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驚喜交加,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杜仲搖著頭笑,緊跟著出了門。


    衛珂個子長了不少,本來就瘦,如今更像麻杆似的,而且還黑,穿件半新不舊的佛頭青長衫,正指揮著俞樺等人往下搬東西,看說話神態,倒是沉穩了許多。


    易楚倚著門框笑,原本晃晃悠悠的一顆心總算安穩了。


    之前杜仲雖然說過衛珂安然無恙,可沒見到人,總是提心吊膽的,畢竟衛珂是她準備著東西送走的,在衛氏麵前總擔著份責任。


    衛珂見到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眸亮閃閃的,“讓我去西北不後悔吧?外甥女婿跟你說了沒有?”


    想來對審問莊猛之事甚是自得。


    易楚連聲道:“不後悔,反而還慶幸得很。”


    衛珂得意地挑著眉毛,伸手指著門口一隻箱籠,“裏頭全是給你的東西,待會讓你抬進去,你慢慢看,準叫你樂得合不攏嘴。”


    易楚大笑,“即便你不帶東西,我也很開心。”


    “那不一樣,舅舅是長輩,哪能不給外甥女帶禮物?”衛珂斜眼瞧瞧杜仲,仿佛才看到他一般,問道,“鋪麵找好了沒有?”


    “找好了,”杜仲淡淡地回答:“房契在大勇那裏,回頭讓他帶你過去。說定了,每月租金二兩,隻租三年,年底交齊。”


    “租金等我看了鋪麵再說,不能你一人說了算。”衛珂掏出本冊子遞給杜仲,又思指著衛橡道,“我還得借他用上兩個月,等我找到合適的夥計就讓他回來,一個人忙不過來。”


    杜仲點點頭。


    衛珂見該搬的都搬了下來,笑道:“具體的事兒改天再議,我得趕緊回家看看我娘。”說著跳上馬車,又撩了窗簾問,“阿楚,你明兒回去嗎?”


    易楚看了眼杜仲才答:“回,一早就能過去。”


    “行,那就說定了。”衛珂笑笑,讓車夫趕了車。


    門口的東西陸續搬了進去,易楚看到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個頭胖瘦跟杜仲差不多,臉要圓些,額前兩道明顯的疤痕,像是才脫了痂,顏色比四周要白。


    樣子不算麵生,像是以前見過,可又記不起在何處見過。


    杜仲低聲道:“是林槐。”


    啊,林槐!


    先在宅子裏待了一陣子,後來跟著杜仲去了西北。


    就是他替杜仲留在錦衣衛衛隊裏,也是他中了一箭仍然殺死七八個韃靼人以致於幾乎喪命。


    易楚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上前微微屈膝,溫聲問道:“你的傷好了沒有?還吃著藥嗎?要不明兒一同去找我爹瞧瞧。”


    林槐不防她如此,驀地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說:“已經大好了,不妨事。”


    杜仲跟著上前道:“我嶽父醫術很好,讓他看看,大家都放心。”


    林槐便不推辭,低低應了聲,“好。”


    杜仲將衛珂給的冊子轉手交給俞樺,“照著單子清點一下,藥材家裏留一半,另一半明兒帶上,皮子選出三五件來也帶著,其餘的對清數目交給太太。”


    俞樺應著自去清點。


    杜仲回身進了正房,易楚正坐在大炕上,把衛珂單獨給她帶的箱子裏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擺了滿滿一炕桌。


    聽到腳步聲,易楚轉過頭,果真如衛珂所言,樂得合不攏嘴。


    杜仲笑著坐在易楚身邊,柔聲問:“小舅舅都帶了什麽?”隨手拿起一樣,是串狼骨打磨的珠子,狼骨不稀奇,難得的是幾十粒珠子竟然打磨得大小一樣,滾圓光滑。


    還有兩盒胡粉,用玉盒盛著,味道比京都這邊的濃鬱許多。


    還有一套木製小娃娃,粉妝玉砌的,跟年畫上的娃娃般極為可愛。小娃娃能裝進大娃娃的肚子裏,一個套一個,足有十幾個。


    再就是一套韃靼女子穿的服飾以及她們佩戴的一些銀飾。韃靼人的銀子不如中原的銀子品相好,可做工跟雕紋上有種異族風情,平常戴不出去,隻能留著玩。


    其餘的就是沿途買的一些小玩意小擺設,林林總總的好幾十樣兒。


    杜仲的目光落在一隻方木盒上,木盒是剔紅的,雕著層層疊疊的海棠花,看上去非常精致。


    易楚打開木盒,嚇了一跳,裏麵竟是套赤金點翠的頭麵,頂簪、分心、挑心,掩鬢等等一應俱全。尤其是兩支簪,金絲纏繞成菊花形,約莫酒盅大小,鑲著亮藍色的點翠,金黃色的花瓣細長卷曲,一碰就顫顫巍巍的,跟真菊花一般。


    這也太名貴了吧?


    點翠是很名貴的工藝,頂簪跟分心上還鑲著祖母綠貓眼石等物。


    他們在盛福樓買的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簪子花了近百兩銀子,這套頭麵少說也值三四百兩。


    衛珂哪來這麽多銀子買這個?


    “小舅舅對你還真不錯。”杜仲笑著歎一口氣。


    易楚聽出話中有話,疑惑地抬起頭。


    “是在莊猛營帳找到的,小舅舅要了去,沒想到竟然給了你。”


    易楚猶豫著問道:“不會有什麽麻煩吧?”


    杜仲笑著掂起那支菊花簪替她插在頭上,“不會,在場的諸人每人都選了樣東西,不要東西的就拿了銀票,彼此心知肚明,都占了便宜,誰還敢多事?”


    易楚欲言又止。


    杜仲俯身湊近她耳畔,“我挑的那樣,等你生辰時候再給你。”


    “我不是說這個,”易楚斜睨著他,小聲道,“覺得都是貪墨士兵糧餉得來的錢財,占為己有心裏有點不安生。”


    杜仲不意她如此說,笑一笑,“這都是慣例,不好一下子就改了……其實這次莊猛營帳裏單銀票都一萬多兩,已經就地發放給士兵了。至於他家裏的,查抄之後就上交到國庫,未必能落在士兵手中。”


    易楚明白,查抄的財物一層一層機構報上去交到庫裏再一層層發下來,就算最後到了士兵手裏,也是寥寥無幾。


    隻是覺得守衛邊關的將士餐風露宿時不時還有性命之憂,而為官之人卻克扣著他們的養家銀子揮霍無度,心有感觸而已。


    杜仲明了她的心思,對她更加敬愛三分,笑著取過紙筆研了墨,“你念我記,造了冊以後找起來方便。”


    易楚便一樣樣數著念,杜仲一邊寫一邊問:“這要放到哪裏,擺出來還是放到箱子裏?”


    清點罷,杜仲將紙張遞給易楚,“待會就按這個讓丫鬟收起來。”


    易楚接過看了看,他記得很詳細,比如木雕娃娃就記著,粉衣綠裙雙環髻木刻娃娃十二個,置於客廳四層欄杆架格第二層。


    還有韃靼服飾,記著大紅綴深藍襴邊大襟襖及裙並腰帶一套,藍布包袱包裹,置於楠木箱籠中。


    兩樣物品間有留白,以待後來更改標記。


    易楚歎道:“這也太詳細了。”


    杜仲很認真地告訴她,“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如今家裏東西少,以後多了也是這般做法,比如廚房用的碗碟,一套用具含著幾隻碟子幾隻碗,哪種瓷,什麽花紋,都要記得清清楚楚。假如家裏宴客就能知道用具夠不夠,用完了,再依著單子放回原處,少了或者破了就在留白處記上,一式兩份收著,管事心裏有數,你心裏也有數……另外糧米油煙都是這般天天記賬,一個月下來家裏用度是多少就有了數,再不怕下人搗鬼。說是管家,就是記賬看帳對賬,外院跟內院,以及外頭鋪子都是一個理兒。”


    易楚想一想,道:“要不從下個月,家裏也記起賬來?”


    “嗯,”杜仲笑著點頭,“不用你親自記,廚房交給鄭三嫂,衣飾器具交給那個什麽冬,外院的事讓俞樺記著,每個月底你把總賬過一遍,家裏吃喝用了多少,人情往來花費多少,置辦物品花費多少,每月需要多少銀子才能維持。為夫我也好出門掙銀子給娘子用。”


    開頭說得正經,到後來便帶了調笑之意,手也不老實地攬在她纖細的腰間往懷裏帶,“看為夫這麽辛苦,總得給些獎賞才是。”


    “光天化日的……”易楚紅著臉一把打掉他的手,出門去尋冬雪。


    杜仲看著她倉皇逃離的身影,唇角彎了彎,心道:這會先放過你,等夜裏再跟你算賬。


    夜裏,杜仲果然細細地跟易楚算了算賬,算了一次怕不精確又算了第二次,待到第三次的時候,易楚撐不住沉沉睡了。


    烏黑的秀發鋪散了滿床,鬢角處微微帶著汗濕,水嫩的雙唇因被重重啃咬過透出嬌豔的紅色,而瑩白的臉頰褪去了嫵媚呈現出動人的純真。


    杜仲欠起身親了親她的臉頰,胡亂披了件衣衫到淨房絞了溫水帕子,掀開薄毯。


    適才被他細細欣賞過的風景又出現在麵前,粉粉嫩嫩的,猶如初綻的桃花瓣,每一次看都讓他心動神搖欲罷不能。


    杜仲吸口氣,用帕子輕柔地從裏到外擦了個仔細。


    易楚不耐地嘟噥一句,側過了身子。


    杜仲笑一笑,掩上薄毯,將帕子洗過,複又上了床,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


    白天發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在腦中浮現。


    對杜俏是有點失望的,雖說她幼時是驕縱了點,可也懂得體貼娘親關心兄長,沒想到現在卻變得這麽……涼薄。


    十幾年沒見麵,她沒問過他過得如何,也不關心他是怎麽捱過來的,唯一在乎的就是奪回杜家的爵位,讓她有個體麵的娘家。


    他跟林乾接觸不多,可多少總有些了解。


    林乾自高自傲,卻非漠視禮法之人,杜俏是他親自上門求娶的妻,必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的事。


    事實上,他聽說頭兩年林乾對杜俏雖不親近但卻給予了相當的尊重,而近些日子,兩人的關係很是親近。


    杜俏管著威遠侯府的中饋,又有林乾的尊敬愛護,按理說日子應該過得很是順遂,可她開口閉口說得盡是不如意。


    若她還不如意,那麽這大半年易楚過得又是什麽日子?


    自他回來,易楚從沒在他麵前叫過半聲委屈,除了訴過擔心牽掛之外,在她臉上就是明媚的溫柔的笑。


    笑裏的愛慕與癡戀讓他心酸,又教他迷醉,幾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即便易楚不提,他也不想像以前那般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讓易楚惶惶不安。


    杜仲側頭看看躺在身邊的小女子,即便是在睡夢裏,唇角也微微上翹,帶著笑意。


    這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奔波勞碌一天,推開家門,入目的便是含笑的妻和熱氣騰騰的飯菜。


    杜仲伸手掂起她散亂的青絲,一縷縷地捋順,歸攏在枕畔,而後輕輕摟住她,吹熄了蠟燭。


    易楚無意識地往他身邊靠了靠。


    月色朦朧,透過輕薄的綃紗帳子,照著相擁而眠的兩個人,兩人的臉上俱都掛著甜蜜的笑容……


    第二天杜仲仍是起得早,在外間的炕上看了會書,估摸著到了辰初才叫易楚起來。匆匆吃過早飯,便往曉望街趕。


    因馬車載了東西,兩人隻能走著。


    清晨的風,帶著絲絲涼意,讓人心曠神怡。


    感覺到易楚步伐的急促,杜仲有意放慢了步子。


    易楚落後半步跟在他身邊,無聲地笑。


    即便沒有交談,心裏已是滿足。


    走過菜市,隔不多遠就是濟世堂。


    時候還早,醫館應該尚未開門,易楚卻訝異地發現從醫館走出來一個婦人,低著頭,懷裏抱著個嬰孩,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泣。


    越走越近,易楚看清了她的打扮——半舊的湖色比甲,薑黃色襦裙,梳著圓髻,頭上幹幹淨淨的,既未插簪,也沒戴釵,連朵絹花都沒有,極為素淨。


    及到近前,婦人抬起頭。


    易楚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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