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頭山上,楊澤每天重複著相同的動作,手上的磨起來的膿包,結痂又破,破了又結痂,如此反複。背上的白皙肌膚被日曬雨淋鍛造成銅皮鐵骨,青鋒劍揮舞的錚錚作響。


    小道士每天放牛采藥經過這聲勢浩大的十八疊瀑布,蹲坐在一側,無聊的旁觀楊澤練劍。他發現這位世子變了,到底怎麽變了他也說不出來。


    不過有一點,這位少爺連吃飯都忘了。沒辦法,小道士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將師叔祖身價放下,好在這裏也沒有徒子徒孫,自覺給楊澤當起了夥夫,好在這山上不缺吃的。


    青鋒最後那句話,世子心口總是隱隱作痛。


    還有慈祥的耿老爹,第一個踹營的悍卒……


    偶爾,練完劍,楊澤爬上山頂,觀望王朝蜿蜒而去的七座山,巍峨的高山連綿不絕,無窮無盡。


    鏡湖四周的楓樹蒼翠欲滴,遠處霞飛山烏雲越來越濃,遮蔽山頭。


    “那白家少爺不知道風雷劍練得如何了,還有那遠在雪月宗的白家千金白玉蟾,據評詞老兒說此二人均已嶄露武學天賦”。


    他還記得,白衣僧人雲恒迦說過,風雷宗最高境界是以天雷練劍,揮劍雷音滾滾,可以引九天奔雷滾滾而下。而風雷宗宗主種師道,還不是最厲害的,他的幾個師叔,風雷宗六大護法長老形如鬼魅,神鬼莫測,隻是這些年少在江湖上行走而已。


    風雷宗弟子不下萬人。


    不管外門還是內門,他們的晉升都是踩著同門師兄弟的屍體上去的,風雷劍“狠、毒、辣”就是劍訣。


    據說,在霞飛山山穀,有一處生死台,外門弟子要想成為內門弟子,就要進入這生死台。


    一入生死台,百悔莫回頭。


    弟子都會在這裏決一生死,從而決定生死。


    風雷劍用人血喂出來的劍招,毫無花架子,招招致命。霞飛山有無數的懸崖峭壁,進入內門弟子,持流鋼劍,開始修煉風雷宗風雷劍,憑借內功,一劍又一劍的插入石壁內開始練習插劍術,最終練成劍出人死的恐怖境界。


    此時,白玉堂正在死生穀四處闖蕩練劍,他劍下已經殺死了同門師兄弟六名,其中還包括盧家的二少爺盧湛,一柄利劍洞穿了盧湛的胸腔,盧湛到死都沒弄明白玉堂是如何練成隻有核心弟子才會的“雷音劍嘯”。


    風雷宗有一處黃龍閣,據說曾經有黃龍在此飛升。


    閣前溪水潺潺,百花爭豔,花香四溢。一個少女,容顏傾國,柳眉粉黛,翹臀微顫,輕輕采擷一朵紅花,放在瓊鼻下,真香,臉龐上鮮豔的五指印,是那麽刺目。


    身後不遠處,一個男子,臉龐清秀,腰懸太素劍,欲言又止,那五指印猶如毒辣的太陽,無比刺目,他終於鼓起勇氣道“大喬,你…你真的要走?”。


    “龐籍,你不要自作多情,整日惦記記宗主碗裏的東西,難道就不怕滾燙的熱飯,燙壞你的心肝”,女子麵無表情,冷冷道。


    說話的男子正是風雷宗大弟子龐籍,十六年前,他投入風雷宗門下,一同來的正是一對孿生姐妹。


    男子狠狠攥緊拳頭,心頭震顫,抬起頭,滿眼血絲,卻並未惱怒,續道“喬妹,隻要你說一句,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帶你走”。


    那個喚作喬妹的並未回頭,語氣依舊,刺骨的冷道“我說過,你算什麽東西?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男子再也忍不住這番羞辱,呢喃道“東西…東西…,對,我算什麽東西”,轉身,惱道“我會一直等,等到我不是東西”,左手指甲狠狠掐入肉中,血,熱的。


    男子走遠後,一個女子,從角落中走出,與大喬容顏相似,輕聲道“姐姐,恐怕他再也沒機會糾纏你了”。


    “哦”,女子依舊未回頭,誰也不曾看見,嬌嫩的花朵上一滴晶瑩的淚珠,閃閃發光。


    遠處,峰頂麵容枯槁的老頭,臉色有些煞白,看來通甌江一戰,受傷頗重,他袖著雙手,滿意的笑了笑。


    未曾青梅,青梅已枯萎。


    十六年前,三人一同上山。


    十六年後,他卻獨自留在山上,一輛馬車緩緩駛出。


    ----------


    這一日,郡主葉青璿又來了。


    當然少不了探望這不願入江湖,得了癡心症一般世子。挨了世子一頓白眼,葉青璿才心滿意足的到了柳如是居住的岩洞。


    柳如是略長兩歲,兩人一文一武,一個化百煉鋼為繞指柔,英姿颯爽,一個貌美傾城,眉黛如畫。


    山中太過枯燥,郡主不喜歡呆在山上,要不是世子在這裏,她打死也不上山。


    郡主跟灰頭土臉,正在生火做飯的小道士,開玩笑道“你們道家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救了柳姐姐,卻傷了數條人命,你不會是動了凡心?”。


    小道士也沒惱,狡黠的笑了笑,騎上青牛,背上竹簍進山了,嬉笑道“老祖說過,出家人不逞口舌之快”。


    進山的路上,不停有小輩停下,恭敬喊他“師叔祖”,他總是憨厚一笑,從無架子。


    大家都願意跟他聊天,這小師叔祖雖然年輕,有人說他將來是推演中,人皇欽定的統禦四方道教的“方丈”,連武當山、龍虎山這些大紅大紫的道家祖庭,都要俯首聽命這教中最高統領。


    以前,他們見小師叔祖在山中學熊嘯、龜咽、猿據,時而四肢走路,搖頭擺尾,時而昂首闊步,金雞獨立,都偷偷譏笑他,以為他頑皮胡鬧。


    後來才知道那是《雜應契》中的“十二段錦”。


    後來有徒子徒孫,覺得好玩,模仿下病體竟能不治而愈,四肢百骸無不通透,慢慢的這牛頭山上玉虛宮的道士開始“千禽百獸,無所不有”。


    監院陸謙之看這玉虛宮變成了“禽獸橫行”的地方,甚不雅觀,本來香火就不旺,這要是傳出去還不嚇得香客再也不敢踏足牛頭山了。


    掌教天寧子於是下了一道法旨,“不允許在玉虛宮學禽獸”,這種千禽百獸的現象才慢慢杜絕了。


    有一次,小道士發現掌教在青蓮峰學鶴飛,一臉懵懂的看著這位掌教師兄。


    “誰說玉虛宮之外不能學的?”天寧子一臉高深莫測的說。


    小道士一臉懵懂,“恩,還是掌教師兄最講道理”。


    一日,王承衍在犄角峰山頂湖,又見到楊澤望向風雷宗方向。正在琢磨什麽,青鋒劍就插在身旁岩石中。


    他拿出一把白茅草,遞給楊澤。


    楊澤接過仍然沒有說話。王承衍無奈的自己咀嚼著白茅根。


    “你這把劍有名字嗎?”小道士吐出一口碎渣,往向那邊的山峰,似乎這些天那邊越來越暗,“看來有人劍招更為毒辣,劍道更上一層了”,小道士漫不經心的說。


    “青鋒”,楊澤取過寶劍,輕輕撫摸著,寶劍似乎感應到,劍匣內嗡嗡作響,產生嗚咽的共鳴聲。他還記得青鋒最後那句話,“少爺,好好練武”。如果當初自己練好武功,或者不是那麽大意,青鋒至少不會慘死。這是他一輩子無法解開的結,畫地為牢。


    “道祖慈悲,睹物思人”,他恭敬的雙手合十,為逝去的青鋒默念道家符籙真言。


    “練劍那麽辛苦為什麽非要練劍?”,小道士整理了一下紫陽巾,挽起道袍,動手收拾起剛剛從峰頂采摘的一些草藥。


    “你懂個屁”,楊澤對這師叔祖眼不見,心不煩,苦笑道。


    小道士眼角挑了挑,也不惱,“道法恢恢,疏而不失。不知道對不對,我認為武學正如這犄角峰上的流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有容乃成其大”,小道士那寬大的道袍隨身擺動,雙目猶如透過迷霧的燈塔,閃爍著不可捉摸的光芒,望向雲海上方翻騰不息,熠熠生輝的七星列陣。


    “焦師兄為什麽在小壺峰練劍?”


    “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風雷宗幾大長老追逐一個人到了玉虛宮,正好被焦師兄碰到,之後風雷宗的人下山後,他自歎玄甲枯劍,劍術不精,於是就去閉關,想來已經快十年了”。


    “那風雷劍雷聲滾滾,劍氣一浪疊加一浪,罡氣逼人,確實是狠辣無比。不過我想來老祖說過“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你想那狂風刮不了一早上,暴雨下不了一天,風雨不管多麽來勢洶洶最終都會停下。武學我覺得也應該是這樣,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明月照大江”,小道士眼裏,萬物歸宗,馬夫和劍神也沒什麽兩樣。


    “你練得是什麽?”。


    “《雜應契》中記載的十二段錦,挺好玩的”。


    “哦”,世子收回目光,白眼道“十二段錦是什麽?”、


    小道士托著腮,嘟囔道,“十二段錦分為龍導、虎引、熊經、龜咽、燕飛、蛇屈、鳥伸、天俯、地仰、猿據、兔驚、蛤蟆氣,如此反複,能夠百關氣暢,祛除疾病”。


    “哦”,世子應了一聲,似乎想起什麽,笑道“那個被風雷宗,追上玉虛峰的人,是誰?既然能躲開追蹤,必然不是凡夫俗子”。


    小道士環望四周,好像生怕有人在四周偷聽,一言不發。楊澤沒想到這位天真無邪,被老馬夫讚歎為修煉道家無為大道的小師叔祖也有小心思。


    “你信不信我去告訴你掌教師兄你拿他的七星龍蟠煉丹?”,楊澤早發現那不是凡品,更不像是小道士的物件。


    “說就說唄,反正此壺非彼壺,白馬非馬”,小道士賠笑道。


    世子抬起腳踹了過去。


    小道士鼻青臉腫,打死也不肯說。


    “小壺峰哪裏有什麽?”,楊澤無奈的放棄了逼問,看小道士嚼的有滋有味,順手撿起白茅根吃了起來,“嗯,這麽難吃,你也吃得下去”。


    “小壺峰有一處間歇泉,共計三百六十眼,泉水間歇噴湧,激射衝天,如壺開之狀,所以被叫小壺峰,比這裏的犄角瀑布聲勢更大。我有一次采藥路過,看到焦師兄正以噴湧而出的泉水為樁,練習劍術”。


    世子沒有在說什麽,將青鋒扛在劍上。返回石室前,遙望這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犄角瀑布。


    此時正值盛夏,飛瀑從天而降,萬馬奔騰的聲音震耳欲聾。他站在瀑布前的大青石上,手持青鋒劍,灌注全身力量。


    他認為自己每天練劈劍六千,劍劈瀑布應該沒有問題。可是當青鋒劍劈過,巨大的水流瞬間將青鋒劍慣了出去,他竟然一劍也砍不出去,他不服氣撿起青鋒劍又砍了過去,這次青鋒劍直接被巨大的水流擊飛,沉入下麵的水潭。


    世子右手疼痛,他低頭一看虎口已然震裂,鮮血直流。


    世子跳下湖,撿起青鋒劍,跟斜月湖的水不同,這裏山泉潭水寒冷刺骨,水中極少有魚。


    “你能將瀑布砍開嗎?”,楊澤全身濕透,嘴唇絳紫,牙關格格作響。


    王承衍托著腦袋想了半天,想了想說,“差不多能吧,以前焦師兄也在這裏練過”。


    “那你試試?”楊澤把青鋒劍遞了過來,王承衍慌忙擺了擺手,他不願意拿兵器。


    他回過頭看了半天,撿了一根剛剛從樹上刮落的枯樹枝。


    隻見他笨拙的輕輕揮出去,姿勢難看,那湍急而下的瀑布被瞬間分割為兩段,他把手中的樹枝扔掉,“也就這樣了。我見掌教和焦師兄曾經用拂塵劈過這瀑布,當時掌教能扼住水流,焦師兄卻要差一些火候”。


    自此以後楊澤日日在瀑布旁抗擊瀑布的衝擊。青鋒劍一次次的掉落,他咬著牙重複著枯燥的動作。


    一次,郡主來了,看到楊澤癡心武學,全神貫注的砍瀑布,兀自笑了半天。世子像變了個人一樣,又像回到小時候他們在一起玩的那種倔強。


    葉青璿知道柳如是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特別喜歡古箏。這次葉青璿竟然勞師動眾的帶了一架古箏上山。


    柳如是沒有穿葉青璿帶來的華貴錦袍,一身白素衣正在她剛剛擺弄好的地方摘果實。半年來,她在山中荒僻的地方種起了菜,養起了花,大有要長居牛頭山的樣子,這可把小道士嚇壞了,這乃牛頭山禁地,被掌教知道了還了得。


    那花園和菜地一攏一攏的甚是雅致,此時她也不像初時別人看到那麽冷豔,任誰也想不到她就是當初名冠象拓王朝的第一美人,不過一身素衣,仍舊美豔動人,能撐起一身素那才是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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