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相爭多年的宿敵, 有一天突然告訴你,他來自未來,你們在那時成親了。


    傻子才會信如此荒謬的謊言。


    姬越自然不會信。


    可他也並沒有拆穿。


    他倒要看看, 衛斂能為了脫身做到什麽地步。


    “哦,是嗎?”姬越語氣很平靜。


    衛斂望著他:“你不信我?”


    姬越靜靜注視他片刻, 衛斂精致的眉目溫潤恬淡,看不出絲毫撒謊的痕跡。


    真是無懈可擊。


    他淡淡垂眼,說:“孤信。”


    陪他演一場又何妨?不過是假扮幾日恩愛夫妻, 順了他的心思, 也成全自己隱秘的渴望。


    ……


    姬越嘴上說信,心裏不過是抱著看戲的態度,之後幾日對衛斂仍是淡淡的。


    衛斂毫不在意,不管姬越如何冷淡, 他都能保持熱情。


    他與從前的衛斂性格迥異,姬越卻並沒有懷疑——姬越根本從未信他,把衛斂的一切異常都當成是在演戲,反而接受得很自然。


    “禁足令可以解了嗎?”衛斂一得到姬越的“信任”, 瞬間得寸進尺,“我想要在王宮隨意通行的自由。”


    王宮隨意通行, 不就是為了方便逃跑。


    這麽快就暴露目的了嗎?衛斂這回倒是意料之外的沉不住氣。


    姬越淡聲:“你不是已經出來了麽?”他那道禁足令哪裏攔得住衛斂。


    “我自己憑本事出來,跟你讓我出來可不一樣。”衛斂說,“你說過永遠不會拘著我的。”


    姬越:“孤沒說過。”


    衛斂理直氣壯:“你將來說過。”


    姬越:“……”將來與說過這兩個詞不覺得很矛盾嗎?


    衛斂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到他自己都信了。


    姬越揉了揉眉心:“孤會下令允你在王宮自由出入。”然後暗地裏加強十倍看守。


    衛斂知道姬越沒有說出來的話,他隻裝作不知。


    “孤將來還跟你說了什麽?”姬越純粹好奇衛斂還能編到什麽地步。


    “你說過很多。”


    衛斂垂眼一笑,眸光底下似壓了一片星河。


    “你說你的心是塊朽木, 後來開了花,問我要不要摘它。”


    “你說以後有你在我身邊,世上不會再有人欺負我。”


    “你說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你的命隻給我。”


    “你說你不讓我疼。”


    “你說祝我長樂無極,願我平生無慮,守我百歲無憂。你願往後陪我左右,愛我長久,歲歲年年,直至碧落黃泉。”


    “你說……江山為秦,皇族為楚,與我此生共享榮耀權柄,一道青史留名。”


    姬越呼吸滯了滯。


    這些話他曾想過一部分,卻未想會有從衛斂口中說出來的一天。


    現實是他們互相搏命,傷對方最深最狠,站在不共戴天的兩端,永無並肩之日。


    終究隻是奢望。


    姬越清醒認識到這一點,隨即猛地退後一大步距離,冷聲道:“皇族為楚?開什麽玩笑。”


    “……”簡直對牛彈琴。


    衛斂麵無表情:“你不是我的姬越。”


    姬越說:“孤當然不是。”衛斂說的那些根本就是他瞎編的。


    衛斂抿唇,看起來有些難過:“我想回去了。”


    “這便藏不住了?”姬越漠然盯著他,“好歹多裝幾天。你如今是秦國的俘虜,休想回到楚國。”


    衛斂黯然垂眸:“我想回到我的時空,你說過會愛我寵我。現在的你對我一點兒也不好。”


    他生的是舉世難尋的好看,隻是性格一貫強勢,從未在姬越麵前示弱,總讓人忽略他也是個美人。如今卸去全身的尖刺與氣勢,露出柔弱的一麵,便顯得楚楚動人。


    姬越被他這我見猶憐的模樣刺到,心被狠狠紮了一下。


    就算明知這個人狡詐無比,又在演戲,羸弱可憐的皮下藏的不知是何等波雲詭譎的心思。


    他竟也會為這樣的表象而心疼。


    當真是栽了。


    姬越凝眉,感到一股無以名狀的生氣。


    衛斂就這麽豁的出去。


    他知道衛斂素來高傲的性子。便是曾經製住對方胳膊把刀架在脖子上,衛斂也沒有求過他一聲,倒是自己狠心脫臼了手腕脫離掣肘,反手就給了他一刀。


    衛斂就是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從不肯表現出半點弱小。


    如今卻連這裝可憐的美人計都會施展了。


    真是長進不少。


    他一邊冷漠暗諷,一邊又惱於衛斂自輕自賤,一邊更氣自己心慈手軟。


    姬越的複雜心思,全在衛斂的掌控之內。


    論感情之事,這輩子的姬越離衛斂可還差得遠,想要擾亂他的心神再容易不過。論起臉皮,衛斂更比原身厚顏無恥無數倍。他在姬越麵前早就拋卻矜持,裝一裝小白蓮花算什麽,老本行了。


    衛斂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姬越,你說過的,你要是早知道會愛我,當初一定會對我好。我現在回來了,你不能這麽對我。”


    姬越險些被嬌滴滴慘兮兮的衛蓮打敗,半晌才找回理智,眯了眯眼:“你說,我們真的成親了?”


    “我都說多少遍了,你怎麽還要問?”


    姬越慢條斯理道:“那你我也洞房過了?”


    “這是自,自然。”


    “很好。”姬越輕笑,“按你說的,你我已成婚多年,想必房中事亦不在少數。既然你遲早是孤的人,那麽現在就把身子給了孤,大概也不打緊。”


    美人計可要施展到底啊,衛斂。姬越含笑的眼底深不可測。


    孤很想知道,你還能做到哪一步。


    姬越有點不太想演下去了。


    這兩日衛斂對他的親昵熟稔,美好得叫人心悸。再這樣下去,他怕是要越陷越深了。


    偏他明知這隻是一場戲。


    不如及時抽身。


    衛斂若願,他大概會心寒衛斂連自己的身體都可以當做籌碼送出去,卻也絕不會碰他。這是他對衛斂的尊重。


    衛斂若不願,他正好撕破臉,兩人不必再這麽偽裝扮演下去。


    著實是道難題。


    衛斂默然片刻。


    且不說這具身體不能算是他的,擅自破身對不起原主。衛斂雖有心撮合此時空的兩人,這段日子對姬越熱切了些,心裏還是將他與自己的姬小越當成兩個人的。


    在這裏失身,回去後姬小越還不得瘋狂吃醋,萬分嫉妒,甚至想我殺我自己。


    他也並不愛眼前的姬越。


    或許有些愛屋及烏,但真正的愛隻能分給一個人。他愛著那個把他從寒潭裏帶出來、與他在屋頂上共賞煙火、並肩行過春秋、分了他一半江山的姬越,誰也無可替代。


    這個時空的姬越不屬於他。


    得想個法子避開。衛斂思索著。


    明言拒絕肯定不行。這輩子兩人關係僵,姬越性子更警惕,本就不信任他。再為難拒絕,直接就讓姬越認定他謊話連篇,進度條歸零了。


    姬越見衛斂沉默,果然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正要開口— —到此為止罷,不用再裝瘋賣傻了。


    衛斂語速更快:“好啊。”


    姬越一怔。


    然後他見衛斂鎮定道:“那個,忘了告訴你,你是下麵的。”


    “……”


    姬越:“那就當孤沒說罷。”


    ——時空分割線——


    “還記得我與你一起進入大漠的那回嗎?”衛斂說。


    姬越心道朕記得個鬼,朕跟那隻姬狗根本不是同一個。


    姬越已經毫不留情地稱呼另一個自己為狗了。


    因為衛斂完完整整同他講述了姬狗對他的追殺迫害。姬越聽完後,覺得另一個自己簡直不能算個人了。


    這輩子他隻對衛斂做了兩件錯事,一是罰跪,二是喂毒,都傷到了他心愛的人,他為此自責半生。而姬狗就不一樣了,他幹的事真是罄竹難書令人發指,姬越聽得逐漸目瞪口呆。


    — —其實也不過是正常對手間的博弈,但在姬越眼裏,傷衛斂一根頭發絲都是罪無可恕,更別提那些痛下殺手的算計了。


    例如— —


    衛斂:“我有一回抓了謝忱,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問謝忱的下落。你在脖子上劃出的那一道血痕,我可是疼了三天。”


    姬越一驚。


    衛斂:“不過我自斷手腕,還了你一刀,你養了大概半個月的傷罷。”


    姬越:“……是朕活該。”


    衛斂:“你還把我綁起來吊在木樁上,吩咐三天不許送水米。”


    姬越震驚。


    “可當晚你以為我昏迷了,偷偷親自來給我喂水。”衛斂極淡地瞥他,“然而我是裝的,早就解開了繩子,差點把你勒死,連夜逃出秦營。”


    姬越:“……幸好跑了。”


    “噢,你好像還射了我一箭,臨近心口的位置。”衛斂雲淡風輕道,“我差點就死了。”


    姬越大驚。


    “天下皆知秦王陛下乃百步穿楊的神箭手,那是你第一次失手。”衛斂挑眉道,“我那時隻覺得撿回一命,而今想來,你竟是故意留情?”


    姬越:“……也許是吧。”


    另一個世界的他們拿的究竟是什麽恐怖話本。


    衛斂笑了笑:“因為所謂的……喜歡我?”


    姬越嚴肅糾正:“是愛。”


    他原本還擔心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不愛衛斂,不過聽著這些敘述……他反而確定了。


    盡管這愛的方式很恐怖,可如果有一個人能從他手底下逃走那麽多次,除了對方確實很強外,他也確實是留了手。


    白天吩咐綁人不給吃喝,晚上自己悄悄去給人喂水。他怎麽可能閑的沒事幹去幹這種事,肯定是對衛斂動了心的。


    衛斂似嘲非嘲:“很別致的愛。”


    也是很無奈的愛。


    “還記得我與你一起進入大漠的那回嗎?”衛斂說。


    姬越膽戰心驚。


    姬狗究竟還幹了多少混賬事?


    他該不會是把衛斂丟進大漠讓人自生自滅吧……


    沒有足夠的水糧和體力,還有正確的方向,大漠永遠是九死一生走不出來的存在。


    姬越愧疚道:“記得。”


    衛斂瞥他:“你愧疚什麽?那回是我把你抓來扔進去的。”


    姬越:“……”


    “挺可笑的,明知殺了你一切就能結束,又舍不得殺。”衛斂輕喃,“可不殺你如何能與將士交代,隻能讓你當著三軍之麵,兩手空空走進大漠,聽天由命。”


    可當晚衛斂就帶上水與幹糧,瞞著一幹將領親自進沙漠找他了。


    他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姬越也不是。他們總是對彼此手軟,優柔寡斷得不像自己。


    大不了死在一塊兒罷。


    那一刻,他隻剩這個念頭了。


    後來他們在大漠中走錯方向,水源耗盡都沒有走出去。他為了找到姬越已經消耗不少體力,是最先支撐不住的那個。


    姬越本可以趁此機會殺了他,卻割腕放血喂他,精疲力盡也要將昏迷的他背出大漠。


    “我那時候幻想他也愛我。”衛斂扯了扯唇角,“誰會為一個對手做到這個地步呢,對不對?”


    “對,不是幻想。”


    “他確實愛你,可他太膽小了,總是不敢提。”姬越說,“所以由我來告訴你。”


    “世上無人比姬越更愛衛斂。”


    無論哪一世,無人比我更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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