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跟衛氏回家做好飯,剛吃完,綢緞鋪的夥計趕著牛車將料子送來了。


    易郎中不關心這些,讓易楚到醫館查驗。


    除去她們選的料子外,還多了一匹象牙白的細葛布和一匹玫紅色的杭綢。


    夥計笑著說:“是對麵掌櫃給加了兩匹布讓一道送來,賬已經結了。”


    易楚沒有作聲。


    衛氏卻瞟一眼易楚,走到後院敲書房的門,“庭先在不在,我有事問你。”


    易郎中忙開門請衛氏進去。


    透過半開的窗扇,易楚瞧見衛氏手裏拿著張紙,神情嚴肅地說著什麽。父親臉色陰沉,好像帶著怒意。


    會不會與自己有關?


    可上午除了在湯麵館那幕,並沒有特別的事發生。


    而在湯麵館,辛大人隻跟她說了一句話,就是讓她帶衛氏去醫館。不可否認,辛大人的語氣很柔和,帶著明顯的回護的意味。


    莫非衛氏因為這個不虞?


    易楚怔忡不安地站在院子裏,突然聽到身邊傳來清亮的話語聲,“醫館那些布匹要放到哪裏?”


    是衛珂在說話。


    易楚急忙回答,“放到我屋裏吧。”


    衛珂沒說話,回身搬了四匹布往東廂房走,易楚小跑著過去開了門,指指牆角的架子,“放上麵就行。”


    衛珂放好,又去搬了第二趟。


    易楚問道:“現下已是四月,馬上就入夏了,我先給你做兩身夏衣好不好?你喜歡什麽顏色,寶藍色還是象牙白?”


    衛珂指了指淺灰色的布。


    “那匹布是給爹買的,你這個年紀穿太老了。”易楚解釋著,“夏天穿細葛布很舒服,我就先做象牙白的了……你站好,我給你量量尺寸。”


    衛珂沉默會,正色道:“你該叫我舅舅。”


    易楚的臉騰地紅了,她支吾半天才尷尬地說:“我叫不出來。”要是自小就開始叫可能會好些,這都活了十五年了,突然冒出個比自己還小的舅舅,易楚覺得很不適應。


    衛珂很專注地看著她,似乎專等著她叫舅舅。


    不管年齡大小,他的輩分總在那裏,叫人是應該的。


    易楚硬著頭皮,聲如蚊呐般嘟噥了句,“舅舅。”


    衛珂這才伸展開雙臂,由著易楚一乍一乍地量。


    量罷,易楚尋了炭筆記在紙上。


    衛珂突然問,“你是不是想知道娘跟姐夫說了什麽?”


    易楚訝然地抬頭,對上一雙狡黠又自信的眼眸,易楚不自主地點點頭。


    衛珂啟唇笑笑,“書房開著窗,窗子底下定然聽得清楚。”


    是要她去偷聽?


    易楚有些猶豫,從東廂房走到書房那邊要經過院子,父親正對著窗子站著,一眼就能看到。


    太不妥當了。


    衛珂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輕聲道:“我去聽了之後告訴你,就算答謝你幫我做衣服。”說罷,矮下~身子,沿著牆邊貓一般溜到正房前,仍是彎著腰,一點一點挪到書房窗下,尋好位置,回身衝易楚得意地點點頭。


    易楚失笑,這個舅舅表麵看起來一副小大人模樣,卻仍是孩童心性,值得這麽炫耀?


    衛珂屏息聽著屋內的談話,麵色突然變得深沉,後來變得古怪,再然後又似乎在忍著笑。


    易楚看得莫名其妙,到底衛珂聽到了什麽,怎麽看上去這麽詭異?


    約莫過了一盞茶工夫,易楚看著衛氏站起身,擺出要走的姿勢。


    應該是談完話了,隻要衛氏開門,就能看到偷聽的衛珂。


    易楚急急地朝衛珂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門。衛珂很是機敏,一個閃身竄到廚房門口,剛直起身子,衛氏正好走出書房。


    “你一個大男人總往廚房裏鑽是怎麽回事?”衛氏沒好氣地問。


    衛珂笑嘻嘻地回答:“有點餓了,看看有什麽吃的。”


    吃完飯還不到一個時辰,這個借口也太拙劣了些,易楚笑著搖頭。


    果然,衛氏叱責道:“讓你中午不好好吃,現在沒吃的,等晚飯再說……晚上包薺菜餃子。”


    衛珂狀似無奈地應了聲“是”,見衛氏回了西廂房,衛珂衝易楚指指醫館,意思到醫館裏說。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醫館。


    衛珂卻又擺起舅舅的架子,坐在椅子上,鄭重地詢問:“杜公子先前來提過親,被姐夫拒絕了?”


    易楚點點頭。


    衛珂又道:“我娘說她在杜公子書房裏見到一副小像,畫得就是你。”


    小像?她並不曾讓辛大人給自己畫像。


    那就是他私下畫的?


    易楚一愣,隨即明白上午衛氏突然改變態度的原因了,是認為他們暗中往來,不守規矩吧?


    事實上,他們確實也多次在私底下見麵。


    這個罪名並不冤枉。


    易楚無意識地咬了咬唇。


    “我娘問姐夫為什麽不同意,姐夫說,杜公子無父無母,是孤煞命,又說咱家也是人丁不旺,沒有人幫襯,想給你許個子孫繁茂的人家。我娘就說……”話到嘴邊,卻停下來,狀似不解地問,“要是姐夫答應你們成親,杜大哥是不是也得喊我舅舅?”


    易楚沒精打采地說,“不可能。”


    “憑什麽?為什麽?”衛珂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我可是你嫡親的舅舅。”


    是親舅舅又如何,依著父親平常的態度,是不可能答應他們成親的。他本就對錦衣衛的行事萬般不滿,如今又多了一條,辛大人還是個孤煞命。


    易楚黯然神傷,轉身走出醫館。


    衛珂無奈地搖搖頭,他還沒說完呢。


    衛氏聽易郎中說完,就說起當年衛琇的事來,“你嶽父跟你也是同樣想法,覺得你一個外鄉人,又沒有兄弟姐妹,不免受人欺負被人排擠,阿琇跟了你,恐怕也得受委屈。可是阿琇願意,每次當你來家裏,阿琇都要在廚房磨蹭半天,挖空心思做點你愛吃的菜……我就想,家口多有人幫襯固然好,可過日子還是兩個人過,能有個知情知意的人陪著,再苦再難的日子也不怕……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我隻阿琇這一個女兒,總得順了她的心意,她好我才好。


    “阿楚是你的女兒,她的事我不好多管……杜公子行事周全老道,我看許多年紀比他大一倍的人也不見得有他那種周全法……本來不覺得什麽,上午看到畫像後,我才尋思來,杜公子討好我這個半老婆子,不外乎是為了阿楚。他既有這份心,我冷眼瞧著,阿楚也不是無意,要是硬拆開,倒是成了對怨偶……”


    易郎中苦笑,阿楚豈止是有意,簡直是一顆心全撲在那個無恥之徒身上了。


    隻要見到那個人,她的眸光就像穿過雲層的太陽,閃亮耀目,讓這個當爹的都為之所動。


    易郎中也想成全她,可想到辛大人的身份就替阿楚委屈,好端端的女兒嫁給個千夫所指的錦衣衛,整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有什麽好?


    這話卻不能對衛氏說。


    辛大人在他麵前袒露身份是對他的尊重,他卻不能到處宣揚。何況說給衛氏,不過平白讓衛氏跟著擔心罷了。


    易郎中兩相為難,索性不去考慮,反正阿楚才退過親,正該緩一緩,等風聲平靜下來再說。


    又想到榮大嬸在外頭宣揚阿楚命硬的那些話,怒火一陣接一陣地往上躥。


    榮盛體弱是娘胎裏帶的病,跟阿楚有什麽相幹?


    榮盛出醜是受他姐夫的帶累,跟他姐夫一同去的妓院,跟阿楚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當初怎麽就看走了眼,以為榮家是個好人家,以為榮大嬸是個良善人。


    她根本是走火入了魔,凡事都往阿楚身上扯。


    可易郎中又不能自降身份跟個無知婦人去分辯,而且,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本就有人信有人不信,辯也辯不分明。


    榮大嬸現在當真是魔怔了。


    她在知恩樓門前鬧騰那一幕至今還在京都人口中流傳,她的四個親家也都知道了此事,不動聲色疏遠了榮家。


    發生在榮盛身上的一係列事都是瞞著榮盛的祖父母的,可榮盛退親以及四個親家都不相來往了,這件事卻瞞不住。


    榮盛的祖母就劈頭將榮大嬸罵了頓,罵她不知輕重不分主次,隻差罵她人脖子上頂著隻豬腦袋這種話了。


    按說榮盛出事,頭一件就是應該到未來親家門上解釋一下,把親事穩定下來。加上易郎中是大夫,讓他診治一下,自然就破了外頭傳榮盛斷了子孫根不能生育的流言。


    第二件就是拘著家裏人少出門少說話。俗話說無風不起浪,自己家裏穩如泰山,外頭還能掀起多大風浪來?


    這些正經事榮大嬸一件沒做,偏偏上趕著給京都人添話匣子。


    為著榮盛的事,榮大嬸跑前跑後外頭的麵子早就沒了,現如今裏子也被抖落個幹淨,榮大嬸覺得沒臉活了。


    但為了兒子,沒臉活也得強撐著活。


    隻是,榮盛又發生了一件事讓她徹底崩潰了。


    起先榮盛規規矩矩地吃了一個月的藥,調養之後身體大有起色,不但胖了,氣色也極好。榮盛自我感覺身子也是非常地輕快。


    既然輕快了,榮盛還想要更暢快。他憋了十七八年不知女人滋味,好容易吃了兩個月,還沒過夠癮,又接連曠了一個月。


    想起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感覺,想起那種死去活來的*滋味,榮盛渾身燥熱,夜半夢回時,用手將就了兩回。


    自己的手手怎能比得上女人軟乎乎香噴噴的身子,榮盛情不能自已,又被榮大嬸看得緊,輕易不得出去。


    於是,趁著榮大嬸不注意,榮盛把家裏的小丫頭弄到了床上。


    小丫頭是簽得活契,等到十八歲是要回家嫁人的,這下被榮盛毀了清白,她家裏人怎能善罷甘休。


    小丫頭的父親叔父連同兄長堂哥浩浩蕩蕩八~九口子人就到了榮家討要說法。


    小丫頭拿出了沾有榮盛子孫後代的汗巾子,榮盛也供認不諱。


    小丫頭家人的意思是,要麽賠錢要麽娶人。


    榮大嬸看著滿屋子衣衫襤褸的漢子,心想娶這個丫頭不難,難的事她身後這個無底大坑,得多少銀子填補。


    於是,心一橫,牙一咬,說賠錢。


    小丫頭家人張口就要二百兩銀子。如果不給也好辦,小丫頭是個烈性子人,立馬就要撞死在榮家門前以明心誌。


    如此,榮盛這事就兜不住了,就永遠不能尋到個體麵親事。


    榮大嬸流著淚把二百兩買榮盛名聲的銀子給了小丫頭。


    白花花的二百兩紋銀,兩個兒媳婦辛辛苦苦做好幾年錦緞荷包才能賺出來。


    榮大嬸氣怒交加,問榮盛,“兒啊,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來?”


    榮盛斜倚在靠枕上懨懨地說:“誰讓娘不早點給我娶個媳婦進門,這麽大一鋪炕,沒個人摟著夜裏睡不著。”


    榮大嬸一下子想起易楚來了,若不是她非得退親,趕年底榮盛不就摟上媳婦了?


    眼下榮盛日子不好過,她也不能讓易楚的日子好過了。


    盛怒下的榮大嬸又做了一件讓她悔之不及的愚蠢事,到處宣揚易楚命相不好。


    榮家名下有三間鋪子,一間瓷器鋪給大兒子打理,一間點心鋪給二兒子打理,另一間茶葉鋪現下是榮大叔在管,以後要交給榮盛。


    榮大叔早年在南邊種過茶,對茶葉頗多了解,加上他勤快,並不通過茶葉行進貨,而是親自到田間地頭直接跟茶農買。如此一來,就能以極低的價錢進到極好品相的茶葉。


    這幾年,瓷器鋪跟點心鋪都隻是略有盈餘,而茶葉鋪卻是收入頗豐。


    榮盛出事的空當,榮大叔正在杭州一帶跟人交涉明前茶,故此沒有及時回來處理。


    兩個月後,榮大叔已定妥了不少明前茶雨前茶,躊躇滿誌地趕回京都,正準備大幹一場賺個盆滿缽滿的時候,茶葉出了點問題。


    萬晉朝不似唐人或者宋人喜歡團茶,這裏流行散茶。


    人們把茶葉焙幹後通常放到宜興產的紫砂罐裏貯存,紫砂罐底下鋪上幹燥的箬葉,鋪一層茶葉,再一層箬葉一層茶葉,最後襯上箬葉,罐口用烘幹的尺八紙封上六七層,再壓上一寸多厚的白木板一塊,放在架子上。需要時,取出一小罐來,其餘的原樣放好。如此保存上兩三年不成問題。


    榮大叔回到京都,將茶葉鋪重新布置一番,準備將帶回來的明前茶擺出來時,發現封著罐口的尺八紙上出現了好幾個綠色的黴點。


    榮大叔驟然心驚,連忙打開罐子,揭開上層的箬葉,箬葉潮乎乎的,帶著黴味。


    毫無疑問,整個紫砂罐裏的茶葉全都黴了。


    黴茶是不能飲用的,喝了之後會腹痛或者腹瀉,甚至可能會要人命。


    這就意味著這一罐子兩斤多的茶葉白費了。


    市麵上上好的西湖獅峰龍井茶約莫五百兩銀子一兩,榮大叔是在茶農地頭上收的,八十兩銀子一兩,這罐茶本錢就接近兩千兩。


    如果再加上賣出去的盈利,一罐子茶幾乎損失了五千兩。


    榮大叔急忙打開另外的兩罐品相稍差的茶葉,毫無例外,也都發了黴。


    四五十歲的漢子蹲在茶葉鋪裏捶胸頓足。


    他不明白,他親眼看著茶農焙幹了茶葉,又是親手一層一層封好的。這一路來,除了吃飯如廁,他的眼就沒離開過這三隻罐子,甚至睡覺的時候也放在床邊,唯恐出了什麽閃失。


    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榮大叔呆呆地在茶葉鋪坐了一下午,直到暮色降臨才行屍走肉般回了家。


    家裏冷鍋冷灶的,根本沒人做飯。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廳唉聲歎氣。


    榮大叔強打起精神來問道:“怎麽回事?”


    誰都不說話,好半天老二媳婦才顫顫巍巍地說,“是點心鋪子,有人說吃了咱家點心上吐下瀉的,看了好幾家醫館花了無數銀子都不見效,人瘦得沒了形……說要咱家賠三百兩銀子的藥錢,二爺沒答應,跟人爭執起來。那家人找人把鋪子砸了,又到官府告二爺圖財害命,現在二爺在官府押著呢。”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榮大叔暈頭轉腦地找不到方向,一頭栽倒在地上。


    榮家接二連三發生的倒黴事像是長了翅膀般,沒幾天就傳遍了曉望街周遭。


    有人就冷笑,“不是說易家姑娘命硬,妨著榮家了嗎?按理退了親,榮家該興旺發達才對,這怎麽反而更倒黴了。”


    接話茬的人笑道:“看來是榮家前世作孽報應到今世了,以往仗著易家姑娘福運旺,才順風順水的。這不退了親,榮家就鎮不住了,沒準以後的禍事更多。”


    周遭的人聞言雖覺得玄乎,可聽起來似乎也有那麽點道理。


    這話經過口口相傳,輾轉傳到了濟世堂。


    正提筆寫藥方的易郎中手腕一抖,一錢的一就彎了半邊。倒並不妨礙抓藥。


    送走醫館的病人,易郎中琢磨起這件事來。


    對於命相,他原本是半信半疑,可自打外頭人說易楚命硬,易郎中就徹底不信了。


    他自己養的女兒自己清楚,那麽乖巧聽話還會是克夫命?


    笑話!


    這幾天,竟然又來了個大翻轉,易楚不但不克夫,反而旺夫,嫁到誰家誰興旺。


    易郎中隻是冷笑,這背後若沒有人推動,他還真不信。


    可那人能為了易楚的名聲動這些心思,易郎中心頭到底是有些觸動。


    背著手,沒頭蒼蠅般在醫館轉了幾圈,易郎中重重歎口氣,快步走到東廂房,敲敲屋門,“阿楚,爹有話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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