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乾走到易楚麵前,輕咳一聲,似乎鼓了很大勇氣般開口,“適才是我心急多有得罪,夫人的病還得依仗姑娘。”


    這算是道歉?


    易楚看著麵前渾身戾氣的人,心想:這種人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低聲下氣地說出“我錯了”,或者“請原諒”之類的話吧?


    深吸口氣,易楚平靜下來,“我跟畫屏說過了,回去會將方子重新寫過,侯爺找人按方抓藥就行,至於其他,一看天意,一看人事。”


    林乾身子微微前傾,懇切地說:“能否請易姑娘代為抓藥煎藥?如果可以,夫人服藥時,也想麻煩姑娘在旁邊看著。”


    聲音壓得很低,裏麵的關切不容置疑。


    易楚思量一番,杜俏這種情況確實也不好讓其他郎中在旁邊守著。況且,她也確實為杜俏捏把汗,遂點點頭,“好。”


    林乾如釋重負般喘口氣,“多謝姑娘。”


    易楚屈膝福了福,告辭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問起易齊。


    易郎中平靜地說:“悶在房裏一直沒出門,阿楚,阿齊並不是你娘跟爹爹的孩子,之所以瞞著你,是不想你們之間有嫌隙。爹隻你一個孩子,若爹不在了,你再沒有可以說話商量的人。這樣,你們好歹一起長大的,能彼此有個依靠……仔細想想,爹確實做得不好,對阿齊並不公平。”


    是夜,易楚跟父親將藥配齊包好,因怕杜俏失血太多,又額外備了溫補養氣的藥。


    易郎中考慮得更周到,將服藥後可能出現的情況及對策一一講給易楚,如果服藥後遲遲打不下來該怎麽辦,如果血流不止該怎麽辦。並教給她兩套針法,實在不行,就施針加推拿。


    易楚連夜將技法記熟,又在穴位圖上演練了好幾遍才回屋歇息。


    與此同時,位於澄清坊的林家也有不少人遲遲無法入睡。


    趙嬤嬤終於鼓足勇氣豁出老臉,對林乾講了易楚的擔憂。


    林乾聽罷,許久沒有作聲。沉默了好長時間,沒去書房歇息,而是進了暖閣。


    自從入冬,杜俏怕冷,就搬到暖閣睡覺,暖閣比正房的床小很多,兩人睡著略有些擠,林乾便大多時候歇在了書房。


    杜俏精神不濟,早已入睡。床頭留了一盞燈,燭火跳動,照在她瘦小的臉上,更顯孱弱。


    林乾想起當年初見她時的情形。


    彼時,他年方十六,正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受盡京都女子追捧,上門說親的人家如過江之鯽。


    他不勝其煩,約了好友到積水潭賞荷。


    七月的積水潭涼風習習柳蔭叢叢,荷花開得正盛,枝枝挺立,嫋娜多姿。荷葉上滾著朝露,如灑落的珍珠,光芒璀璨。


    好友詩興大發,當即吟哦一首,又攛掇著他作詩。


    他本不善文墨,許是酒至酣處自狂狷,於是也高聲吟道:“柳絮池塘香入夢,湘草高嶺寒侵衣……”


    才隻得了兩句,就聽一旁竊笑聲,接著清脆的聲音道:“都已經七月,還提什麽柳絮,既不應時又不應景。再說積水潭也不是池塘。”


    說話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歲,梳著包包頭,穿粉紅色紗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極為輕蔑的樣子。


    牽著她手的是個年輕婦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無禮,還請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氣,比著口型道:“你就是說錯了。”


    當著婦人的麵,他自不能跟個小女孩一般見識,便冷冷地說,“無妨。”


    婦人又教訓杜俏兩句,牽著她離開,沒走兩步,杜俏回轉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陽光下,她一雙眼眸烏漆漆地黑,比荷葉上的露珠更閃亮。


    他年輕氣盛一時促狹心起,順手撿了塊石子拿捏好力道,朝著她的腿彎扔過去,想給她個教訓。


    石子距離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腳踢飛了。


    少年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後悔,自己就要行軍入伍的人,還跟個小丫頭計較什麽。


    後來,他打聽過,少年是明威將軍的兒子杜仲,小丫頭就是杜俏。


    明威將軍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據說曾憑一杆□□出入敵營斬殺敵首若無人之境。


    時隔多年,他瘸著腿從湘西回來,婚姻上諸多不順,成為京都街頭巷尾的談資。與他同時被議論的還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著一雙秋水明眸的杜俏會是傻子。


    或許是出於對明威將軍後人的憐憫,或許是想求證杜俏是不是真傻,總之,他一時起意,讓母親托人求親。


    林老夫人千般不願萬般不肯,卻拗不過林乾,隻得請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靈透,將家中事務管得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傳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時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處處小心謹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處境。


    林乾想,離開杜家,杜俏不必那樣謹小慎微,應該會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為明威將軍盡得一絲微薄之力。


    事實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沒有肆意,卻越來越沉默。


    假如說,初嫁的杜俏是石縫中頑強生長的小草,現在的杜俏就像溫室裏瀕臨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開始懷念初見時的杜俏,雖然有點小小的討厭,卻生機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趙嬤嬤的話,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蓋下空蕩蕩的褲管,握緊了拳頭。


    夜很短,不過倏忽間,窗戶紙已泛起魚肚白。


    林乾吹滅即將燃盡的殘燭,拿起拐杖準備離開。許是坐的時間太長,兩腿已經麻木,竟然吃不住勁兒,“咚”一聲摔在床邊。


    響聲驚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睜開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縮回了手。


    外頭值夜的錦蘭與素絹聽到動靜急匆匆地進來,見此情形嚇了一跳,一人忙扶著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勢去攙扶林乾。


    林乾冷聲喝道:“都出去。”


    錦蘭與素絹不敢多語,低著頭走出門外。


    床邊的地上鋪著絨毯,並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雙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來。”


    杜俏訝然,這根本是從不曾有過的事,是不是聽錯了?


    還猶豫著,林乾已經不耐煩地說:“讓你拉起我來,沒聽見?”


    杜俏坐正,彎身夠他的手,卻不想,林乾腿腳不靈便,手勁卻極大,使力將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懷裏。


    杜俏尚未反應過來,耳邊傳來林乾的聲音,“就這點力氣,以後怎麽服侍我?”


    杜俏又是氣惱又是羞愧,雙手搭著床邊便要起來,林乾卻箍住她不放,“還有,以後多吃點飯,全身都是骨頭,是要硌死我?”


    杜俏頓時感到委屈,剛才錦蘭要扶,他不肯,指明讓自己扶,現在又諸多不滿與挑刺。可自小被教導著夫為天,她也不去辯駁,忍著淚道:“要不,我換人進來服侍侯爺?”


    林乾扳過她的臉,瞧見眼眶裏盈盈欲墜的淚珠,也不知何處生起的意願,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兩滴清淚。


    隻是,更多的淚綿綿不絕地湧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隨著淚珠,滑過臉頰,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軟,又涼,帶著淚水的鹹味,稍觸及,就嚇得往回縮。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腦後,迫著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無間隙。


    杜俏渾不知發生了什麽,隻感覺淚意漸漸地散去,而唇齒間,兩人輾轉研磨之處熱得發燙,燙得令人心顫,顫得她幾乎坐不住,隻能軟軟地靠在林乾身上,手無力地攀附著他的臂。


    她穿著綿軟的絲綢中衣,他穿得卻是繡著雲紋的團錦長袍。


    手觸到冷硬的金線,杜俏猛地清醒過來,狐疑地盯著林乾。林乾迎視著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裏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極為隱晦的,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一抹溫柔,“母親昨日又提過,她年事已高,著急抱孫子。”


    杜俏苦澀地垂下頭。


    “我答應母親,現下已進了臘月,明年來不及了,後年此時,一定要她抱上孫子。所以,你得盡快養好身子。”


    杜俏眼眸一亮,驀地又黯淡下來,“侯爺,我是不是沒得救,快要死了?”


    所以,他才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施舍點溫柔。


    林乾一把推開她,手攀著床邊,稍用力站起來,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易姑娘說你這病死不了,要是你想死,就請便,不過不能埋在我家祖墳,本侯沒有苛待生命的妻子。”


    杜俏捂著臉,嚶嚶地哭了。


    待她哭罷,林乾又道:“趕緊起來梳洗好,我餓了,待會你伺候我用飯。”說完,伸腳夠著地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趙嬤嬤以及四個大丫鬟都齊刷刷靜悄悄地站在外間,雖然聽到裏麵細微的哭泣聲,可沒聽到使喚聲,誰也不敢擅自進去。


    林乾冷冷地掃她們一眼,“你們兩個進去伺候夫人洗漱,你去廚房傳飯,早飯就擺在這裏,”又指使畫屏,“叫人給易姑娘送個信,今明兩日夫人要休息,後天請她過府給夫人治病。”


    待人散盡,才對趙嬤嬤道:“好好教導夫人,今晚我在暖閣歇息,你備點傷藥。”


    趙嬤嬤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林乾所指的傷藥是什麽。縱使她一把年紀,還是忍不住羞得老臉通紅,羞臊過後卻又替杜俏歡喜。


    不管是出於什麽緣由,侯爺心裏總是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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