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走進醫館,一眼就看到了拄著拐杖站在屋子中央的林乾。


    身材高大,臉色暗沉,目光陰鷙,分明腿腳不靈便,卻比旁邊的健全人更多幾分威嚴的氣勢。


    見到易楚,林乾沉聲道:“易姑娘,本侯有事相問。”


    聽他說出“本侯”兩字,有病患抬頭著意地瞧了兩眼,認出前陣子出手教訓胡三的,不就是這人


    京都公侯伯爵不超過二十位,身有殘疾的隻有威遠侯一人。


    威遠侯在萬晉朝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難怪胡家最後敗落到了那種地步,這種人都敢得罪?


    醫館的病患正浮想聯翩,易郎中已溫聲道:“阿楚,請侯爺到客廳說話,”又朝林乾拱手,“此處還有病人,請恕我不能相陪。”


    林乾冷冷地“嗯”一聲,易楚已屈膝行了個禮,“民女見過侯爺,侯爺裏邊請。”


    畫屏已知道林乾過來,等在院子裏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林乾沒看見似的徑自走進客廳,將拐杖往桌旁一靠,大咧咧地坐在太師椅上。


    易楚在下首落了坐。


    畫屏沏了茶過來,很快退出去,並且識趣地掩上了門。


    衛氏嗔道:“你怎麽不留在屋裏,這孤男寡女的……”


    畫屏一愣,她是習慣使然,還真沒想到這個問題,隨即向衛氏解釋,“老太太放心,威遠侯性情冷淡,平常都不近女色。”


    “是個侯爺”衛氏嚇了一跳,“他來找阿楚幹什麽?”到底不放心,找了幾塊點心用托盤托著端到客廳。


    走到門口時,側耳聽了聽,裏頭一點聲音都沒有。


    衛氏心裏嘀咕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林乾早聽到衛氏的腳步聲,知道有人在偷聽,臉色愈發陰沉,掃了眼衛氏手裏的托盤,淡淡地開口,“多謝老太太,我不喜甜食。”


    清冷的聲音讓屋內的氣氛刹時冷了幾分,縱使衛氏已經年近五十的人,也不由在心底打了個顫兒,放下托盤走了出去,卻是沒有關門。


    林乾審視般的眸光再次落到易楚臉上。


    易楚坦蕩蕩地回視著他,不閃不避,眼眸裏既沒有好奇也沒有害怕。


    林乾心底暗暗喝了聲采,難怪明威將軍的嫡長子會看中她,確實有過人之處。心頭鬆動,臉色卻絲毫不變,片刻,才冷冷地開口,“杜仲是何時離京的,去西北幹什麽?”


    易楚垂眸想了想,回答道:“八月十三走的,說是有筆大生意要做。”


    “八月十三,”林乾低聲重複一遍,腦中驀地浮現出那個抬腳踢飛他的石子的少年。


    不過十歲,武功底子已是不弱。


    有這般身手的人會甘心隻做個湯麵館的東家?


    尤其,身上還背負著仇恨。


    林乾心思轉得飛快,已猜出個七七八八,又問:“他在錦衣衛任何職?此去西北怕不隻是犒賞軍士吧?”


    易楚愣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應該承認。


    思量間,耳邊又傳來林乾的聲音,“你不說我也能查出來,隻是免不了會打草驚蛇。”


    易楚下意識地盯著林乾看了兩眼。


    他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靜,可平靜中又蘊含著不加掩飾的篤定。


    林乾迎著她的目光,清冷地開口,“苗亂平定後,當初跟隨我的部屬有半數調撥到了榆林衛。”


    就是說,榆林衛有他的人?


    易楚眸光閃動,輕輕啟唇,“特使。”


    那個整天戴著銀色麵具的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曾經數次托吳峰相邀喝酒,可他鄙夷辛大人的所作所為,又看不上他不以真麵目示人,所以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沒想到,竟是杜俏的長兄杜仲。


    林乾到底是驚詫了,可很快又理解了杜仲的做法,假如換做是他,或許也會如此。


    臉上不由浮起個自嘲的笑容,原本早就可以相識的,好在現在也不晚……阿俏隻這麽一個親人,就算為了阿俏,他也得助他一臂之力。


    想起杜俏腹中的兒子,林乾冷肅的臉上多了些柔和,“阿俏產期是明年二月初,我希望到時易姑娘能夠在場。”


    易楚下意識地拒絕,“府上想必已經備了穩婆與太醫,我去不去並無多大用處。”


    “聽說女人生產很是凶險,有娘家人在場,阿俏底氣也足些……再說,洗三那日,做舅舅跟舅母的不能不送禮。”林乾起身,拄起拐杖杵了杵地,“就這麽定了。”


    不等易楚相送,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易楚這才反應過來,林乾說的是,她跟杜仲一同去威遠侯府。


    他就那麽篤定杜仲會趕在二月初回來,或者他的榆林衛的部屬有那麽大的能力足以讓杜仲安然歸來?


    易楚狐疑不定地站了片刻,突然想到什麽,匆匆到醫館跟易郎中交待聲,又急急地趕到湯麵館,將適才與林乾說的話給大勇說了遍,“……想辦法告訴公子,也不知是福還是禍,總得讓他預先有個防範。”


    大勇知道事情緊急,答應道:“姑娘放心,我這就寫信,過上五六日公子就能收到……姑娘還有什麽要說的?”


    想說的很多,想告訴他要多加小心,照顧好自己,想說自己很想他,好幾次夢到過他……


    可這些無論如何不能當著大勇的麵說。


    易楚笑著搖頭,終是忍不住加了句,“讓他保重。”


    “行,我一定把話傳到。”大勇也笑,笑容裏頗有點意味深長。


    易楚感覺自己的心事好像被看透一般,臉上不由露出幾分羞意,急匆匆地告辭。


    眼看就要走到曉望街,胡二突然從巷子裏躥出來,攔住了易楚的去路。


    易楚嚇了一跳,拂著胸口道:“二哥急匆匆地要到哪裏去,嚇死人了。”


    “對不住,阿楚妹子,”胡二連忙解釋,“我特地來找你,等了好幾天,你身邊都有人。”


    易楚頓時心生警惕,四下看了看,看到街對麵兩個擺攤的商販,略微安心了些,提高聲音問道:“二哥有事?”


    商販聞聲朝這邊看過來。


    胡二臉色紅了紅,卻是壓低了聲音,“阿楚妹子能不能去瞧瞧我妹子?”


    閑著沒事看她幹什麽?


    易楚沉著臉便要拒絕。


    胡二乞求道:“我知道她做錯了事,可現在她也受到了報應,求易姑娘可憐可憐她,看她一眼吧?”說著,七尺高的大漢子竟然紅了眼圈,聲音也哽咽起來,“阿玫她,她快要死了。”


    “怎麽回事?”易楚驚訝不已。


    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胡玫了,隻聽說胡屠戶舍不下小寡婦卷著家財出門尋她去了,而胡祖母急怒攻心摔到床下,磕到後腦勺,當場咽了氣。


    胡祖母辦喪事,胡家幾個兒子自然都要披麻戴孝,胡婆娘趁機又哭又鬧,逼著已分家的兒子又搬回來住。


    胡家總算結束了一年的分家生涯,重歸團圓,也算是胡祖母臨終前做了件大好事。


    眼下胡祖母剛過七七,胡玫怎麽會平白無故地要死了?


    要想死,早在胡家起火那夜就死了。


    時隔這麽久,除非是染了重疾。可胡家最近辦喪事,家裏斷不了賓客往來,沒聽說胡玫有病,也沒見她家請過郎中。


    易楚現在對胡家有種莫名的戒備,實在不願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


    胡二看出易楚的不情願,“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易姑娘念在你們認識這七八年的份上,瞧一眼阿玫。”


    易楚手足無措,她對胡二印象還不錯,而且去年廟會上,胡二還舍身救護過她。


    想到此,不由咬了唇問道:“二哥快請起,我當不得二哥跪……二哥說說胡玫到底怎麽了?”


    胡二起身,撩著衣襟擦了把臉,左右看了看,才悄聲道:“阿玫,阿玫她有了身子。”


    易楚大驚失色。


    “半個月前,阿玫吃飯犯惡心我娘才看出來。我娘說這孩子不能留,逼著阿玫打下來,先後試了好幾種法子,浸過冷水,用擀麵棍打過,都沒用……本來我想請你給阿玫開點藥,可今兒我娘不知從哪裏尋了些藥煎給阿玫喝,阿玫喝完就昏死過去了,現在還沒醒……”胡二殷切地看著易楚,“易姑娘開開恩,我家就這麽一個妹子。”


    是去還是不去?


    去吧,易楚始終忘不了顧瑤倒在血泊中那幕,若是去了,她對不住顧瑤。可是不去,胡玫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難道真的忍心看著她死?


    又有胡二為她求情。


    易楚兩相為難,看到胡二又作勢欲跪,急忙止住了他,“我可以去,隻是醜話說在前頭,能不能治好我也說不準,到時候別再有人氣勢洶洶地拿著菜刀找我拚命。”


    “這是自然,我們胡家隻有感激易姑娘的份兒,不會有別的想法。”胡二一口答應。


    再次踏進胡家大門,易楚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屋簷下掛著白色的燈籠,院子裏白布翻飛,地上散亂著黃紙,混雜在枯葉中,看上去像是許久沒人打理的樣子,蕭瑟淒涼。


    胡三見到易楚,目中流露出明顯的恨意。


    那種恨令易楚心悸,明明她什麽都沒做,胡三憑什麽用這樣的眼光盯著她?


    易楚昂起頭,毫不猶豫地回瞪過去。


    胡二也注意到胡三的目光,給了他一個嚴厲的眼神。


    胡三“騰地”轉身離去。


    胡二領著易楚來到胡玫屋前,輕輕敲了敲門,屋子裏並無人應。


    略等片刻,胡二推門瞧了眼,對易楚道:“阿玫還沒醒,屋裏沒別人,易姑娘進來吧。”


    易楚隨在他身後進了屋,目光落在牆邊的架子床上,不由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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