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王府,府邸極大,極盡土木之盛。王府背靠鳳凰山,麵向斜月湖,堪比天子占據九龍歸宗的皇城長信宮。


    當初王府宅邸剛剛建起來的時候,朝中言官右僉督禦史彈劾奏折,如雪花一樣飛入長信宮龍案上,說這王府占住龍脈,朝野要求罷黜定國公治罪的聲音此起彼伏。


    “荒謬”,天子韓胤看了奏折一笑而過,置之不理。


    王府大門分左中右三間,中間大門一般不開,除非恭迎聖旨、逢遇大事。平時官員走左門,家人和客人走右門。朱漆大門上打滿了金色的門釘,台階兩側各屹立一尊三丈高的石獅,威風凜凜。


    十八年前,老王爺去世,這偌大的王府都由老夫人掌管,老夫人膝下隻有楊澤一根獨苗。


    老夫人雖是女子,卻巾幗不讓須眉,不怒自威,一雙鳳目自有一股殺氣。想當年這位女子十歲跟隨老王爺殺人,北攻鐵弗,南掃六國,為王朝攻下一百三十餘座城池,屠戮三十八城,更是親率王府悍卒,馬踏江湖,身上自帶一種戾氣讓人不寒而栗,掃一眼就讓人心驚肉跳。


    正值盛夏,王府麵前的斜月湖上,萬朵荷花盛開,中間夾雜著一些隨波逐流的浮萍、睡蓮,幾尾錦鯉在荷葉間嬉戲。


    幾名清秀婉約的少女,蕩著輕舟在斜月湖中采摘嫩綠的蓮蓬,裏麵蓮子顆粒飽滿,爭相要撐破蓮蓬脫穎而出,正如那少女隆起的胸脯一樣嬌嫩雪白。


    湖心六層雷音佛塔上,幾個佝僂身軀的暮齒老兒,難得走出佛塔,慵懶的曬著太陽,睥睨著眼睛望向喧鬧的采蓮少女。少女們感覺到身後一雙雙淩厲的眼神,立時緘口,躡手躡腳,生怕惹怒了這些武庫的閣奴被偷偷喂了這湖裏的魚。


    這六層高的烏木佛塔,四角矗立四尊十丈高的護法金剛。烏木是七國時西蜀特有的珍貴樹木,木匠李四喝醉了酒曾說,“尋得烏木一方,勝過珠寶一箱”。不過更珍貴的不是佛塔,而是塔內的孤本秘籍,這雷音佛塔除了一樓供奉西天大如來佛祖外,上麵每一層均是征戰六國,從江湖中各門各派掠奪的武學魁寶。


    偌大一個武庫,裝得下整個江湖。


    當然少不了癡心妄想的江湖人士想一窺武庫秘密,最終落得漂屍城外亂石灘的下場。


    王府湖畔,有一玄女亭,青磚白瓦,挑角飛簷,亭上九天玄女栩栩如生。飛簷正中匾額上書“玄女亭”三個鎏金大字,另一側用大篆寫著“明先仁後,舍仁用明”,正是當今象拓王朝大儒所倡導的君臣道義。


    亭中,世子楊澤運筆如風,援毫風掣電,隨手萬變,一副風雪卷江南的書法躍然紙上。


    他身旁跛腳老道,仙風道骨,長須飄飄,要不是道袍上縫了幾個針腳不平舊補丁,極為不雅觀,那絕對像是道教祖庭牛頭山下來的世外高人。


    看完世子寫的風雪卷江南,坡腳老道滿意的點了點頭,讚道“世子書法點畫變態,遒瘦而露骨,勻穩清熟,真有驟風旋雨之勢,今後可改寫小篆”,轉身返回西書房。


    書童青鋒蹲坐在湖邊台階上,望著碧波清池中,萬尾錦鯉遊來遊去,悻悻道,“坡腳道人故弄玄虛,他從來不寫字,整天無所事事,端詳十九道鎖蛟殘局,也虧了老夫人心胸寬闊,容得下這位吃閑飯的老道爺”,一陣微風吹過,池中萬株荷花隨風擺動,起伏不定。


    “鋒兒,可別小瞧了跛腳道人。你沒見自打他進府,那鎖蛟殘局棋子就能自己對弈了,就這一點江州除了他誰也做不到,江湖傳言鎖蛟棋局一旦破解,開天神劍的武學秘籍將重現江湖,這謠言也真是苦了那些處心積慮,想在江湖上出人頭地的武夫了”。


    雷音佛塔一層。


    淄衣和尚肥頭大耳,坐在佛堂門檻上,看著遠處萬鯉朝天的景象,轉動晶瑩剔透的翡翠佛珠,正是黃敬寺主持廣智大師,當初楊澤從牛頭山腳下將他撿了回來,老夫人對佛道僧人高看一眼,就把他留了下來。


    佛座下,一位模樣清秀的紅衣女子,十五、六歲的模樣,雖然穿著一身粗衣,頭發有些淩亂,但那雙清澈的眼眸,瞬間讓人覺得她是世間少有的美人。


    少女身後拖著一根拇指粗壯的鐵鏈,紅著眼睛,惡狠狠瞪著王府惹眼的世子,恨不得撲上來一口一口咬死他,才能解心頭之恨。


    這個女子名叫沐屏,沐是七國亂戰時東越國姓,這個女子自然是東越皇族。三年前混入世子在江州學宮的書友盧遠林侍從,進入王府,袖中西蜀名劍觀鳳匕首差點將世子楊澤殺死,被老夫人鎖拿在佛前,每日念經懺悔。


    不過她卻沒敢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佛塔前不遠處,一位麵容清瘦的老者,雙拐擱在身旁,正聚精會神的盯著眼前的石桌,褲管空蕩下垂,傷口平整,像是被利刃齊截斬斷。


    他對麵一位老者,扁胖臉,一身青衫,正與清瘦老者對弈,難解難分。棋盤上兩隻紅眼老鼠正拖動著棋子,乖乖落定棋子方位。當初她混入王府,獨自騙世子與自己在湖心泛舟,差點捅死這位王府世子。


    被這位斷了腿的老者,拐杖輕輕一點,就全身麻痹,束手就擒了。


    當年,正是王府悍卒,踏平東越皇宮,一夜之間夷為平地,雖然定國公已死,但國恨家仇讓這位公主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


    她後來聽廣智大師說,此人正是當年北府兵一雄二白三駱中的白魁。七國後人都聽說過,白魁在戰場上槍破千甲,跟隨老王爺征戰七國,立下赫赫戰功,生啖人肉、吃人心肝對他來說就是家常便飯。


    少女清澈雙眸中,映著世子楊澤晃動匕首的影子。


    她緊緊閉上美眸,心卻撲騰撲騰直跳,不知道這世子又要怎麽羞辱自己,她有時候也很奇怪,自己死都不怕,反而對這世子怕的要命。


    “嘡啷”一聲清脆響聲,那拇指粗細的鐵鏈,在觀鳳下如豆腐般脆弱。


    別看那匕首並無鋒刃,刀身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卻削鐵如泥。


    “小尼姑,你走吧”,楊澤倒轉匕首遞給怔怔出神,不知所措,更有些意外的亡國公主。


    沐屏雙眸緊緊的盯著這位自己做夢都想殺死的“王八蛋”,偏偏他卻有一副好皮囊,她懊惱上天真的不公,憑什麽?。


    “小尼姑,還不快滾,今天本世子心情好,既往不咎了。你若再不走可別等我反悔,那今晚可就要你暖被了”,楊澤倚在佛像龕前,晃動著桃花雙眸譏諷道。


    “我……我想留下來服侍世子少爺”,沐屏並未接世子手中的匕首,向後退了三步,踟躕了半天,朱紅的嘴唇留下一道細小的牙痕,皓齒如雪。


    “我說小尼姑,你是真心想服侍我?還是想再找機會殺我?”,楊澤平淡的道,拿起佛龕上的木魚敲了幾下。


    沐屏見楊澤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低頭不語。她清澈雙眸狠狠的瞪著楊澤,淚水終還是流了下來,晶瑩的淚珠撲簌撲簌滾落。


    “好吧,你既然這麽想殺我,那我就成全你,不過恐怕你隻有一次機會,下次老夫人可就不會容情了”,楊澤抬頭望了望鳳凰山頂,笑了笑,丟給她一塊手絹。


    “別哭了小尼姑,好好洗漱洗漱,難不成還要本世子伺候你不成”,望著楊澤遠去的身影,沐屏將那塊香帕狠狠的踩在腳下蹂躪。


    “嘖嘖,真美”,婢女落霞帶著沐屏洗浴更衣,梳洗完畢後如出水芙蓉一般,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


    婢女落霞不知道的是,當年東越皇後的美豔曾令東越王城萬人空巷,爭相一睹芳容。赤裸身子,被落霞的看的不好意思,她低下頭淺淺一笑,清澈的眼睛笑成浩瀚星空中的彎月,迷人。


    鳳凰山山頂,老夫人身後一位老嫗相伴,笑而不語。


    這裏是王府最高點,向下望去,王府內那些侍衛手握隋刃,個個脊背黝黑如銅色,常年握刀使他們手中生出一層層厚厚的老繭,如佛座前護法金剛。


    老夫人望向空中盤旋的金翅大鵬,若有所思。


    這種鵬鳥原本紅綠羽毛相間的就極為罕見,金翅則更為稀有,有遠遊西陲盤越佛國的人說他是皇族禦用的鳥,產自西陲虎賁峰,極通人性,壽命達幾百年,鷹嘴鐵勾,喜食生肉。


    斜月湖攏起一層嫋嫋薄紗,如夢如幻。


    湖心荷花和一排排浮萍向兩側緩緩倒去,一葉扁舟撥開荷葉,迎著倒向兩側的荷花從中間駛來,那錦鯉顧不得搶食,潛入湖中,幾尾膽子大一點的,不時躍出水麵眺望。


    船頭上站著一個舞象年華的妙齡女子,長發披肩,一襲百褶如意月裙,頭發上束了條金帶,肌膚勝雪。一陣微風吹過,衣帶隨風上下翻飛,風姿綽約。在這荷花叢中竟不輸於那嬌嫩欲滴的荷花,如仙女下凡一般。


    少女初成,胸脯微隆,腰間掛著箭袋,箭袋上一枚風鈴,叮鈴作響。


    從小到大,兩個人這次已經是最長時間沒見過麵了。這三個月,葉青璿是被她爹葉傅晟禁足,閉門反省了。原因是她慫恿扈從,揍了牛頭山玉虛宮幾個下山做法事的小道士,真的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弟弟,你給我站住”,楊澤剛要轉身被她嗬斥住。


    “葉姐姐來了”,楊澤倒轉腳步,滿臉堆笑,乖乖叫道,如溫順的小貓。


    “剛剛經過烏木塔,聽廣智大師說你把太平公主放出來了?”,老夫人膝下無女,甚為遺憾,於是收葉青璿是為義女,還特意請旨封葉青璿為太平郡主,要知道皇宮那位皇後,卻也有些手段,恩威並施,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這位太平郡主比護犢心切的老夫人還心疼世子,不由得擔心道“莫不是被她魅惑了不成?還留在身邊做了貼身侍妾?”


    “姐姐想什麽呢?難道咱王府中就都是朽木醜女了不成?”,楊澤拉著葉青璿的手安慰道。


    “那倒也是,我看她也怪可憐的,早就想求老夫人將她放了,就是擔心你的安危”,她低頭歎道,“女子何苦為難女子呢”。


    轉瞬抬起頭笑道,“聽說你要遠遊?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想偷偷溜走?”。


    兩人站定互拋幾個眼神,不一會就有了定論。


    “好吧,等我問過老夫人,咱一並同行”,楊澤悻悻道,終於免了一頓兵戎相見。


    這時,縱橫交錯,朱紅細漆的抄手遊廊小路上,婢女秋水提著黃色花梨木盒走了過來。


    “大小姐來了”,秋水恭敬的施禮道,府裏的丫鬟都知道這位郡主小姐,刀子嘴豆腐心,卻對楊澤這些貼身丫鬟最為嚴厲,生怕有個閃失,他們在葉青璿麵前也不敢造次。


    “你聽說過通甌江最近鬧水鬼的事情了嗎?”葉青璿輕咬了一口桂花糕,花香四溢。


    楊府桂花糕,由快馬取自每年十月桂州桂花,絞汁去渣,窖存三年後,取出,配製健脾化氣的肉桂、木香、麝香、母丁香、沉香、香附、佩蘭等中藥香料,精製成“桂花醬“,然後拌入炒爆、磨細、蒸熟、篩細的糯米粉中,加上糖、五香粉、芝麻糅製成糕,清香久久不散,最為奢侈。


    “江湖傳言通甌江下有一個寶庫,裏麵藏有無數的武林秘籍。江水深不見底,還有水鬼、玄武、白蛇守護著”。


    “你信嗎?”葉青璿眼中閃過一絲精芒,等著楊澤說話,論水性和鬼主意之多,楊澤在江州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好姐姐,那些都是江湖術士、茶樓說書的騙錢的鬼把戲,你也能信以為真?”,楊澤放下手中的鳳梨酥,這江湖就像這鳳梨酥,咬下一口,一層層的似乎永遠剝不完,“這個餡太膩了”,楊澤將鳳梨酥丟到了一旁,懶貓過來叼到角落裏舔食起來。


    “我知道你水性好,通甌江亂石灘可不比咱這斜月湖,江中礁石犬牙林立,江水湍急,暗流衝撞礁石,看似平靜的水麵下盡是湍急的漩渦,要命的陷阱。因為這裏魚貨豐富,也有些膽大的或者揭不開鍋的漁夫到這裏打魚,幾乎所有的漁夫都會把命搭在那裏”,他看出義姐對這個事情充滿了好奇,對於通甌江的最近的怪事,江州城街頭小巷,早已沸沸揚揚。


    “前日,城南盧家運送一船糧,船老大為了省力氣,從這裏走結果一船人連個囫圇屍首都沒撈上來。”


    在江州,河流縱橫交錯,尤以通甌江為甚,河麵寬三十餘丈,暗礁密布,江水極深、極急,暗流湧動。


    每到雨季,通甌江總會發那麽幾場大水,衝毀江州府周邊無數良田和莊稼。江州知府譚載年到任,一直為此頭疼不已。河堤修了決,決了再修。


    王朝考功司自己年年有孝敬大把白花花的銀兩。可是考功時德行、才用、勞效三者之中,勞效總是差強人意的為下考,因這通甌江每年泛濫,沿江兩岸百姓不知被卷走多少牛羊良田。那“恪守勤勞,匪懈於河患”的考評自然每每見諸於考功簿。


    江州幾乎每個孩童都是在水中嬉戲長大,水性都是極好。


    他和葉青璿小時候也經常光著屁股在這斜月湖中玩耍。當時葉青璿還覺得他比她多了一頭“小象”,非要拽他的“小象”帶回去玩幾天。


    但楊澤深知這斜月湖可以下去,通甌江就算了,他敲了敲這位姐姐的腦門,“郡主,儒聖秋俊曾經說過,這淹死的可都是水性好的”。


    “哼,誰稀罕什麽武林秘籍,我就是好奇罷了”,她抓起一把餌料,拋向湖心,那錦鯉雀躍搶食,撥動的水聲輕響。


    “郡主,你說奇怪不奇怪。今天又有兩個黑衣男子被撈上來。兩個人血肉模糊,衣服都撕碎了,死相恐怖”,秋水收拾著小碟,聽葉清璿說起這事來,也插話道。


    “聽紀大掌櫃說,這個月已經撈出十幾具屍體來了。現在城內人人驚恐不已,來了好幾波道士、和尚,嚷嚷著要捉拿水鬼,可惜都有去無回”,她麵露驚恐,緩了緩,繼續道“就連商號的朱砂(有辟邪的作用),都賣斷貨了。聽說太守已嚴加把守通甌江沿岸。弄清之前,任何人不得入江捕魚”。


    “真是怪事?難道水鬼真存在?”,楊澤也覺得這通甌江的事出蹊蹺,欲言又止,他怕葉青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真的鑽到江裏去看看。


    不久眾人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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