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紀邁著步子回到帳內,興致看起來很高。他告訴劉平,前線已經傳回捷報,文醜識破了郭嘉的埋伏,與高覽、張郃合擊,反而全殲了西涼鐵騎,胡車兒授首。這一戰是文醜指揮得當,但也要歸功於逢紀的深遠眼光。從及時阻止郭嘉的刺殺陰謀開始,逢紀對曹軍的戰略了如指掌,仿佛俯瞰整個戰局,步步占先。有了他的布置,文醜才能有此勝績。


    劉平連忙恭喜,逢紀擺了擺手:“如今隻是小勝,什麽時候捕捉到了曹軍遊弋在外的主力,才是真正的大勝。”他說到這裏,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劉平一眼:“我差點忘了,你才該居頭功啊。”劉平謙遜道:“在下不過是聽得幾句風言風語,明公調度得當,方有此勝。以郭嘉的智謀通天,竟吃了這麽大的虧,想必現在曹營都震驚了吧?”


    逢紀看了他一眼,眼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劉平已經搞清楚了逢紀的秉性:這個人對漢室毫無興趣,一心懷著慫恿袁紹稱帝的憧憬,這樣一來,他逢元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此,劉平明智地不再強調自己的漢室身份,低調地以提供情報為主,恭維為輔——他每次隻要提起郭嘉,逢紀就會格外在意,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


    逢紀拉開帷幕,露出一張官渡附近的大地圖,負手喃喃自語:“既然文醜追擊的那支輜重隊是假的,那麽真的白馬輜重隊隻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北上渡黃;二是走東南方向進入烏巢大澤;三是走延津回官渡。劉先生,你自許都而來,覺得郭嘉會選哪一條?”


    劉平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逢別駕讓他吃了個暗虧,郭嘉接下來的計劃,必有所調整。以我之見,北上渡河毫無意義,根本是南轅北轍;延津雖然距離官渡最短,但一路皆是坦途,貴軍可以輕易追及;隻有烏巢澤河流縱橫,地形複雜不利行軍,一頭紮進去,很難找得出來。”


    逢紀眉頭一挑:“你覺得曹軍的主力,會在烏巢等著我們?”


    “以郭嘉的性子,在下以為確然。”


    逢紀捋了捋胡須,垂頭沉思了一陣。當他再抬起頭看向劉平時,劉平一瞬間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極度的危險。


    “拿下!”逢紀大喝道。


    劉平當機立斷,雙臂一振,去抓逢紀的咽喉。不料逢紀的動作也相當快,表現出了一般文臣所沒有的敏捷,在劉平的進逼下狼狽地閃躲,卻始終不被抓住。他爭取到的這幾息時間,足以讓帳外的十名披甲親衛衝進來。十把寒刃加身,劉平不得不停下手,束手就擒。


    “逢別駕,你這是做什麽?”劉平又驚又怒。


    “你一個嘴邊無毛的黃口稚子,還想騙過老夫?未免太天真了。”逢紀冷笑道,隨手正了正頭頂的佩冠,發現自己的胡須在剛才的爭鬥中掉了三莖,有些心疼。


    “我秉承陛下聖意,來助忠臣。你世代皆食漢祿,對漢室就是這種態度?”劉平有些驚慌,不得不把漢室這塊招牌亮出來。


    逢紀聽到這兩個字,沒有絲毫動容:“我逢元圖閱人無數,什麽鬼沒見過?你甫一來投,就拚命奉承,左一句郭嘉不如明公,右一句曹營皆敗於別駕,千方百計挑起我自矜之心,必然包藏禍心!我剛才隨口一試,你就立刻出手脅迫,豈不是自認心虛了麽!”


    劉平聽了這一席話,心中大悔。逢紀是何等人,豈會輕易被幾句米湯灌倒。他自以為學會五品就可掌控人心,運用起來卻痕跡太重,落在逢紀這樣的老薑眼裏,處處皆是破綻。劉平暗暗責備自己,在公則那裏的成功讓自己太過得意忘形,行事毛糙,竟在這翻了船。


    此時身在險境,劉平卻是一籌莫展,覺得任何辯解的話都蒼白無力。


    逢紀見劉平不說話,又走到大地圖前,指頭輕輕一點:“你之前所說的郭嘉部署,句句皆中,顯然是事先串通,好教我深信不疑,再引我墮入真正的圈套。剛才我故意出言試探,你建議走烏巢,那白馬的輜重隊,自然是要去延津了。”


    劉平啞口無言,這確實是之前他與郭嘉訂下的方略,想不到一點被突破,處處皆被逢紀看穿。逢紀饒有興趣地欣賞了一下他的表情,擺了擺手:“我不管你是真的漢室忠臣,還是曹操的死間,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監牢裏吧。等拿下官渡,再殺你一並祭旗。”


    親衛們拽著劉平正要往外走,這時一名信使匆匆跑進營帳,稟告說東山傳來消息,在烏巢澤附近發現曹軍主力蹤影。逢紀聞言不禁哈哈大笑:“郭嘉倒真下血本,讓你來誤導我去烏巢,還不辭辛苦把主力調過去虛張聲勢,如今延津反而空虛。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可是要吃大虧了。”


    劉平一聽,麵如死灰。逢紀笑罷,對劉平像是一個寬厚長輩般諄諄教導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真正敗露在何處麽?你一開始,就不該拿郭嘉挑撥我。”說到這裏,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我從來沒把區區一個軍師祭酒當對手,我的目標,是荀文若。”


    “喝呀!”


    曹丕揮舞著長劍,與史阿對練。袁紹主力渡河之後,公則就輕鬆多了。潁川派在軍中沒什麽發言權,前線的任務被南陽和冀州兩派瓜分一空,他樂得清淨,和淳於瓊躲在後方,為源源不斷送來的糧草擔任警戒。劉平在和蜚先生談過以後,去了逢紀那裏,曹丕則留在了營中,每日專心練劍。


    他的劍法生機勃勃,和他的年紀一樣充滿朝氣。王越曾經說過,劍法如琴,觀者如知其肺腑。史阿覺得,今日的曹丕和原來稍微有點不一樣,以往是憋著一股戾氣,劍法奇險,今日卻大開大闔,運轉圓融,似是有什麽得意之事遮掩不住,從劍法中流露出來。


    不過史阿並未多想,他沒什麽大的心願,除了報效恩師,就是教出一個好徒弟。他自從進了這行,就知道這輩子注定孤身一人,這次機緣巧合下碰到曹丕這棵好苗子,就像是自己有了子嗣一般,已逐漸轉變成了他的生活重心。至於曹丕是什麽身份、隸屬哪方陣營,他都不關心。


    與他相比,在一旁旁觀的鄧展,心情可就複雜多了。他一直不敢向二公子吐露心聲,二公子似乎也沒打算告訴他真正的計劃。鄧展本想多接近一下劉平,結果劉平卻在營中消失了。他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地位,無所事事。


    一趟劍練下來,曹丕的頭頂升起騰騰熱氣。他走到鄧展這邊,拿起一條棉巾擦了擦額頭。“二公子……”鄧展終於忍不住開口。曹丕卻用嚴厲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這個人讓曹丕很為難,他確實忠心耿耿,而且武藝高強,但他同時也是袁紹營中第三個知道曹丕身份的,幾乎當眾喊破,曹丕花了好大力氣才把謊圓回來。他現在隻要這個家夥閉嘴不惹事,就足夠了。


    這時公則匆匆走過來,臉色陰沉得好似鍋底。他不客氣地把史阿和鄧展都趕開很遠,然後對曹丕說:“出事了,劉先生被逢紀抓起來了。”曹丕一驚,忙問怎麽回事,公則說剛接到一個相熟的五獄曹小吏消息,逢紀下令把劉平投入了軍中大牢,但具體因為什麽卻不清楚。


    曹丕一聽,霎時呆在了原地,手腳冰涼。難道是身份敗露了?不過他很快又給否定了。劉平的身份是天子,如果身份敗露,逢紀絕不會把他簡單地投入大牢。公則也很鬱悶,劉平接近逢紀是經過蜚先生與他認可的。以劉平掌握的內幕消息,應該會很受逢紀青睞,可以進一步擠壓冀州派的生存空間——可這劉平不知說錯了哪句話,反倒先被抓起來了。


    “逢元圖那個家夥,出了名的頑固。我現在去找他求情,搞不好會被打為奸細同黨。”公則為難地抓了抓頭,然後看向曹丕,“你是與劉平同來的,就沒做什麽準備嗎?”


    曹丕慌張地搖搖頭,他本來也隻是計劃外的同伴。劉平的被捕,更是打亂了一切安排。公則不甘心地追問道:“這等機密之事,他總不會平白無故地帶一個小孩子來吧?還有沒有隱藏的信物?或者你聽沒聽過他談起曹操的什麽機密?”


    曹丕強作鎮定,拋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魏氏是唯一願意資助漢室的商賈。他之所以帶著我來,不過是看中我家的財產罷了。那些機密,我幾乎無法與聞。”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要拚命壓製內心的驚慌,表情十分不自然。好在公則沒注意這些細節,露出失望神色:看來這孩子隻是漢室從魏氏那裏榨錢用的質子罷了,魏氏那點資產,對窮得叮當響的漢室是救命稻草,對袁門來說真不夠看。公則其實也沒認真期待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有什麽好主意,他想了想,問曹丕把那條衣帶詔討要了去。他打算再去找蜚先生商量一下,如果還是說不通,就隻能把衣帶詔上交袁紹,說劉平是漢室前來聯絡之人。到時候如何定奪,就是主公的事情了。


    公則走以後,曹丕一屁股坐在地上,方寸大亂,茫然無措。現在他與劉平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果劉平出了事,他也不會安全,不,隻會更加危險——劉平走投無路,還可以主動公布身份,說自己是天子,最多是從許都換到鄴城去當傀儡;而他身為曹操的嫡長子,身份敗露的下場將會極其淒慘。


    此時第一個進入他腦海的念頭,居然是跑。有史阿和鄧展兩個人幫忙,他弄一匹馬偷偷離開袁營不算太難。可曹丕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他倒不是舍不得劉平,隻是覺得就這麽像個懦夫一樣跑掉,一切努力前功盡棄,太不甘心了。就像在宛城那一夜,十歲的曹丕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縱馬狂奔,眼看著兩個哥哥戰死,自己卻無能為力。那種慘痛的感覺,曹丕不想體驗第二次。


    “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一定有什麽法子能把陛下救出來。”他喃喃自語,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住的帳篷。他一進去,發現裏麵早有一個人在恭候。


    徐他恭敬地站在床榻旁邊,雙手垂在兩側,頭發亂得如同鴉巢,這應該是長時間高速騎馬吹出來的。曹丕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著與裝備,都比出發時要高級一些。


    “你回來幹嗎?”曹丕把臉一沉。他之前擬好了一個完美的計劃,可以保證讓徐他混入曹營。他對這個自己第一次獨立操作的計劃信心十足,十分自得。可徐他現在居然跑回來,難道計劃失敗了?


    徐他道:“文醜將軍已辟我為下屬。我特意趕回來,是要告訴您一件事,我馬上就要折返。”


    曹丕皺眉:“什麽事?”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劉平被抓,已經容不下其他思緒。


    徐他上前一步,神情木然:“一位曹軍將領臨終前托我給袁營的許攸帶一句話。”曹丕抬起頭:“那你為什麽大老遠跑回來告訴我?”


    徐他道:“因為我已用血肉為誓,終生奉您為主。我不能對您有任何隱瞞。”曹丕沒被這話感動,他問道:“那員曹軍的將領是誰?”


    “胡車兒。”


    一聽這名字,曹丕的嘴唇都顫抖了一下。宛城之戰,正是這個人親自圍住曹兵的營寨,用潮水般的西涼兵淹沒了典韋、曹安民和他的大哥曹昂……


    “他轉告許攸的話是什麽?”曹丕問。


    接下來徐他所說的話,讓他霎時間五雷轟頂……


    史阿和鄧展原本站在帳外,他們忽然聽見帳內傳來一聲嘶吼,齊齊衝了進去。此時徐他已經離開了,隻剩下曹丕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嘔吐著,地上有一灘黃綠色的嘔吐物。他們以為曹丕是被誰下了毒,趕緊要去攙他起來。曹丕狂暴地舞動著肢體,雙眼滿布血絲,涕淚交加。他的胃一陣陣地痙攣抽縮,但跟他心中此時掀起的驚濤駭浪相比,這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史阿急切地從懷裏掏出一粒解毒藥丸,這是他珍藏很久的保命物,是蜚先生賞賜給他的,據說是華佗親手製作,可解百毒。此時他也顧不得了,伸手按住曹丕的脖頸,就要給他塞進去。曹丕卻推開手,搖搖頭道:“我沒有中毒,隻是一下子魘住了。”史阿滿是憂慮地望著他,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能讓一個心誌毅定的孩子瞬間崩潰成這樣。


    曹丕掏出絲巾,擦了擦眼淚和鼻涕,讓呼吸稍微均勻了一些,對史阿和鄧展咬牙切齒道:


    “你們兩個準備一下,明天晚上咱們去劫獄!”


    關羽和張遼並轡走在大路當中,在他們的身後隻有寥寥六百餘騎,但這些騎士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坐騎都是鍾繇特意從關西送過來的駿馬。


    在開闊的戰場上,這一支部隊的威力是不容小覷的。想當年,高順的陷陳營不過一千騎,就幾乎把整個曹軍的戰線擊垮。現在這支軍團如果發起飆來,戰鬥力不輸於當年的陷陳營。


    可讓關羽和張遼無奈的是,本該奮蹄馳騁的駿馬,如今卻被籠頭束住了。在他們的身旁,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輜重隊。這才是真正從白馬城遷出來的隊伍,裏麵有扶老攜幼的一萬多百姓,還有大小數百輛牛車混雜其中,沿著大路緩緩而行。


    他們的騎兵隊,是這隻輜重隊唯一的護衛。


    這支混合隊伍的行進速度實在不快。之前靠著假輜重隊的誤導,爭取來了一天多的時間。但現在敵人已經反應過來了,文醜的部隊正在高速行進。而他們距離延津還有半天多的路程——就算到了也沒用,延津甚至不能稱為一座城,隻是有幾座塢堡罷了。在那裏迎擊袁紹的大軍突襲,和楚霸王在烏江差不多。


    他們不明白為什麽郭嘉要指派這個任務,還要做成這樣的編製。保護輜重的任務,最好的選擇是徐晃的步兵,騎兵應該放在更廣闊的空間才有價值。


    “咱們背後的文醜有數千人。就這點人,怎麽打?”張遼有些惱火地揮了揮手臂。


    關羽安慰道:“郭祭酒說怎麽打,咱們就怎麽打吧。再說了,那個輜重隊裏還有楊修在呢。”張遼聽到這名字,不無謹慎地瞥了關羽一眼,看他麵色如常不像意有所指,這才放下心來。


    自從在楊修的慫恿下陰死顏良以後,張遼一直惴惴不安。他與袁營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可沮授一直沒有傳來新的消息,沒有訓斥,沒有威脅,沒有詢問,幹脆一點消息也沒有,這更讓他擔心不已,生怕呂姬會被遷怒殺死。他有一陣甚至在想,幹脆隻身潛入鄴城去救人算了,什麽忠義,什麽道義,去他的吧!這些東西根本抵不上呂姬的輕輕一笑。


    關羽看到張遼的臉色陰晴不定,心裏也一陣苦笑。他這幾天過得也不開心,顏良是他殺的沒錯,但事後曹營大張旗鼓地宣揚,讓他感覺自己似乎被曹公算計了。這段時間,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樣,有一種“你終於決定踏踏實實跟隨曹公”的欣慰。這在關羽看來,實在是煩惱得很,他根本不想被人這麽誤解。


    這兩個人各懷心事,憂心忡忡,一直到文醜軍的前鋒出現在地平線。


    文醜在前夜接到了逢紀的消息,說曹軍主力已經移到烏巢,高覽、張郃兩位將軍已經朝那邊機動,讓他趁曹軍在延津防守空虛的機會,大舉突破,先吃掉輜重隊,再進逼官渡。


    這個安排很對文醜的胃口。他當即傳令諸軍開拔,連夜追趕,終於在這一天的午時追上了輜重隊。他仔細地探查過,方圓十裏之內,沒有大股曹軍蹤跡,而肉眼能看到的曹軍作戰部隊,隻有六百多人。文醜甚至派遣了十幾名眼尖的斥候,逼近輜重隊去觀察牛車,確認這些牛車上也沒有隱藏伏兵的餘地。


    “進攻!”文醜簡單地下達了命令。麵對這種級別的敵人,實在沒必要給予太多指示了。


    袁紹軍齊聲發出一聲呐喊,歡天喜地地衝了上去。這種戰鬥實在太輕鬆了,滿眼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還有大車上裝得滿滿的金銀財寶,最重要的是,文醜將軍似乎也沒說不許劫掠。在袁軍士兵眼中,眼前根本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美女,雖然羞怯地用手遮住身體,但隻要輕輕一推便可任君采擷。


    袁紹軍的耀武揚威似乎把輜重隊嚇壞了,白馬城的老百姓們驚慌地大叫起來,你推我,我躲你,再也無法維持隊列的秩序。那些拉車的民夫也駭破了膽子,嗬斥著牲畜試圖加快速度。每個人都朝著自己認為最安全的方向逃去,偏偏這裏又是極開闊的地帶,結果原本的一字長蛇陣瞬間潰散,分散成無數驚蟻,跑了一個漫山遍野。


    袁軍士兵興奮地蜂擁而至,開始分頭追逐,屯分散成了曲,曲離散成了隊,隊又分裂成了伍,最後連伍這個建製都維持不住了,往往三兩個士兵就奔向同一個目標。他們將東一群、西一團的百姓截住,拽住其中的女人,殺死試圖阻止的男子,再把屍身摸一個遍;還有的人把牛車掀翻,踩著車夫的脖子肆意翻動上麵的資財,拚命往懷裏揣,或者幹脆把口袋扛走。一時間戰場上混亂不堪,哭泣和笑聲混雜傳來。


    這些世族私兵出征以來,受盡了窩囊和委屈,現在終於得到了宣泄的機會,肆無忌憚地把最醜陋的貪婪潑灑出來。文醜的直屬部下沒有動,但很多人臉上的情緒都有些羨慕。亂世有自己的潛規則,戰場上劫掠到的,就是自己的,即使是長官也無權收回。他們不太理解,文醜為何讓外兵去占便宜,卻限製自己人。


    胡車兒被斬殺,意味著郭嘉的伏擊已然破產。如今曹軍主力都在烏巢,這裏就沒必要太過緊張。文醜感受到了部下熱辣辣的視線,他考慮了一下,開口道:“你們去吧,但不許分得太散。”部下們得了命令,興奮地縱馬而出。


    文醜側過臉去,發現徐他一動不動,雙手緊緊抓住韁繩,麵露悲戚。他是昨天連夜趕回隊伍的,一直跟隨在文醜身邊。文醜好奇地問道:“你為何不跟著去?”徐他淡然道:“在下出身徐州,乃是曹賊屠徐的幸存者。那一日,曹軍也如這般侵掠,實在不願多想。”


    文醜討了個沒趣,悻悻把臉轉回去。搶掠是哪支軍隊都會做的事情,但總不能不讓人家觸景生情。


    這一片戰場特別平坦,而文醜又沒帶望樓來。他不知道,此時在那一片混亂的戰場之中,六百名曹軍騎兵排成十匹一列的縱隊,朝著文醜大旗所在的位置切來,為首的正是關羽和張遼。他們得到的指示是,不要去管輜重,要抓住袁軍分散搶掠的良機,直擊中樞,幹掉主帥。


    這麽大規模的行動,難免會引起戰場上的注意。但現在袁紹軍分得太散了,就算有個別人覺察,一時之間也無法聚攏。結果一直到接近大纛三百步時,文醜才覺察到異狀。


    “快!再快點!”張遼和關羽拚命踢著坐騎,騎隊的移動速度又加快了幾分。


    “看來這股曹軍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來救輜重,丟卒奪帥,這是打算拿白馬的輜重來換我的命啊。”麵對危局,文醜卻絲毫也不慌張,他身邊的幾個傳令兵立刻掏出號角,嗚嗚地吹了起來。


    聽到號角聲,私兵們還在不顧一切地劫掠著,隻有文醜部曲們立刻開始移動。他們看似分離各處,散亂不堪,實則把距離拿捏得十分精妙。如果有人能從天上俯瞰的話,就能看到,他們以文醜為核心形成了一朵綻放的花朵,花瓣四麵伸展開來,當蜜蜂侵入花蕊時,層層疊疊的花瓣同時開始並攏,要把蜜蜂包在其中,再也飛不出去。


    文醜早就知道這支騎兵的存在。輜重隊潰散之時,他們沒有出現,文醜便猜到對方的用意。那些世族私兵的醜態,恰好成了絕佳的掩護。當他們認為袁紹軍陷入狂歡的鬆懈中時,卻不知又被文醜算計了一次。


    張遼和關羽也發現了這個狀況,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隻要在合攏之前殺死文醜,勝利仍可以掌握在手中。兩個人對視一眼,把亂七八糟的雜念趕出腦海,默契地把馬身前後錯開。關羽的單兵戰力比較強,直取文醜;而張遼則負責排除袁軍的幹擾。


    當關、張二人的騎隊與文醜進入一射之程的距離時,文醜的直屬部曲們的包圍圈也恰好合攏,時間計算得分毫不差。兩邊的大戰,均是一觸即發。


    “遼來也!”


    張遼一邊揮舞著大槊,一邊在馬上大呼。這位前西涼將軍的身上,散發出驚人的氣勢。他似乎陷入一種奇異的狂熱狀態中,有點自暴自棄。他分出兩彪馬隊,如雁行布陣,風馳電掣般地卷過關羽兩側,把最先衝上來的幾名袁軍士兵一槊掃倒。瞬間爆發出來的壓迫感,讓陣前的敵人為之一窒,好似麵對著千軍萬馬。


    關羽沒有回答,他心無旁騖地端著長矛,化為速度驚人的飛箭,直直接刺向文醜。文醜看到是他,眼睛一亮:“果然是你!看來蒼天有眼,顏大哥的仇今日可以報得了!”


    文醜克製住有些激動的心情,讓馬匹往後退了退,包括徐他在內的數名親衛擋在了前頭。文醜並不是一個以武力見長的將領,沒有必要跟關羽這種武夫對砍。關羽看到有人阻擋,大吼一聲:“滾!”雙臂運力,那彈性極佳的長矛如靈蛇般抖了起來,左右甩動,登時把兩名親衛抽到馬下。徐他挺劍迎了上去,但兵刃太短,沒兩回合也被抽飛。


    文醜見狀,在剩餘衛兵的掩護下且戰且退,關羽窮追不舍,如同一尊上古殺神,又挑飛了三四人,距離逐漸接近。文醜逐漸退到了袁軍陣形的後方,在那裏,停著一輛馬車。文醜退到馬車旁就不退了,而是掀開馬車簾子,從馬車裏硬生生拽出一個人來。


    那人白麵長髯,國字臉,還有兩隻不輸於淳於瓊的大耳朵,一看就是個寬厚長者。


    “雲,雲長?”那人看到關羽,麵露驚詫。


    “大哥?”


    文醜一把扯住劉備,擋在身前放聲大笑:“玄德公,帶你來,果然沒帶錯啊!”他開拔之前,強烈要求劉備隨軍,萬一碰到關羽,這一招就能讓他束手縛腳,乖乖就戮。


    劉備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麵色為之一變。


    關羽原本滔天的殺意,霎時間煙消雲散。跨下的駿馬速度不減,而高抬的長矛,卻緩緩地放低下來。他想過各種與大哥重逢的情景,這是最為惡劣的一種。火紅色的駿馬無法驟停,在馬車旁一掠而過,然後劃了一個半圓轉了回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關羽這一猶豫,已經錯失了擊殺文醜的最佳時機,更多的衛兵湧到文醜身邊。張遼的亢奮狀態無法持續太久,體力已顯不支,包圍圈逐漸收攏,曹軍的傷亡越來越大。而關羽已完全亂了方寸,手持長矛不知該刺還是該收。


    “雲長,汝南……”劉備衝著關羽開口呼喊,關羽聞言一愣。文醜急忙抬手把他打暈。現在關羽心神已亂,若是劉備出言相勸,他臨陣歸降,顏良的仇可就報不了了。文醜叫人扛起劉備,扔下馬車,繼續朝外圈退去。中途不斷有衛兵加到他與關羽之間。


    現在即使關羽反悔,也不可能殺過來了。他和張遼已是身陷重圍,這次神仙也救不了他們。文醜決定退到一個稍微高點的位置,慢慢欣賞仇人被蹂躪至死的場景。


    在這附近隻有一個地勢稍高的小坡,坡上還翻倒著三四輛牛車,車上的貨物灑了一地。一群世族私兵正興高采烈地翻撿著東西,絲綢和絹帛被他們圍在身上,顯得十分滑稽。文醜懶得理睬他們,徑自登上坡去。恰好這時徐他鼻青臉腫地跑過來,臉上被關羽抽出一條青印,顏色深得可怕。文醜招呼他道:“快上來,這個你一定喜歡看。”


    從這裏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關羽和張遼被圍在陣中,帶著騎兵們左衝右突。文醜站在坡上雙手抱臂,開口道:“關羽死前也算看過玄德公了,隻可惜近在咫尺,無甚能為。給他一點希冀,再行掐滅,這感覺實在太美好了。每一個仇人,都該要這樣死法,方才解恨!”


    文醜正看得心情激蕩,徐他突然動了。他手裏的長劍猛然出手,朝著文醜刺去。文醜卻像是早有預知一樣,身子微移,避開鋒芒。徐他想要再出一招,文醜卻已經退開十步之外。


    “荊軻刺秦王,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殺的那十幾個曹兵都是樊於期?”文醜笑盈盈地看著徐他,“我說過吧?我喜歡給人一點希望,再掐滅它。”


    徐他木然道:“我也是。”


    文醜一愣,卻突覺右肩一陣劇痛。他側頭一看,卻看到一把烏黑鋥亮的斧子斜斜地楔入自己的身體,一個頭纏錦緞、腰束玉帶的世族私兵站在身後,手裏緊緊攥著斧柄。文醜驚怒之下,拔劍去砍,那人鬆開斧子避開。文醜趁機帶著斧子朝前跑了兩步,滿口溢血,白淨的臉上青筋綻起。


    那私兵緊追過來,再度握緊斧柄,向下壓去,同時喝道:“殺汝者,徐晃!”文醜覺得自己的身軀又裂開了幾分,過度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他的親衛們都留在坡下警戒,沒料到坡上的這些私兵驟起發難。一直到文醜發出慘呼聲,他們才急忙朝坡上衝來。


    徐他閃身擋在這些人麵前,利劍一掃,一名親衛的頭顱高高飛起。其他人又驚又怒,正要發起圍攻,那些“私兵”也趕來助陣。這些家夥的戰鬥力實在令人咋舌,隻是幾回合交鋒,就完全壓製住了親衛們。小隊長調集人手,準備再發起一次衝鋒,這時坡頂卻出現了令他們驚駭欲裂的場景:


    文醜將軍被那個人用斧子硬生生劈成了兩半,斧子從右肩斜劈過,一直斬到左腰才停住。文醜將軍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說些什麽,斧子一抽,上下身子突然就這麽分開了,內髒與鮮血狂瀉而出。


    當上半截身子轟然落地之時,文醜的腦中卻突然一片清明。


    假輜重隊是個誘餌,是為了把他誘入胡車兒的伏擊;胡車兒是誘餌,是為了讓他以為延津空虛,可以放心追擊真正的白馬輜重隊;這拋得漫山遍野的輜重是誘餌,是為了讓世族私兵盡情劫掠,把水攪渾,張遼和關羽好趁亂突襲;張遼和關羽仍舊還是誘餌,是為了遮掩徐晃易服接近文醜。


    這麽說來,一開始得到的胡車兒伏擊消息,很可能就是郭嘉故意散布的。他巧妙地利用了袁軍高層的心理,誘使他們把世族私兵當炮灰帶在身邊。這些私兵來源複雜,彼此不熟悉,成為了文醜致命的軟肋。當他們在田野為了劫掠而散成一團時,徐晃輕而易舉就混了進來。


    可是,這真是郭嘉一個人的手筆嗎?


    這種把人不露痕跡地哄入圈套,驚覺時卻為時已晚的綿綿手法,真的是郭嘉所為嗎?這種毫不猶豫地舍棄胡車兒以及一萬多白馬城百姓的冷酷,真的是郭嘉施計嗎?


    這個疑問文醜已經無法思考,他眼前的世界從彩色變成黑白,然後變成徹底的黑暗。從不離身的算籌嘩地散落在泥地上,滿是血汙。


    徐晃看了眼徐他,從懷裏把那卷尖利的竹簡扔還給他,淡淡說了一句:“做得不錯。”


    當初徐他逃入文醜的隊伍之前,故意將這竹簡扔在地上,被徐晃撿起來看了其中留言。徐晃雖不知這些字是何人所寫,但他注意到了文中的暗號——那是隻有曹氏高層才會知道的約記——知道徐他會在適當的時候站出來幫忙。


    美中不足的是,這份竹簡在格鬥中被削掉了兩片,滾落到草叢裏找不到了,導致留言殘缺不全。不過徐晃倒沒有過於糾結,對他來說,如何在奇襲中幹掉文醜才是最重要的。


    眼前的結局證明,這份竹簡的留言果然值得信賴,徐他確實是被刻意安排的內奸。


    “大概是靖安曹的手筆吧?”


    徐晃一邊想著,一邊俯下身子,一手揪住文醜的頭發,一手拔出匕首,幹淨利落地將他的頭割下來,高高舉起,向著浴血搏殺的張遼和關羽大吼起來:


    “文醜,授首!文醜,授首!文醜,授首!”


    延津在一瞬間,為之凝固。


    袁紹軍的軍正司很清閑,他們名義上是維持軍中紀律的司曹,但實際上職責隻有兩個:一、把上頭想抓的人關進監獄;二、別讓犯人逃了。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


    所以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首先要做的是建起一座簡易的監牢。監牢不用太舒服,但選用的木材都很粗大。立柱的時候,根部要入地二尺,上端削尖用火烤過。每隔五柱,還要用一塊木板橫攔。這樣的一個監牢,就算是傳說中的呂布或者典韋,也休想赤手空拳逃出來。


    但現在的情況有點不一樣。袁紹軍如今據有白馬城,城內的東西雖然都被曹軍搬空了,但還剩下許多空蕩蕩的屋子。軍正司手裏隻有一個犯人,實在懶得專門為他修建一所監牢,就隨便挑了一間空房子,把他關了進去。


    諷刺的是,這一間房子,恰好是前幾天劉平和魏文被劉延拘押的地方。他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好在逢紀對他的漢室密使身份有所忌憚,沒有折辱太甚。劉平在屋內可以自由活動,手腳都沒被縛住。不過屋子外頭的衛兵卻比平常多了兩倍,由一名曲長總攝全場。


    這一天到了午夜換崗的時候,一批新的衛兵走過來換崗。他們與守衛驗過信符,交換了位置,還與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聽的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很快空氣中彌漫起一種輕微的不安。曲長走過來,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新來的衛兵說,他們聽守城衛戍的兄弟們說,從下午開始,城外不斷有落單逃回來的士兵出現,督戰隊正忙著到處抓人。那些逃兵似乎屬於文醜將軍的部屬。有一則傳聞說,文醜將軍在延津的衝突中喪生,全軍崩潰;還有一則傳聞說曹軍的主力擊潰了文醜,正高速朝著白馬城衝來。


    “你們是軍正司的人,應當杜謠,而不是傳謠。”曲長訓斥了士兵一番,勒令他們不許再瞎說這些東西。可他轉過身去,神情變得不大自然。他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得比士兵要詳細。袁軍確實在延津吃了大虧,文醜將軍陣亡,不過他死以後玄德公接過指揮權,帶著剩餘部隊正在返回白馬,曹軍並沒有追擊。


    他甚至還知道一點內幕,這次失利,與屋子裏的那個人有點關係,但到底怎麽回事,就不是他這級別所能獲知的了。


    這個答案,甚至連逢紀都不知道。


    他此時正惶恐不安地跪在白馬城的府衙內,他的主君袁紹高居上位,手裏把玩著一個青銅酒爵。逢紀的同僚以及政敵們站在兩側,他們極力收斂著幸災樂禍的表情,但內心一目了然。


    “就是說,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針對文醜的圈套?”袁紹忽然問道。他的聲音渾厚低沉,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


    “臣舉措失當,難辭其咎,願一死以謝三軍。”


    逢紀回答,把額頭貼上冰冷的地板。如果說顏良的死還有一些意外因素的話,那麽文醜的戰敗,完全是謀略上的一敗塗地。胡車兒的棄子、張遼關羽的虛張聲勢、白馬輜重的潰散以及徐晃的伏兵,一環扣著一環,像一隻逐漸扼緊的大手,生生掐死了這位勇將——對此逢紀竟全無察覺,乖乖驅使著文醜進了圈套。


    “自盡倒不必,不過元圖啊,平日裏你算無遺策,怎麽這次就沒看穿曹氏的計策呢?”袁紹的聲音有些迷惑不解。從戰報上看,逢紀在延津之戰前半段的指揮非常出色,完全壓製曹軍,可到了後半段卻大失水準,直接把文醜送上了絕路。


    “臣一直侍奉大將軍,久沐德風,實在是沒料到曹賊無恥殘暴到了這地步。胡車兒這樣的新降之將,竟被如此幹脆地當成棄子犧牲掉了,臣以有德度無德,是以誤判。”


    逢紀找了個理由,暗暗拍了袁紹一個馬屁。袁紹麵色略好看了些,其他臣子卻一陣腹誹,這人到了現在還不忘恭維。其實逢紀心裏也在暗暗叫苦,他也不想用這種借口,但不這麽說,他就必須把劉平的存在公開說出來。


    他在一開始接到戰報的時候,氣得把案幾都給踹翻了,認為這一切都是劉平那個奸險小人的錯。可他轉念一想,劉平錯在哪裏了呢?他根本沒說錯什麽,提供的所有情報都應驗了。唯一一次勉強算是失誤的,是指出輜重隊選擇烏巢方向逃竄。結果這個提議被自己自作聰明地給否決了,反讓文醜前往延津追擊。


    現在如果把劉平說出來,袁紹一定會追問:“既然他掌握了曹軍動向,為何你不聽他的?執意讓文醜前往早已設好圈套的延津?”這麽一問,延津這一敗就不再隻是個失誤,而成了忠誠問題。別忘了,文醜是冀州派,而逢紀是南陽人。這一仗打勝了,怎麽都好說;這一仗打敗了,而且是因為逢紀不聽劉平的緣故,沮授、高覽等人一定會借機跳出來,指責他懷有私心故意削弱冀州派。


    他逢紀的聲望倒是無所謂,可萬一被有心人聯係到世子袁尚,可就麻煩了……袁紹如今還沒指定繼承人,三個兒子裏,中子袁熙置身事外,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可都盯著這個位子。冀州派和潁川派擁護袁譚,站在袁尚身後的卻是南陽派。如今田豐被囚、沮授被斥,顏良、文醜被殺,冀州派元氣大傷,潁川派人微言輕,正是上位的大好時機,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什麽錯。


    聽了逢紀的解釋,袁紹用三個指頭捏著酒爵,有些憂慮地說:“顏良、文醜都是國家柱石,如今兩戰兩殞,很容易挫動我軍銳氣啊。大軍南征不易,這麽下去,讓我回鄴城怎麽去見田元皓?”


    田元皓就是田豐,大將軍幕府中的第一謀士。他開戰前極力反對南下,結果被袁紹一怒之下關入監獄。袁紹的話裏沒指責任何人,但熟悉他的人都聽得出,他現在很不滿意——袁公不怕傷亡,隻怕傷名。顏良文醜死不足惜,但讓袁公在田豐麵前丟了麵子,這就犯了大忌諱。


    逢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琢磨著該如何解釋。旁邊站出來一人道:“恭喜袁公。”整個廳堂裏的人都呆住了,這是誰在胡說八道?無數道視線掃來掃去,最後集中在一個麵白長須的儒雅男子身上。


    “玄德公?”袁紹眯起眼睛,酒爵不自覺地歪斜了幾分,“閣下說恭喜我,不知喜從何來?”


    顏良、文醜之死都與他二弟關羽有關,袁公還沒騰出工夫來處置他,這家夥反倒主動跳出來了。一群幕僚都在心想,這人莫非是想求死。


    劉備一臉坦然,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逢紀,從容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如今小敗,正是大勝之兆,豈不該恭喜將軍麽?”逢紀沒想到出來替自己解圍的,居然是劉備。這家夥是延津之戰的生還者不錯,可也不該說這種混賬話啊……


    袁紹略微挪動身體:“玄德公,願聞其詳。”劉備向袁紹一拱手,雙目灼灼閃亮:“兵法之道,奇正相闔。曹軍奇謀百出,正暴露出他們正道勢窮的窘境。窮鼠齧狸,將軍不會不明白。”


    袁紹歪了歪頭,用右臂肘部支在案幾上,身子前伸:“窮鼠齧狸……嗯,你是說,阿瞞他如今已是窮途末路,所以希望借此兩仗激怒我,與他早早進行決戰?”


    “原本曹公欲守,我軍欲戰。如今他一反常態,急於挑起將軍怒氣,將軍難道品不出什麽味道?”劉備循循善誘,白皙的麵孔上滿是誠意。


    “你是說,他在別處,還有隱憂,所以官渡之戰,不能拖太久?”袁紹眼睛一亮。


    劉備輕輕捋髯,讚許道:“將軍說的不錯,曹公的隱憂,可是不少呢,所以他隻能速戰速決。兵法曰:攻敵之所不備,出敵之所不意,行敵之所不欲。如今曹公欲戰,我軍不如改急攻為緩守。寓攻於守,徐圖緩進,步步為營。如此一來,曹公隻能在官渡糜耗糧秣,進退兩難——倘若這時四方事起……”他說到這裏,眼神閃動,雙臂張開,忽起合掌發出清脆的“啪”聲,像是拍死一隻蚊子。


    袁紹還沒表態,公則跳出來厲聲道:“劉玄德!顏良是你兄弟關羽所殺,文醜之死,也與你脫不開幹係。如今主公沒拿你,你反倒說起風涼話來了!”劉備微微一笑:“你可知文醜將軍為何叫我一同隨軍?”公則冷笑道:“定是你想跟你二弟暗通款曲,想騙殺文醜!”


    劉備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雙目露出悲戚,下巴微微顫抖,要哭出來一樣。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收住淚水,指向逢紀:“我用心如何,元圖盡知。”


    剛才他替逢紀開解,如今逢紀自然不好拒絕,隻得歎了口氣,解釋道:“此前得到消息,關羽可能在曹軍陣中,所以我請玄德公隨文醜將軍一起行動,是為了再遇關羽,勸誘他投入我軍,就算不能,也可擾亂其心。”


    其實劉備是被逢紀逼著隨軍做人質的,倘若關羽不從,他就會被當場斬殺。如今劉備反過來利用這一點,逢紀就算心知肚明,也隻能隨聲附和。


    逢紀解釋完以後,公則卻毫不放鬆:“任你們百般辯解,結果還不是一樣!文醜將軍陣亡,你劉玄德卻毫發無傷地跑回來了。”公則知道,咬住劉備,就是咬住逢紀,咬住逢紀,就是咬住南陽派的要害。


    這時袁紹不悅地咳了一聲,公則趕緊閉嘴。袁紹對劉備溫言道:“玄德公是仁長君子,豈會害我。玄德啊,喝點蜜水,慢慢說。”劉備用衣袖擦擦眼角,接過一杯蜜水啜了兩口,這才繼續說道:“文醜將軍遇難,實非在下所能料。不過我已與二弟有了約定。”


    “哦?可是關將軍要來投我?”袁紹露出一點點興奮。


    劉備搖搖頭:“二弟現在北上,必被曹公所殺。所以我讓他南下,與我會與汝南,同樣可為將軍效力。”袁紹聞言,不由得仰天大笑:“玄德公啊玄德公,無怪阿瞞這麽看中你,果然有一套。”


    汝南是袁氏祖地,遍地門生故吏。劉備說去汝南,用意自然是激化曹公的諸多“隱憂”之一,為袁紹創造“四方事起”之略。公則不甘心地追問道:“汝南如今被李通、滿寵守得嚴謹,你去了又有什麽用?”劉備合掌笑道:“他們隻能保住城池不失,外野可是山賊的天下。其中兵勢最大的劉辟、龔都所部,與我有舊,可用。”


    公則還要說什麽,袁紹把青銅爵擱下,站起身來,右臂向上用力揮動。這是他的標誌性動作,意味著馬上要宣布什麽重大的事情。群臣不由得都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有一件事,恐怕你們還不知道。東山剛剛傳來消息,孫策在會稽因傷身亡,他弟弟孫權在張昭、周瑜的輔佐下接任江東之主。”


    這個消息在廳堂裏爆炸開來。在場的人都紛紛交頭接耳,麵露驚訝。孫策在丹徒遇刺之事,早就盡人皆知,沒想到他傷勢如此之重,沒過幾天就命喪黃泉。


    袁紹很享受臣僚們的驚訝,特意讓他們議論了一陣,才繼續說道:“東山的蜚先生說,孫策之死,與郭嘉脫不開幹係,想必這是曹阿瞞為了消除南方隱患、專心與我決戰所采取的手段。”說到這裏,袁紹得意洋洋地豎起右手食指,點在眼角,“可惜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孫策一死,曹氏壓力頓減,可也解放了另外一隻猛虎。”


    在座的幕僚皆非庸才,都立刻聯想到了荊州的劉表。劉表和孫策可謂世仇,多年隔江互鬥。此前劉表在荊州對袁曹之爭按兵不動,就是因為受了孫策牽製。如今孫策一死,這頭老虎該鬆口氣,望向北方了。


    “玄德公所言,大有道理。此前我軍急於求成,以至有白馬、延津之敗。如今我軍主力渡河,烏巢大澤已為我與阿瞞共有,決戰已無必要。阿瞞想打,我就跟他耗!耗到‘四方有事’的時候,他就隻能向我俯首稱臣了。”


    說到這裏,袁紹不失時機地把右臂前伸,指向南方,聲音意氣風發,鬥誌昂揚:“傳我命令,諸軍不要輕易深入,以烏巢為據點,慢慢壓迫過去——至於汝南,就交托玄德公你了。”


    眾人這才意識到,袁紹收到孫策去世的消息以後,就已經做了緩攻的決定,適逢議論延津之敗,順便提了出來。劉備這個老狐狸嗅覺靈敏,早早表態,既摘幹淨了關羽殺顏良的責任,又占了“四方有事”的一方,可謂是占盡了先機——好在他很快就要前往汝南,不然幕府所有的幕僚都要被他搶走風頭了。


    有心的幕僚注意到,孫策身亡的消息,是東山密報給袁紹的。也就是說,袁紹這個巨大的轉變,實是出自蜚先生的謀劃。所謂“四方有事”,說白了,就是董承計劃的一個翻版。隻不過把孫策換成劉表,劉備從徐州換到汝南。但這一次由袁紹發動,威力大不一樣,儼然如天下霸主,號令四方,正搔到了他的癢處。無怪袁紹躊躇滿誌,改急為緩,甚至不再計較顏、文二將的損失。


    想到這裏,不止一個人在心中感慨:那個怪物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可怕。隻有公則暗自發笑。剛才他那一番指斥,是故意為之。袁紹的性格,是要駁倒別人,才顯出自己高明。有他故意唱起反調,袁紹采納蜚先生的計劃更是萬無一失。


    議事結束了,諸臣慢慢散去,各自回營去傳達最高指示。公則臨走之前,得意地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逢紀,大為自得。把劉平送到逢紀身邊,真是一招妙棋。既除掉了文醜,又讓逢紀一無所得,有苦說不出。一石擲出去,冀州、南陽兩派都是元氣大傷。


    “再過兩天,就該讓劉平回來了。”公則心想。這可是他的寶貴資源,漢室就如同是西域的葡萄酒,醞釀得越久,妙處越多。


    公則不知道,幾乎是在他心想的同時,一個截然不同的念頭湧入逢紀的腦海。


    “劉平這個人不能留。”


    經過剛才那一番挫折,逢紀終於下定了決心。這位漢室使者如今已成毒丸,萬一為人所知,自己必大受責難,不如殺了幹淨。


    回到自己的營地以後,逢紀叫來一個軍校說:“你帶上兩個人,盡量低調一點,把劉平從牢裏提出來。如果他試圖逃走,格殺無論。”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語調輕輕放緩,軍校心領神會,領命而出。


    軍正司的曲長抱臂靠在房門口,有點想打瞌睡。這白馬城實在是太破了,曹軍甚至拆走了所有的榻,他開始懷念在鄴城溫暖的住所。他眼皮正在打架,忽然外麵傳來腳步聲。他連忙睜開眼睛,提起燈籠,看到外頭一名軍校帶著兩名士兵走過來。


    這軍校一身殺氣,雙目如刀,一看就是個老兵。曲長不敢怠慢,拱手道:“三位軍爺深夜到此,所為何事?”軍校一指屋內:“這個人,我們要提走。”曲長道:“這可有點晚了,明天不行嗎?”軍官冷冷道:“逢別駕要提人,還要你來定時辰?”


    曲長打了個哆嗦,連稱不敢,從懷裏摸出半張符信和一張麻紙道:“既然逢別駕深夜提審,卑職豈敢不從。還請軍爺示下符信,在這提人的公文上蓋個印記吧。”


    軍校把麻紙和印信接過去,看也不看,“啪”地扔在地上,用腳踩住。曲長有些惱怒:“軍爺這是什麽意思?”軍校揪住他的衣領,給他壓到牆上,在耳邊惡狠狠地說道:“逢別駕深夜提審,自然有他的用意。你拿這些玩意兒出來,是要把逢別駕的事傳得天下皆知麽?”


    曲長暗暗叫苦。這正是軍正司最頭疼的狀況,他們抓的犯人形形色色,高官想插手做事,又不願留下把柄,往往拿權勢壓著軍正司破壞規矩。萬一哪日被掀出來,他們卻絕不會承認,任由軍正司背起黑鍋。


    可是軍正司又有什麽辦法呢?司裏最大的官也不過是司丞,可扛不過那一堆將軍。


    “我數十下,你若是還不開門,我也不勉強,隻不過明天你就得自己去跟逢別駕解釋貽誤軍機了。”軍校轉身作勢要走。聽到“貽誤軍機”四個字,曲長徹底放棄了。背上黑鍋,也許隻是十來軍棍,貽誤戰機,可是殺頭的罪過。


    “等等,我開……”曲長連聲喊道。他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劉平正躺在地上睡覺,軍校走過去,二話沒說,讓身後兩個人把他五花大綁,然後推了出去。


    等到這些人走遠了,曲長這才狠狠地啐了口痰,把鑰匙重新掛好。這份工作實在太窩囊了,他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申請轉去野戰部隊——那邊至少不會被自己人幹掉。


    地上那口痰還沒幹涸,曲長一抬頭,又看到三個人出現在麵前。“奉逢別駕令,前來提犯人。這裏是符信與手書。”軍校說。


    曲長一聽,登時頭暈目眩,幾乎一頭栽倒。


    與此同時,在白馬城內一處僻靜之地,劉平把身上的繩索掙脫,活動一下手腕,長長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


    那個跋扈囂張的軍校是鄧展化裝的,他扮這個,可謂是本色演出,完全把曲長給唬住了。身後兩名士兵,自然就是史阿和曹丕。曹丕決定來救劉平以後,先借著公則的勢力弄了三套兵服,然後搞清楚了拘押之地。


    “你怎麽會想起來救我?”劉平問道。說實話,他多少有點意外。曹丕給他的感覺,是個心機頗重的少年,這種人很少會為了別人豁出性命。按照他的推想,曹丕應該會去找公則和蜚先生,請他們想辦法,而不是孤身涉險。


    曹丕回避了這個問題,說道:“我聽到風聲,文醜在延津大敗。我估計逢紀搞不好要動你,索性就借了這個由頭,搶在他前頭,果然成了。”


    劉平聽到文醜敗了,不是特別意外,反而遺憾地搖了搖頭:“按照郭祭酒的方略,這一敗本可助我為座上嘉賓。可惜我自己不當心,竟被逢紀看出破綻。”曹丕沒說什麽,把另外一套兵服遞給他換上。劉平一摸,這兵服裏居然還放了兩枚火折與一個牛皮水袋,看來是從野戰兵那裏偷來的。


    鄧展站在一旁,對劉平的相貌越看越熟悉,腦子裏那隱約的景象逐漸清晰起來。可他還沒想明白,一聲淒厲的號角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不由得麵色一變:“糟糕,他們好像發現了,咱們得趕緊離開。”


    “嗯,接下來的去向,是個問題。”劉平捏了捏下巴。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即使回到公則那裏,一樣會被逢紀追查到。而如果就這麽返回曹營,無論是劉平還是曹丕,都不會甘心。他心目中的那個大計劃,剛剛隻實現了一半而已。


    這時曹丕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疲憊,也有些嘲諷:“我都想好了,咱們往北走,去鄴城。”


    “鄴城?”劉平一驚。


    曹丕道:“我們逃走以後,敵人必然把白馬到官渡之間的通路封得死死。咱們與其南下,不如北上——更何況,在鄴城,那裏有我想要的東西,也有你想要的東西。”


    劉平聽出他話裏有話,不過現在局勢危急,不及細問,有什麽事出去再說。


    袁軍的衛戍軍反應頗為迅速。號角聲響起之後,四門立刻緊閉。過不多時,街頭已有士兵開始舉著火把沿屋搜查。接下來,肯定會有大隊袁軍盤城大索,一個閭一個閭地搜。用不了多久,他們四個落單的人就會被挖出來。


    這種情況下,反而是史阿發揮了大作用。他當初和徐他一起潛入白馬城,對城內建築情況頗為熟稔,知道如何躲藏。他帶著其餘三個人時而隱伏牆後,時而穿梭閭裏,巧妙地避過了數起搜查。中途碰到過幾次跟搜查隊正麵相對的場合,全靠了鄧展冒充軍校蒙混過關。隻是越到後來,袁軍搜索的密度越大,而且都是十人一隊,他們四個很難再騙過別人。


    “城門已經關閉,你知道什麽出城的路麽?”曹丕憂心忡忡地問。史阿略一思忖,說他們殺手進城之前,都會事先預備一條合適的退路。這白馬城裏有一口枯水井,通往外頭。不過在圍城之時,劉延下令把它給填了,這也是為什麽史阿和徐他被迫選擇強行突破城頭。


    “袁紹軍後入城,應該隻知道這井已枯,卻不知裏麵有一條通道。咱們現在過去,把井裏的石頭搬開的話,應該還能用。”史阿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但這井的位置是在城中靠近衙署的地方,那裏住著袁紹,恐怕戒備會更加森嚴。萬一行蹤暴露,就再無逃脫的機會了。”


    “現在我們也沒有出路,不如搏一把。”曹丕站起身來說。劉平很驚訝,這孩子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強勢主動,有一種自暴自棄的衝勁。


    四個人調轉方向,盡量從房屋之間穿行,有時候還不得不俯臥在溝渠之內。正如史阿所說,這個方向非常危險,士兵頗為密集,幾乎找不到死角。但這裏同時也是袁紹大軍的幕府中樞,往來文書非常頻繁,徹夜不停。即使是封城大索,也不能耽擱。人來人往也就意味著希望。


    他們剛剛走過一間臨街屋子的狹窄過道,轉角忽然站出一名士兵,手中綽槍,厲聲大叫:“口令!”四個人麵麵相覷,這時史阿站了出來:“我們是東山來的。”


    “口令!”衛兵毫無放鬆。


    史阿道:“我們剛獲得緊急軍情,正要投下大將軍幕府,尚不知口令更換。”他拿出一塊木牌,遞給衛兵。衛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東山與幕府之間是兩線並行,彼此對口令不熟的情況時有發生。衛兵檢查了一番木牌,沒發現什麽破綻,又問道:“那你後頭這三個人是誰?”


    “都是負有使命之人。”史阿含糊地答道。


    衛兵眼神稍微緩和了些,槍頭放低。這時另外一名士兵匆匆跑過來,對同伴說:“剛接上頭通知,有人去軍正司劫獄,犯人一個,劫獄者三人,皆著兵服,務必小心。”衛兵聞言一驚,再看這四個人,手裏的鐵槍驟然抬起。


    可惜他沒有機會刺出,隻見兩道劍光一閃,他與前來報信同伴的咽喉被同時割開,潺潺的鮮血噴湧而出。史阿幹掉了其中一個,另外一個是曹丕殺的。史阿驚愕地發現,曹丕的劍意已不遜於他,這得在心中懷有多大的戾氣,才能有此威力啊。


    鄧展和劉平正要把兩具屍體拖到陰影裏,又有一個大隊士兵轟隆隆地從街道另外一頭開過來,眼看要暴露。劉平一揮手:“你們快躲起來!鄧展你留下。”三人不解其意,隻得按他的吩咐做。


    劉平把屍體上的血抹在自己臉上,又在鄧展的臉上塗了幾道。鄧展還沒搞清楚他的用意,劉平突然一拳砸在他小腹,鄧展一陣劇痛,不由得又驚又怒,劉平卻壓低聲音道:“你現在是垂死之人!”鄧展反應也很快,連忙躺倒在地。


    劉平轉身,朝著那一大隊士兵跌跌撞撞跑了過去。鄧展一怔,不知他要做什麽。那些士兵看到劉平跑過來,戒備地抬起武器,劉平驚慌地大叫道:“我們這一哨剛被襲擊了,三名同袍戰死。”


    隊長看到劉平身後橫著兩具屍體,還有一個滿臉血汙的鄧展躺在地上,顯然也活不長了,眼神一凜。這些人剛剛被襲擊,那麽刺客肯定跑不遠。


    “哪個方向?”


    “東城門。”劉平把一臉驚惶的神色演得活靈活現。


    事不宜遲,隊長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跑步前進,敲驚昏鑼!”整個大隊開始朝著東城門飛跑起來,隊伍中還不斷傳來銅鑼敲擊的鐺鐺聲,在夜空中聽著格外刺耳。所有聽到這個鑼聲的士兵,都會循聲音趕去,並也敲響自帶的驚昏鑼,把消息傳遞出去,匯成包圍網。


    劉平的這個小花招奏效了。追擊刺客的急迫性讓袁軍根本沒時間來細細分辨真假,隻聽到遠處應和的驚昏鑼越來越多,大批士兵在鑼聲的召喚下,朝東城聚集,這無形中削弱了衙署外圍的方位力量。他們四個人趁機逆著方向繼續前進,難度比剛才要小了不少。


    把鄧展從地上拽起來時,劉平在心裏暗自歎息了一聲。鄧展一直在觀察他,他又何嚐不是一直在觀察鄧展。剛才那一瞬間,他動起了殺心,要把這個可能知悉驚天機密的家夥趁機殺死,可最終劉平還是放棄了。對一齊出逃的夥伴出手,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


    “等離開以後再說吧。”劉平歎道。這是他與劉協決定性的不同。


    四人接下來一路都頗為順利,遭遇到兩三次小險情,但都化險為夷。史阿探頭出去看了幾下,揮手讓他們三人出來,指著兩屋之間的一處空地道:“就是這裏了。”他手指之處,果然有一口井,四周圍著青石井闌,隻是沒有轆轤和繩子。


    曹丕和劉平先是一愣,然後相顧苦笑起來。這地方他們有印象,當初在白馬城時,劉延帶著他們返回衙署,就是在這裏遭遇了史、徐二人的刺殺。劉平觀察得細致,還記得那幾名士兵正在往井裏扔石頭,扔到一半被劉延叫去追刺客了。


    轉了一大圈,卻回到了原點,命數之奇妙,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不過他們此時並沒有感慨的餘裕。四人來到井口以後,鄧展自告奮勇先下去探查。可是沒有繩子,甚至連把衣服撕成條的時間都沒有,隻能硬往裏跳。曹丕沉默了一下,這麽做風險極大,這井底到底有多深,誰也不知道;就算平安落地沒有受傷,萬一裏麵已被石頭堵死,連重新爬回井口的機會都沒有。


    可鄧展一點也沒猶豫,他衝曹丕一拱手,縱身跳了下去。三個人趴在黑漆漆的井口朝下望去,過不多時,下麵傳來聲音:“深度不太高,有一條通道,被石頭半掩,花點時間還能搬開。你們稍微等一下。”


    過了一陣,下麵傳來聲音:“可以下來了,盡量往中間跳。”


    “你先走。”曹丕說。劉平也不客氣,縱身跳入井內。約摸落了三四丈的高度,就碰到了地麵。好在有鄧展提醒,劉平落地時調整了一下姿態,沒有受傷,隻是雙足震得生疼。他摸出火石打著,環顧四周,發現是在一個環形的井底。井底橫七豎八擱著好些大石頭,隻有中央空出一片軟泥地。幸虧鄧展挪開了,不然落到那上麵,難保不頭破血流。


    劉平注意到,在青磚井壁的側麵,可以看到一條通道,這通道能容一人爬行,洞口被一堆亂石給擋上了。好在石塊都不大,花點時間就能挪開。他忽然看到,鄧展側靠在井壁,臉色卻不太好。劉平過去一看,發現他的右腿鮮血淋漓,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應該是落地時撞在石頭上的關係。


    “你不要緊吧?”劉平一驚。鄧展“刷”地抬起眼睛,眼神裏是迷茫散去後的平靜:“你是楊平。”劉平的手猛地一哆嗦,火折子落在地上,撲哧一聲熄滅了。這個名字,都多長時間沒人喊過了。


    在這個逼仄的黑暗空間裏,鄧展的記憶終於完全複蘇了。不需要太多交流,隻要簡單的兩個字,他們就能明白對方都知道些什麽。他把傷了的腿挪了挪地方,語氣特別平靜:“你剛才猶豫了一下,為什麽不趁機殺我滅口?”


    劉平此時也恢複了平靜,他回答道:“我不會對同生共死的夥伴出手。”黑暗中傳來一聲意外的“哦”,然後鄧展問道:“那麽現在呢?我們是敵人了。”


    “我們身在袁營,還是同伴。”


    “同伴又怎麽樣?為了掩蓋自己的秘密,殺死同伴,這豈不是件平常事?”鄧展的語氣有些諷刺,劉平總覺得他說的不是這件事。


    “這種做法,我絕不認同。”劉平往後靠了靠,“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我看等到離開白馬城再談不遲。”


    鄧展卻還是追問了一句:“你和二公子此來袁營,到底所圖為何?”


    “這是郭祭酒的安排。”


    鄧展在黑暗中點點頭,緩緩抬起頭望著頭頂的井口:“祭酒大人安排的啊,那應該錯不了……”然後他閉上嘴,不再追問。那個天大的秘密,似乎在他心中並沒引起巨大波瀾。是他還沒想通,還是另有打算,劉平不知道。


    這時候井口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叫,然後一個人掉了下來,背部著地,摔得不輕。劉平過去扶起來,發現是曹丕。曹丕強忍著疼痛爬起來,焦急地說:“快!咱們快走,外頭被袁兵發現了!”


    “史阿呢?”


    “他負責斷後。”曹丕說,麵色如常。劉平默然,這時候斷後,基本上相當於是送死了。鄧展冷哼了一下,沒發表什麽評論。仿佛為了證明曹丕所說,井口傳來了呼喊聲和兵器相撞的鏗鏘聲。此時別的事情也不及多想,曹丕和劉平手忙腳亂地開始把石頭扒開。曹丕問鄧展怎麽不來幫忙,劉平說他的腿已經折了,曹丕埋頭繼續搬石。


    井口的打鬥聲越來越大。史阿雖然是王越的弟子,但同時麵對這麽多人,恐怕也難抵擋多久。曹丕和劉平用出全身力氣,拚命推開最後一塊巨石,井下通道的入口終於全露了出來。


    “石頭不要全推開,留一半。”鄧展說。曹丕和劉平同時把目光投向他,有些不解,鄧展淡淡道:“總得有人留下來,把石頭重新堵上去,爭取些時間。”


    他言下之意,自己也要效仿史阿斷後,用命來拖延追兵。曹丕隻是簡單地點了一下頭,史阿和鄧展都是發了血肉之誓的,他們的命本就該為曹丕而死。而劉平的心中,卻震動極大。鄧展這是知道自己跑不了,所以主動要求斷後。他在臨死前,會不會把秘密告訴曹丕?自己不殺他,到底是對還是錯?


    井口突然傳來史阿的一聲慘呼,然後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從上麵掉下來。胳膊末端的手裏,還攥著一枚藥丸。曹丕拔開手指,拿起藥丸,他記得這是史阿的寶物,華佗親製的解毒丹藥,名為華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把這東西扔了下來。


    “二公子,要活下去啊!”史阿最後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撲到井口,用身體死死遮住,緊接著傳來一陣金屬刺入血肉的沉悶鈍聲。


    黑暗中曹丕的表情誰也看不清,他把藥丸擱到懷裏,一貓腰鑽進通道,徑直朝前爬去。劉平看了鄧展一眼,也鑽進通道。他很快聽到身後的通道被石頭重新堵了回去,還有幾聲悶響,估計是鄧展又堆上去了幾塊石頭。他一直到曹丕離開,一句話都沒說。


    通道很狹窄,有些地方甚至收緊到讓人擔心是不是到了盡頭。好在這種情況並未出現,也沒出現有任何岔路。走過一段以後,磚牆就變成了土牆,最後變成了一個天然的洞穴,土地都頗為濕潤。這估計是以前白馬城的什麽人沿著地下河道修建的。


    曹丕和劉平不確定史、鄧二人能拖延追兵多久,他們隻能不顧一切地拚命向前爬去。很快這兩個逃亡者膝蓋處的布被磨破,雙手也蹭出了血,腦袋因為無法判斷高度撞上牆壁好幾次,但是不能停。至於這條通道盡頭在哪裏,城內還是城外,會不會恰好落在袁紹軍的營中,他們完全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去想。


    忽然前麵曹丕停住了,劉平差點一頭撞上他的屁股。


    “怎麽了?”


    “到頭了。”曹丕的語氣不算太好。


    劉平心裏一沉,這是最差的局麵,意味著敵人可以輕鬆地甕中捉鱉。曹丕慢慢退後一點,劉平點亮最後一個火折子,火折的光芒灑滿了整個幽暗的地穴。他在周圍照了一圈,發現曹丕說的沒錯,周圍都是嚴實的泥土,沒有路了。


    劉平剛要開口說話,忽然怔在了那裏——曹丕的雙頰居然有淚痕,這些眼淚把沾滿泥土的臉上衝出一道道溝壑,像是一隻花色狸貓,格外醒目。可以想象,剛才曹丕一邊在通道裏鑽行,一邊無法控製地淚流滿麵,卻倔強地不肯發出聲音來。隻是不知他是在為什麽而哭泣。


    曹丕意識到劉平奇怪的眼光,連忙用袖子擦了擦臉,拂去淚泥,故作冷漠道:“身後的追兵隨時可能追上來,現在我們怎麽辦?現在折返回去,也許還能幫他們省點腳程。”


    劉平眉頭皺了起來,他有一個問題始終想不明白,遂問:“奇怪,如果這邊是死路,那到底為什麽要修這麽一條密道啊。”曹丕道:“也許原來是通的,後來坍塌了,史阿和徐他那兩個笨蛋沒仔細勘察,隻道聽途說,以為退路仍在。”


    聽到這句話,劉平的眼睛一亮,似乎捉到了什麽東西。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白馬城距離黃河很近,對不對?”曹丕點點頭。劉平又道:“黃河是會改道的,對不對?”


    曹丕點點頭,說光是桓、靈二帝期間,就改過兩次,還鬧出水災。治黃是曆代施政的要策之一,曹丕被有意識地培養政治能力,關於治黃的掌故也頗有涉獵。


    劉平急切地說道:“常理來說,白馬城的通道出口,必在河畔某處隱秘之所。而出口年久失修,十有八九已坍塌封閉,然後又逢江河改道……”


    “你的意思是……”曹丕也漸漸明白過來。


    劉平拿指頭戳了戳濕潤的頂壁泥土:“這泥土水氣特別重。我們現在,是在黃河下頭。”曹丕慘然搖搖頭:“就算你說的對,又如何呢?我們還是死路一條。”


    “你會遊泳嗎?”劉平突然問。曹丕剛想說學過一點,但馬上頓住了,臉色變得煞白:“你不會是要挖破這道障壁,把黃河之水灌進來吧?”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劉平開始用五指插入頂壁,抓下一把泥土,“決口的瞬間,我們可以從黃河底部遊出去,絕不會再有什麽追兵了。”


    曹丕想著那些追兵在爬到一半時被突然湧入的黃河水淹沒的場景,眼神閃過一道厲芒:“好吧,我們就搏一搏!”他解下腰間的長劍,也開始戳挖洞穴上部。兩個人用盡各種法子,挖下大堆大堆的泥土。隻見越往上挖,泥土越濕潤。


    劉平遞給曹丕一個牛皮水袋,這也是從士兵服裏拿來的。曹丕不解,劉平解釋說等一下決口時,你把牛皮水袋口紮緊套在口鼻處,可以在水裏多撐一會兒。曹丕問你怎麽辦。劉平揚了揚手掌:“我以前經常去河裏遊泳,水性好得很。”


    曹丕心裏有些奇怪,這皇帝自幼顛沛流離,被人挾持來挾持去,什麽時候有這種空閑。他接過水袋,眼神複雜地看了眼劉平,遞過去:“天子犯險,臣子豈能偷生?還是你用吧。”劉平推了回去:“這裏沒有君臣,隻有長幼。我就是你大哥,弟弟要聽哥哥的話。我們沒時間了。”


    “大哥麽……”曹丕細細咀嚼著這個詞,居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把牛皮袋吹脹。這時在他們身後,已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追兵已經逼近了。


    “準備好了麽?我要挖了。”劉平感覺到快挖透了,讓曹丕做好準備。曹丕把長劍奮力插入下麵的土裏,隻留半個劍柄在外,然後一手捂住牛皮袋,一手抓緊劍柄。劉平也騰出一隻手握住劍柄,另外一隻手用力往上麵一掏,登時感覺前方阻力一小,然後被冰涼的液體所包圍。


    幾乎在一瞬間,大量河水以洞口為中心衝破頂壁,居高臨下地湧入地穴。兩個人一下子全都被浸沒在冰冷之中。他們憋住氣,握著劍柄都沒有動。此時河水初入,衝擊力非常之大。他們需要的是固定住身形,不要被重新衝回地穴裏麵。


    這一條黃河分出的小小水龍灌入通道,靈巧而迅猛地向前延伸,那些在狹窄通道裏匍匐前進的士兵們一下子就被淹沒,他們無路可退,隻能痛苦地抓著洞壁,窒息而死。


    白馬城的地勢比黃河要高,河水順著通道灌入到了一定高度,就不再上漲了。當劉平感覺水流趨緩時,他在水裏鼓起腮幫子,鬆開劍柄拍了下曹丕的肩,示意可以上去了。兩個人一起鬆開劍柄,身子扭動著朝上麵遊去。


    深夜的河水格外冰冷,水中世界要比岸上更黑暗。那是一種徹底的黑,光是壓迫感就足以令人窒息。劉平幾乎無法辨明上下,隻能憑著感覺遊動,還要不時與暗流作鬥爭。他在河內經常和司馬懿偷偷下河捉魚,水性還不錯,但在黃河裏暢遊還是第一次。遊著遊著,劉平覺得自己的氣不夠用了,肺中已搜刮一空,四肢開始變得綿軟無力,而河麵似乎還在遙不可及的彼方。


    “幸虧把牛皮水袋給了曹丕,不然他這麽小年紀,絕不可能憋那麽久。”


    劉平欣慰地想著,眼前開始有黑點冒出來,動作慢慢僵硬,身子也明顯麻木起來。


    “堂堂大漢天子喪身河中,這可真是窩囊的死法……伏壽還不知會怎麽罵我呢……奇怪,我怎麽看到曹丕坐上皇位的樣子呢,果然是腦子開始進水了嗎……喂,仲達……”


    無數片段的思緒飛快地掠過劉平的眼前,他索性不再費力掙紮,身子完全放鬆下來,放鬆下來,想就這樣慢慢沉下去。一種解脫的快感,奇妙地滲透入心中,以至於那喘不過氣的痛苦,都因此而消弭。


    這時從黑暗中伸出了一隻手,死死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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