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人仍是穿著往日那件鴉青色的長衫,臉上有隱約的疲憊之色,可精神卻很好,眸中帶著淺淺笑意。


    一踏進後院,辛大人的眸光就不自主地掃向東廂房。


    穿著青碧色比甲的易楚正低頭做著針線,靜謐而美好,仿佛夏夜靜靜綻放的玉簪花,一直開在他的心裏。


    感受到他的目光,易楚猛地抬起頭,大大的杏仁眼裏驟然散射出細碎的光芒,如天邊驕陽,熾熱動人,潔白如玉的臉頰沾染了雲霞的緋色,嬌豔之極。


    辛大人彎起唇角,心頓時變得柔軟安定。


    衛珂將他引到書房,回身去尋易楚,目光玩味,“想不想知道姐夫跟他說什麽?”


    “不想,”易楚幹脆地回答。


    衛珂碰了個軟釘子,探身將胳膊支在窗台上,“噯,你覺得奇怪不奇怪,從濟南府到京都足有八百多裏,杜公子一天一夜就趕了回來,怎麽做到的?”


    易楚手頓一下,不動聲色地說:“古書上記載過,汗血寶馬日行千裏,夜行八百,這才是一半的腳程,有什麽奇怪的?”


    “你也知道那是汗血寶馬!”衛珂反駁,見易楚無動於衷的樣子,眸光轉一轉瞟向窗扇洞開的書房,“我去聽聽,回頭你可別向我打聽。”


    不等易楚回答,仍是矮了身子順著牆角貓行到正房。


    隻是,不等他靠近書房,便有隻鴉青色的胳膊伸出來,將窗扇合了個嚴實。


    衛珂隻得灰溜溜地回來。


    易楚掩嘴淺笑。


    衛珂似乎也覺得有些丟人,訕訕地打量眼易楚,突然開口,“你這雙眼睛長得像我,一看就聰明睿智。”


    易楚白他一眼,要說像,應該都像了外祖母衛氏。她出生時,衛珂還在衛氏肚子裏,怎麽就能像了他?


    衛珂見易楚不願意搭理自己,頗為無聊,在牆角拔了根草兒,抖著瓷缸裏的金魚,過了會,重重地歎口氣,身子半斜著探進窗內,“噯,你給我做身裋褐吧,我不想穿長衫。”


    真是個熊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父親打算入了秋就讓他到書院進學,她整天忙著給他趕製在學裏穿的衣衫,他竟說不愛長衫愛裋褐。


    易楚沒好氣地問,“為什麽?”


    衛珂猶豫下,壓低聲音,“上次買玉簪的那家玉器鋪,掌櫃想找個夥計。我打算去那裏幹。”


    “家裏不差你每月一兩多銀子的工錢。”易楚總算抬起頭,正眼看著他。


    “不完全是銀子的事,”衛珂苦惱地說,“我不想科考,我想開鋪子。”


    易楚有些驚訝,隨即道:“外祖母跟爹肯定不同意。”


    衛家祖上算是書香門第,隻不過沒落多年。可家中一直以科考進學為最高追求,當年衛秀才緣慳命蹇,連貢院的門都沒進去過,最後遺憾離世。


    衛氏深知衛秀才所憾,把希望都寄托在衛珂身上,先前在常州家貧沒辦法,由著衛珂邊幫工邊上學。現在到了京都,易郎中也有讓衛珂科舉的打算,一來是成全嶽父大人的心願,二來也有自己的意願。


    他沒機會考進士,衛珂替他考也是一樣。


    衛珂歎口氣,“我都十五了,連童生都不是,真想出頭要經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還有個殿試,你想我得考到猴年馬月去?再說我底子差,在常州沒正經上過幾天學。”


    “外祖母不是說你在族學裏上過?”


    “上過幾天,後來就在文房店裏幫工了,我瞞著母親說十天隻去兩天,其實八天在店裏,兩天在學裏。”衛珂笑笑,“我覺得做生意挺有意思,你知道我們掌櫃曾經賣過一刀澄心紙五百文,買家還歡天喜地的,其實那是刀殘了的澄心紙,本錢還不到二百文。”


    易楚點頭,去年她在廟會上買的澄心紙是三百文一刀,原來就這,攤販仍是賺的。


    衛珂接著道:“像我平常練字用的宣紙,姐夫買的是二十文一刀,其實本錢也就七八文,除去人工花費還有零七八碎的本錢,每刀紙掌櫃能賺四成……要不以後這些東西交給我去采買,準保又便宜又好。”


    交給他倒是不錯,易楚對筆墨紙硯的根本不懂,易郎中又是個不會討價還價的人,真要讓衛珂采買,單筆墨費用上也能省下不少來。


    易楚思量半天,問道:“你真的不喜歡讀書?”


    衛珂回答,“不能說不喜歡,要是不讀書就沒法跟讀書人打交道,不管是筆墨鋪子也好,玉器瓷器鋪子也好,少不了跟那些人來往,所以該讀書就得讀,而且,要想分辯出玉器瓦器的年份產地和品相,讀少了也不行……我是不想科考舉業,就想開鋪子做生意。等賺了錢,買兩個小丫頭回來,一個伺候娘,一個伺候你,對了,還得買一個給姐夫伺候筆墨。”


    易楚明白了,衛珂讀書也是為了將生意做大做好,跟外祖母和父親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可這種關係到前程的事情,她絲毫沒有置喙的餘地,恐怕連敲邊鼓的機會都沒有。


    衛珂本也不指望易楚能幫上多大忙,他是心裏憋久了,找個人說說話,再說,能拉攏一個就拉攏一個,免得沒人站在他這邊。


    易楚見他沮喪的樣子,想了想,道:“要不我給你做身藏青色的裋褐,看著比灰色褐色的雅致。”


    像胡二穿的那種土黃色或者深褐色的裋褐,一看就知道是賣苦力的人穿的,外祖母肯定不願意。


    衛珂笑著點點頭,“這些長衫什麽的你先別做了,緊著裋褐做,我急著穿……回頭掌櫃那邊談妥了,我再跟娘和姐夫攤牌。”


    易楚看他一眼,“到時候別拖我下水。”


    衛珂的臉一下子垮了。


    正說著話,書房的窗突然開了,易郎中探出頭來,溫聲道:“阿楚,沏壺茶過來。”


    意思是要她跟辛大人見上一麵?


    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易楚深感詫異又有些欣喜,放下手中的針線就往廚房跑,衛珂還沒說夠,本能地要跟著去。衛氏從西廂房出來,喊住了他,“你跟阿楚嘀嘀咕咕半天說什麽呢?你是個長輩就該有個長輩的樣子,一點沒分寸,以後收斂點。”


    衛珂大呼冤枉,“沒說什麽啊,我就是看看衣服做的怎麽樣了,天地良心,我連她的屋子都沒進去過。”


    衛氏恨恨地看著他道:“難不成你還想進去看看?我就提醒你一下,別整天沒大沒小的,自家人倒沒什麽,要是被外人瞧見,不說你輕浮倒說阿楚不莊重。你是個大男人被人說兩句沒什麽,可阿楚呢,眼瞅著親事快近了……”


    衛珂琢磨著這話不對勁,合著他的名聲就像天上的浮雲,有沒有算不得什麽,而外甥女易楚的名聲就是荷包裏的銀錠子,是頂頂要緊的東西。


    本想反駁幾句,可聽到最後又回過味來,指著書房,悄聲問:“就是那人?”


    衛氏叱道:“操這些閑心幹什麽,今天的五百個大字寫完了沒有?要是寫完了,就把你姐夫布置的幾頁書好生看看,再有兩個月都得去書院了,免得給你姐夫丟人,還白花銀子。”


    “好好好,”衛珂一連聲地答應著,苦著臉回到自己屋子。


    這空檔,易楚已經沏好茶,用托盤端著進了書房。


    辛大人與易郎中相對而坐,麵色都很平靜,瞧不出有什麽波瀾。


    按規矩,先客後主。


    易楚將茶盅放在辛大人麵前,他卻起身恭敬地端起來放到易郎中麵前,“先生請。”


    易郎中並不客氣,掂起茶盅蓋輕輕拂了拂水麵,盅蓋捧著盅口,發出細碎的碰瓷聲。


    茶葉仍是頭前辛大人帶來的那些,香味清冽悠長,混雜著淡淡的艾草香。


    易楚皺了皺眉頭,茶香中分明還藏著一絲血腥氣。


    不由將視線落在辛大人身上。


    他麵容清俊,眉若墨染,鬢似刀裁,一雙黑眸耀目若星辰,就連正午的豔陽在他麵前也失了光彩。


    除去臉上隱約的風塵仆仆,並沒有受傷的跡象。


    辛大人唇角含笑,任由她打量。


    易楚臉色紅了紅,再度吸口氣,沒錯,是有股血腥味。


    易楚思量片刻,走到易郎中身邊,悄聲道:“爹,能不能替他把把脈?”


    易郎中詫異地看她一眼,正要開口,卻聽辛大人問道,“不知中午吃什麽飯,連夜趕路,倒是有點餓了。”


    易楚回答,“紅燒鯉魚、肉末燒茄子……”


    辛大人笑笑,“阿楚幫我們打壺酒吧,要清淡點的。”


    擺明了是想支開她。


    易楚默默退下,卻又不走,靜靜地站在門口。


    辛大人的聲音隔著門扇傳來,“後頭杏花胡同有家酒館賣的蓮花清非常好,喝了不上頭。”


    易楚咬咬唇,轉身離開。


    辛大人聽著腳步聲遠了,才對易郎中道:“回來時候經過永清,遇到些匪人,受了點皮肉傷,並不要緊,”又無奈地笑笑,“阿楚鼻子倒是靈,什麽也瞞不過她。”


    易郎中也非愚鈍之人,見他有意支開易楚,想必並非小傷,便道:“既然是皮肉傷,不妨讓我瞧瞧,上了藥好得快一些。”


    辛大人見他堅持,無奈之下隻得起身將長衫褪至腰間。


    右肩處纏著塊白色細棉布,有斑斑點點的暗紅透出來。


    易郎中將棉布解下,饒是他見過不少傷口,還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棉布包裹處,分明是隻斷箭,箭頭還深深地插在肉裏。


    “路上趕得急,不方便拔箭。”辛大人淡淡解釋。若是拔箭,勢必會大出血,他未必能堅持到現在。


    好容易,易郎中有示好的意思,他不想耽擱。


    所以忍痛在途中敲開間醫館的門,讓郎中將箭折斷,又怕隔著衣服被人瞧出斷箭的形狀,又厚厚地包紮了一層,繼續趕路。


    易郎中豈會猜不到他的想法,隻覺得內心似有兩個小人在不停地爭論。


    一個說,辛大人對阿楚用情至此,倘若回絕太過殘酷。


    另一個卻說,阿楚嫁給他必定不得太平,要是早早守寡該怎麽辦?


    辛大人見他沉默,以為是顧慮拔箭之事,笑著開口,“箭上有倒刺,硬拔會牽拉出血肉來,先生把周遭皮肉割開就是。”


    易郎中回過神,點點頭,“稍等片刻,我到前頭拿藥箱過來。”


    易楚並沒有去打酒,而是在醫館等著。


    見易郎中進來,易楚將藥箱遞過去,“東西都準備齊整了,傷得重不重?”


    易郎中很著意地看她一眼,寬慰道:“不重,是點皮肉傷。你去打酒吧,稍後就吃飯。”


    “我給爹打個下手,”易楚咬著唇,哀求般看著父親。


    望著那雙黑白分明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易郎中有股想要答應的衝動,可隨即搖頭拒絕,“你進去不方便。”


    易楚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無聲地請求。


    易郎中歎口氣,“你端盆溫水放在書房門口,我不叫你不許進去。”


    許她在門口等著,已是最大的讓步。


    易楚點點頭,飛快地跑到廚房,適才沏茶的水還溫著,易楚舀了一盆,幾乎小跑著又到了書房,靜靜地等著。


    易郎中找了根毛筆遞給辛大人,“咬著,別傷了舌頭。”


    辛大人朝房門處看了眼,低聲道:“沒事,我受得住。”


    易郎中便不猶豫,取來短刀在燭火上烤了烤,趁著熱乎勁,順著箭杆割下去,灼熱的刀刃觸到肌膚,滋啦作響,有焦糊味彌漫開來。


    辛大人身子晃了晃,又極快地穩住。


    易郎中左手按在他脊背上,清楚地感覺到掌下的肌膚慢慢沁出濕意來。


    人在極疼的時候,會控製不住地出冷汗。


    易郎中有心要輕柔些,可也知道行動越緩,辛大人疼得便會越久,遂狠下心,極快地割開皮肉,用力將箭頭拔~了出來。


    血噴湧而出,順著脊背淌下來,瞬間流到腰間,染紅了鴉青色的衣衫。


    易郎中不敢有絲毫懈怠,取過金針,一根根紮到周遭穴位中。


    過了十幾息工夫,血流之勢漸漸緩下來。


    易郎中又將藥粉不要錢一般灑在傷口處,待血終於凝住,才舒口氣,開門,將水端進屋,絞了棉帕,將傷口四周的血跡拭去。


    棉帕浸在水裏,整盆水都變得血紅。


    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將金針取出來,用細棉布把傷處緊緊地包好,叮囑道:“明天這個時辰我再給你換次藥,這幾日切記不能使力,免得傷口裂開。”


    過了好一會,才聽到辛大人顫聲回答,“我知道,有勞先生了。”


    轉身過來,隻見他臉色慘白,額角處全是豆粒大小的汗珠,順著臉頰不停往下淌。


    這樣一個強硬剛毅的漢子!


    易郎中猶豫半晌,歎口氣,低聲道:“改天找個媒人上門,要是八字相合,你跟阿楚的事,就定下來。”


    “是,謹聽嶽父大人吩咐。”辛大人驚喜交加,緊接著又道,“嶽父大人放心,我會護著阿楚,會待她好。”


    還沒定親就改口,連嶽父都喊上了,像個初設情~事的毛頭小子。


    易郎中哭笑不得,幾乎不敢相信,麵前這人就是那個高高在上俾睨天下的錦衣衛特使。


    又歎口氣,道:“你這衣服沒法穿了,我去取一件來。”


    開門見到仍站在那裏的易楚,笑了笑,“沒事了,你去擺飯,再不吃飯都涼了。”


    易楚應著,卻是不動彈。


    易郎中匆匆取了衣衫過來,看到易楚仍在,心裏突地湧上一陣酸楚,澀澀地堵在胸口,有些發脹。


    進屋待辛大人換好衣衫,又出來,無奈地說:“書房太亂,你進去收拾一下吧。”


    易楚急切地推開屋門,觸目就是那盆腥紅的血水,還有地上染著大片血紅的衣衫,淚水不受控製地流下來。


    辛大人笑著拭去她腮邊的淚,柔聲道:“哭什麽,嶽父大人已經答應咱們的親事了,該開心才是。”


    易楚忍不住偎在他胸前,哀哀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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