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胡家大門的易楚長長地鬆了口氣,易郎中笑道:“胡家人多,不習慣?”


    易楚悄聲道:“倒不是人多的緣故,就是覺得胡家的人很實在。”


    實在,確實是個好字眼。


    易郎中樂得開懷,習慣性地抬手拍向易楚的肩,轉念想到易楚就快及笄,抬起的胳膊又尷尬地垂下。


    易楚見狀,伸手扯了扯易郎中的衣袖,“爹爹。”


    “怎麽?”易郎中溫和地問。


    “想喝冰豆汁,爹爹幫我買。”易楚歪著頭,眼角斜向路旁的豆汁攤。


    易郎中看著易楚極少流露的嬌俏女兒態,心裏軟得仿似一灘水,“好,爹爹買給你。”


    豆汁兒是京都最有名的飲品之一。相傳,有個粉坊磨綠豆粉,當天的豆汁沒全部賣出去,第二天變得有點酸。掌櫃嚐了嚐,覺得很清口,索性做起了豆汁生意。


    易楚最愛那種酸中帶甜的味道,妙不可言。而易齊卻覺得酸臭難聞,難以下咽。


    豆汁攤不僅賣豆汁,還有八寶菜、酸黃花條、水疙瘩絲等小菜配著吃,易郎中替易楚買了一碗豆汁,就站在旁邊看著。


    易楚喝一口豆汁就一口小菜,間或抬頭衝父親笑笑,笑得眉眼彎彎,貼心貼肺的。


    易郎中終於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髻。


    兩人回到家,易郎中徑直開了醫館的大門,易楚回了內院。易齊卻不在,也不知何時出去的,去了哪裏。


    易楚心頭沉了沉。


    她一直懷疑易齊在外麵結識了什麽品性不好的人,可廟會的事就象一個結,橫在姐妹中間,讓她不敢輕易逾越。


    易楚坐立不安地等了會,好在,沒多大會易齊便回來了,說悶在家裏好幾天,出去透透氣。她穿著半舊的粉藍色半臂,天水碧的裙子,梳著雙環髻,脂粉未施,也沒戴釵環,並不像特意去見什麽人的樣子,便放下心來。


    進了八月,天氣終於涼爽起來。苦夏的榮盛重新回到醫館,接下了易楚煎藥搓藥丸的差事。易楚並沒有閑著,趁著太陽毒辣,將冬天的棉被棉帕都找出來拆洗翻曬過。


    易齊有時候幫把手,更多的時候則是悶在屋子裏或者做絹花,或者繡香囊,甚至一整天都不怎麽出門,也極少開口說話。


    易楚跟易郎中提過,易郎中沉默片刻,才道:“先由著她去,等我有機會跟她談談。”


    易楚點頭,也隻能如此了。


    這期間,有個夜裏,辛大人又來過一次,隻讓易郎中把了脈,對易楚仿若未見。


    這日,吃過晚飯,易郎中又去了那個食用罌粟成癮的陳馳家中。


    近些天,陳馳的病症越發嚴重,瘋狂時六親不認,見人就打,有兩次差點把送飯的娘親打死。陳家的小孩子都不敢靠近關著陳馳的屋子。陳馳娘沒辦法,幾次狠下心想勒死這個逆子,最終總是下不了手。


    今天卻是陳馳鬧著鬧著暈了過去,好半天沒醒過來,陳馳爹急三火四地請易郎中去看看。


    看到陳馳爹無可奈何老淚縱橫的樣子,易楚心裏也頗不是滋味,等父親走後,尋了幾本醫書在醫館翻看。


    可惜的是,書中的記載非常少,除了藥用,根本沒提到罌粟可以讓人上癮。


    易楚頹然抬起頭,這才發現麵前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高大的身影,挺直的鼻梁,一雙黑眸又深又亮,緊緊地盯在自己臉上。


    易楚大吃一驚,本能地後退,卻被椅子擋著,一時竟然呆住,不知所措。


    辛大人淡淡開口,“還有四物丸?”


    “有,”易楚連忙回答,走到藥櫃前,拉開抽屜,取出隻瓷瓶,倒了十粒出來。


    “多來幾粒,這陣子我不在京都。”


    不在京都?


    易楚飛快地睃了他一眼,又倒出十粒,用桑皮紙包好,隔著台麵推了過去。


    辛大人拿了藥,仍是站在台麵前,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台麵,既不說走,也不開口。


    易楚自然不敢攆他,也沒話可說,便拾起方才的醫書繼續看,眼對著醫書,腦子卻始終提著一根弦,根本看不進去。而鼻端縈繞著無休無止的艾草香,還有……一絲絲的血腥味?


    易楚屏息深吸口氣,沒錯,是血腥味。


    忍不住抬頭又瞧了辛大人一眼,看起來好好的,不像有傷的樣子。


    辛大人捕捉到她的目光,問道:“怎麽?”


    易楚猶豫下,才低聲答:“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話出口,辛大人很快明白,他在詔獄待了一整天,身上自然少不了這種味道。不過,他已衝洗過,又換了衣衫,難道她也能聞出來?


    果然長了隻狗鼻子。


    想了想,開口問道:“你爹呢?”


    “出診了,”易楚應著,又補充,“就在二條胡同,是個吃罌粟成癮的人,想必就快回來了。”


    辛大人疑惑道:“罌粟怎麽吃,也能上癮?”


    “聽說是罌粟結青苞的時節,在正午用針刺破外麵的青皮,不能壞了裏麵的硬皮,第二天一早,刺破的地方會流出津液來,用竹刀刮進瓷器裏,陰幹或者蒸幹製成膏子。說是暹羅或者南洋有賣的。”易楚又將陳馳上癮的慘狀說了說。


    辛大人目光閃爍,突然肅然道:“取紙筆來。”


    易楚不敢怠慢,將易郎中平常用的筆墨放到台麵上,另外燃了支蠟燭。


    辛大人提著衣袖研墨。


    易家的硯台跟墨錠都是極平常的市井之物,研起來“吱吱”作響,有種凝澀感。辛大人皺眉,稍微用了點力,硯台裏的清水很快染上了顏色。


    辛大人提筆蘸墨,幾乎未加思索,“唰唰”在紙上寫了兩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待墨幹,將寫字的那半條紙裁了下來,卷成極小的卷,端起燭台,用蠟油封住。接著,走到門口,口中打個呼哨。


    不多時,有飛鳥悄無聲息地落在他掌心。


    辛大人也不知用什麽法子,將紙卷掖在飛鳥翅膀底下,拍拍它的脊背。飛鳥展翅,悄無聲息地飛走了。


    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果斷利落。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心裏莫名地恐慌。


    直到飛鳥消失在夜空,辛大人才轉身回到屋裏,看了看靜默的易楚,掏出隻荷包,扔在台麵上,“替我做身中衣,要細棉布的。”


    易楚愕然,急忙拒絕,“我……”


    “三日後,我來取。”不等易楚說完,辛大人已打斷她的話,揚長而去。


    隻留下目瞪口呆的易楚。


    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麽可能替不相幹的年輕男子做衣衫,而且,還是做中衣。


    這根本就是私相授受。


    不,比私相授受還要嚴重!


    易楚看著台麵上荷包發愁,本打算置之不理,又擔心父親回來問起,根本沒辦法解釋辛大人這荒唐透頂的要求。


    辛大人既非她的父兄,又不是通家之好,更不是未來的夫君相公。


    就是夫君,未成親前,也沒有做中衣的理兒。


    易楚不打算替他做,辛大人就是個瘋子。


    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


    第三天一早,易楚便有些心神不定,對著西天拜了好幾拜,又在觀音像前上了三炷香才覺得安生點。


    好在一天無事,夜裏,易楚陪父親在醫館煎了兩副藥,直到亥時才回屋。


    剛踏進房間,就聞到淡淡的艾草香味,緊接著,一雙有力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堵住了她幾欲出口的尖叫。


    易楚認命地放棄了掙紮,辛大人鬆開她,兩人在黑暗裏相向而立。


    靜默裏,易楚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從醫館走到正房,又聽到“吱呀”的門開聲,是易齊出來倒了洗腳水。


    終於,外麵慢慢歸於平靜。


    辛大人才冷聲問:“衣服呢?”聲音是透骨的冷。


    易楚硬著頭皮掏出那隻荷包,“這還給你,我不給男人做衣服。”


    “那是誰的?”辛大人指向一旁的椅子。


    借著朦朧的星光,易楚看出椅背上搭著件直綴,“是我爹的。我爹不一樣。”


    辛大人極快地接口,“有什麽不一樣?”


    易楚無言,這還用問,她的親爹當然跟別的男人不同,給自己父親做衣服天經地義。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隻是一瞬。


    辛大人突然輕輕歎了口氣,“明天一早我去揚州,約莫著半個月回來,你會不會……”


    會不會什麽?


    易楚屏息等著他的下文,卻隻覺得眼前一空,已沒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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