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公無渡河〉


    「嗬嗬,能準確判斷形勢的人才是英雄。」褚一民臉上的皮膚在肌肉的牽動下抖了抖,算是笑過了。


    羅中夏此時的麵色不比他強多少。這位少年故意不去看被縛的兩個人,任憑頭頂青蓮鳴啾,冷冷說道:「我要你保證他們三個人的安全。」


    褚一民彈了彈手指,示意諸葛淳放開顏政,把他們三個擺在山牆根下。然後褚一民走過去,用鬼筆在每個人肩上拍了拍。三縷陰白的氣體飄入囚犯體內,他們的身體不禁顫抖了一下。


    「別擔心,這隻是預防措施。」褚一民看了一眼羅中夏,道:「我保證目前他們不會受到任何肉體的傷害。」


    「肉體傷害?那你剛才對他們做了什麽?」


    「哦,那三縷氣息叫做長吉詩囊,是我這李賀鬼筆的精華所在,你可知是什麽?」


    「反正不是好東西。」


    褚一民不以為忤,反而朝天稽首,神態恭敬:「羅朋友你該知道,縱觀千古,李賀李長吉作詩是最耗心力的,用心至極,冠絕詩史。旁人賦詩,最多不過『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而李賀則是燃命焚神,以自己生命賦詩作句。他在生前習慣在坐騎邊放一個詩囊,新得了句子就投入囊中,回家整理。他母親抄檢詩囊時曾感慨道:『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李賀嘔心瀝血,才成此詩囊,所以這個浸染了李賀生命的長吉詩囊,天生能夠吸吮人心精氣,在囊中化詩。我剛才各自為他們三個心髒處係了一個長吉詩囊,現在他們就和李賀一樣,嘔心瀝血,一身精氣慢慢貫注在詩囊之中……」


    「你……」羅中夏大驚。


    褚一民一擺手:「別著急,這詩囊吸收的速度,我可以控製。隻要你在規定時間內出來,並如約退筆,我保證長吉詩囊對他們造不成任何損害。」


    羅中夏掃視了一眼,發現十九和顏政失去了神智,各自閉著眼睛,看不見的精神開始朝著詩囊匯集。盡管他們還能聽到,可已經完全動彈不得。他放棄似地垂下了肩膀,搖了搖頭:「好吧……你要我做什麽?」


    褚一民一指遠處夜幕下的建築輪廓:「那裏就是綠天庵,羅朋友你是否知道?」


    「知道,懷素故居,退筆塚就在那裏。」


    褚一民搖了搖頭:「所以說若不跟我們合作,羅朋友你今世怎樣也不可能得到靈與肉的解脫。世人的迷茫總會使真實偏向。」


    羅中夏心中著急,他卻還在賣著關子。褚一民繼續操著翻譯腔兒道:「世人都以為綠天庵就是懷素故居,卻不知道真正的綠天庵,早就已經毀於戰火,在曆史的長河中消逝。退筆塚也已經早不存在。」


    羅中夏聽了腦子一嗡,心中大亂,難道說自己這一趟又白來了不成。


    「現在的綠天庵,不過是後人重修以資紀念,與真正的綠天庵並無半點瓜葛。」褚一民頓了一頓,遙空一指,「羅朋友你需要關注的,是武殿之前的四條龍。」


    所有人都朝武殿看去。大雄寶殿已經被鄭和毀掉,那建築倒看得清楚。殿前有青石柱四根,柱上都蟠著浮雕石龍。奇特的是,武殿建築顏色灰暗,石柱表麵也剝落不堪,柱礎與柱頭的雲紋做工粗糙,而這四條石龍卻精致無比。一條條體形矯健,鱗片龍須無不纖微畢現,龍頭擺動,做騰雲之勢,極為奪目——和整個武殿的風格顯得格格不入,就好像那龍不是雕出來,而是飛來的一樣。


    「大家曆來以為這四條石龍是修建高山寺的時候所雕,可惜他們都錯了。這龍的名字,叫做蕉龍,與懷素淵源極深,隻是不為人知罷了。」


    「什麽淵源?」羅中夏急躁地追問。


    「據說懷素臨終前曾經遭遇大險,於是以指蘸墨,凝聚畢生功力寫下四個草書的龍字,把退筆塚封印起來。這些狂草龍字變成石龍留在東山之上,一直守護著那裏。後人若要進入退筆塚,就必須使蕉龍複生遊動,才能現出退筆塚的所在。本來今晚我們打算自己動手,沒想到羅朋友你會出現。你身上有點睛筆,畫龍點睛,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


    羅中夏忽然覺得肩上很沉,他討厭承擔責任。


    「而進入的辦法,就著落在這塊石碑上。」褚一民的身旁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塊古碑,碑身粗礪,剝落嚴重,上麵的凹字龍飛鳳舞,羅中夏幾乎認不得幾個。不過碑上浮著一層淡淡的靈氣,羅中夏在筆靈世界浸染久了,已經能注意到這些細節。


    「這是懷素的真跡《千字碑》,今天我們剛剛從慷慨的博物館朋友那裏借來的,是一把鑰匙。一會兒我會用《千字碑》鎮在殿前,你用點睛筆點醒那些蕉龍。等到群龍遊動,入口自然就會顯現出來。你進去就是,就像進自己家門一樣簡單。」


    「不會有什麽危險?」


    「不會,懷素能有什麽危險,他隻是個書法家。」褚一民輕鬆地回答。


    看來你沒聽過辯才和尚的故事,羅中夏心想,然後問道:「你們想要什麽?」


    「懷素花下如此心血封住那裏,自然隱藏著筆靈——當然這個無須羅朋友你來擔心,你隻要進去把你自己的筆靈退掉,還給我們就是。」


    羅中夏注意到他用了一個還字。


    隨即褚一民讓諸葛淳和成周守住那三個俘虜,鄭和用健碩的身體扛起石碑,跟著褚一民和羅中夏來到了武殿之前。


    走近之後,石龍的形象看得愈加分明。一排四根木柱,柱上龍爪淩空,栩栩如生,隻是每一條石龍都目中無睛,雙眼都是半個光滑的石球,如同盲人瞽翁,讓整條龍失去不少神韻。


    褚一民走到殿前,讓鄭和把石碑放下。他圍著《千字碑》轉了幾圈,忽然一掌拍下去,碑麵登時龜裂,一代古碑,就此毀完。很快羅中夏注意到,諸多草字中留存的靈氣開始順著裂隙流瀉而出,逐漸流滿了整個武殿院前,懷素的精神充滿整個空間。


    柱上的四條石龍受此感應,似乎泛起了幾絲生氣,鱗甲甚至微微翕張。


    褚一民對羅中夏做了一個手勢:「請!」


    羅中夏此時已經沒有了選擇,他定了定神,把青蓮筆收了回去,喚出了點睛筆。點睛筆甫一出身,就感應到了那四條石龍的存在,躍躍欲試。它甚至不用羅中夏催促,自行飛了過去,泛起五彩崇光,依次在石龍眼中點了八下。


    盡管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那四條石龍被點了眼睛之後,一層光鮮色澤以眼眸為點,迅速向全身擴散開來。很快整條龍身都重新變得鮮活起來,沉積在體外的千年塵埃紛紛剝落。武殿微微震顫,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沒過多久,這四條石龍已經完全褪掉了石皮,周身泛綠,龍鱗卻是純黑,正是懷素寫在蕉葉上的墨跡。它們從柱上伸展而下,盤旋蜷卷,從容不迫地四處遊走,儀態萬方,視一旁的三個人如無物。莫說羅中夏,就是褚一民也直勾勾地盯著,不肯移開視線一瞬。


    很快四條龍匯聚到了一處,用頎長的身體各自擺成了一個草體繁寫的「龍」字,每一個「龍」字都造型各異,各有特色,字架之間充滿了癲狂、豪放、自在的氣邁,即便不懂書法的人也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心靈震撼,仿佛整個宇宙都變成空虛,任憑這龍字騰挪馳騁,汪洋肆意。


    一個黑漆漆的洞口逐漸從這四字中顯現出來,它浮在半空,如同一個異次元的入口,洞形如塚門。


    褚一民一推羅中夏肩膀,道:「羅朋友,你的解脫之道,就在眼前了。」


    羅中夏心髒急速跳動,他的雙腿開始有些發軟。在褚一民的催促之下,他硬著頭皮朝前走去。說來也奇,他一接近塚門,塚門立刻變長變寬,大小剛可容羅中夏一個人通過。


    羅中夏閉上眼睛,心中一橫,一步邁了進去。他整個人進入的一瞬間,塚門突然收縮成一個小點,然後徹底消失於虛空之中。從旁觀者看來,就好像是他被黑洞吞噬了一樣。


    褚一民看著塚門消失,嘴角露出一絲獰笑。他揮揮手,讓鄭和站到一旁,眼睛一直盯著那四條仍舊盤旋遊走的蕉龍。


    ※※※


    在武殿的外圍,諸葛淳和成周正百無聊賴地看著那三個已經被詩囊控製了的人。


    諸葛淳已經重新補好了妝,成周雖然覺得還不如不補,可也不敢說什麽,隻好把視線挪開,盯著那三個人蒼白的臉。諸葛淳蹲在費老身前,用肥胖的手拍拍他的臉,開始浮現出久受壓抑後的複仇快感。


    「費老頭,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惜你現在落在我手裏了。」


    費老沒有回答,一直保持著沉默。


    「老子哪裏不如人,你和老李總是厚此薄彼。現在你知道錯了吧?勝利的是我!」


    諸葛淳又走到了十九身前,這一次他的手在她臉上撫摩得格外久:「十九啊十九,以後叔叔我會好好疼愛你的。」十九蒙受這種恥辱,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俏麗的臉龐看不到什麽表情。他摸夠了,重新站起身來,根本沒有理睬顏政。


    成周望了望武殿,忽然問道:「說起來,褚大哥為什麽讓那個小鬼頭進去啊,不怕他耍什麽花頭嗎?」


    諸葛淳不屑地發出嗤的一聲:「他能耍什麽花頭,他死到臨頭還不知道哩。」


    「啊?褚大哥不是說跟他交換嗎?」


    「別傻了,誰會遵守諾言。」諸葛淳從懷裏掏出一根煙,悠然自得,眼神裏露出幾絲得意,「你懂什麽,那個懷素的退筆塚可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守門的蕉龍對擅自闖入的人絲毫不會客氣——要不這一次為什麽主人派了這麽多人來。原本我們打算硬闖的,現在好了,既然有主動送死的傻小子,我們倒是省心。」


    成周恍然大悟,可轉念一想:「可是……他死了我們也沒好處啊?」


    「你真是個笨蛋,難怪總領悟不了五色筆的郭璞境界。人會死,筆靈卻不會。等到那個小鬼傻乎乎地進了退筆塚,蕉龍就會殺了他。他這一死,青蓮筆和點睛筆不就順理成章地解放了嗎?到時候我們一舉兩得,既收了青蓮和點睛,又可以削弱蕉龍的能力,到那時候再從容闖入,就能找到主人想要的那第三枝……」


    說到後來,諸葛淳聲音低不可聞。


    「好計,好計!褚大哥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算計這麽多,真是厲害。」成周又補充了一句,「諸葛兄您能覺察到這些,也可稱得上是褚大哥的知己了。」


    諸葛淳聽了奉承,笑得臉蛋顫顫,不禁得意道:「這一次出動,大傷諸葛家的元氣,收了青蓮、點睛二筆,還打開了綠天庵的退筆塚,可以說是功勳卓著。主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們兩個聊得開心,卻沒注意到身旁的顏政眼皮突然牽動了一下,胸前一串佛珠自行轉動起來。


    ※※※


    羅中夏最初的感覺是一陣迷茫,就好像上次被熔羽拽入滄浪筆的領域裏一樣,無上無下。隨即他眼前一亮,身體一沉,雙腳立刻碰觸到了堅實的地麵。


    原本他以為退筆塚和古墓派差不多,陰森恐怖,卻沒想到眼前陽光和煦,碧空如洗,出現在身前的竟然是一條蜿蜒曲折的黃土小路。小路兩側荷花滿塘,清澈的微風拂過,送來陣陣撲鼻的清香。遠處堤岸之上蕉樹成蔭,蕉葉颯颯,如綠波蕩漾。其間隱約有座篷頂田舍,儼然一幅隨興恬靜的田園風光。


    他遲疑地走了兩步,以為這是一種幻覺。可是這風、這泥土和荷花的味道無比真切,讓羅中夏一瞬間恍惚覺得剛才的一切才是南柯一夢,現在才真正回歸到真實的本源。


    羅中夏緩步向前慢慢溜達著,邊走邊看,心中不安逐漸消失,步履逐漸輕鬆,整個人如同融化在這一番暖日野景之中。


    快接近那間田舍的時候,羅中夏突然停住了腳步。


    兩側的水塘突然荷花攢動,水波翻滾,緊接著四條大龍徐徐從水麵升起,看它們的蕉綠身軀以及墨色鱗片,就是剛才那四條沒錯。這四條蕉龍伸出三分之二的身體,居高臨下用點睛之眼睥睨著這個小小人類,然後長嘯一聲,氣勢洶洶地從四個方向朝羅中夏撲過來,鱗爪飛揚。


    羅中夏嚇得渾身僵硬,肌肉緊繃。他曾經靠一隻假龍嚇跑了歐子龍,如今卻見著真龍了!他花了兩秒鍾才做出反應,胸中一振,青蓮筆應聲而出。


    青蓮一出,那四條龍的動作登時停住了。它們就像是被絨毛草吸引了注意力的小貓,一起歪頭盯著青蓮筆,身體微微搖擺,剛才的攻擊性消失了。羅中夏不敢擅動,心裏拚命在想到底有什麽詩句可用。還沒等他想出來,四條龍又動了,它們卷曲著修長的軀體湊到羅中夏身前,用鼻子去嗅,如同家犬一般。


    羅中夏甚至可以聞到它們噴吐出來的氣息,那味道清香如蕉葉,絲毫不臭,倒不難聞——可這種被巨大的怪物聞遍全身的感覺,讓他的雞皮疙瘩層出不窮。青蓮筆懸在頭頂,似乎頗為激動,這種反應隻有在天台白雲筆出世的時候才有過。


    這時,一個聲音從遠處田舍中傳了過來。


    「來的莫非是故人?」


    四條蕉龍一聽這聲音,立刻離開羅中夏,擺了擺尾巴,撲通撲通跳回到水裏去。羅中夏循聲望過去,隻見一位清臒的僧人從田舍走了出來。


    那僧人穿著一身素色袍子,寬大額頭,厚嘴唇,就和這山水田園一樣淡然平和,唯有一雙眼睛閃著無限神采,如夜空之上的北極星。


    想不到在這一片世外桃源之內,居然還有人!


    羅中夏還以為他問候的是自己,結果剛要作答,卻發現這和尚正抬頭望著青蓮。


    和尚端詳片刻,忽然撫掌喜道:「原來是太白兄,好久不見。」


    青蓮震顫,也是十分激動。


    和尚側過身子,看了羅中夏一眼:「請來敝庵一敘。」語氣自然,也不問來曆目的,仿佛認識許久。羅中夏見他沒什麽惡意,就跟著進去,心中卻是一陣嘀咕。


    這庵前掛著一塊木匾,上書「綠天庵」三個字。羅中夏心中一動,莫非他就是……


    庵內素淨,隻有一張木榻、一張長桌、兩張繩床、一尊佛像。桌上擺著文房四寶,不過已經許久未曾動過。倒是床頭散落著幾片芭蕉葉子,其上墨跡未幹。和尚拿來兩個木杯,將其中一杯遞給羅中夏:「太白兄,我知你好飲,可惜這裏無茶無酒,隻好以淨水一杯聊作招待了。」


    羅中夏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他從來沒喝過這麽好喝的水,清涼柔滑,沁人心脾,整個靈魂似乎都被洗滌。他放下杯子,遲疑地開口問道:「你……呃……這位大師,您是懷素?」


    和尚淡淡一笑:「那叫懷素的和尚,已經死了許久,在這塚中的,無非是一個無所歸依的魂魄罷了,是與不是,又有什麽分別呢?」


    「這麽說,您是懷素的魂魄嘍?」羅中夏不甘心地追問。


    「正如你是李太白,你又不是李太白。外麵一個綠天庵,這裏也有一個綠天庵。」和尚戲謔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對羅中夏說,還是對青蓮筆說。兩人一時無語。懷素起身又為他倒了一杯水,徐徐坐了回去。


    羅中夏沒想到這綠天庵內,藏的卻是懷素本人。千年前的古人,如今竟鮮活地出現在自己麵前,還是個傳說中的名人,這讓他心潮起伏,有些異樣的激動。


    羅中夏見懷素久久不言,忍不住開口又問:「大師跟李白很熟嗎?」


    「有一麵之緣,不過勝知己多矣。」懷素看了他一眼,「太白兄,你懷中可有東西?」


    羅中夏這才想起來,那方宣硯一直擱在懷裏,連忙取出來交給懷素。懷素接過硯台,伸出手去慢慢摩挲,神情不勝懷念:「『宣州石硯墨色光』,想不到他還保管著此物。」


    他見羅中夏不解,又笑道:「這是故人舊物,你可知剛才若非蕉龍嗅到這硯台的氣味,隻怕太白兄才一踏進這綠天庵,就被那四條龍吃了呢。」


    「什麽!?」


    「此硯為宣硯,乃是我送給一位故友之物。蕉龍識得這東西,所以把你也當作那人,否則……」


    羅中夏這才知道,自己被褚一民擺了一道,若不是韋定邦有先見之明,自己又堅持在來東山之前去探望彼得和尚拿到這硯台,也許就莫名其妙地掛了,後背不禁有些冷汗。


    「我那位故人,想不到他居然把這東西給了你。」


    「那位故人……是誰?」


    「是一位叫做韋定邦的年輕人。」


    羅中夏心頭一顫,原來韋家族長早已經來過這裏。他想起彼得和尚曾經提過韋定邦橫死之時,身上早已經沒了筆靈,看來他就是退在了此地。如此說來,退筆之事,並非虛妄,他又是一陣狂喜。


    窗外蕉樹林發出風過樹林的沙沙聲,間或一兩聲鳥鳴,此時該是綠天庵世界的午後。懷素推開木窗,讓林風穿堂而過,一時間沉醉其中。他回過頭來,道:「太白兄,你觀這自囚之地,卻還不錯吧?」


    「自囚?」


    「心不自囚,如何自囚?」


    這種禪宗式的機鋒,羅中夏根本不明白,他隻能傻愣愣地回答道:「那就沒得可囚了吧?」


    懷素撫掌大笑,讚道:「太白兄好機鋒!」


    羅中夏大拙若巧,無意中卻合了禪宗的路子。


    「你可知懷素和尚為何在此地嗎?」


    羅中夏搖了搖頭。


    「你既然身負筆靈,想來該知道筆塚主人了?」


    「嗯,聽過。」


    懷素把頭轉回窗外,口氣全用第三人稱,似是在說別人的事:「此事就是由他而起。那懷素和尚在臨終之時,有一位先生來榻前找他,自稱是筆塚主人,要把他煉成筆靈,說以後書法便可長存於世。懷素和尚愚鈍,一世不拘於酒筆,隻求個自在,又何必留戀什麽筆靈呢。可筆塚主人再三勉強,於是懷素和尚撿來四片蕉葉,傾注一生功力寫下四個龍字,然後神盡而亡。一縷魂魄不散,用這四個龍字化成一尊退筆塚,自囚於內,以示決心,邇來已經有一千七百餘年了。名為退筆,實為退心。」


    羅中夏默然,庵外那一番景象原來全是龍字所化,而眼前這個懷素,隻是一個鬼魂罷了。為了不被煉成筆靈,拘束形體,他竟選擇在這方寸之地自囚千年,可稱得上是大決心了。「再三勉強」四個字輕描淡寫,不知後麵隱藏著多少驚心動魄。


    懷素抬眼看了眼青蓮筆,問道:「太白兄神遊宇外,縱橫恣意,青蓮又怎麽會甘心為筆塚主人之仆呢?」


    羅中夏連忙解釋道:「這枝青蓮,隻是遺筆,真正的青蓮筆已經不在了。」然後他把青蓮筆雖名列管城七侯之一,卻從未受過拘羈的事情告訴懷素。懷素聽了,頗為欣慰,連連點頭道:「太白兄不愧是謫仙人,和尚我愚鈍,隻好用此下策,太白兄卻灑脫而去,可比和尚境界高得多了。」


    羅中夏心中一動,猛然想起那詩的第三句「手辭萬眾灑然去」,莫非是指這個?他一轉念,惦記著十九和顏政他們的安危,截口道:「大師,我此來是為了退筆。」


    「退筆?」懷素麵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不錯!退筆。」羅中夏把此事前後首尾說了一遍,懷素笑道:「原來太白兄也未能堪破,來這裏尋個解脫。」


    「希望大師能成全……」


    「你覺得此地如何?」懷素答非所問。


    羅中夏不知道他的用意,謹慎地回答道:「還,還好……蠻清靜的。」


    「既如此,不妨與我在此地清修,不與世俗沾染,也就無所謂退與不退了。」


    羅中夏被問住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懷素還要說些什麽,忽然窗外景色一滯,從極遠處似乎有什麽聲音在呼喊著,令這綠天庵的幻景也為之波動。


    懷素伸出指頭,在空中一劃,憑空截出一片空間,可以窺到外部世界的動靜。羅中夏隻看了一眼,覺得全身的血液幾乎都凝固了。


    顏政和十九正在武殿之前拚命抵擋著褚一民、鄭和等四人的攻擊,一邊朝著退筆塚狂喊:


    「羅中夏,快出來,那裏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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