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做好飯,擺到飯廳後,再沒有露麵。


    辛大人心中藏了許多的話就是沒機會開口,情緒很有些低落,吃起飯來也沒什麽滋味。加上易郎中應允易楚不吃酒,兩人隻就著飯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東廂房找易楚,“適才怎麽了?”


    易楚正對著瓷缸裏的金魚發呆,聞言知道並沒有瞞過父親,便將與易齊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我說的也太過了,不該是那樣的態度。”


    易郎中並無異色,隻道:“也好,阿齊有她的想法,總是這樣爭執,以後沒準還會成了仇人。現在分開,還能保持著原本的情分。”


    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這幾個月來,兩人也不知吵過多少回了,雖然麵上還能過得去,可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難過的緣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見屋裏擺著的繡花樣子,便道:“夜裏做針線別太晚,免得傷了眼,實在趕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鋪裏訂,這幾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這兩天她是為辛大人趕製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倉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說得那幾句冷嘲熱諷的話,又是氣不忿。


    自己到底那點表現出著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榮大嬸的話,易楚看一眼父親,吱吱唔唔地開口,“爹,女兒鬥膽,能不能問爹件事?”


    看起來很難啟齒的樣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還有什麽為難事,溫和地說:“什麽事?”


    易楚鼓足勇氣,低聲道:“過了明年,家裏就隻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個伴兒,也好照顧您……沒準,還能有個弟弟也好繼承家業。”


    原來是這事!


    向來隻有兒女反對爹娘續弦或者再蘸,難為她能想得開。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開口,“要是你沒定親,爹或許會考慮考慮,現在沒有這個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處走走,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至於家業……”


    易郎中自然不好說榮家答應過,若易楚能夠生育二子,便將小的那個冠易姓。


    易楚一聽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如果易楚沒定親的話,父親想續弦來操持易楚的親事。


    因為女子主要圍繞著內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對於新媳婦的日子是否順心非常重要。


    家裏有女眷就能四處打探一下相親對象家裏的情況。


    就好像易楚定的這門親事,易郎中隻知道榮家家境殷實,榮大嬸是個很熱心的良善人。至於其他,易郎中一個大男人不方便打聽別人家的女眷。


    易楚當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聽。


    眼下,易楚已經定了親,易郎中自認完全沒有再娶的必要。


    **


    過了小年,年味愈發濃鬱,京都的空氣裏洋溢著燉肉的香氣,以及烘炒幹果的香味。


    這幾日易楚忙得不可開交,先是除塵,將家裏裏裏外外收拾得幹幹淨淨,然後將雞鴨魚肉等該宰得宰,該殺得殺,拾掇利索了,掛在窗戶旁,等著過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裏也歇得早,吃過飯就洗洗睡了。


    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獨自在醫館擺棋譜,大門突然開了,極為罕見地走進來一位單身女子。


    濟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們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著。


    獨自來就診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著女子。


    女客戴著帷帽,麵容被輕紗遮著,影影綽綽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襲月白色繡杏黃連翹花的羅裙,外麵披著暗紋織錦緞麵銀狐裏的連帽鬥篷。


    雖是冬衣遮著,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纖穠有致,尤其是一把細腰,行動間如弱柳扶風,嫋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麵前,瞧瞧桌上的棋盤,輕聲一笑,“許久沒見到先生打譜了,乍一見,恍如昨日,令人懷念。”


    說著,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麵容——肌膚雪白,鼻梁挺直,嘴唇微翹,一雙斜長的眼眸微微上挑,輕顰淺笑間風情萬種,勾人魂魄。


    易齊與她麵容極像,可她比易齊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嬈嫵媚。


    正是易齊的娘親吳氏。


    易郎中淡淡地問:“好久不見,今夜到醫館來,哪裏不舒服?”


    吳氏“咯咯”地笑,聲音甜膩嬌柔,更勝過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讓便自顧自地坐下,就著易郎中麵前的殘茶喝了一口,“我為阿齊而來。”


    茶盅壁上留下半彎嫣紅的口脂。


    易郎中掃一眼,暗歎口氣,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齊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我一個男人不好四處訪聽,怕耽擱了她,既然你回來了,正好幫她拿個主意。”


    吳氏輕輕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鑲紅寶石的金戒指,轉而說起易楚,“在集市上見過她兩次,無論相貌還是氣質都酷似衛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吳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別忙著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盤?”


    “不用,我習慣獨自打棋譜,倒不喜歡與人對弈。”易郎中收好棋盤,趁機擺脫吳氏的手。


    吳氏淺笑,“這十幾年先生的性情絲毫沒變……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先生,當年先生想讓我留下,究竟有幾分是真心,還是……”頓一下,看了眼易郎中,“還是完全因為先生看過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齊的娘,阿楚也對你頗多依戀。”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沒什麽可後悔的……有幾次看到阿楚跟阿齊一同在街上,不免會想,當初我若留下,沒準她們還能多個弟弟,先生說是不是?”


    易郎中隻是淺笑,並不回答。


    當年吳氏生易齊是夜裏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連夜去找穩婆,誰知道鄰近的穩婆一個去了女兒家,另一個剛好也被人請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遠處去請,可吳氏疼得厲害,躺在床上亂叫,易楚嚇得哇哇哭個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鬧,易郎中實在脫不開身,便找來隔壁吳嬸子幫忙,親自動手替她接得生。


    因吳氏到易家時並未顯懷,吳嬸子還以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產,也未多懷疑。


    後來,吳氏要走,易郎中著實挽留過,不過吳氏沒答應,趁著夜色偷偷走了。


    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對於吳氏,易郎中並無太多的印象,隻覺得她長得很豔麗,不怎麽愛說話,整天悶在家裏,倒是喜歡打扮易楚,挺著大肚子給她縫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兩人在燭光下下棋,衛琇賴著要悔棋的俏皮;想兩人一同上山采藥,藥沒采到卻是尋到許多野葡萄,先是他喂著她吃,她吃得狼狽,蹭了滿臉葡萄汁,他湊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纏到了一起,兩人空著手,滿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仿佛衛琇柔軟纖細的身子仍在懷裏,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隻一瞬間,已恍過神來,眼眸複又變得清明。


    吳氏看著眼裏,幽幽地歎息:“其實我很嫉妒衛姐姐,有先生這般男子傾心相待。衛姐姐常說對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許先生已經中了進士,謀得一官半職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衛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歎口氣。


    會試前日,衛琇不慎染了風寒,燒了一夜不見好。會試要考三場各三天,他怎能把衛琇一人扔在家裏,所以就沒有去考。


    因著衛秀才在科考上也諸多不順,衛琇對此耿耿於懷,以致於積憂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著臉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帶阿齊離開?”


    “我沒打算帶她走,”吳氏也正了臉色,“跟我住,她的名聲就毀了。”


    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清白人家的閨女跟青樓出身的女子都是雲泥之別。


    易郎中也明白這點,反問道:“你不是在三條胡同有處宅子?”


    “有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兒會獨自搬出去住?”吳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養育她跟阿楚,就說她是你的女兒都不為過,她若真的被人指指點點,作為姐妹的阿楚心裏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著吳氏看了會,突然笑了,“你還是這麽聰明,當初也是這樣說動衛琇的吧?說你懷了孩子走投無路,實在沒辦法隻能想法落胎。衛琇剛生下阿楚,將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吳氏笑得嫵媚,“我孤苦伶仃一個弱女子,要不耍點心計,怎麽能活下去?況且也隻能說服先生這般宅心仁厚的人,換成別人,恐怕我跪著求都不見得答應。”


    易郎中有片刻的猶豫,吳氏說的沒錯,倘若易齊壞了名聲,易楚照樣受牽連。


    吳氏看出他的鬆動,又問道:“先生可曾聽說過續命丸?據說,不管是病得多麽重,即便是命懸一線,隻要服下續命丸,就能延長半個月的壽命。我用續命丸換阿齊在這裏三年如何?”


    說罷,吳氏取出隻石青色繡著大紅牡丹花的荷包,從中倒出一隻小拇指般長短的玉瓶,打開瓶塞,遞給易郎中,“這藥在我手裏最多是苟延殘喘半個月,可在先生手裏不一樣。先生是醫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製法,將來說不定能挽救無數人的性命……先生考慮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裏是粒蓮子般大小的藥丸,紅褐色,散發著濃鬱的藥香。


    易郎中很為之心動,如果真能延長半個月的性命,利用這段時間或許能找到診治的藥物,許多人就不必死。


    兩相權衡,孰輕孰重……


    不等他回答,吳氏已站起來,“如此就說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計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誰欠我的,我會連本帶利地討回來!”聲音仍是嬌媚慵懶,可神情卻是無比狠厲,不過瞬間,她已恢複到原本的嬌柔,“我會好好教導阿齊,決不連累先生與阿楚。”


    嫵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閃身走出醫館大門,上了馬車。


    拐角處,不知何時出來一道墨色的身影,遙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看了片刻,轉瞬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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