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吃晚飯時,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斷了。


    易郎中溫和地說:“行醫之人雖講究醫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否則,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還要被嫌棄味道不好。”


    自然是這樣,沒有人被人欺負了,還得巴巴地替人上門診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過睡了一夜覺,腿筋怎麽就斷了?


    聯想到上午醫館前突然出現的那群錦衣衛,易楚驀地想到了什麽,心頭顫了顫,又覺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會是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況且,易家跟他並無交情。


    他應該還在揚州吧?


    雖說有千萬種理由不是辛大人動的手腳,易楚還是心裏不踏實,一直在醫館裏磨蹭著不想回房。直到亥時,易郎中也準備洗洗睡了,易楚實在沒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膽地推開房門。


    迎麵而來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著頭皮走進去,借著朦朧的星光,看到個黑影一動不動地坐在羅漢榻上,頭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著了?


    這人,不回自己家睡個痛快,跑到這裏算怎麽回事?


    而且,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她跟父親就在醫館,他到底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的?


    易楚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內室挪,才剛邁出步子,就聽暗影裏傳來聲音,“過來,我有話問你。”


    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著些嘶啞,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麵前,垂頭站著。


    辛大人卻又不說話了。


    夜色濃鬱,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感受到有雙灼熱的視線牢牢地釘在自己身上,這灼熱讓她渾身不自在,可又隱約地有絲絲酸澀繞上心頭。


    這酸澀令她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又無比尷尬。


    畢竟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縱然無人瞧見,也萬分不該。


    本能地想逃離,想打破這種尷尬,易楚急急開口,“你何時回來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閃了閃,“差不多申時回來,先進宮麵聖,皇上留了飯,戌時出來……”


    竟然說得這麽詳細,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風。


    易楚默默算著時辰,突然心頭一跳,害怕再聽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時止住話頭。


    易楚暗中鬆口氣,問道:“大人說有話問我,不知是什麽話?”


    “廟會那天,你怎麽會衝撞了榮郡王?”聲音比適才要冷漠許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著如何回答,有聲音自她頭頂響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隻是不免牽連到你……”


    卻原來是他站了起來,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氣勢忽地散發出來。


    易楚不由後退一步,低聲將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遍。


    辛大人凝神聽著,突然開口,“推你的人是易齊。”語氣很篤定,似乎親眼看見一般。


    易楚沒法否認,可又不願辛大人誤解易齊,隻說:“我沒有看到,說不準。”


    辛大人再不開口,又沉默會,才道:“下午你爹開了些草藥給我,我不方便煎藥,你替我換成藥丸。”


    “好,”易楚答應,“爹一早出診,醫館辰正開門,你來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裏來……”他目光凝在她臉上,神情開始變得柔和,“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我?”


    沒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煩著,根本沒心思想別人。何況,她完全沒有理由想他,她躲都來不及。


    隻是不等她回答,耳邊又傳來更低更輕的聲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徹底呆住。


    他說,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裏細軟的絨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點燃油燈,打開手裏的絨布包。


    紫紅色的絨布上,躺著對墨綠的碧玉鐲子。玉的水頭極好,溫潤縝密,凝如羊脂,入手沁涼,若是夏日戴著,感覺定然極舒服。


    可,這種東西並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與他再無瓜葛。


    易楚隱約感覺喉頭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來,她猛地合上絨布,與先前的荷包放在一處。


    隻是,夜裏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話像是咒語般時不時回蕩在她耳邊。


    莫名地,又想起他臨走前的那半句話,“你會不會……”


    你會不會想起我?


    他應該是這樣的意思吧?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樣低,那樣輕,那樣柔的語氣……


    易楚覺得自己快被折磨瘋了,一把拉起被子,連頭帶腦把自己緊緊包裹進去,仿佛這樣,就再也聽不到那個聲音。


    第二天又是兩隻黑眼圈。


    易楚支吾著解釋,“蓋著被子太熱,不蓋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脈,“煩渴燥熱,五心不寧,睡前用點安神之物。”


    易楚心虛地答應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過晚飯,易楚將四物丸、荷包還有那隻絨布包都找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抱著被子去敲易齊的房門,“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齊先是一愣,很快興奮起來,“好,快進來,”接過她的被子鋪好,又跳起來,抱著易楚,興高采烈地說:“好久沒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緒帶動著易楚也開心起來。


    兩人一起洗了腳,又一起洗了臉。


    易齊道:“我琢磨出一種新發髻,姐梳起來肯定好看,”說著打散易楚的頭發,分成四份,後麵的依然綰成發髻,前麵兩綹先辮成辮子,再向後順在發髻上,辮身用銀固定住。最後插兩朵精致的鵝黃色絹花。


    鏡子裏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豔麗。


    易齊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來很簡單,我教你,”又將發髻散開,細心地教導她。


    易楚也很高興,這段日子,她過得無比沉悶,能夠換個新發型,心情就會好一點吧?


    兩人說說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側,易齊睡在內側。


    放下帳簾的時候,易齊又感歎一句,“好久沒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兩人小的時候,是跟著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歲時,兩人一起搬到東廂房,兩人睡一張床,易楚在外頭易齊在裏頭。


    易齊十歲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吵著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領著兩人將西廂房收拾出來。


    到現在已經三年了。


    許是近幾日總是睡不好困意太濃,又或者是因為易齊在身邊心裏踏實,當耳畔傳來易齊細柔悠長的呼吸聲,易楚也禁不住困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覺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睜眼。


    易齊已經起來了,朝著她笑,“姐,我給你梳頭發。”


    兩人梳了一式一樣的發髻,易楚清雅,易齊豔,並肩站在一處,一個似出水芙蓉,一個像盛開的牡丹,說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溫和地笑,“來吃飯,給阿楚買的熱豆汁,給阿齊的是甜豆漿。”


    兩個女兒齊聲叫,“爹爹真好!”


    歡歡喜喜地吃過飯,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東西仍在,連位置都不曾移動,似乎並沒有人進來過。


    或者,那天隻是辛大人的隨口一言,當不得真。


    易楚頓時鬆快下來,可瞧著桌上的東西,又無法真正放鬆,得找個機會全都還回去才好。


    連續幾天,都沒見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間卻有消息流傳開來。


    據說揚州大亂,頭一天夜裏揚州知府被抄家入獄,第二天夜裏漕幫三位當家的同時斃命,屍首就掛在揚州城的城牆上,同時不見的還有他們無以計數的家產,說是數百名錦衣衛忙活了好幾天才清理完。


    漕幫是萬晉朝最大的幫會組織之一,幫眾足有上萬人,掌管著漕糧的征收和運輸,幫規及其嚴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眾堪比軍隊的護衛,還有不少謀士為之出謀劃策。其中三個當家的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單是大當家在揚州的住處就有十幾處,除了親信之外,沒人知道他歇在何處。


    能將三位當家的同時殺死,可見錦衣衛的能力與勢力。


    一時間,錦衣衛名聲更甚!


    易楚問父親,“揚州離京都有多遠?”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離揚州不算遠,記得當年你外祖父進京足足用了一個多月。你想去揚州?”


    易楚笑笑,“就是隨口問問,不知道揚州的消息多少天才能傳到京都。”


    易郎中了然,“驛站送信沿路換馬不換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傳過來估計差不多。說起來,什麽時候也該帶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還有沒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衛,是進京趕考的秀才,原本滿腹詩書,運道卻不好,頭一年開考前日收到家書說父親病故,他回家奔喪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場,因途中奔波得了風寒,病得幾乎起不來床,勉強下了考場,連卷子都沒答完,自然榜上無名。因爹娘都過世,衛秀才索性不回鄉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腫的連筆都握不住。


    蹉跎了十年一事無成,衛秀才無顏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戶寒門女子為妻,生了易楚的娘。


    過了十數年,衛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鄉,但拖著病體帶著妻女多有不便,遂將女兒嫁給易郎中,夫妻兩人自回常州了。


    頭先還有書信聯係,後來衛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離世,漸漸也沒了消息。


    易楚聞言唏噓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見得能夠有機會去常州。畢竟,一個多月的行程,太遙遠了。


    可辛大人,為何卻在半個月之間打了個來回,還做出那麽驚天動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疲憊,咬緊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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