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是來辭行的,“在京都住了大半年,眼瞅著快中秋節了,想回去看看爹娘。”話語裏幾多悵惘。


    易楚就問:“那你什麽時候再回來?”


    “說不準,我姐倒是說讓我過了中秋再來,可是我想不是我姐當家總歸不方便,雖然吳大娘不說什麽,我自己覺得也不好意思。”


    柳葉是個實誠人,這陣子吳嬸子跟吳嫂子兩人忙活著給喜鋪做繡活,全哥兒都由柳葉來帶,而且一天三頓飯差不多兩頓是柳葉做的。


    吳嬸子沒少誇柳葉,也曾說要幫著柳葉在京都說親。


    可柳葉的顧忌也不無道理,親戚終歸不是親人,住久了難免有矛盾。


    易楚猶豫著問起胡二的事,“你跟吳嫂子提過嗎?”


    “提了,”柳葉臉頰紅了紅,“我姐跟你的看法差不多,胡二這人還行,就是家裏的事太難纏,我又是個沒主見的,怕被人欺負……而且,最近又出了這檔子事,我姐是一百個不同意。家裏有那麽個小姑子,以後走出去臉也無光。”


    “什麽事?”易楚驚訝地問。


    柳葉更是震驚,“你竟然不知道?就是胡家起火那天,有人看到胡姑娘……說是顧瑤顯靈報仇,那男人是個叫花子,身上臭烘烘的,胡姑娘也不嫌棄……”話出口也覺得不好意思,“我姐跟我說的,就是讓我打消這個念頭……胡姑娘也挺可憐的,這輩子算完了。”言語之間,大有同情之意。


    易楚卻冷然道:“那是她咎由自取,種什麽因得什麽果,你要是看到顧瑤臨去前的情景,恐怕你也隻會覺得胡玫可恨。”


    尤其胡玫還好端端地活著,而顧瑤已經是地下亡魂。


    柳葉瞧著易楚臉上是罕見的怒意,急忙岔開話題,“你的嫁妝準備好了嗎?我手藝不如你好,做了隻香囊,你湊合著用。”從懷裏掏出兩隻香囊,都是大紅錦緞的底子,一隻上麵繡著喜結連理紋樣,另一隻是百年好合的紋樣。


    看上去非常喜慶。


    柳葉解釋道:“是我姐做繡活裁下來的邊角料子拚起來的,你別嫌棄。”


    易楚笑道:“你說這話可真是打我的臉了,我是那種人嗎?”


    兩人再閑談幾句,柳葉告辭離開。


    易楚送她出門,在醫館門口見到了胡二。


    胡二滿眼血絲,看上去沒精打采的,見易楚出來,迎上前道:“阿楚妹妹,有件事想問問你。”


    柳葉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易楚看在眼裏,落落大方地說:“什麽事兒,二哥直說便是。”


    “顧瑤那事,真的是我妹子幹的?”胡二期盼地盯著易楚。


    易楚淡淡地回答:“是胡玫幹的。”


    胡二的臉頓時垮下來,好半天才囁嚅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也不冤。”轉過頭,耷拉著雙肩走了。


    柳葉站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過了會兒才進了吳家的家門。


    易楚也便轉身往家裏走,卻聽背後有腳步聲響,她回頭一瞧,不由“啊”了聲。


    凝眸處,那人穿鴉青色衣袍,長身玉立,臉上帶著溫文的笑。


    辛大人看到她眼眸間驟然迸發出的光彩,喜悅自心底油然而生。


    這樣地被人牽掛,被人思念,感覺真好。


    兩人沒走醫館大門,而是從東邊的小門進去,繞過影壁時,辛大人牽住易楚的手,緊緊握了握。


    易楚回握著他,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


    還好,除了早已習慣的艾草香味,並無其他。


    辛大人聽出她呼吸的異樣,悄聲道:“我沒事,早就從永清回來了,這幾天一直在宮裏,沒辦法往外傳信。”


    易楚笑笑,再握一下他的手,鬆開,“快進去吧,這幾天外祖母沒少念叨你。”


    辛大人攬著她的細腰,在她耳邊低喃,“你呢,你可想我?”


    易楚臉色緋紅,卻坦然承認,“想了”,就感覺掌心多了樣涼沁沁的東西。


    “閑著沒事的時候刻的,你留著玩。”辛大人捏一下她的手,急匆匆往西廂房走。


    展開掌心,是塊大拇指肚般大的雞血石,上麵刻了對纏繞在一起的指環。


    易楚不由腹誹,這麽好的雞血石,留著給父親刻枚印章就好了,就讓他隨便刻著玩兒,真是暴斂天物。


    再細看,指環上似乎有字,一枚刻了個古篆體的“楚”字,另一枚刻了個“仲”字。


    猛然想起以前曾經讀過兩句詩,“撚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他不會也是這個意思吧?


    為免被人瞧破痕跡,他身上幾乎不戴飾品,連束發的簪子也隻是普通的白玉簮。


    指環自然也不能戴,所以就刻了個印章?


    易楚情不自禁地彎起唇角,將雞血石塞進了荷包。


    午飯,辛大人是在易家吃的。


    衛珂在中元節後就去了雙楓書院,一個月才能回家住兩天。


    衛氏許久不見辛大人,心裏著實牽掛,便不避諱與易郎中跟辛大人同在飯廳用飯。


    廚房裏,隻留下易楚一人。


    隔壁隱約傳來辛大人的說話聲以及衛氏的笑聲。


    也不知說了什麽,逗得外祖母如此開心。


    易楚算是明白,隻要那人放下身架,絕對是很會討人歡心的。


    不由自主地又拿出雞血石來把玩,觸手溫潤滑膩,帶著涼意。要是再上麵鑽個洞就好了,可以打條絡子係上去掛在脖子上。


    雞血石能清心鎮驚,安神解毒,很適合貼身佩戴。


    易楚看得入神,隻聽旁邊有人輕笑,“喜歡嗎?”


    她訝然抬頭,“你吃好了?”


    “沒有,”辛大人笑著晃晃手裏的碗,“想再添碗飯,順便來瞧瞧你。”


    雖是三個人吃飯,可她端了四碗送過去,就是留著添飯,沒想到還是不夠。


    易郎中跟衛氏的飯量有數,每餐都是一碗,那麽就是眼前這個人吃了兩碗還嫌少。


    而且想添飯,在飯廳喊一聲就行,才隔著一壁牆,她肯定能聽見,竟然還特特地過來。


    也不怕被外祖母跟父親笑話。


    易楚紅著臉去接過他手裏的碗,卻被他一把攬在腰間。


    他的溫柔的專注的視線凝在她臉上,而後順著臉頰落在她水嫩的唇上,流連徘徊。


    該不會又要吻她?


    父親就在隔壁,稍有動靜就會被聽到。


    易楚有些慌亂,也有些期待。


    辛大人慢慢低下頭,唇輕柔地貼在她的唇上,“我跟嶽父說好了,下午跟你去宅子那邊看看。”


    “就你跟我?”易楚訝然地問,“爹爹同意?”


    “為什麽不同意?”辛大人反問,“難不成要跟別人一起去?”


    “這倒不是。”


    可他們畢竟是未成親的夫妻啊,能一同逛廟會就不錯了,哪能再私下見麵?


    而父親跟外祖母竟然不反對。


    事實上,自打定親後,辛大人提出的任何建議,父親幾乎都沒有反對過。


    辛大人不便久待,輕輕啄下她的唇,“幫我盛飯,小半碗就行,已經飽了。”


    易楚給他盛了飯,也替自己盛了碗,就著鍋裏餘下的菜吃了。


    飯後,易郎中果然來告訴她,“……新近添置了些東西,該怎樣擺放,你還是自己去瞧瞧好……”


    易楚點頭答應。


    到了白米斜街,仍是鄭大牛來開的門。


    剛踏進門檻,易楚就感覺到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壓迫感。


    她狐疑地四下張望一番,地麵是青磚鋪地,垂花門兩邊的薔薇枝葉茂盛,而鄭大牛兩個孩子正從西跨院門內偷偷地打量她。


    一切跟上次毫無二致。


    可為什麽感覺卻截然不同?


    就好像在這平常的事物背後,有雙神秘的眼睛正盯視著自己。


    易楚不自主地扯住辛大人衣袖。


    辛大人感受到她的緊張,反手握緊她的手,柔聲道:“沒事。”


    易楚悄聲道:“感覺有點不對勁。”


    話音剛落,眼前驟然出現六個身穿同樣黑色裋褐的男人。


    易楚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了幾步,辛大人回身笑道:“別怕,他們是家裏的護衛。”


    易楚抬眸打量著麵前的六人,個個身材健壯麵容剛毅,大多是年近四十的壯年男子,隻有一人年紀尚輕,看著二十出頭的樣子。


    為首那人臉龐黝黑,眉間處有條寸許長的傷疤,單膝跪地,沉聲道:“屬下俞樺見過公子、易姑娘。”


    身後五人也紛紛行禮,各自報了名諱。


    林槐、衛楊、俞桐,林梧還有衛橡。


    聽著並非真名,易楚隱約感覺到什麽,將目光投向辛大人。


    辛大人淡淡解釋,“是榆林衛我父親的舊部。”


    竟然是追隨明威將軍的人!


    易楚不由心生敬意,斂袂朝幾人回禮。


    俞樺等人再施一禮,轉瞬消失不見。


    很顯然,他們的身手非常好。


    可這麽座小小的宅院能用得著六個武功不凡的護衛?


    易楚心頭莫名生起幾分不安,正要開口相問,辛大人拉著她走進了垂花門。


    正如大勇所言,先前的梧桐樹旁邊多了兩棵葡萄藤,葡萄下麵放著兩口大瓷缸,隱約聽到裏麵水花跳動,應該是養了魚。


    易楚停在梧桐樹下,柔聲問道:“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樹蔭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熠熠生輝的寶石,閃動著動人的光華。


    辛大人眸光閃過絲欣賞,她真是聰明。


    可是,要怎麽開口呢?


    午後暖風似情人的手,柔柔地環繞著兩人。


    易楚仰視著他,垂在體側的手無意識地撥弄著裙邊的絲絛。


    是緊張還是不安?


    辛大人心頭驟然變得酸澀起來,忍不住上前一步,對牢她的唇,重重地吻下去,那樣的霸道與粗魯。他的牙齒碰著她的唇,有絲絲腥味流進嘴裏。


    而手臂緊緊箍住她的纖腰,仿佛要把她生生地嵌在自己體內。


    易楚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灼熱的淚水刺痛了辛大人的心。他捧起易楚的臉,深深地凝望,許久,才低低道:“昨天接的旨意,後天去西北。”


    果然……


    易楚心沉了沉,問道:“什麽時候回來?”


    “短則半年,長則……”


    這麽說,是肯定沒法按時成親了。


    易楚低聲道:“我等你回來。”


    “此行恐怕艱難,我並未有十足把握……說不定京都會有戰亂,你讓外祖父跟嶽父住到這邊,宅子裏有兩處暗道,一處在東耳房,一處在垂花門……俞樺等人都信得過,會保你平安。”


    易楚又道:“我會等你回來。”


    辛大人歎口氣,“……房契跟銀票我都交給大勇了,稍後他會帶給你……倘若,你還是個清白身子,找個人再嫁了,窮點沒什麽,至要緊的是要對你好。”


    “胡說八道,”易楚口不擇言地罵,“你親也親過了,摟也摟過了,現在翻臉不認人了,就將我一腳踢開……”一邊罵,淚水撲簌簌往下落,突然悲從心頭起,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辛大人何曾見過她這副樣子,一時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伸手想拉她起來,卻一把被她打掉了,又蹲下~身去摟她,易楚掙紮著不讓他碰,“你不是讓我另嫁嗎,還動手動腳地做什麽?”


    哭了片刻,易楚擦幹淚,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土,“趁著沒走,不如你把婚書還給我,要不等你不在了,我平白擔個克夫的名聲,而且早點跟你斷了關係我也好早點另尋良人……以後成了親,就住在這裏,花你賺的銀子,用你買的家具,讓你的人來伺候我們,對了,你考慮得那麽周到,幹脆事先幫我尋個奶娘,如果快的話,沒準明年這個時候就能有了孩子……先開花後結果,頭一年生閨女,第二年生兒子,你要不要幫我把孩子的名字也娶了?”


    辛大人氣結,猛地將她拉到懷裏,“別指望……要生也隻能替我生。”


    “不是你說的,你讓我另找人嫁了。”易楚捶打著他,哽咽不已。


    辛大人不閃不躲,任她捶打夠了,才張手擁緊她,柔聲地喚,“阿楚,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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