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郎中起身,溫和地問:“諸位大人有何貴幹?”


    辛大人目光淩厲,冷冷地說:“上次治小兒心疾的藥丸,再配些。”


    易郎中稍思索,婉拒了,“藥丸不是隨便配的,得先把過脈才行。此次據上次已有三月之久,那孩童吃了三個月的藥丸,脈相定有所改變,需得重新配製。”


    辛大人未出聲,長生已開口喝道:“讓你配你就配,哪來這麽多廢話!”


    “話不能這樣說,治病要講醫理,不能不把脈就開藥,這事我做不來,另請高明吧。”易郎中很堅持,回身坐下。


    “詔獄的犯人還用得著把脈,大人,咱們換一家,不信找不到開藥的大夫。”長生急赤白臉地說。


    辛大人不說話,手指輕輕敲著黑木台麵。


    一下一下,如同敲在易楚心底,說不上疼,卻酸!


    雙眼直直地盯著布料,耳朵卻不受控製地豎起來。


    思索時,他習慣敲桌子,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出來?


    又擔心父親,依著原先的方子配藥丸就是,藥效不見得最好,可總吃不壞,何必跟這些人較真?


    錦衣衛向來是不講理的,又不知辛大人是不是懷著恨。


    手裏的線用盡了,易楚回過神來,適才繡得亂無章法,完全不能用。索性將竹繃子放到一邊,低聲地勸,“爹,上次的方子我收著了,要不還是按照那個方子配?”


    易郎中看出她眸中的關切與不安,緩緩搖頭,“爹有爹的原則。”


    易楚明白,爹平常是最溫和的一個人,可在有些地方卻很倔強,容不得人勸說。


    隻這一會,辛大人已做出決定,朝長生使個眼色,“帶去詔獄。”


    長生不客氣地走到易郎中麵前,“走!”


    “大人……”易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辛大人。


    她的眸光清亮透徹,沁著濕意,像是受驚的小鹿,怯生生的滿是懇求。


    現在知道求他了,早幹什麽了?不是很膽大嗎,還敢躲著自己。


    辛大人側過臉,裝作沒看見,闊步走出大門。


    易郎中卻很從容,鎮定地將外用的跌打藥,內服的常用藥,針灸的金針,以及筆墨紙硯悉數裝進藥箱,轉身對易楚道:“放心,爹很快就回來。”


    易楚沒法放心,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再度聽到馬蹄聲。


    是那個叫長生的送了易郎中回來。


    易郎中麵色蒼白,手腳發軟,就像站不住似的。


    易楚急忙過去扶住,連聲問:“爹,爹,你怎麽了?”


    “我沒事,”易郎中坐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氣,“詔獄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辛大人太過狠毒。”


    狠毒?


    易楚聽鄰居們說過,錦衣衛詔獄的刑罰花樣多得是,有些外表根本看不出什麽,可五髒六腑都被打壞了。


    爹這般說法,是不是也受了酷刑?


    易楚情急,一把攥住易郎中的手腕,搭上脈息。


    脈息有些快,可均勻有力,並不是受損之脈象。


    易郎中笑道:“我說過沒事,你幫我沏杯釅茶,我寫方子。”說著,挽起袖子研墨。


    易楚很快捧了茶來,接過易郎中手裏的墨錠,“那孩子怎麽樣了?”


    “很不好,”易郎中麵色沉了沉,“幾乎無法進食,每日隻用點湯水。本就有疾在身,又不得好好調理,最多隻能活到年底。”


    易楚黯然,隱約記起那個藍布包裹裏的孩子,有隻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很清秀,沒想到老天對他這麽不公。


    易郎中寫寫改改斟酌了好半天才定下方子。


    易楚見上麵人參去掉又寫上,如此三四遍,最後還是加上了,疑惑地問:“爹是擔心那孩子虛不受補,為何不換上高麗參?”


    易郎中解釋,“隻怕要靠人參吊著命,高麗參藥性不夠,可人參藥性過猛,確實兩難……還是老話,盡人事聽天命吧。”又囑咐她,“藥丸不急,三天後才過來取,今日晚了,明日再配不遲。”


    易楚應著,將醫館收拾整齊,回了西廂房。


    屋子裏有淡淡的艾草香味。


    易楚遲疑下,朝著羅漢榻望過去,那裏有個朦朦朧朧的黑影。


    是夜,無星無月,屋裏暗沉沉地。


    易楚兩眼一抹黑,隻能依仗對房間的熟悉,試探著往前走,冷不防,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一雙大手扶住了她。


    艾草香味驟然變得濃鬱。


    易楚甩開他的手,站定身子,學著他的語氣,冷冷地問:“你把我爹怎麽了?”


    “沒怎麽?看他對詔獄很好奇,請他到審訊室坐了會。”辛大人淡淡地說。


    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易郎中替趙七把完脈,臉上流露出的悲憫與憐惜讓辛大人莫名地惱怒,衝動之下,就將人帶到了審訊室。


    當時審的是揚州知府方植,一刻鍾換了四種刑罰。


    直到他看到易郎中的身子搖搖欲墜,才讓人送了回去。


    “你爹比我想象中強……長生第一次看刑審,吐了三天,我自己也惡心的一整天沒吃飯……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易楚氣極,本想揚手給他一耳光,可聽到最後,手慢慢地鬆開了。


    辛大人看到她的舉動,歎口氣,低聲問:“你是可憐我,還是怕我?”


    易楚一愣,他可憐嗎?


    不能否認,適才他說見多了就習慣了,她心裏確實有那麽一點點觸動,可更多的,還是怕。


    她怕那種被扼住喉嚨,幾乎無法呼吸的感覺。


    從心裏害怕。


    易楚不自主地哆嗦了下,淚水極快地湧上來,盈滿了眼眶,“很怕。”


    辛大人凝視著她,看到她水霧氤氳的眸子,心裏顫了顫,放緩了聲音,又問:“那你……想沒想過我?”


    易楚沒法回答,淚水順著臉頰“嘩”地淌了下來。


    她想過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想他,每一天每一夜,思念與恐懼交纏在一起,折磨得她無法安睡。


    即便是剛才,他氣勢洶洶地闖進醫館大門,她竟然還在想,別人會不會發現他敲桌麵的習慣。


    淚水像是湧不盡的泉,無休無止。


    易楚拚命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可憑辛大人的功力,又怎會看不清楚?


    她哭得這麽厲害,看來是真的怕了自己。


    他的心像是咬了顆半熟的青梅,酸得直吸氣,可又軟得厲害,教他不敢有半點動作,生怕驚到了她。


    半晌,他才抬起手,輕輕去拭她臉上的淚珠。


    易楚嗖地躲開,自己就著衣袖擦了兩把。


    辛大人暗歎一聲,語氣變得柔和,“你別怕,我不會傷你……上一次是意外,我沒想到會有人看穿我,這世間隻你一人……明天我去大同,約莫十天回來。”


    易楚的淚又流了下來,她想提醒他敲桌麵的習慣,可她開不了口。


    隻聽辛大人又說:“我會想你,你會不會想我?”


    易楚捂著嘴不說話。


    辛大人歎口氣,“你找些四物丸給我,前些日子去回春堂買了幾粒,不如你做的好吃。”


    易楚吸吸鼻子,抽泣著說:“抽屜裏有,我點了燈找給你。”


    “別,點了燈,窗戶會映出影子來,你一個姑娘家……”辛大人稍頓,“告訴我在哪個抽屜,我去找。”


    “衣櫃下層,左手邊的矮櫃,最底下的抽屜,用桑皮紙包著。”


    辛大人按著她的指點找到藥丸,再度回來,站在她麵前,“易齊的事已有了眉目,等我回來再跟你說……你別怕我,我會護著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結發為夫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茗荷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茗荷兒並收藏結發為夫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