,我帶人來看你了,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盡管說出來。”


    “你……你去……哪裏?”樂企費力地潤了幹癟的唇,質問他。


    “我去請人來替你看病啊!”


    “你哪……來的……錢……”


    拓跋仡邪可不敢承認自己跑去賣身,於是說:“正好有人義診,我就把人抓來了。”至少後一句是實情,讓他能坦然一些。


    “你……竟把人……抓來這兒?”


    “好了!省點氣,少說廢話了。”拓跋仡邪轉頭,朝走上前的竇惠說:“你現在看到人,可爽了吧?快帶我去找神醫!”


    竇惠沒應他,在老人身邊蹲了下來,掀開了破毯,拿出他的雙手把脈,觀察一下他的手掌後,又側頭去檢查老人的雙足,想了好久才問:“你們這些天都吃什麽?”


    拓跋仡邪不耐煩地瞪著她,“你先帶我去找醫生,省得我得回答兩次。”說著他還賭氣似搶回樂企的手,怕被她弄壞似的。


    竇惠見他如此固執,隻得對他做了一個鬼臉,很慎重地解釋:“我介紹的醫生就是自己。”


    拓跋仡邪目一瞪,下巴掉了一半,好久才憚赫地嗔道:“你開什麽死人玩笑啊?


    有人這麽不要臉,竟說自己能生死人、肉白骨!好了,我受夠你這個嬌小姐的戲弄,請你打道回府,自己摸回去吧!”


    “好哥哥你別生氣,聽我說……”


    拓跋仡邪怒目叱責,“你最好什麽都別說,馬上給我滾,若惹我冒火,不把你一根根骨頭抓了做火把才怪!”接著他輕推了竇惠一把。


    體輕的竇惠不禁推,登時倒趴在沙地上,尖銳的枯枝劃破她晶瑩剔透的麵頰,一道鮮血便從傷口處溢了出來。


    有人看不過去,便站起來咕嚕地說著。


    竇惠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隻能從他們爭得麵紅耳赤的模樣,猜測他們在爭吵。


    霍然起身的拓跋質大刺刺地問:“小夥子!你對小姑娘一定得這麽凶嗎?”


    拓跋仡邪嘴一噘,倨傲地說:“質叔,你不知道這檔事的來龍去脈,就別多管閑事!”


    “什麽?你說我多管閑事!媽的,你這火爆小子,不要命啦!樂企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專屬品,你一意孤行是想要害死他嗎?”


    “她隻是個小女孩耶,會懂什麽醫術?我看隻會濫用同情心來作弄人罷了。”


    “別小看人家,想想你七歲大時,敵家不也這麽笑過你,說你是個還沒斷奶的娃兒,怎會拉得動弓?結果你箭一上弦,猛地一拉,將十尺外的對方射得腸破體穿。”


    拓跋仡邪狠瞪豎起小耳聽他們說話的竇惠一眼,辯稱:“質叔,這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殺人容易,救人難!”


    拓跋質氣得吭不出半句話。


    見兩人僵待不下,躺在地上的樂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嘶道:“你的德行……


    和人家的不配!我這老頭……倒寧願相信……這個小姑娘……是……救人容易,殺人反倒難……”


    拓跋質得意地笑了出來,“聽到沒?樂企要讓她醫,仡邪我主,你最好旁邊站著看就好。”


    拓跋仡邪不可置信,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才說:“你們有把我當主子看過嗎?”


    拓跋質將肩聳了一下,滿臉不在乎,“有時有,有時沒有。”


    拓跋仡邪雙手抱胸,蠻不講理的說:“媽的!這句簡單的話是什麽意思?恕我頭腦太複雜,聽不懂白癡說的話!”


    “意思就是……你像大人時,就有;一旦像小孩時,就沒有!譬如現在,霸得這麽莫名其妙,就準沒有!”


    “你…”拓跋仡邪忍著拳頭,遏製自己撲身痛揍拓跋質的衝動,忿然將頭一甩,方才注意一旁的竇惠早趁他們吵得熱時,偷爬回樂企身邊蹲著了。


    她兩手縮在頸間,小心地用眼角偷覷他的表情,像極了一隻在草原上被敵人追殺的小蒼鼠,可憐得無辜,仿佛他這個土狼虐待她好些年了。


    氣得朽跋仡邪不知如何是好,隻得豎起一指威脅她,“反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軟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今天碰上橫的和不要命的,算我命背,但如果沒把他醫好,你橫豎是死定了!所以最好禱告你的技術不是唬人的,要不然我會把你的手骨剁下來,一把擲回你家,給你母親當柴燒!”


    他發完飆,三步衝出了樹蔭,留竇惠和十二個男人在這裏幹瞪眼。


    由於語言不太能溝通,竇惠的診斷過程極為不便,隻好比了一個喝水的姿勢。


    剛才和少年大吵一頓的大叔會意後,忙遞上自己的水壺。


    她接過後,搖頭表示不夠,於是大叔便要其他人遞出水壺來,有些人給得不太幹脆,大叔便惡形惡狀地搶了過來。


    竇惠接過手後,聞了一下用羊胃袋做成的水壺,露出了難忍的表情,然後二話不說地將水倒了出來,並且要大叔跟著做。


    其他人紛紛出聲抗議,叫說水是最重要的東西,怎能這樣浪費,於是伸手就要搶回去。


    竇惠隻好一直抱著肚子,表演痛的感覺。


    但他們莫名地盯著也瞧,還有人問她是不是想拉屎了?


    竇惠沒辦法,隻好跑出去向拓跋仡邪求救。


    但是他人不在入口,她邊找邊喚:“好哥哥,你在哪裏?我需要你幫我解釋一些話。”


    空蕩蕩的林間沒人應她,她便走到另一頭,這回看見他背靠著一棵大樹站著,隻露出一個肩膀。


    於是她撩起裙子,一路跑上去,來到樹幹邊,氣喘籲籲地說:“原來你在這裏啊,我想請……”


    拓跋仡邪狠咒了一聲,恨連撒泡尿都不得安寧,便仰天大吼一聲:“別過來!


    你若過來,我準掐死你!”


    竇惠被他狼嘯般的吼聲嚇住了,整個人就真的呆在那兒不動,倉皇地問:“發生了什麽事?”


    “沒事!我在射兔子!”拓跋仡邪咬牙切齒的應她一句,接著自覺是個天字第一蠢蛋,為何要對她的問題有問必答!


    “射兔子?”竇惠的口吻瞬轉嚴厲,“喔!不行,你不可以傷害它,它受傷了是不是?”說著,她往前踩了一步。


    地上的落葉隨她的腳步發出唏唏嗦嗦的聲音,讓拓跋仡邪的神經繃在那兒,於是兩人便繞著那棵大樹躲迷藏,繞了半圈,直到他穿好衣服,低頭確定褲襠處沒穿幫後,才黑著臉潛到她身後,腿跨開,雙手叉腰,一本正經地問:“找什麽?兔子嗎?甭找了,算它命大,給它落跑了。”


    竇惠聞音掉轉過頭,愣了一下,將信將疑地瞄了他那張酷臉。


    拓跋仡邪信誓旦旦地舉起一手說:“是真的跑掉了!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看,它一看到我拿石頭打它,嚇得屁滾尿流地竄跑了!”可憐的兔崽子,跟他的境遇還真是有些雷同。


    “可是你剛才說你在射免子的!”


    竇惠追根究底的精神令他強翻一個白眼,他強拗著:“喔!我是這麽說的嗎?


    射跟打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竇惠想了一下,“施力點和姿勢好像不太一樣。”


    “喔!那我記住了,漢語畢竟不是我的母語。”他這個人什麽都懂,就是不懂理虧二字,於是,又是不客氣地說:“對了!你剛才叫那麽大聲做什麽?”


    被他這麽一點,竇惠趕忙說:“我要你跟大家解釋,裝水的袋子生了黴菌,不能再用。”


    “什麽?!沒這回事!那些水袋是我們去年在於闐(新疆和田縣)新換得的,不可能壞得那麽快!”


    “你一定是買到半生不熟的便宜貨,而且沒先烤煮烘幹處理就裝水進去。”


    “這道理不用你解釋,我也知道!”拓跋仡邪嫌她多事,懊惱地踱步回去,“怪不得大夥的臉色都奇差無比,明明餐餐都有烤鴨肉吃的,還活像餓了一個禮拜似的。”


    “你讓他們吃烤鴨肉?”


    “是自己射的,不是跟人買的,天上飛來的鴨子不可能又中毒吧!”


    “可是天天吃,那就更無法將毒水排出來了!”


    她的理論讓他也愣了一下,“那現在怎麽辦?樂企的情況如何?其他人怎麽樣?”


    “其他人年輕力壯,隻要隨我回家給他們紮幾針就會改善,但老公公就比較嚴重了,得先幫他濾血!”


    “紮針?!濾血?!”


    “嗯,就是讓毒血從穴道流出來。”


    “那就是放血了?”


    “對,對,對!”


    拓跋仡邪麵白了一半,他六歲時,曾在匈奴王布雷達的龍庭內,見識過大秦醫師放血的場麵,活像割人肉似的,那不是在醫人,簡直是在糟蹋活人的命,所以他強力反對,“不行,紮針、放血免談,你這個小女巫,還真是恐怖。”


    “不會有問題的!我曾幫一些病人做過好多次了,他們現在都健康得很。”


    “那是他們命不該絕,不是你的醫術好!”


    “你讓我試試吧!”


    “不行,命怎麽可以給你亂試的,除非你學‘jesus’顯靈給我看!”


    “學誰顯靈?”竇惠皺著眉頭問?


    拓跋仡邪搔搔耳朵,不耐煩地說:“一個你不認識的外國人,已經死了四百多年,談他也沒轍,我說隻要你能當場證明,自己有醫生的能力,我就準你對我的族人放血。”他出這道難題是打算讓她知難而退的。


    竇惠猶豫了一陣子,才說:“我沒有能力把死人醫活。”


    “那就免談!”正好如他所願。


    “但是我可以讓刀劍之傷在很短的時間內複合。”


    “多短?一個禮拜?還是兩個禮拜?哼!隻要能找到得鹽巴醃傷口,這種雕蟲小技我也會!”


    “可是我比你還要快!”竇惠雙手拱起求他。


    “有多快?”拓跋仡邪真是喜歡看她跳腳著急的模樣。


    “看傷口大小,小的一眨眼就好,大的要數到十或二十。”


    拓跋仡邪懷疑地睨了她一眼,傾下頭來想查看她有沒有在吹牛,見她亮晶晶的眼底隻有著急,不見愧色。


    於是他豎起一指,放入嘴裏,忍痛地狠咬一口,然後再將滴著鮮血的食指下挪到她眼前,說:“這傷口夠大了吧?我數到十五,如果它沒愈合,你就回家跳繩踢毽子去……”


    他話還沒說完,她舉起兩掌,兀自蓋在他的手腹,一滴血順著她的手腕溜進了衣袖內,不到一會兒,她便放開他的手,篤定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拓跋仡邪見指腹還有血漬,得意地將血舔幹,這時,他才發現傷口的確相連在一起,雖然齒痕粉紅得像個刀口,但卻像個舊傷疤!


    他怔忡一秒,迅速丟給她一個荒謬的表情,然後依法炮製地咬了中指,她也不厭其煩地用行動說服他。


    “還需要再試一次嗎?”她咬著唇問。


    瞪眼緊瞅自己的指頭,拓跋仡邪對這等邪門的事不知該說什麽?隻能澀然地問她一句:“你是怎麽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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