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章氏急,易楚可是半點不著急,慢悠悠地喝著茶。


    茶是杜俏給的君山銀針,水是廚房送來的特地從玉泉山上打回來的水,茶盅是汝窯燒的月白釉,色澤柔和,靜穆高華。茶葉在澄碧的水裏根根直立,清香宜人。


    果然,好茶還得配好水。


    易楚又啜了口,輕輕將茶盅放在桌麵上,腕間的手鐲滑下來,碰到盅壁,發出細小的碰瓷聲。


    手鐲是先前杜仲自揚州帶回來那隻,碧綠透徹,在如月輝閃耀般的月白釉茶盅的映襯下,分外地惹眼。


    小章氏錯了錯牙,耐著性子道:“老夫人自覺已經年邁,早有心把府裏的事情交給你們,這不身子剛有起色,就讓我把對牌跟下人的賣身契都送過來。”


    都到這般地步了,還想端著架子……


    易楚慢條斯理地說,“既然老夫人有心,我也不好再過推辭,侯爺之前也跟我交待過,侯府以後就讓我管著。”


    “那是,那是,”小章氏心中一喜,把匣子往易楚身邊推了推。


    易楚唇角彎了彎,“一事不煩二主,不如二太太將府裏往年的賬本子一道拿來我看看,免得讓老夫人費神……要是二太太覺得合適,明兒辰正,您把這匣子跟賬本以及下人,也不用拘著男女,一並帶到議事廳,當著大家夥兒的麵交割清楚。”


    小章氏感覺自己的腦子又不夠用了。


    她竟是打著賬本的主意,要知道這十幾年,沒了信義伯跟明威將軍的俸祿,沒有皇上曆年的賞賜,單指望著杜旼一個五品小官員,這日子根本過不下去。


    何況,杜旼學問不怎麽樣,也學人風雅收集珍本字畫,還得給杜伊置辦嫁妝,要供著杜俍讀書的花費,還有個杜儷,也是個愛俏的,哪年不裁十幾件新衣裳,打十幾件新首飾?


    這都是小錢,大頭更是不敢說,為著世子的名號,為著爵位,杜旼給晉王送了近萬兩銀子的禮,又先後好幾次打點吏部的上上下下。


    要不日子哪能過得這麽淒惶,又賣鋪子又賣地,趙氏當年的嫁妝還沒少往外倒騰。


    這些田產跟店鋪可都是信義伯在的時候置辦下來的,是府裏公中的財物。


    杜仲跟易楚兩口子定然會讓他們按價賠出來。


    小章氏手裏有銀子,不過那銀子得留著杜俍成親,杜儷出閣,萬萬不能動用。


    可不給賬本,易楚又不肯接手這些下人。


    杜儷已經連著兩天沒睡好覺了,夜夜喊著害怕,怕門口站著烏壓壓的人衝進映水軒。


    杜旼也是,因著晉王癱在床上頭腦沒清醒,他們這些屬官也沒什麽差事可做,有些人趁機躲在家裏偷閑。杜旼嫌亂,天天到茶館酒樓裏混,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就是橫眉豎眼亂發脾氣。


    這兩天竟然徹夜不歸,小章氏不用猜也知道,竟然是被那個花樓裏的姑娘絆住了腳。


    上頭有個拍桌子的婆婆,底下有個哭鼻子的女兒,自家的相公還一個勁兒地戳她心窩子。


    這日子沒法過了。


    當年,她剛嫁過來時候的日子多好啊。


    信義伯從不過問內宅的事,家裏都是姑母說了算。大伯哥杜昕常年不在家,辛氏又是個柔和綿軟的性子,除了在潮音閣侍弄花草外,其餘諸事不管。


    杜旼在翰林院讀書,外人都高看他一眼,他每天樂嗬嗬地,下了衙就回家。


    小章氏覺得自己嫁到了福窩裏,生活愜意得要命。


    是從什麽時候改變的呢?


    好像就是那年晉王出宮開府,點了杜旼到晉王府做事。


    然後太子受到先帝斥責,晉王卻日漸被重視,朝廷中開始出現太子不堪大用的言語。


    那年春節,晉王親自到府裏與杜昕對弈,結果鬧了個不歡而散,晉王氣得拂袖而去。大章氏收拾出一對前朝的汝窯天青釉弦紋樽,連夜讓杜旼送到晉王府。


    從此杜旼得了晉王的青睞,就有了後來的事。


    假如當初大章氏野心不那麽大,哪會有現在淒慘的光景?


    小章氏尋思一夜,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賬本交出去能怎樣?銀子又不是她一人花掉的,要抵債也得找杜旼,大不了就合離。


    反正她的嫁妝誰也動不了,先前攢下的銀子全兌換成銀票,夾在她妝匣底層藏著的空心銀鐲子裏,足足有上萬兩銀子,這輩子吃用不盡,還能給杜儷置辦體麵的嫁妝。


    至於杜俍,大章氏的體己銀子也不少,就這麽一個嫡親的孫子,不花在他身上花在哪裏?


    打定主意,小章氏讓四個丫鬟每人捧著厚厚一摞子賬冊送到了議事廳,自己也打扮齊整跟了過去。


    議事廳門口站著四個著玄衣佩長劍的男子,身姿筆直,神色肅穆。


    又來這一套,沒本事憑能力服人,隻能靠打打殺殺地壯門麵。滿京都,哪個府邸允許男人隨便在內院溜達?


    恐怕除了信義伯府再找不出第二家。


    小章氏暗中鄙夷,心底卻也不敢輕視。她沒忘記,就在大前天,有個婆子身上掉出隻蓮瓣花鳥紋的高足銀杯,那些人當場拔劍把婆子的手砍了,血水噴濺出去,牆上染紅了大片。


    當時,就有好幾個丫鬟癱在了地上。


    想起來,小章氏仍是心有餘悸,悻悻然地提著裙子埋進門檻。


    議事廳站的滿滿當當地全是人,男人在廳堂左邊,女人在右邊,中間自覺地留出三尺寬的通道。


    沿著通道望過去,前頭正中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人。


    半舊的杏子紅素麵比甲,白綾立領小衫,烏黑的青絲上戴著南珠花冠,蓮子米大小的珍珠散發著瑩瑩光華,映襯著那張細致白嫩的臉嫻雅清麗。


    易楚姿態優雅地端起茶盅,輕輕啜了口,放在桌麵上,目光流轉,唇角帶著盈盈笑意,毫無局促之相,仿佛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場合。


    隔著四仙桌,杜仲靜靜地坐在另一張太師椅上,眉如墨染鬢似刀裁,穿著家常的鴉青色暗紋長衫,毫無避諱地凝視著易楚,一抹溫柔的笑意不經意地自唇角漾開,使那張過於冷硬的臉龐增加了些許柔和。


    這樣一副溫馨美好的畫麵,多少都會讓人感到賞心悅目。


    可看在小章氏眼裏,隻覺得心就像生生被剜了一塊似的,錐心刺骨地痛。


    就在十天前,不,七天前,她坐著這個位置,啜著茶水,吃著點心,聽底下人一件件地回事。


    才短短幾天,就完全倒了個個兒。


    她竟然跟下人們站在一處,而那兩個本不應該出現的人卻坐在上頭。


    小章氏覺得渾身煩躁得難受,恨不得將賬冊一本一本全扔在易楚頭上。她焦躁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廳堂周圍竟然也站著好幾個玄衣佩劍的男人。


    小章氏強壓下心頭的燥氣,輕輕咳了聲。


    易楚仿似這才看到小章氏,笑容未散,輕飄飄地問:“賬本都帶來了?”


    小章氏想笑笑,卻怎麽也擠不出笑意來,隻勉強扯扯嘴角,“帶了這十年的帳,一本是進賬,一本是出去的賬,都是內院的,另外外院、田莊以及鋪子裏的賬都收在前院的賬房裏。”


    易楚“哦”一聲,驚訝地問:“如今還有田莊,沒有賣盡?鋪子也沒剩下幾個吧?”


    小章氏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吭吭哧哧地回答:“這些帳都是二老爺管著,我一個內宅女子不好過問。”


    易楚沉了臉,冷冷地哼了聲,示意冬晴將賬冊接過來。


    四大摞賬冊,摞起來差不多大半個人高,冬晴兩手抱著穩穩地放到易楚旁邊的桌麵上,看著毫不費力。


    小章氏連忙又把手裏那隻燙人的匣子遞了過去。


    易楚接過,淡淡地說:“現下我不得空,這些舊賬等慢慢再算,二太太若沒別的事兒,就請回吧。”


    小章氏本也沒打算多待,領著丫鬟們就往外走,隻聽身後易楚揚了聲音道,“對了,提醒二太太一聲,那堵圍牆今兒就封上了,以後二太太要想過來,就從外頭繞吧。”


    從外頭繞,從外頭繞……


    這就意味著他們與信義伯府已經沾不上邊了。


    小章氏有些氣苦,可想到終於能落得清靜了,心裏也多少有幾分鬆快。


    少了這攤子爛事,她得把家裏整治整治,頭一個,得把杜旼外頭那個勾了他的魂兒的狐狸精給解決了。


    易楚慢條斯理地打開匣子,將杜府用了幾十年的對牌取出來,笑著問杜仲,“伯爺,這個怎麽處理?”


    杜仲接過來瞧了瞧,“都已經髒了留著也沒用,”一徑說,一徑以指為刀,將對牌劈成整整齊齊的四塊,當啷啷落在地上。


    冬晴眼光驟然亮起來,先前她剛進府時,俞樺曾露過一手讓她大驚失色,如今看來,男主子的工夫比俞管家更勝一籌。


    用手切斷木頭的本事她也會,可得運足了氣力才成,像這麽雲淡風輕的,又切得這麽平整,冬晴自認完全做不到。


    被驚了的不隻是冬晴,還有堂下站著的一眾下人。


    原本站了這麽長時間,腿腳都有些酸軟了,可看到這一手,大家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身板,神情卻越發地恭敬。


    易楚悄悄對冬雪使個眼色,冬雪清清嗓子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府裏當家管事的是誰?既然府裏換了主子,規矩也跟從前不一樣,隻有要求更多更嚴。有哪位覺得受不了這管束或者另有高就的地方請盡早說出來,賣身契就在這匣子裏,賣身銀子分文不收。”


    一席話倒有不少人動了心。


    本來已有人贖身走了,留下的要麽就是還沒找好去處要麽就是沒有贖身銀子。這幾天,他們親眼目睹了新主子的剛硬的做派,又聽到冬雪如此說,情知日子絕不會像先前那麽好過。所以,本來猶豫著不想走的人也不敢留了,更何況還有原本就抱了離開打算的人。


    大家都有從眾心理,看到別人幹什麽自己就跟著幹什麽,一時要走的人就排成一長隊。


    冬雪不急不躁,聽著人報出自己的名字,把他們的賣身契找出來,當場就燒了,護院也不搜身,好言好語地將人送了出去。


    忙亂過後,留在議事廳的隻有二十人,其中包括在廚房當差的王婆子等六人,以及看管潮音閣的薛婆子和張婆子,還有零零散散的幾個丫鬟小廝。


    易楚環顧一下眾人,溫聲道:“我不管你們是為什麽留下來的,既然留下來就得好好幹,前頭已經說了,現在府裏的規矩隻有比以前更多更嚴,可若是忠心老實幹活本分,府裏也不會虧待你們。都說說自己叫什麽名字,原先做什麽,有什麽手藝,想要什麽差事?”


    王婆子頭一個開口,“我男人姓王,叫王海,在馬棚當差,我在大廚房當管事,能炒菜也會做麵點,以後還想管廚房,我男人也是,還想喂馬。”伸手指著左邊最後頭那人,“我男人不會說話,我替他一並說了。”


    易楚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是個四十五六歲膚色黢黑,麵相忠厚的男人。


    王海見易楚看他,忙不迭地點點頭,嘴裏發出“啊,啊”的聲音。


    緊接著,原先在廚房的另外五人也表示想繼續在廚房幹。


    易楚笑道:“既如此,王婆子仍舊是管事,先前隻管著內廚房,現在外廚房也給你管。另外,茶水、點心都歸你負責,你可能幹了?”


    王婆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能。”


    易楚點點頭,“現下隻你們六人,明兒人牙子帶人過來,可允你再添兩人,這八人統歸你管,各人幹什麽都交由你負責。回頭我把府裏的人數交給你,你給我個大體數目,每月需花費多少銀子,此外每三天擬一次菜單子,內廚房的交給冬雲過目,外廚房交給俞管家過目。”


    這會,王婆子考慮了半天才開口,“好。”


    易楚讓冬雪記下各人名字,道:“行了,你們下去準備吧。”


    再然後薛婆子跟張婆子一同站出來,仍是要求看管潮音閣。


    易楚笑著搖搖頭,“薛嬤嬤,如今府裏地方大人少,空著六處院落,這些空屋舍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得您親自照管著。回頭您跟張嬤嬤把各處有什麽器具用品都一一核對了,明兒這個時辰,您過來挑六個人,加上您跟張嬤嬤,把這空屋子看管好了就成。”


    薛婆子臉上露出難色,跟張婆子私下嘀咕起來。


    易楚卻很有耐心,笑盈盈地,直到她倆人答應,才道:“薛嬤嬤應允了的事必定能做好,我信得過您,您兩位也下去準備吧。”


    一個個都安排了差事,到最後隻剩下一個身材高挑的丫鬟和一個模樣周正的小廝。


    丫鬟不等問話“噗通”跪在地上抽泣起來,“我想去漿洗房。”


    冬雪喝一聲,“好好說話,先前在哪裏當差的?”


    丫鬟磕磕巴巴地說:“在二太太屋裏,是二等丫鬟,管著二太太平常的吃食。”


    “二太太屋裏的人誰敢用?”冬晴嘀咕一句。


    小廝聽到此話,上前跪在丫鬟身旁,“夫人且聽小的解釋,小人是跟隨二少爺的,因時常出入映水軒,見過倩雲兩麵……小的願娶倩雲為妻,請夫人成全。”


    一個是小章氏的丫鬟,一個是杜俍的小廝……這都哪跟哪兒?


    易楚聽得稀裏糊塗。


    倩雲哽咽著道:“回夫人,我雖出身貧寒身為奴籍,可絕不願為人妾室。先前二少爺三番幾次羞辱於我……我隻是不應,惹惱了二少爺,二太太隻以為我伺候不周因此不喜。前兩天,二少爺拿了隻鐲子又來招惹我,幸好被大亮哥攔住……大亮哥也因此被二少爺棄之不顧。我跟大亮哥都是孤兒,在外頭並無親人可以投奔,隻求夫人開恩,能容留我們,我們定會銘記夫人跟伯爺大恩,忠心做事。”


    易楚拿不定主意,將視線投向了杜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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