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一大早,易楚難得地笑盈盈地送別了杜仲,進門後不回瀚如院直接去了翠景園。


    剛走近翠景園就聽到裏麵傳來“咚咚咚”的重物敲打聲,易楚疑惑地皺了皺眉,緊走幾步,看到院子裏曹姑娘正揮著斧子劈柴。


    地上已零零落落地散了許多,想必已經劈了一陣子。


    起得很早,又這麽能幹,易楚驀地對她生出一種好感來。


    魏嬤嬤先看到易楚,對曹姑娘說了句什麽,曹姑娘慌忙放下斧子,撣了撣裙子上的木屑,小跑著迎出來。起先想跪的,因見魏嬤嬤隻福了福,也便屈膝行了個福禮,局促地說:“見過夫人,夫人新春如意。”說話帶了口音,分辯不太清楚。


    冬雪早就備著紅包,給兩人一人塞了一個。


    兩人又行禮,道謝接過了。


    易楚趁機看清了曹姑娘的長相,皮膚不太白,帶著飯食跟不上的菜色,又因不曾保養過,有些粗糙,眉眼卻是周正,看人時雖是羞怯,卻坦坦蕩蕩的。


    身子也瘦,算不得高,看著卻很壯實。垂在身側的手骨節粗大,布著淺淺的薄繭,一看就知道是長期幹粗活的人。


    又看到滿院子的木柴……是個能吃苦的。


    及至屋裏,曹姑娘急促地說了句什麽,因說得快,易楚沒聽明白。魏嬤嬤笑著解釋道:“曹姑娘請夫人寬坐,她這就生火燒水。”


    “不用忙,我不渴。”易楚笑著搖搖頭,曹姑娘卻不聽,固執地去了。


    翠景園是個小院子,三間正房帶兩耳,曹姑娘住東屋,魏嬤嬤住西屋,正中這間就布置成平常起居待客的地方。


    屋裏的桌椅是原本就有的,被擦得幹幹淨淨,牆邊案幾上擺了兩匹布,一匹水紅色,一匹蔥綠色,都是很普通的棉布料子。麵上還有片剛裁好的月白色布料,看形狀應該是做裙子。


    魏嬤嬤道:“是俞管家讓人送來的,曹姑娘灶上活計可以,針線活卻一般,也就能縫縫補補,裁衣服卻不行……我娘家是京都人,嫁到宣府三十多年了,如今家裏隻剩我一個,杜大人找我一是跟曹姑娘做個伴兒,二來教她幾句日常的京都話,免得出門語音不通,被人欺負。”


    人都欺生,京都人也不例外。就是曉望街的攤販也喜歡看人要價,熟人要低點,生麵孔就往高裏要,如果聽出是外地口音,豈不更是挨宰?


    易楚笑一笑,就看到曹姑娘端了托盤來,卻是兩杯白水,和一碟饃饃。饃饃捏成燕子狀,用黑豆子嵌著當成眼睛,看上去非常有趣。


    曹姑娘微紅著臉道:“沒有備著茶葉,夫人喝點水暖暖身子……饃饃是我做的,加了點白糖,夫人要不嫌棄就嚐一口。”


    態度恭謹卻不失熱情。


    這般的人品應該能夠擔起一家責任來。


    一念起,轉而哂笑,杜仲審過無數犯人,在識人上眼光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既然是他選中帶了來,在能力跟人品上定然沒問題。


    隻不知是否願意跟顧大哥成親?


    想到此,易楚端起茶盅喝了口水,緩緩開口,“顧大嬸一家出了正月就到京都來,不知伯爺跟你提過沒有,顧大哥幼時生病傷了腦子……屆時見麵看看,你若願意,就讓顧家請了媒人來,三聘六禮總是要有。你要不願意就算了,我會讓人好生地將你送回宣府。”


    “我願意,”曹姑娘急急地應,“杜大人已經提過……我隻把他當孩子就行,我弟弟小時候也是要吃要喝還得讓人哄著。村裏人也有賣閨女的,簽了死契也才十兩八兩銀子,杜大人給了二十兩,還讓人幫我家修房子……我信他。”


    合著有一半是因為杜仲才願意的。


    易楚不由腹誹,他幾時人緣這麽好了,以前……以前可沒幾個敢正眼看他的女人。雖如此,臉上仍是帶了笑,“既然這樣,顧家下定送的禮和聘禮都給你自個兒,你或是托人送回家裏或者自己留著傍身,另外我再幫你置辦副嫁妝,管保讓你體體麵麵地嫁過去。”


    “多謝夫人!”曹姑娘跪在地上,正正經經地磕了三個響頭。


    離翠景園不遠就是花園,此時內院小徑的雪均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可花園裏仍是一片白。隔著老遠就看到亭子旁邊盛開的紅梅,梅花上落了雪,紅白分明,被耀目的陽光照著,更是好看。


    初二那天,杜仲果然早早從曉望街回來,讓人用屏風將亭子三麵圍住,安放了茶爐,


    親自燒水為她烹茶。


    本意是要喝著茶水賞梅的,可他煮茶的姿態實在太過賞心悅目,看著就讓她錯不開眼。


    於是,就成了兩人促膝低語,而紅梅完全被冷落。


    隻臨走的時候才想起來,折了兩枝回去插瓶。


    這般快樂的日子,隻有他在身邊才可能有……


    易楚微微笑著,扶了冬雪的手,慢慢地往瀚如院走。


    冬雨已帶了俞樺跟林槐來,因屋裏沒人,兩人便沒進,站在院子門口等著。聽到腳步聲,俞樺轉過頭,看到陽光沐浴下步履小心的易楚。


    一身大紅的羽緞映襯著她的臉頰愈發白皙,眉間帶著盈盈笑意。雖是懷胎六個多月,可她身姿仍是窈窕,隻肚子不相稱地隆起,顯得腳步頭重腳輕般。


    俞樺看得心驚膽顫,惟恐她一個不小心摔倒,不由地就沉了臉色,先跟易楚問了安,轉頭便嗬斥冬雪,“雪還不曾滑盡,怎不叫頂軟轎來?”


    冬雪頓時紅了臉,本能地想解釋,易楚已笑道:“多走動能鬆快鬆快,而且前後跟著四個人,沒事兒。”


    俞樺不便多言,等易楚諸人先行進了屋子才與林槐一並走了進去。


    偏廳裏正開窗透氣,凜冽的北風吹進來有些微的寒意,窗邊案幾上供著的紅梅香氣卻越發清冽,淺淺淡淡的,悠遠綿長。


    少頃,小丫鬟關上窗戶端來火爐,另有人奉上茶點,接著易楚走進來。


    脫去外頭的鬥篷,她仍是穿著半舊的青碧色小襖,烏黑的青絲間隻插一根珠簪,打扮的素淨簡單,卻如梅香般,令人難忘。


    沒有多餘的寒暄與客套,易楚坐定,頭一句話就是,“我要去宣府。”


    俞樺與林槐俱都大驚失色,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很明顯是不讚成。


    易楚看在眼裏,也不作聲,隻捧起茶盅,細細地啜了口。茶是上好的雲霧茶,入口芬香,餘味悠長,很能讓人清心定神。


    比如,現在。


    俞樺稍作思索,開口道:“不妥……”


    “怎麽不妥?我去不得?”


    先前杜仲是總兵,她需得留京為質,眼下杜仲不過是個六品的千戶,她怎麽就不能跟隨了?


    俞樺續道:“夫人有所不知,宣府遠較京都嚴寒,生活多有不便,尤其冬日,菜蔬不足,肉食短缺,柴薪也有限,許多人甚至連口熱水喝不上,隻能幹啃饃饃度日。”


    易楚微笑著聽他說完,轉而看向林槐,“是嗎?”


    “是,”林槐毫不猶豫地接口,“宣府確實缺衣少食,吃的用的都不便利……”


    “你上次回來可不是這麽說的,”易楚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我記得你說吃穿用度樣樣俱全,鋪子裏東西也多,天南地北,想要什麽有什麽。莫非你是欺瞞我?”


    “這個,”林槐尷尬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當時那種情況他能說什麽?


    自然隻能撿著好處說,總不能還要讓夫人為伯爺掛心。


    易楚卻突然發了脾氣,將茶盅往桌子上一頓,怒道:“一個個的都說好,恨不得頓頓吃肉餐餐喝酒,閑了還四處跑馬,難不成都是欺我身在內宅不知事。”


    這話可是有點重,連帶著上次俞樺瞞著衛氏生病的消息都包含在內了。


    兩人不敢多言,單膝跪在地上,“屬下不敢!”


    “不敢?你們有什麽不敢的?合著我是支使不動你們。你們要不願意,我自會使了銀子托付外頭的人去辦。”易楚越說越委屈,眼淚不自主地漾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俞樺聽出聲音裏的泣意偷偷抬眸,瞧見瑩白麵頰上泫然欲滴的珠淚,頓時呆了呆。


    他跟隨易楚時日已不短,平素隻見她笑意盈盈的,何曾見過她發脾氣,更不曾見她落淚,當下一顆心仿似沒了著落似的,飄飄忽忽地落不到實處。


    可礙於尊卑,又有男女之別,俞樺不敢再瞧,隻將眸光盯在腳前,壓低了聲音問:“夫人有何吩咐?”


    易楚已知自己失態,從袖子裏掏出絲帕拭去眼淚,深吸口氣,平了心情,才道:“你們起來吧,我當不得你們跪,我也不敢吩咐你們……我隻想去宣府。”


    我要去宣府。


    翻來覆去就是這句話,就跟討不到糖吃的小孩子般。


    這樣的夫人啊……


    俞樺憋不住想笑,心底軟得像是紅梅樹上落著的浮雪,風一吹便似要化了。


    但憑有什麽心願,他總是要遂了她便是。


    不過數息,俞樺已斂了心神,肅然道:“屬下明白。”


    易楚再喝兩口茶,淡淡地說:“三月之前我是必須要走的。”到三月,她就八個月了,越拖身子越重,恐怕就走不了了。


    “屬下會安排妥當。”俞樺簡短地答應,與林槐一道告退離開。


    冬雪也是頭次知道易楚要走,一臉為難地勸,“現在還是隆冬,要不等夏天暖和了再去,到時候夫人身子也輕便了,或者初秋時候……”


    易楚沒好氣地打斷她的話,“你要是不想聽從,我也可以另換人。”一句話堵得冬雪滿臉通紅。


    冬雪急忙道:“我願意。”


    易楚見她如此,緩了神色,“我的身子我心裏有數,不用擔心。這次也不多帶人,你看著帶誰不帶誰寫個章程出來,需要帶的東西也列出單子來慢慢收拾。”


    “是,”冬雪低聲應著,輕輕取了紙筆過來,一邊研墨一邊盤算著。


    外院,俞樺跟林槐也在商議。


    既然要去宣府,當務之急就是先尋處妥當的宅子,租也罷買也罷,盡快收拾出來能住人。


    俞樺思量片刻道:“你去過宣府宅子的事兒就交給你,我把京都這邊給處理利索了……你心裏可有打算?”


    林槐捧了茶杯,手指輕輕叩著茶杯沿兒,“離衛所四十多裏有個雙山鎮還算繁華,幾個百戶和遊擊將軍的家眷就住在那裏。不如就在那邊安置,伯爺來回也就小半個時辰,倒是方便……你說,要不要給伯爺傳個信”


    “不用,”俞樺斷然否認,“夫人等伯爺走了再提,明顯是想瞞著伯爺……先前伯爺不交代過,凡事聽從夫人吩咐便是。要是伯爺無意中知道了,那也不是咱們走漏的消息。”


    林槐笑一笑,放下茶杯起身,“既是如此,那頭的人就不能用了,我去找找莫掌櫃。”


    莫掌櫃是上次與林槐一道去宣府的盛記商行的掌櫃,盛記商行在雙山鎮有鋪子,有他幫忙打聽,自然事半功倍。


    而京都這邊,俞樺想,最重要的事情則是讓太後放人。易楚尚在禁足期,可不能就這麽悄沒聲兒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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