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敏容「嫁」了人,唐震天年少的一樁憨傻心事也算了卻個徹底。


    他目睹她的委曲求全,心裏有種想找傑生算帳的蠢動,卻礙於自己在新娘眼裏不占任何分量,隻能困在飯店的健身房裏,以健身為名虐待自己的身軀。


    在邵予蘅的要求下,他陪她在飯店裏多住幾日,伴她走街逛傳統古典藝廊,三不五時登門上高級餐館用餐。


    到晚上,則是跟齊放和佟青雲當個曼哈頓的夜貓子,從這一家酒吧混到另一家酒吧,在酒精催化的作用下,卸下戒心,大吐高中畢業後的種種。


    三人的情誼也從「無話可說」漸漸變成「無話不談」的階段。


    送邵予蘅搭機赴台後,佟青雲也回巴黎上工,唐震天便帶著包袱移師到齊放那裏「寄人籬下」。


    偶爾,唐震天會瞄到於敏容俏瘦清麗的倩影遠遠地飄過,基於心仍不能平靜的理由,他采取回避的策略。


    齊放了解個中原由,也就暫時避開傑生與於敏容往來頻繁的社交圈。


    曼哈頓這個都會,說大是大,說小也是可憐得很,全視個人的社交範圍而論。


    偏偏齊放與於敏容互為同事,唐震天要躲開這個表姊的邀約,還真不容易,他與齊放將借口一個編過一個,從牙疼、傷風感冒、水土不服、吃壞肚子與酩酊大醉等大厄、小耗統統都搬出來擋駕。


    結果好巧不巧地,竟失算地在中央公園的長椅邊給她撞上了!


    「dave!dave!」


    唐震天還不習慣這個洋名,給喚過兩次後,迷惑的眼眸才鬆開了紐約觀光地圖,往前一探究竟。


    入眼的是一件舊得不能再舊的運動背心,胸前那幾個褪了色的「iloveny」紅色字母已被漂成粉紅色了。


    唐震天看到於敏容一身汗流浹背的慢跑裝束後,眨了兩下眼,沒吭一句話。


    「牙疼好些了沒?」她關心的問。


    唐震天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虛地略搖了幾下頭,想招供他牙其實不疼。


    他那委屈的表情看在於敏容眼裏,卻以為他疼得不得了。「這樣忍著怎行?虧你還有觀光的興致!」說著就牽起他的手,要拉他起身。


    他的噸位比她重得多,她試了起碼三回,才扳著他的手臂,歇口氣說:「你站起來啊!屁股幹嘛緊黏著椅子?」


    「哦!」他本能地想安撫她的怒氣,沒多想就拔腿起立。


    怎料於敏容同時再試了一次,所施的力道比前幾回都重得多,再加上少了他的體重,讓她頓時失去平衡,瘦竹般的身影就往後仰飛了出去,連帶地把一時不察的他給拖下了長椅,眼看他魁梧的身軀就要如崩坍的土堆往她身上重壓去!


    好險他兩掌抵住地麵,及時撐住了上半身,這才沒將她壓扁。


    兩人的上半身安然無事地分得開開的,但下肢交纏在一起,可沒那麽容易解,再加上兩人都穿著短褲,肉與肉貼切得令雙方當事人尷尬。


    於敏容蹙眉輕咳了一下。


    唐震天這才反應過來,往旁翻過身去,然後扶著她站起來。


    她拍拍後臀,臉上的表情透露出身體的不適。


    顧不及自己的狼狽,唐震天憂心地問:「-還好吧?肘上似乎有血漬!」


    於敏容檢視了自己的肘,撥了幾下後說:「一點擦痕而已,不礙事。」


    「那就好。」他想帶她回齊放的公寓給她上藥,但又覺得不妥,他不知道該怎麽做,隻好拎起椅上的包包,跟她說,「再見。」


    她見狀,兩手不禁往腰上-去,不客氣地對著他的背影詢問,「是不是我上次話太多,把你嚇到了?」


    唐震天困惑地回身,不懂她的意思。


    「你上次已答應過,我們再碰麵時,不會把地鐵當作防空洞鑽,躲我這個轟炸機的。」


    「我有嗎?」唐震天當真不記得了。


    「沒一字不差,但意思到了。你還說過會客氣地請我喝一杯咖啡的!」她再一次提醒他。


    唐震天這才露出有那麽一回事的表情,他摸了全身的口袋後,懊惱地說:「真是抱歉,我忘了將皮夾帶出門,身上也沒有齊放家裏的鑰匙。」


    意思就是他這回請不起她。


    她笑容滿麵地看著他差勁的演技,然後說:「我也忘了帶皮夾,但褲袋裏剛好塞了幾張紙鈔,夠買十來杯咖啡及一包止痛藥。」


    話畢,她往前大跨一步,將他的手臂攙住,直接將他往公園出口拖去。


    她首先帶他去藥房,看著他乖乖認錯地掏錢付帳,親手喂了他兩粒止痛藥後,臉上才展露出舒坦的笑容:接著領他回她與傑生的寓所,他坐在以橫切的樹幹做成的「輪椅」上發呆,她則跳進自己的臥室,換上一套寬鬆幹爽的亞麻衫與長褲。


    前後不過五分鍾,做表姊的人又拉著表弟往紐約的街頭晃去。


    她問他,「我當導遊,你想去哪裏?」


    他聳肩,「不知道,-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你說的?屆時可別後悔。」


    結果,他豈止後悔,有那麽一刻,他甚至希望這輩子沒給她給撞上,因為她帶他去逛當代藝廊,不隻一家,而是一整條像倉庫的街,前前後後有十家以上,展出的作品風格大多是抽象、前衛又大膽得讓他無法領教,再加上他不懂,也不願裝懂,所以,這趟知性之旅難熬得要命!


    最後,她帶他去一家專門展示攝影作品的藝廊,還沒進到門裏,他就嗅出了傑生的味道,因為於敏容興奮的語調已提高了八個音節,而他的興致則正好往下跌了八階。


    最後,他隻好裝聾作啞,從背包裏掏出全新的太陽眼鏡往鼻梁上放,對傑生的作品來個眼不見為淨。


    他這樣無言的抗議了十五分鍾,她才注意到他對牆上掛的作品興趣缺缺,便不好意思的問:「想不想喝咖啡?」


    他深吸一口氣後,諷刺的說:「想喝濃的,可以壓驚一下。」


    她帶他去一家咖啡廳,兩人坐在椅上等咖啡,她還是念念不忘剛才的事,「不喜歡為什麽不早說?我不會勉強你的。」美麗的臉上有著歉疚。


    他還能說什麽?總不能老實跟她承認,隻要有她相隨,他甘心受她虐待吧!


    他不忍見她自責的模樣,說了讓她寬心的話。「我知道-全是一番好意。隻是-以後若不當模特兒的話,千萬別找導遊的飯碗捧。」


    「我就這麽不行嗎?」


    「不是不行,而是-太漂亮,旅客都會被-迷得團團轉,沒膽抱怨一聲。」


    於敏容聽了不說話,幾秒後,本來氣嘟嘟的臉蛋竟然紅透到耳根。


    唐震天這才意識到自己說話油條,很快地低頭啜飲咖啡,不再發表謬論。


    她見離去的時間也到了,跟服務生討賬單:可賬單來後,卻被唐震天給接了過去。


    「我請你。」她說。


    唐震天搖了頭,「說過要請-的大話,這回不履行,以後鐵定沒完沒了。」


    於敏容聽了,蹙眉問:「你就這麽不屑跟我這個做表姊的人多聚一次?」


    唐震天很無奈,急著解釋,「-知道我沒那個意思,而且我也從沒把-當表姊看。」


    她聞言後笑容沒了,一道柳眉卻慢慢地往上挑了去,再次提醒他。「我是你表姊,這層關係不能改。」


    唐震天一聽到她用「表姊」來擋他,心裏就不耐煩起來,他挑釁地說:「對我來說,差別無幾。」


    「可是……」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但是……」


    「我對-有好感。」他終於對她吐了實。


    她愣在桌子另一頭,好久都不說話,低垂的眼睫毛上有著一些晶瑩的淚光。她沒抬眼看他,隻說:「我想回去了。」


    「我送-回大街。」


    「不用,這裏我熟得很。你還是先走吧!」


    「敏容……」


    「你快走吧!也別回頭,因為我不會理你。」


    唐震天沒想到於敏容對他的態度竟然會這麽決絕,也開始懊惱把心裏的話說給她聽。


    但無論如何,天色晚了,他沒辦法放她一人在此處閑晃。他於是建議,「要定就一起走-若不想理我,盡管走在我前頭,一到大街人多的地方,我會自動走開。」


    於敏容接受了他的提議,包包一拎後,就離座往外走。


    唐震天遠遠的跟在她身後,走上一大段路,一直到她步近鬧區,消失在人群後,他才憔悴著一張臉,往反方向走去。


    兩天後,唐震天整裝前往芝加哥,並承諾齊放一旦落腳後,會馬上聯絡朋友,他甚至開口要求齊放多多關照於敏容。


    齊放一口答應下來,「會的。我跟她交情本就不淺,如今又添上你這層關係,絕對不會見她被傑生欺負的。」


    話雖如此,傑生那樣的人、那般的個性,於敏容若從一開始就姻-i接受他,沒打算為自己據理力爭的話,她日後也隻能自求多福了。


    果然,唐震天在芝加哥大學注冊上課後不到兩個月,齊放來訪,住了三天,透露傑生又玩起舊花招,與工作上的男模似有牽扯,單憑流言又沒證據,所以隱著不敢讓於敏容知道。


    自此後,唐震天每隔兩周,就會收到齊放的「報馬仔」電子郵件。


    傑生今天跟這個在餐廳兼職服務生的a男過從甚密;改明兒,則是跟那個在男裝店員工作的b男交往;最近分手的則是從事房產中介的c男,身分還不是送件小弟,而是幹上經理級的人物。


    好在,傑生與這些人的關係都是露水一夜情,他嚐新玩罷後,分得幹脆瀟灑。


    問於敏容那個天真的傻姑娘知情否?


    齊放這個報馬仔的反應是,「當然知道了。曼哈頓就這麽一丁點兒大,愛攪局的人又多,即使我沒去跟她碎嘴,別人也要去跟她繪聲繪影的。」


    唐震天再問:「敏容的反應呢?」


    報馬仔忿忿不平地說:「她完全不領情,還聳肩要我們別多事。她還為他辯駁說,傑生從不跟她隱瞞這點癖好,隻要他外遇的對象不是女的,我們這些旁人不必大驚小怪!


    「我就不懂,這女人平時凶辣精幹得很,一碰上傑生那廝,卻像丟了腦筋的花癡,這怎麽搞的?」


    唐震天這回可要搔頭耙腦了,他困惑的問道:「她這樣退而求其次究竟是為了什麽?」


    「別問我,我又不曾被愛衝昏頭過。」


    唐震天聞言,馬上質疑朋友,「那佟家那個天才女不算嗎?」


    齊放馬上更正,「那決算我年紀小,不算可不可以?我現在跟你提正經事,你還要我繼續報這種沒意思的消息嗎?」


    「不用了。既然敏容能對這樣的關係泰然處之,我也就沒必要替她瞎操心。」


    「好,那我就不傳『花邊新聞』了。」齊放撂下這樣的話,日後與友人聯絡時,也真的對於敏容的事絕口不提。


    唐震天課業吃重,即使有心,也無力去改變於敏容與傑生的生活模式,隻能遂其所願。唯一該做的,是提醒自己——


    ★他與旁人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敏容自覺幸福就好。★


    自從母親把父親的大名報出來後,唐震天也不是完全的無動於衷,他打電話回台灣與城哥報告過突然多出一對雙親的事,因為事出突然,難斷他們的出現是福是禍。


    城哥沒給他出主意,隻輕描淡寫地跟他問了雙親的資料後,承諾會找人調查清楚。


    他將部分論文依時遞給教授後,離聖誕節也不遠了。


    宿舍外刮著五太湖吹來的寒風,雪花紛飛扯弄,揚塞整片校園,平直切來的豆雪打得眼鼻耳朵直叫疼。


    地上積雪高過足踝,路已不是路,放眼望去一片銀白茫然,可感受不出聖誕卡上晶瑩剔透的溫馨,他隻知道自己冷得全身打哆嗦,吐氣成霰,還以為自己神遊北極圈去了。


    唐震天受夠了北國這樣冰天雪窖式的折騰,忽地靈機一動,遂奮發圖強地裹上一件大衣出門。


    一個小時之後,他傴傴而行地從中國超市搬了一大箱的泡麵回宿舍,將大衣一脫,「津秋牌」棉衫和運動褲一現,往床上一躍,打算窩在被裏睡他三天好補眠,偶爾閉眼冥想敏容的儷影慰寂寥。


    怎知好夢難圓,枕頭都來不及沾上,就有人大叩其門!


    原來是同宿舍中國長春來的大妞,她說:「dave邢,十分鍾前敲過你的門兒,你沒應,上哪去了?」


    唐震天忍隱不發作,隻硬聲吐出一句,「下地獄去買麵。」


    對方顯然是一位不愛計較的人,反而關心地問:「在這種天候下!你有沒有弄錯?」


    他仍是不假辭色地應了一句。「沒弄錯還回得來嗎?」


    「倒也是……」女樓長打了一個哆嗦問:「外邊兒挺冷的,我們進你房裏聊聊好嗎?」


    唐震天環肩挺胸,像個耀武揚威的門神似的堵在門道上,一臉地不歡迎。「我房亂,沒整理,恐怕不方便。」


    他其實並不排斥大陸同胞,因為時有往來的同學裏不少是海峽對岸的高材生,隻不過這位女同學過分地發揮同胞物與的精神,有意無意地對他示好,讓他承受不起。


    因為他觀念舊,深怕主動示好的女孩子,隻好拿冷言冷語的手段讓女孩卻步,截至目前為止,成效不錯,台、中、港三地大都會來的女孩嬌俏,受了他幾次釘子戳後,校園裏一睨到他的人自動躲他三尺遠,就除這位豪爽的鄉村大妞肯跟他說些話。


    女樓長天性樂觀,生來不怕碰釘子,馬上表示,「那巧,多一雙手幫你打理,你爸爸稍後進來看了也寬心。」


    唐震天雙眉不禁皺了起來,是她說錯,還是他耳朵被凍成重聽?「我爸爸?-確定嗎?」


    「錯不了!他指名道姓要找你,我問過他的來曆,說是你爸爸,我這才請他到餐室坐,我還衝了一杯咖啡給他喝呢!他喝純的,不加奶、不加糖,還誇我泡得咖啡嚐起來香。」


    等長春女樓長說完,唐震天馬上對她道了聲謝,夾上一雙拖鞋,拎了一件大衣,跨開大步往餐室疾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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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一推,餐桌另一頭靠窗處,還真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


    對方儀容方雋,兩眼炯然有神,形高約莫與唐震天相同,體格相當,其鐵灰色的大衣與厚圍巾上還沾黏著一層銀白的薄雪,嚴正的模樣看來是有備而來的。


    唐震天稍往前跨兩步,於桌緣處駐足,目不轉睛地瞪著這位自稱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腦裏急速地轉著一個念頭——


    這個男人他見過!


    並非在照片裏,也不是在幼時的記憶裏,而是於敏容結婚的那一天,在那間酷兒酒吧裏,那位自稱在哥倫比亞大學教運輸學的教授!


    唐震天整個人處於驚訝狀態,同時也感悟到事情的發展有跡可循、合情合理。當然,少不了邵予蘅從中穿線,自扮中間人。


    對方打破僵局,以不算生澀的中文開口道:「真的很抱歉,我臨時路過這裏,沒能來得及跟你約時間就跑來找你,希望沒打擾到你。」


    唐震天含糊地冒出幾聲「沒關係」,然後揚手扯開兩張鐵椅,攤手說:「請坐……」


    隨後又補上一句,「嗯……你要下要先脫下大衣,我找個衣架幫你掛上。」


    對方依言照辦地將大衣遞給唐震天,半分鍾後,他從寢室回來,邢欲棠也在椅上坐定。


    兩人互換一個謹慎的眼神,靦腆地笑了一下。


    唐震天兩手撐在桌麵上,十指在木桌上彈點數回後,坐了下來,沒話找話地解釋:「我……碰巧去買麵。」


    「原來如此。你的女同學也說你應該在,可能臨時出去購物。我本打算改日再來找你,結果她說外麵下著大雪,建議我上來等你,我想,那是因為我擅自報出跟你有親屬關係後。」


    唐震天稍微點了一下頭,沒有糾正對方的意思。


    邢欲棠因而釋懷,另起了一個話頭,「你同學似乎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子。」他的表情透露出一種了解那個「女同學」如此善解人意的原因。


    唐震天酷著冷麵,幹脆地說明道:「她那個人豪爽,即使你拿著棍子說是來跟我討債的,她一樣會請你上來等候。」


    聽到這番冷淡的形容,邢欲棠了解這該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狀況,他若想讓兒子認他做爹,嘴上就得謹慎了。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對不起,事隔二十多年才來找你,實在是事與願違的事,希望你能原諒我。」


    他噎住了幾乎嗆聲而出的酸澀。


    唐震天垂眼不語良久,然後丟出一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我要泡麵,你要不要來一碗?」


    原本鼻酸淚盈眶的邢欲棠聞言後,如一尊石像般地愣在原位上,不知如何反應。


    他本能地逸出一聲:「pardon?」兩眼還帶了萬分不解的困惑。


    「麵!ㄇ1ㄢ。m,i,e,n,g,mieng!」唐震天手端著鍋瓢,注音符號,羅馬拚音都用上了,對方仍是沒反應,他心裏就嘀嘀咕咕了。


    眼前的家夥還算得上是個中國人嗎?連「泡麵」這個海峽兩岸都奉為方便國糧的東西都聽不識,他如何能認他這個「外黃內白」的洋蔥爹?


    話說回來,好歹唐震天體內的基因有一半是眼前的男人貢獻的,看在長輩為尊的份上,他耐心地補上一句:「幹麵,」見對方還是一臉措手不及的模樣,便又改成「泡麵,生力麵,油炸麵,方便麵……」最後他幾乎是老羞成怒地嘟著嘴,以英文修正道:


    「noodles!instantnoodles!gotit!」


    對方這回也從座位上站起來,沒拍桌子嗆聲,隻發出悶雷般的話,「你講第一次時,我就聽明白了!」


    「那你為何不作反應?」唐震天覺得好冤枉,就為了一個「麵」字抓狂,丟了平素的冷靜。


    做爹的人才真覺得委屈至極點,「我愧疚萬分地跟你道歉,淚差點就要掉出來,你卻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泡麵?我覺得失望,也感到非常無奈。」


    唐震天天生拗性,讓他始終說不出中聽的話來,他很粗率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父子相認這種事,對你、我來說應該都是第一次碰上,下兩碗泡麵給彼此壓驚壯膽總不為過吧?」


    邢欲棠的灰臉這才稍微地恢複了血色,他降身坐回椅子上,平心靜氣地說:「原來如此,那麽請你幫我泡一碗麵吧!」


    唐震天馬上轉身燒鍋熱水,拆麵下料,煎蛋撒菜,最後端起蒸氣騰騰的鍋,將內中好料往兩隻海碗裏鏟。


    十分鍾後,兩碗月見波菜麻辣牛肉湯泡麵便上了桌,還額外奉上一小杯陳年高梁。


    兩人忘卻窗外天寒地凍的雪,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麵,呼嚕呼嚕地喝著飄滿辣油的湯,嘖嘖抿唇啜飲晶亮透明的酒,唇際麻得過癮、舌間燙得似火燒,心頭也暖呼呼了起來。


    如此「霧裏認親」說怪是怪,說不怪也是合理的。


    唐震天這個名字已被用了二十幾個年頭,突然在一夕之間要被邢穀風取代,總得給他這個使用人一個緩衝期,哪怕是短得隻夠泡散一塊硬麵也是好的。


    吃完麵,心結是鬆了一點,但好像還是不夠。所以當唐震天問邢欲棠,「你喝烏龍茶嗎?」


    邢欲棠善解人意地頻點頭。「喝,當然喝。」


    於是陶杯、陶壺隨即就這樣大搖大擺地上了桌。燒開的水,往粗製的茶壺裏斟,待水滿溢出後,茶蓋被拙回壺口,隨即又是一陣冒霧的澆淋與涮杯。


    約莫五分鍾,邢欲棠接過茶送往唇邊呷了兩口,感覺到熱茶與辣味在自己的口腔內互相撞擊一陣子後,再次道出來意,「你願意考慮認祖歸宗嗎?」


    唐震天應道:「當然。不過我發現從吃麵時的淺談裏,你對我的過往略知一二,我對你這位宣稱是我爸爸的人卻沒半點概念。」


    邢欲棠道:「你有疑問盡管問,我若答得上來絕不隱瞞。」


    他於是問道:「我出生的時候,你幾歲?」


    「二十二歲,比-母親小上兩歲。」


    「結過幾次婚?」


    「兩次。第一次是與你母親,第二次是家族安排的。」


    「你與母親什麽時候離的婚?」


    「我們從沒辦過離婚。」


    唐震天愣了一下,眼珠子一瞬也不瞬,思索了幾秒後說:「怎麽你們兩個都犯下重婚的勾當。」


    邢欲棠歉疚地點了點頭,苦著笑為彼此的行為辯解。「那年夏天跑美國警察時,我們本是打算與世界抗爭到底的,可惜後來事與願違,你母親懷了你,後期產程不順,我不忍見你母親受苦,便把你母親送去醫院待產。


    「我告訴她我會趕回美國西岸老家爭取長輩的協助,定會將你們母子接去團聚。她堅信不疑,讓我主事。誰知下了這樣一步子兒,棋局是幡然改觀。


    「我不但沒有取得家中長輩的諒解,反而被禁足扣押起來。我祖父開出條件,隻要我肯放棄回去找你們的念頭,並乖乖地照計劃迎娶美國東岸日裔房地產大亨的女兒,他會保證你們母子的安全。」


    「若你不予理會呢?」


    邢欲棠淺笑,「他說隨時隨地可以製造幾樁意外事故出來。」


    唐震天麵無表情地問:「顯然你認為你祖父是說到辦到的人。」


    邢欲棠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邢家在加洲拿下五分之三的黑道勢力已有四十多年了,憑恃的是心狠手辣、謀財害命之操縱能事,可不是放話嚇唬人。」


    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例子,唐震天是見識過一些。「你因此答應了你祖父的條件。」


    「沒錯。他要我親自派人傳風聲給警方,透露你母親待產的醫院,好讓你親生外公找到你母親和繈褓中的你。


    「兩個月後,我便被同宗兄弟藏在西裝袋裏的槍下逼進了禮堂,完成了婚儀,兄弟奉命將我和新婚妻子的照片寄給你母親,表明男婚女嫁從此各不相幹。


    「從此以後,我在你母親的眼裏,便從流氓小子降格至沒天良的負心漢,即使在我祖父與父親過世,我與美籍日裔妻子依個性不合離婚後,我曾數十次試著與你母親溝通,並詢問你的下落,但她就是不願和解,一徑地敷衍我,你被外公送去日本,下落不明。」


    唐震天不作聲,因為邵予蘅所承受的委屈不見得比邢欲棠少,隻是,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二十多年來,她拒絕與你和解,為什麽今日願意告訴你我人在美國,甚至要從中撮合我們相認?」


    邢欲棠也不隱瞞。「也許她覺得時機成熟了。我離婚後便脫離邢家,無條件放棄所有繼承權,這樣避開家族擺布也整整二十年了……」


    見邢欲棠似乎有話未吐,唐震天輕問了一句。「還有呢?」


    「我想跟你母親破鏡重圓,但她不肯,於是我提醒她,我與她之間還存有一紙婚約關係。」


    「事隔多年,你們又沒有同處一處履行婚姻義務,她其實可以不理你的。」做兒子的人雖主修「經濟」,但對美國民法還是粗略地有所了解。


    邢欲棠這時挑起眉,莫可奈何地攤開雙臂解釋道:「這也是為什麽這二十年間,我每隔一年都會飛來台灣找她的原因之一。」


    唐震天這下可瞪大眼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親會過從甚密到這種地步。「你言下之意是,她若要上美國法院告你『惡意遺棄』,那個因素其實並不存在,你們之間在婚姻有效期間內還是存在著實質關係。」


    「沒錯。」


    唐震天半努著唇角說:「既然她沒有拒絕你,那表示你們之間還是有補救的餘地。」


    邢欲棠遲疑一下,才清著喉說:「也不盡然。我將事情分析給她聽,表示我不願終止關係;而你母親頂著兩所私立國、高中董事長的頭銜,不願將整件事鬧得眾人皆知,才肯與我妥協。」


    「看來你雖然跟邢家脫離關係,但威嚇人的手段卻沒改正。」


    「我開出每年三個月的相聚期,結果被她減成七天,若在這段期間內我有出軌的動作,就得答應她無條件離婚。」


    唐震天突然坐立不安起來,他總覺得這樣的八卦消息都是別人家的事,如今發生在他所謂親生的父母身上時,他不禁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麽你可不可以解釋,她現在敢跟你提出離婚的原因呢?」


    「很簡單,全是因為『你』的關係。」


    「我?」唐震天愣住了。「我是這幾個月才知道你們存在的事實?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存在。這二十多年來,我花了不少精力,派人赴日本找尋你的下落,有兩次以為找到時,做了dna血親篩檢,比對後皆顯示與我無血緣關係,這樣空歡喜兩場後,讓我心灰意冷,簡直要打消尋找你的念頭。」


    「既然有前車之鑒,這回你怎麽這麽相信她的話呢?」


    邢欲棠把話說穿了。「她不是亂開空頭支票的人,而你是她為了打發我的糾纏所軋進銀庫裏的籌碼。」


    「我從不知道自己的分量有這麽重過。」


    「她拿你的下落跟我換她的自由,換句話,一旦你認祖歸宗,我得答應她離婚的請求。」


    唐震天蹙了一下眉,並不覺得自己被任何人背叛了,隻覺得眼前這個要認他為兒子的男人,感情充沛得讓他招架不住。


    唐震天忍不住出了餿主意,「就算你們要認我,也得要我高興與你們相認才是。更何況,紙上婚約可以離,但實質關係不見得就要斷,你以往一年纏她七天,現在要追她三百六十五天,也沒人能告你犯法。」


    邢欲棠聽了忍不住笑出聲,「那我不就成了說話不算數的人了?」


    唐震天卻要他省省。「你威脅她一年有七天得跟你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了嗎?」


    「的確是不能搬到-麵上來炫耀,但我一想到這些年來她所吃的苦,將你隱藏身分的苦衷時,就覺得自己欠她一個公道。」


    唐震天嘴裏含了一大口茶,沒拍掌稱頌父親大人好個良心發現,隻是不斷地以右食指在耳際轉了又轉,最後,他提出了解決之道。「老實說,我年紀不算小,在江湖上也混了快十二年,認不認你們這對問題夫妻都無所謂,因為我誰都不想靠。


    「隻是你們年紀也不小了,尤其是那個我該喊媽的女人,一旦年老色衰後,要找個老伴長相廝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就明白把我的話轉給我媽,讓她知道我寧願不認你這個父親,也要你們繼續維持這樣的婚姻關係。」


    邢欲棠聽到兒子兩相權衡下開口表明不願與他相認,臉色刷地變成鐵灰,但一想到自己沒必要對那固執的女人所開出的條件做出響應時,心上的確是鬆了一口氣。「你既然拿了主意,那麽我也不能強迫你改變。」


    唐震天露出笑容,起身為邢欲棠倒茶,同時不忘安撫做父親的人。「老實說,我美國護照上的名字是邢穀風,這裏的同學管我叫dave邢,這樣若不是認祖歸宗,那叫什麽?」


    邢欲棠把憋在肚子裏心結說了出來,「我隻是怕這一輩子聽下到自己的孩子開口喊我一聲爸爸!」


    唐震天軟下口氣道:「我感謝你來找我,也不否認你是我的父親,目前的我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喊你父親。我隻要求一點時間陪養雙方的感情,相信你也同意實質的親情關係重過名義上稱謂。」


    「也對,起碼你沒有馬上將我三振出局。」邢欲棠勉強地擠出一道笑容,舒坦地說:「喝完這杯茶,我也該走了。」


    唐震天說:「天色晚了,這大雪天算是留客天,你若不趕著回去,今晚不妨在我的宿舍住下,明早我帶你去活動中心打幾局撞球吧!」


    邢欲棠看著這個開口不願認他做父親,卻建議要跟他打撞球的年輕人好半晌。


    唐震天主動解去他的心結,解釋道:「認祖歸宗的下場,會讓你得不償失,這樣損人又不利己的事我做了心會不安,還不如我們從朋友交起,三方麵算是皆大歡喜。」


    邢欲棠認為兒子的話不無道理,放下心中的鬱抑後,也覺得與邵予蘅母子倆團聚的日子不遠了。


    【後續請看《把心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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