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近正午,強烈的光線毫無顧忌地照射下來,蒸起一片熱氣。行人紛紛尋了樹底陰涼處躲避,辛大人卻不慌不忙走在大街當中,仿佛根本沒感受到酷熱的難耐,手中拎著小小的藥包。


    隔著桑皮紙,藥丸獨有的帶著苦澀的香味絲絲縷縷地溢出來,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闔眼,一早下山往城裏趕,原本還有些煩亂,可走到曉望街,聞到淡淡的藥香,忍不住踏了進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爐火前。


    煙霧嫋嫋,藥香淡淡。


    她神情專注又認真,握著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攪拌著,因是低著頭,她的背彎成個美好的弧度,露出頸間一小截白淨的肌膚。


    一室的安詳靜謐,讓他紛雜不安的心驟然沉靜下來。


    他看著她搓藥丸,手指一擠一捏,掌心一開一合,便是一粒丸藥。


    不禁想起上次來拿的那瓶藥。一粒一粒,小小的,隻綠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藥丸搓得那樣小,許是怕嬰孩不好吞咽。也不知,費了多少時辰才做完?


    這樣細致的心思,應該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還很聰明。


    將嬰孩藏在裙子底下,又從稱呼上看出不尋常來……看打扮,應該還不曾及笄,年紀這麽小。


    他的眼前浮現出易楚帶著溫柔笑意的麵容,好看的杏仁眼彎成月牙,腮邊的梨渦時深時淺,唇角總是不經意地翹著。


    長相算是漂亮,雖然不如妹妹豔,但看起來更順眼。


    辛大人啞然失笑,家仇未報,自己竟然有還閑心評論女子的長相。


    歎口氣,加快了步伐。


    ******


    天氣雖熱,可詔獄仍是一如既往地陰風陣陣,陰寒逼人。


    沉重的木門,深幽的長廊,隔絕了外麵的酷暑,也將犯人的慘叫聲攔擋在屋內。


    不大的審訊室架著炭火,炭火上烙鐵燒得正紅,被五花大綁捆在柱子上的是個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經受過一輪審訊,早已昏死過去,赤~裸的胸膛上滿是傷痕。血腥味混雜著燙熟的肉味,惡心得令人想吐。


    事實上,被捆在角落裏的幾個男子中,已經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騷味使得氣味更難聞了幾分。


    辛大人身著玄色衣衫,神情淡然,“還是不說?”


    趙鏡破口大罵,“你這個龜孫子連麵不敢露,盡對付無辜之人,有什麽本事,衝老夫來。”


    辛大人輕蔑地笑笑,視線投向身下一片尿濕的男子,“這次換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篩糠般,立時癱軟在地,跪爬著衝趙鏡淒喊,“祖父救我,祖父!”


    趙鏡怒斥:“閉嘴,趙家沒你這樣的孬種。”


    男子喊得越發淒厲。


    辛大人使個眼色,衛士取來條麻袋,當頭將男子罩上,又上來兩人舉著手臂粗的軍杖一五一十地開打。開始尚聞男子哭喊嚎叫之聲,後來漸漸聲弱,直至無聲。


    接著又有兩人抬來一塊木板。木板長三尺寬五尺,上麵釘著數百隻寸許長的鐵釘。釘頭朝上,發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又落在釘板上。麻袋裏傳出慘絕人寰的叫聲,有鮮血順著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木板。


    趙鏡淒然地閉上雙目。


    錦衣衛的十八酷刑,他沒見過可也聽說過。隻要進了詔獄,就沒有囫圇個出去的,全都得扒上幾層皮。抄家那天,他一咬牙,親手殺了年幼的趙五、趙六,正要殺趙七,錦衣衛闖進花廳,護院餘鵬趁亂奪過趙七逃了出去。


    錦衣衛辦案向來不失手。


    果不其然,不過半個時辰,餘鵬的屍體以及包著趙七的藍布包裹就擺在了趙家花廳。


    依著他的罪行,無論招還是不招,都免不了抄家滅門的結局。可眼下,他還有個孫子趙三在外麵。


    貴人答應過,隻要他嘴緊,就能護住趙三,給趙家留條血脈。


    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把貴人招供出去。


    隻是,他身邊的人卻越來越少,抓進來十幾個兒孫,剩下的隻有五個。其餘的,都是眼睜睜地在他麵前死去。


    這就是辛大人的計謀,不對他用刑,卻讓他親眼看著兒孫受著慘無人道的折磨。


    早知道,他絕不會答應貴人行那陰險之事,可現在後悔也晚了,隻能硬撐著……


    沉重的木門再一次被打開,辛大人麵沉如水地走出詔獄。


    進去時,尚是豔陽高照,此刻卻是雲暗光陰,不知不覺中已在裏麵待了兩天兩夜。


    長生猜度著問:“大人,看來隻能著落在趙三身上了,也不知章兆那邊有沒有消息?”


    辛大人緩慢地搖了搖頭。


    章兆便是奉命找尋趙三下落之人。


    趙三在西郊的洛雲書院讀書。


    那夜,錦衣衛兵分兩路,辛大人帶一路去趙府,章兆帶另一路去書院。卻不想,撲了個空,趙三在一刻鍾前消失了,消失得悄無聲息。


    很顯然,被人鑽了空子。


    能夠看破錦衣衛行動的,也隻是那麽寥寥幾位。


    明知道是誰動了手腳,苦於沒有證據,不但沒法上門討人,便是暗中探查也得小心翼翼。


    辛大人悵然望天。


    天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彩陰沉沉地鋪著,氣壓沉悶得令人焦灼。忽然一陣狂風,吹得路旁枝搖葉亂。擺攤的商販早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擔憂地望了望黯厚的雲層,加快了步伐。


    隻行得數步,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落下來,激得地上塵土飛揚,很快雨水積成一汪,水花此起彼伏。


    長生雙手擋在頭頂,躲進路邊屋簷下,急切地喊:“大人,雨太急,不如等過了這陣再走。”


    辛大人沐在雨霧裏,置若罔聞。


    夜幕早降,湍急的雨線遮蔽了四周景致,惟風聲雨聲不絕於耳。雨水順著麵具的縫隙滑下,又消失在衣領中。


    風聲漸停,雨勢漸弱,路旁一絲亮光映入眼簾。


    是暗黃的燭光,在無盡的黑夜裏,格外的溫暖明亮。這溫暖吸引著他,緊貼著麵具的潮乎乎的臉頰便格外難受。


    辛大人靜默片刻,翻身下馬,將麵具塞進懷裏,走近那光亮之地。


    燭光下,易郎中眉頭微蹙,聚精會神地翻看醫書,易楚在稍遠處縫補衣衫。


    蠟燭貴,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家用得起的,但是油燈光太暗,書看久了眼睛容易疲勞。易楚在這方麵從不吝嗇,特地買了蠟燭供父親使用。而她在一旁陪著父親幫忙端茶倒水,又能就著燭光做點針線活。


    易齊晚上也做女紅,但她嫌醫館藥味重,除非不得已,極少到醫館來。易楚早知易齊的性子,卻是拿她沒辦法。


    剛補好手中衣衫,見燭火跳了跳,接著大門被推開。易楚猛回頭,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濕漉漉地站在門前,不但是衣襟,就連發梢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很是狼狽。


    易郎中掩上手裏的書,吩咐道:“阿楚,取帕子來,再煎碗薑湯。”


    易楚不敢耽擱,極快地取來棉帕,未等靠近,便聞到一股極淺極淡的艾草香,腳步不由頓了頓。


    因著風雨,蚊子也不見了蹤跡,醫館內並未點艾草,到底是哪裏來的艾香?


    那人擰幹衣襟上的雨水,抬頭接過帕子,“多謝!”


    看清他的麵容,易楚一愣,這分明就是前兩天買四物丸,出手闊綽但極為無禮的那人。難不成,先前的十粒藥丸已用完了?


    男子回視過來,易楚轉身去廚房取了塊生薑切成絲,想了想,複回醫館捅開煎藥的爐子生了火。


    易郎中正給那人把脈,“……底子不錯,但是多年前虧損嚴重,沒好好將養,氣血稍嫌不足,卻無大礙。”


    那人頜首,“先生好脈息。”


    易郎中溫和一笑,提筆“唰唰”開方子,“四物湯能養血疏肝,是對症之藥,不過看你脈相,近些日子多了五髒煩熱睡臥不寧之症,不如服用聖愈湯更好……你可拿了方子去別處抓藥,本店也有現成的藥丸。”


    那人低聲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取些藥丸。”


    四物丸是當歸、川穹、白芍以及熟地黃熬製而成,聖愈丸則多加了黃芪、人參兩味藥。


    顯然那人應是氣血不足,可看周身的氣度卻是不像。


    易楚側耳聽著,目光不經意地朝那人望去。那人卻也轉過頭來,一雙眼眸幽黑深亮,四目相接,又極快地各自收回。


    水咕嚕嚕地冒著泡,濃鬱的薑味彌漫開來,易楚放進一勺紅糖,用羹匙攪拌片刻,倒進碗裏,小心地用帕子墊著。


    “多謝!”那人接過去。


    水是剛沸開的,碗很燙,可他卻毫不在意,就那麽端在手裏,另一手捏著羹匙慢慢地攪動著。羹匙碰到碗邊,發出細碎的碰瓷聲,使得屋子更添了幾分靜謐。


    不過攪了幾下,他就掂起羹匙一口一口地喝,舉止很斯文,甚至還有些優雅。


    應該是好人家的公子,受過極好的教育。可為何說話很無禮,總愛打斷別人。


    呃,今晚倒是有禮貌,幾次三番道謝。


    易楚腹誹,眼角瞥見父親將找出的聖愈丸用桑皮紙包好了,尋了塊油紙,多加了層。


    易郎中將紙包交給他,細心地叮囑:“雖是夏日,雨水總是陰寒之物,回去後再喝碗薑湯驅驅寒氣,萬不可大意。另外,服了聖愈丸不可再用阿膠等物,阿膠活血,但易生心火,暑天大忌。”


    那人淡然拱手,“多謝!”闊步離開。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彎明月清冷地掛在天際。地上的水窪折射著月光,發出銀白的光芒。有風吹來,光芒便碎成一塊塊。


    辛大人戴上麵具,回身望了眼醫館,嘴裏打個呼哨。少頃,白馬自暗影裏出來,親熱地靠在辛大人身邊,擺了擺尾巴。


    寂靜的夜裏,馬蹄聲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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